梁 煜
(河南財政金融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英國導演邁克爾·格蘭達吉在執(zhí)導其電影處女作《天才捕手》(Genius
,2016)之前主要一直致力于戲劇方面的創(chuàng)作,而這部講述美國出版史上的傳奇編輯麥克斯威爾·柏金斯和著名作家托馬斯·沃爾夫之間的事業(yè)合作與情感糾葛的電影可謂一鳴驚人,在上映之后就迅速征服了觀眾。作為一部文學氣息濃郁,并沒有太多視覺奇觀的傳記電影,電影的魅力除了與它四平八穩(wěn)的劇本以及演員扎實的表演有關之外,還在于它頗為成熟的,甚至堪稱教科書一樣的電影語言。如果說故事的建構與人物的魅力,很大程度上還來自于曾獲得美國戲劇托尼獎六項大獎的編劇約翰·洛根以及科林·費爾斯、裘德·洛等格蘭達吉力邀的英國演員,那么《天才捕手》在電影語言上的技藝純熟與精妙,就讓人不得不對這位初涉大銀幕的導演刮目相看。“所謂語言環(huán)境,從比較小的范圍來說,對語義的影響最直接的,是現(xiàn)實的語言環(huán)境,也就是說話和聽話時的場合以及話的前言后語。此外,大至一個時代、社會的性質和特點,小至交際雙方個人的情況,如文化教養(yǎng)、知識水平、生活經驗、語言風格和方言基礎等,也是一種語言環(huán)境?!碑斠徊侩娪氨恢糜谡Z言符號系統(tǒng)中研究時,其就必然存在著兩個語境:一是內部語境,即電影內部各表意符號存在的故事背景與情節(jié)脈絡,包括電影中故事發(fā)生時社會的政治、經濟環(huán)境以及意識形態(tài);二是外部語境,即電影作為一種媒介,它的觀眾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
從電影的內部語境來看,格蘭達吉要順利地將觀眾帶入托馬斯和珀金斯生活的時代,就需要大量考究的細節(jié)。電影中出現(xiàn)的場景、服裝、道具,包括珀金斯用來拆信的小刀都十分精致,帶有明顯的20世紀20年代的時代氣息。電影也有意設置了一段情節(jié),即托馬斯無意中看到街上的人們領取救濟糧,感嘆自己的文字對他們來說絲毫無用。這段情節(jié)提示了電影中美國在經濟大蕭條前夕這一語境。而在用光和鏡頭這些滲透了導演主觀情思的地方,格蘭達吉則努力制造出一種老舊的、質樸的質地。由于電影中托馬斯和珀金斯的主要交鋒都是在對書稿的修改上,對于人物,格蘭達吉選擇用大量的低位中景來拍攝,讓觀眾可以較為清楚地看到人物細微的面部表情。
而從電影的外部語境來看,當代電影生產不能不考慮到視覺文化語境與消費時代背景。作為一部追求真實性的傳記電影,格蘭達吉既無法憑借電腦特技等給予觀眾感官刺激,又無法為兩位男主人公增加虛構的情感故事以滿足觀眾的休閑娛樂需求,而電影的主體劇情,即《天使,望故鄉(xiāng)》和《時間與河流》的出版也是并不跌宕起伏,缺乏戲劇張力的。格蘭達吉選擇了在電影語言上精雕細琢,用一幀幀富有意蘊的畫面?zhèn)鬟f出人命運的殘酷、哀傷,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感動,力求使觀眾獲得一種豐富和深刻的情感體驗。
在《天才捕手》中,電影獨白和影像語言這兩種語言實現(xiàn)了在敘事上的協(xié)同,讓觀眾進入到一個綜合、整體的表意中。當電影中第一次表現(xiàn)珀金斯下班回家時,銀幕上出現(xiàn)了他搭乘的列車緩緩行進,珀金斯就在火車上逐漸遠離繁華喧鬧的紐約,靠近平靜的原野、田地和山脈。而此刻空寂的車窗外正飄灑著細雨,這使得珀金斯與觀眾都進入到一種平靜的心境中。此刻出現(xiàn)了他對稿件的念誦:“周圍這個魔幻世界中的一切——花草和田野,天空和山林,樹林里所有的鳥鳴,所有的聲音、景色和氣味——全部深入到了它的肺腑……”可以說,珀金斯在前往其郊外的家中時讀到托馬斯的這一段話,會產生心靈上的觸動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珀金斯進入家中之后,電影用一段移動鏡頭交代了珀金斯和其他六名女性家庭成員之間的微妙關系,他的妻子正忙于排練舞臺劇,而五個分屬不同年齡段的女孩雖然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但她們也無法進入父親的內心世界。