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哦嗬——
悶雷般的吼聲從老鷹巖滾下來,宣告背老大林大漢翻坳了。
林大漢在坳上打了幾聲哦嗬,就把掛在彎架子上的蓼葉粑解下來啃,眼睛卻往坡下望。十來公里的上坡路像是從天上扔下去的雞腸子,一半盤在陡坡中,一半掛在明巖上。山腰路坎上那幾間吊腳屋就是他的窩,被幾棵老青樹罩著,他眼力再厲害,也看不清屋的樣子。林大漢有些傷懷,便閉了眼。吊腳屋里那個嫩丫丫立馬跳進(jìn)他心窩子里。他就扯心扯肝地疼。
兒媳剛剛給孫姑娘丫丫斷了奶。這幾天,丫丫吃不到奶,眼睛哭得像爛桃子。林大漢曉得,兒子和兒媳這么急著要給丫丫斷奶,是為了出遠(yuǎn)門打工。這幾年山里的人像酉水河一樣往東、往南涌去,一去幾千里,去的越來越多,回的越來越少。兒子在打工時睡了個外鄉(xiāng)女子,生了丫丫也沒辦證。兩口子回到野溪坡,下蠻熬到丫丫一歲時再也不愿熬下去了,要把丫丫扔給爺爺,接著去廣東找活干。林大漢見兩口子心狠,罵了幾回,兒子就把兩具彎架子砸得稀爛,打死也不愿走林大漢的老路——當(dāng)背老大。林大漢就明白,兒子兒媳的心都長了翅膀,是無法攔下來了。
“背老大”是野溪坡人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對靠彎架子討生活的人的俗稱。野溪坡老一輩人背不動彎架子了,年輕一輩紛紛外出打工,林大漢成了最后的背老大。
這天丫丫早起后還是吃不到奶,卻出奇地安靜,偎著媽不吵不鬧。丫丫爹媽已約好了長途汽車的座位,車票錢都托人付了,他倆必須在當(dāng)晚趕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投宿,第二天一早上車去廣東。到縣城需先出野溪坡,沿酉水河走三十公里小路到鎖龍灣,去得早可以在鎖龍灣搭上面包車,去遲了只能再走三十公里到青峰口集鎮(zhèn)搭過路車。丫丫到了中午還偎著媽,哪兒也不去,急得爹媽心里像貓抓。那兩張車票錢是賣了兩頭肥豬才湊出來的,如果搭不上那趟車,車?yán)习迨菙嗳徊粫隋X的。
往常到了中午,丫丫都要美美睡上一覺。這天中午,丫丫卻兩眼睜得像鈴鐺,半天也不眨一下。她爹悄悄把爺爺林大漢拉到屋后,一膝跪了下去,悶悶地說,老人,求您把丫丫抱開!我兩口子到廣東勤扒苦做,攢了錢把家搬到青峰口鎮(zhèn)上,給您茶上手飯到口,孝敬您到百年歸世,哪也不去了!
林大漢不做聲,只長長地嘆息一聲。
見林大漢不言語,兒子怒道,您莫非要眼睜睜地看著丫丫也變成背老大?
林大漢心思一硬,走過去對丫丫說,山上的藍(lán)燕子孵崽了,等著丫丫去捉呢!
丫丫立刻來了精神,喊道,爺爺,去!
丫丫騎在林大漢肩上進(jìn)了林子。丫丫爹媽各背了兩個編織袋,像逃亡的罪犯,悄悄地、匆匆地逃離了野溪坡。
爺爺一聲唿哨,小藍(lán)燕子從窩里飛出來,被爺爺候了個正著。爺爺把小雀遞給丫丫,丫丫捧著黃爪藍(lán)羽長尾的小雀,手一緊,小雀一聲慘叫,把丫丫也叫得驚慌起來。她放飛了小雀,拼命催爺爺帶她回吊腳屋?;氐降跄_屋丫丫找不到爹媽,就跌跌撞撞、哭天喊地往路口攆,林大漢拉她,她就用剛剛長出的乳牙咬林大漢的手。丫丫順著野溪河谷攆了一道坡、一道彎,嗓子就喊啞了,小腳板就走不動了。丫丫撲在地上,把臉埋在泥灰里啞啞地喊媽。天色越來越暗,丫丫的喊聲越來越細(xì),林大漢卻感到整條河谷都被丫丫喊得發(fā)抖起來。
丫丫變成了一只膽小貓,見了生人就躲,見了熟人也像個啞巴,見了藍(lán)燕子也害怕。膽大如虎、力大如牛的背老大林大漢,忽然不敢和孫姑娘對眼了,他見了丫丫空洞洞的眼神就背梁骨發(fā)冷。
丫丫爹打工去了四年才回家。丫丫媽卻沒有回。丫丫媽提的條件——到鎮(zhèn)上建房子,或者到她的娘家去建房子,丫丫爹想都不敢想,丫丫媽就把丫丫爹扔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丫丫在路口碰上爹,爹沒有認(rèn)出黑黑瘦瘦的丫丫,過路人罵爹眼瞎,爹才看出她就是自己的姑娘,一膝跪在泥灰里,將丫丫攬在懷中嚎啕大哭。丫丫沒有哭,呆呆看著眼前這個有些眼熟的大男人,感到很害怕。她推開爹,匆匆向吊腳屋里跑去。
