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場夫妻

■

拿刀砍夫妻

一夜雪。早晨起來，窗外已是一片銀白，天上還扯棉搓絮一般地揚揚灑灑。簡單洗漱后，我照常提著布袋上市場去買菜。天寒地凍，雪花紛飛，市場上冷清清沒幾個人，開門的菜販子也不多見。常常打交道的那家魚攤子倒是出市了，踩著滑溜溜的冰雪地，我打算過去買幾條魚。

這家魚攤平時是夫妻兩人守著，顧客光臨時，男的起身抓魚過秤，報斤兩，再蹲身殺魚拾掇好后，裝進袋子遞給主顧。女的在一旁算帳，收錢，找零，夫唱婦隨，配合很是默契。兩口子對人和氣，買賣也還公道，一來二去，回頭客漸漸增多，生意也越來越紅火。我家餐桌不斷魚鮮，因此光顧他們居多，日子長了也算是半個熟人。這時我卻沒看見那男的，只老板娘一個人雙手籠著袖子，冷得縮手縮腦的，坐在矮凳子上守著那幾盆魚。

“這么冷，怎么就一個人？你老公呢？”我選了幾條黃顙魚，等著她幫我弄干凈，隨口問她道。

“住院了?！?/p>

“怎么？病了？”

“昨晚上，老子把他砍了。”她手里忙著活，臉上輕描淡寫地笑著回答我。

“砍了?。俊蔽业纱笱劬?，一聲驚呼。

“昨晚上他去舞廳，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我緊給他打，他還是不接。氣得我火冒三丈，等到深更半夜，他一回來，老子拿起一把刀就砍……這里，這里，牙齒都砍掉了兩顆”，她抬起沾著魚血的手，指指左臉，又指指右臉，末了還指了指兩顆虎牙的位置。

“他沒還手？沒報警？”她的話簡直讓我驚駭了。

“還手？血淋淋的，還什么手？！一家人，報什么警？媽的，昨夜一進醫(yī)院，就花了兩千多，得賣好多日子的魚才能賺回來喲！”

……

半個月后，那男的回來了，左臉上還貼著一小塊方形紗布，人問怎么了，說是“打架弄的”，兩人仍舊賣魚。又過了幾天，不見了那女的，有人問，老板娘呢？男的說，跑了，廣州去了，這次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久，女的到底還是回來了。兩人還是守著那個魚攤，還是賣魚過日子。

此后，我家常用“拿刀砍”代替對他倆的稱呼。比如有時婆婆會問：“這魚，是在‘拿刀砍’那家買的嗎？”或者我說，“‘拿刀砍’那家真不錯，稱給的很足呢”。說到“拿刀砍”這三個字時，我們都會意地相視笑笑，也不知道為什么而笑，就是覺得好笑。

過年后，我們搬到了解放路，好些日子都不去小市場了。暑假我回來，市場賣菜的更稀少了，聽說是不符合衛(wèi)生文明標(biāo)準(zhǔn)，有關(guān)部門正在治理整頓。也沒有看見賣魚的他倆，我去問擠在巷子里賣豆腐的肖瑤媽媽，她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兩人都完了！女的又砍男的，男的奪了刀，本想嚇唬嚇唬她，不想那老婆像塊烈炭，以為他不敢，要死要活地把脖子一伸，男的一怒之下……唉，坐牢去了，真是一對冤孽呀！”

?。。窟@怎么可能？我不由得愣住了，站在那兒老半天，怎么都回不過神來。

半路夫妻

有一天，小姑買菜回來，說她在菜場認了一個老鄉(xiāng)，是個女的，湖北恩施人，來天津已十多年了。客居異地他鄉(xiāng)，乍聽到“老鄉(xiāng)”這個詞，心里感覺很是欣喜和親切，我趕緊詳細詢問對方音容相貌，“就是菜場中段那個大眼睛，化妝的姑娘。”