在這座豪宅中,珀金斯選擇了封閉幽靜的衣帽間,繼續(xù)讓自己沉浸在托馬斯的文稿中。“在死亡之中,紫紅玉與一直在他頭頂上籠罩著、伴隨著他孤獨的人生旅途的每一個腳步的黑暗精靈融合成一體了……我們之中有誰真正知道他的弟兄?有誰探索過他父親的內心?有誰不是一輩子被關閉在監(jiān)獄里?有誰不永遠是個異鄉(xiāng)人,永遠孤獨?”可以說,此時以獨白形式出現(xiàn)的托馬斯的文字仿佛成為珀金斯生活的注解。在這棟屬于珀金斯的房子里,他的棲身一隅是衣帽間,他是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女兒們并不試圖探索他這個父親的內心。因此,即使是對托馬斯的生平及其文學成就十分陌生的觀眾,也能在兩種文字的互釋之中明白,平靜謙和、冷靜溫柔的珀金斯為什么能和躁動不安、敏感狂妄的托馬斯成為知己。因為珀金斯內心的隱痛在托馬斯的文字中得到了共鳴和宣泄,于是珀金斯迫不及待地要為這個孩子提供在文壇上的接納和指引。
由此可見,格蘭達吉在進行影像的設計時,是有意將其與《天使,望故鄉(xiāng)》的文本相搭配,讓二者起著相互補充、相互襯托的作用的。
無論是靜止的單個畫面,抑或是動態(tài)的連續(xù)鏡頭,都可以有豐富的表現(xiàn)效果。觀眾如果能領會畫面中的隱喻,就能夠收獲更多的審美愉悅。如在《天才捕手》中,海明威曾經在出海之前與珀金斯有過一段交流。在這次談話中,生性開朗活躍的海明威非常直接地批評了托馬斯的目中無人,珀金斯雖然內心也有對托馬斯的不滿,但是很少附和海明威,即使海明威同樣也是他的知己之一。海明威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邀請沉悶的珀金斯和自己的大魚一起合影,于是兩人分別站在魚的兩邊照了一張黑白照片。在照片上,海明威和珀金斯兩人的衣著打扮和站姿等,都暗示了二者性格上的區(qū)別。另外,這一段中的“大魚”除了與海明威個人的創(chuàng)作經歷,如《老人與海》等有關外,也暗示著包括海明威、托馬斯和菲茨杰拉德在內的各大名垂青史的作家,他們其實都是珀金斯的“大魚”,是珀金斯極為珍視的。
又如,當托馬斯的女友艾琳·伯恩斯坦前去火車站迎接托馬斯未果后,格蘭達吉設計了一個對稱畫面:艾琳位于畫面中央,而她兩邊則是反方向走遠的男性,艾琳成為一個被男性包圍的、逆著人流前進的孤獨、落寞者。在《天才捕手》的時代,女性幾乎是毫無地位的,而在電影里出現(xiàn)的三位女性艾琳、珀金斯的妻子路易斯和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澤爾達中,演員艾琳是個性最強烈,也是在命運上最主動的一個;是她向珀金斯推薦了托馬斯,并且一直資助托馬斯的創(chuàng)作,也是她在被托馬斯呵斥后自殺未遂。托馬斯對艾琳的輕視,除了托馬斯本人的個性外,也與當時的男權社會有關。艾琳與時代的格格不入就在這個鏡頭中表露無遺。
在《天才捕手》中,反復出現(xiàn)的空鏡頭主要有三類。珀金斯正在用紅色鉛筆涂改的稿件,打字機上不斷出現(xiàn)一行行文字的稿件,以及被送進珀金斯辦公室里的成捆成捆的手稿。顯然,前二者交代了珀金斯和湯姆森的工作狀態(tài),而第三者則是二人工作結果的交集,它除了在視覺上引起觀眾對于兩人海量工作量的刺激外,還預示了二人即將出現(xiàn)矛盾的敘事文本。