丫丫爹的假期很短,在家里呆了幾天,又走了。離開河谷那天,丫丫好像有些不舍,卻并沒有攆腳,也沒有哭,只是站在吊腳屋上,呆呆望著爹的背影在河谷里變小、消失。爹走到路口,回頭,見山路上空蕩蕩的沒有人攆腳,又撕心裂肺哭了一場。
丫丫上小學(xué)了。書包是爹從廣東寄來的。爹不敢回來看丫丫和林大漢,一個來回要花去幾個月工錢。爹把書包寄出后,喝了一碗烈酒,躲在街角扇了自己的一夜的耳光。
丫丫背著大書包,林大漢背著丫丫。上學(xué)要過野溪口絕壁上那幾里懸道,過去后才是沿酉水河岸下去的土坯公路。過了懸道,丫丫從爺爺背上滑下來,在土坯公路上跑得飛快,像頭吃飽了食的小麂子。林大漢把丫丫送到學(xué)校,就在附近采山貨,等丫丫放學(xué)后又把她接回來。丫丫上了幾天學(xué),就想自己去來了,但她爬不過野溪口那幾里懸道。林大漢早上把她送到野溪口,下午又把她從野溪口背回來。
上了三年級,丫丫就能從野溪口絕壁的懸道上往來了,再也不要爺爺接送。丫丫在懸道上遇了幾回險,破了幾回皮。林大漢從遠(yuǎn)處看到丫丫背著個大書包在懸道上挪動,渺小得像一片隨時都會被山風(fēng)吹走的樹葉。他不去幫丫丫。他不管打工的事,在他看來,野溪坡的女子注定繞不過那段懸道,那里是她們一生的關(guān)口,也是她們必走的生路。野溪坡的女子成年后,不光要往來懸道,還要成為背老大,能背彎架子從那里進(jìn)出,把山貨、臘肉背出去賣,把肥料、小豬小羊背回來養(yǎng),腳桿硬的女子還能把小牛犢子背進(jìn)來。
丫丫轉(zhuǎn)眼就上五年級了,還是瘦不拉嘰的,除了一頭又青又密的長頭發(fā),其它哪兒都不茁壯。這天,林大漢估摸丫丫放學(xué)回家了,就早早收了工回家做飯。丫丫回了家,眼睛紅紅的一聲不吭,林大漢問她為什么哭,丫丫就是不說話,只會嚶嚶地哭。問了半天,丫丫終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爹摔殘了!
野溪坡沒有電話信號,林大漢奔到學(xué)校,借老師的電話打到廣東。兒子說,他是從四層樓高的工地上摔下來的,當(dāng)場昏死,不過到醫(yī)院后就醒了。林大漢在電話中問明了地址,說,你安心住院,老子把年豬賣了,馬上帶丫丫過來接你回野溪坡!
兒子卻怒了,在電話中氣吼吼地說,回野溪坡受窮等死?我就是死也要搬出那老山旮旯!
丫丫爹做的是黑工,小包工頭見他病情穩(wěn)定下來,給他交了幾千塊錢醫(yī)療費后就失蹤了。丫丫爹傷好出院后成了瘸子,積攢的二十萬塊搬家的錢也花得精光。他不肯兩手空空地回到野溪坡,瘸著一條腿又進(jìn)了工地。
丫丫去青峰口初中住讀了。她的個頭竄得很快,力氣也大,卻還是個膽小貓,遇事就躲,開口就臉紅,連寫的幾個字都縮成一團,看不出撇捺。班主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讓丫丫活潑開朗起來。丫丫從來不舉手提問,每次老師喊她答題,她的聲音都細(xì)得像小貓叫,連同桌都聽不太清楚。帶課老師把她狠狠批評了一回,丫丫就偷偷躲到校外的山林里慪氣,天黑了也不回校。帶課老師和班主任報了案,幾十人在山林里搜了一夜,把凍暈了的丫丫找了回來。丫丫從醫(yī)院出來后,班主任和帶課老師都灰心了,任由她膽小怕事,連上課提問都懶得喊她。
放月假了,丫丫回到野溪坡,立刻來了一身野勁。煮飯,喂豬,放羊,給爺爺洗衣,還能背彎架子。長長的苕藤搭在彎架子上,背在背上,把丫丫的大半個身子都遮住了,丫丫不怕,她的腳板對這里的每一段路都熟悉,閉上眼也踩得準(zhǔn)。
爺爺見丫丫的小肩膀越來越硬,就做了一具小點的彎架子給她用。丫丫把臟衣服、床單搭在彎架子上,到野溪去洗。野溪坡剛剛下了雪,山梁上薄薄地蒙了一層。山腳下沒有積雪,風(fēng)一吹,照樣冷得像刀子割。丫丫不怕冷??湛盏暮庸?,淙淙的水聲,沒有人喧鬧,只有鳥雀脆脆地歌唱。丫丫喜歡這樣的地方。她把浸泡好了的衣服攤在大石板上,揚起洗衣棒子一棒棒捶下去,該輕的輕,該重的重,該緩的緩,該急的急,聲音從河灘飛起來,在河谷里沖撞、回蕩,形成一種悅耳的韻律。從老路上看不見河里的棰衣人,卻聽得清棰衣聲。聽見這聲音的人都以為是個手勁大、功夫好的嫂娘子在洗衣。