哦，原來就是我常去買菜的那個菜攤子的老板娘啊。

恩施毗鄰四川，幾前年我曾去游玩過，那兒的崇山峻嶺，密樹茂林，異窟奇洞，飛瀑流泉等等秀麗風(fēng)光讓我印象深刻。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女人也是個個水靈，這老板娘就是個典型的川妹子。她看上去四十來歲，個頭不高，長得卻是眉清目秀，身材曲折有致，性情直爽潑辣。別的賣菜女人一般都穿著陳衣舊衫，進菜賣菜忙里忙外灰頭土臉的，她一年四季都穿著花裙子，化著淡妝，好似端坐高樓云窗里的白領(lǐng)佳人，加之愛說愛笑，機動靈活，真像一朵美麗的花兒綻放在這充滿煙火氣息的菜場里。

小姑沒幾天就跟她混熟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雖然荊州離恩施尚遠，口音大不相同，但共飲長江水的兩個女人，相遇了就有說不完的話，拉不完的家常。老鄉(xiāng)熱心快腸，小姑手機壞了，她急忙開著小車?yán)苌虉觯教帋兔φ遗浼?。小姑來時正值暑天，穿的單衣薄裙，天氣一變，氣溫驟降，老鄉(xiāng)看她衣衫單薄，趕緊回去把自己的衣服找了幾件出來慷慨相贈。從小姑口里我們漸漸了解老鄉(xiāng)的生活狀況，她離過婚，如今的丈夫是二婚，本地人，就是每天和她一起賣菜的那小個子男人，看上去老實本分，小小的眼睛又透著一股子生意人的精明。有個讀初中的閨女帶在身邊，男方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也在賣菜，一家三口合力照管著這個菜攤子。

時間久了，我和老鄉(xiāng)一家也慢慢熟悉。老鄉(xiāng)待人熱情，買賣活泛，蔬菜品種豐富，生意也比別人家興隆。買菜時，和她街坊鄰舍一般說說笑笑，思鄉(xiāng)之情也能稍稍舒展。寒假后我們回了老家，春節(jié)回來再去買菜，卻沒看見她，問她老公，說是回湖北了，他們在恩施購的新房準(zhǔn)備裝修，可能得三個多月才能回來呢。

“這么長時間不回來，她長得又漂亮，你就能放心？”我挑選著幾蔸菠菜，跟他開玩笑說。

“呵呵，放心，”這個北方漢子說話底氣十足，“我倆七八年，經(jīng)過那么多(挫折)，咋不放心哩！”

果然，一連兩三個月，我都沒見著老鄉(xiāng)，只他父子倆打理生意，偶爾有個高個子老頭過來幫忙，聽說是他表舅。雖然同一個菜場，同一個菜攤，同樣的菜，但老鄉(xiāng)不在這里，心里總覺少點什么，菜市場似乎顯得有些低沉灰暗，那些水汪汪的白菜蘿卜，青碧碧的辣椒豇豆，也似乎缺少一些活潑的生氣。

5月底的一天我去菜市場，突然看見她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陣驚喜，忙趕上去打招呼，“咦，你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她穿著件粉色連衣裙，臉上還是化著淡妝，手里麻利地稱菜，收著錢，一邊快言快語地笑著回答我，“回來了！昨晚上的飛機?！?/p>

“回去那長時間，也不想家里？”我笑著說，朝不遠處坐著的她老公揚揚頭。

“是呀，要裝房嘛，哎呀，可真不想回來！……可惜沒找著對象，找著對象就不回來了！”她一邊說著笑著，一邊側(cè)過頭拿眼睛看著坐在不遠處的老公。

“敢找對象？還不把你腿子打折了！路再遠，老子都要找去，老子……”，老公一邊照顧著生意，一邊笑著惡狠狠地說。還沒等他把話說完，老鄉(xiāng)趕緊跑過來，笑著用左手捂住老公的嘴，又抬起右手溫柔地拍了幾下他的臉頰。

“哎喲，夫妻倆這么親熱呀！”擇菜的大姐看了，也忍不住笑著打趣他們。

幾個選菜的顧客都笑了，兩口子也親熱地笑著。老鄉(xiāng)笑著趕緊跑過來給顧客上稱，算錢，繼續(xù)做她的買賣。

患難夫妻

街道口那個賣菜的四川女人，個頭瘦小得像個未發(fā)育完全的小女孩，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又像是個滄桑的老婦，雜亂的頭發(fā)給一根橡皮筋挽在腦后，常年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衣服，已是薄寒淺冷的中秋時節(jié)，她照常趿著那雙白色劣質(zhì)塑料拖鞋。