珀金斯作為一名曾經一手挖掘了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的傳奇編輯,他本人具有極高才華并且是敬業(yè)的。但是他作為一名“天才捕手”和自己捕捉到的天才之間又存在著矛盾的關系,他必須為了作品的商業(yè)前景而對作品進行不同程度的刪減。實現(xiàn)作品的順利出版和銷售是他的職責,然而這又勢必冒犯作家的個人化表達。因此珀金斯在和托馬斯相處時的最大矛盾也就是托馬斯不斷交上來令人觸目驚心的厚厚的稿子,而珀金斯則要將其削減到適宜出版的篇幅,這是表達欲望強烈的托馬斯不可忍受的,以至于珀金斯本人都擔心個性不羈的托馬斯將指責自己毀了他這樣一個偉大的作家。尤其是在“日寫五千字”的托馬斯當眾諷刺了似乎已江郎才盡,一天寫不出一百字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之后,珀金斯心中就已經預見了二人分道揚鑣的結局。托馬斯堆積如山的手稿是其他編劇拒絕他的原因,也是他和珀金斯無法跨越的矛盾。
電影最終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一個完整的作品,從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一部電影可以視作一個進行了一定表意的語篇。我們在從鏡頭畫面等基本單位將語篇進行了切分式的分析后,有必要再從整體上審視語篇。格蘭達吉在電影語篇上進行了首尾呼應。開頭與結尾的電影語言有著明顯的對應效果,以充分地調動觀眾的情緒。
在電影的開頭,格蘭達吉以黑暗環(huán)境開始敘事,在落雨的、略顯破舊的紐約曼哈頓街頭,人群熙熙攘攘,外景光線陰暗,并且行色匆匆的人們大都穿著令人感到壓抑的黑色大衣和戴著黑色禮帽,撐著黑色的傘。而當主人公珀金斯以及冒著雨靠在燈柱上眼神迷狂地遙望斯克里布納之子出版公司的托馬斯入鏡后,銀幕上的色彩才逐漸增多。隨后電影進入內景,反復從側面和背面拍攝頭戴紳士帽的珀金斯在辦公室里手持香煙修改稿件的場景,隨后珀金斯搭乘火車回家。在與同事和列車員等人的寥寥幾句交談如“希望這是雙倍行距”中,珀金斯內斂、自制的性格已經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在影片的結尾,電影實現(xiàn)了一種巧妙的呼應:開頭的“雨天外景—辦公室內景—回家外景”變?yōu)椤坝晏焱饩啊丶彝饩啊k公室內景”。雨天是珀金斯去參加托馬斯葬禮時的天氣,隨后珀金斯回家,給妻子一個擁抱。直到此時,珀金斯的情緒一直都是極為穩(wěn)定的。然而當鏡頭回到珀金斯的辦公室中,珀金斯如同以前的無數工作日一樣在紅色鉛筆和香煙的陪伴下平靜地修改稿件,直到工作人員送來托馬斯生前寫給珀金斯的信件。在信中托馬斯表達了他對珀金斯給予幫助的感謝以及對二人珍貴友情的懷念。此時始終頭戴禮帽,即使在自己家里身穿睡衣時也不例外的珀金斯關上辦公室的門,脫下了帽子,難以抑制地流下了眼淚。在這次呼應中的“同”正是為了更好地襯托出“異”。珀金斯舉止上的脫帽與潸然淚下,表明他面對托馬斯的真情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理性克制。但這種悲傷又依然是節(jié)制的,帶有格蘭達吉的英式保守意味的。格蘭達吉所想表達的是,托馬斯·沃爾夫作為一位文學天才,他的去世無疑是一個悲??;但他在臨終之時終于在追憶與懺悔中得到了安寧,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并且慰藉和回應了珀金斯一直以來對他的深沉期望,這又是令人欣慰的??梢哉f,在開頭和結尾的電影語言設置,以及二者的前后呼應上,格蘭達吉都是極為老到的。
《天才捕手》在上映之后獲得了較好的口碑,這可以視作人們對于電影敘事以及視聽語言的一種有力肯定。并沒有嘗試過大銀幕制作的導演邁克爾·格蘭達吉較為完美地調動了電影文本的基本元素,正如托馬斯和珀金斯在小說《天使,望故鄉(xiāng)》的語言上不斷錘煉,格蘭達吉也在電影語言上精益求精,最終避免了傳記電影容易陷入的沉悶,保證了絕大多數觀眾都能感悟到電影敘事中的情感與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