一輛人力三輪車是她的吃飯家伙，車廂橫擺一塊木板，摞著她剛從批發(fā)市場進來的菜蔬。騎到自己“攤位”停下，翻出一塊塑料薄膜鋪展于地，再把車上的菜一一挪下來，水靈靈的蘿卜、綠瑩瑩的青菜、紫幽幽的茄子一一歸攏好，就等著正式開張了。

她的攤位我光顧得最多——一半出于對她的憐惜，一半出于她的菜好。她的菜價也比別人便宜，辣椒別人賣兩元一斤，她只賣一元五；絲瓜一元五，她只賣一元……一個便宜三人愛，她的攤子顧客最多，她也最是忙碌，要洗蘿卜，要剝豆子，要遞袋子給顧客，要稱稱，要算帳，還要找零……，這時，她老公就過來幫忙。

她老公左腿完好，右邊只?？帐幨幍难澒荛L拖在地，有時挽個結(jié)，任它高高地吊起。他倚著三輪車幫忙干些理菜、洗菜的活計。生意是一陣一陣的，有時不見一個人來，有時三四位同時圍攏過來，挑撿購買，這個在催“快，快，給我塑料袋子！”哪個在叫“快給我稱！”……他一手扯下塑料袋子，左腿連著跳幾下遞過去，又跳幾步回到車子旁邊，從塑料袋里拿零錢，再次跳過去遞給顧客。他跳跳著“走路”的時候，右腿褲管那個結(jié)也隨著身體的節(jié)奏，猛烈地搖擺，晃動。

“他，怎么這樣了？”她老公“上班”(踩三輪車)去了，買菜的人不多時，我問她。

“起(建)房子，……摔下來羅?！?/p>

“賠錢了嗎？”

她的語速非?？?，又是濃重的四川口音，我就只能聽個大概，說是包工頭只陪了一兩萬塊錢。

“那你們賣菜，一個月能賺千來塊嗎？”

“一千塊錢？哪里有那么多？我老公踩麻木，腳又不方便，一個月只掙得到四、五百塊錢……兩個娃兒上大學(xué)，都要用錢的嘛?！?/p>

附近小菜場很是狹小，攤位一般是先到者先得，后來的沒了空檔，就把菜擺在街邊超市門前的人行過道上。超市9點鐘開門，他們得趕在開門之前賣出大部分菜，然后騎著或推著車，走街串巷地去叫賣。

隨地擺攤很是影響市容、市貌，時間久了，有關(guān)部門就得出面了?！肮胰恕币怀霈F(xiàn)，如驟風(fēng)刮過湖面，平靜的街頭頓時一陣騷動，一道威嚴(yán)的無聲命令瞬間散布，小販們迅速收稱收攤，很快鳥散而去。大伙都知道混口飯吃不容易，幾個同行也很關(guān)照她，稍有風(fēng)吹草動，馬上傳遞一個特定的眼神和動作，一、兩分鐘之內(nèi)她就將菜蔬摟進車廂，跨上車座，速速離開。走不得三五步遠，待風(fēng)頭過后，再騎回原地繼續(xù)做買賣——原地有一些老主顧，他們舍不得丟棄。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街頭經(jīng)常上演，城管有城管的職責(zé)和無奈，小販也有小販的狡黠和靈活?？刹⒉皇敲恳淮味寄敲葱疫\。有一天我接兒子放學(xué)回來，看見幾個城管的人，逮著慢了一步的那個四川女人，三輪車掀翻了，竿稱也折斷了，還大聲罵她“屢教不改”。車上的菜蔬零散撒了一地，幾個圓圓的西紅柿，驚叫著一路滾進了路邊污水溝。面對城管的憤怒和指責(zé)，四川女人什么也沒有說，和殘疾老公扶起三輪車，默默地推著走遠了。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那對賣菜的四川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