洗好了衣,丫丫在河灘上撿出一小捆火勁足的硬木浮柴放在彎架子上,在柴上面搭一塊洗凈了的編織袋,把洗好的衣物放在袋上。丫丫背著彎架子往上爬,她的腳步還不硬實,但能穩(wěn)住樁子,不晃。走不動時,丫丫把那根帶橫把的撐杵往屁股后頭一頂,讓彎架子的重量落在撐杵上。丫丫對重心還掌握得不太準(zhǔn),不會四兩撥千斤,但她的肩膀已經(jīng)很硬了,只要卸去一半的重量,她就能輕輕松松歇氣。
林大漢看著丫丫彎成了一張弓,一步步從陡坡下爬上來,他的心窩子又扯心扯肝地疼。
第三天是星期天,丫丫照例要去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丫丫吃了早飯就去野溪口,那兒每個星期天都有“雙排座”帶學(xué)生去青峰口鎮(zhèn),收十五塊錢車費。但這次丫丫眼都等花了也不見“雙排座”來,只好來硬的,扯起腿子就往鎖龍灣趕,到那兒搭車去青峰口。
丫丫走了,林大漢心里空得慌,扯起彎架子便往山林里鉆。別人早就習(xí)慣用煤、用電做飯取暖了,林大漢還是覺得用柴來事。進(jìn)了樹林,他照例只砍硬木柴,青,花梨,黃檀,油茶樹,九八胡,香楠,猴栗木……順手就砍,砍下后把枝葉削掉,只留下光溜溜的樹干,一片葉、一根細(xì)枝都見不到。林大漢將削好的柴順著木道滑下來,在木道盡處用藤條將柴勒成幾大捆,用彎架子背回家。
晚上,林大漢把幾節(jié)早先砍下的半干的青柴放進(jìn)火塘,一邊泯酒一邊熏肉。別人家熏臘肉都是用樅毛、青棱子樹葉或柚枝,用濃煙,熏得又快又香,林大漢卻怪,偏偏只用青柴,而且只用青樹的粗干,用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細(xì)煙慢慢熏,小雪時殺的年豬,要到立春前才熏得出色、味。青柴重得像毛鐵,林大漢不在乎。他是山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忱洗?,背座山他都敢,何況背幾捆柴?
林大漢的硬木柴碼得很威武,卻像千斤巨石一樣壓在林管員的胸口。一聽到砰砰的砍柴聲林管員便心驚肉跳,便跟上去勸林大漢莫亂砍亂伐。林管員說,房前屋后到處都是枯枝,您何必勞神費力去砍生柴?每每這時,林大漢便會瞪著牛眼睛說,這柴火勁足,來事,祖祖輩輩都這樣,還要你教乖?再多嘴,老子捶你!
為了表示對林管員的不屑,林大漢還會吼幾句野調(diào)子:砍柴莫要桐木柴啰,燉肉不爛燒水水不開喲;砍柴要砍青柴啰,火勁足了細(xì)伢才攏來喲嗬……林大漢喊山的功力還和當(dāng)背老大一樣了得,一嗓子放出去,幾面山都在回響。林管員不敢當(dāng)面硬碰,偷偷把林大漢的柴、話和野調(diào)子錄了音錄了相,向森林公安報了案。
森林公安民警趕到野溪坡,把林大漢捉了現(xiàn)行,交給拘留所關(guān)了十幾天,還要罰款。林大漢說,錢沒有,命有一條!辦案民警不想把這個孤居的背老大惹毛了,便湊錢替他交了罰款,還請他喝酒。酒到半醉,辦案民警勸他說,這山是自然保護(hù)區(qū),您砍柴那地方在界內(nèi),您砍的柴里有保護(hù)樹種,如果來硬的,都該刑拘您了!林大漢說,拘就拘,老子賤命一條,在哪不是吃飯?辦案民警說,您在哪都一樣,可是我們上老下小,要是因為您亂砍亂伐被追責(zé),怎么辦?您回家就用煤用電,下個月我們就給你送家伙來,您不用花錢,只管用就行了!話講到這份上,林大漢只得點頭答應(yīng)了。
回到野溪坡,一大群寒雀嘰嘰喳喳從對面山上卷過來。林大漢想,丫丫快放寒假了,管他們送不送家伙,老子得趕緊準(zhǔn)備過年的烤火柴了。他在腰桿上的刀挎子里插了一厚一薄兩把柴刀,一頭鉆進(jìn)樹林子。清脆震耳的砍柴聲響了大半天。林管員從青峰口集鎮(zhèn)趕場回來,心急火燎地跑上山拍視頻取證,被林大漢攆下來,攆了兩道彎,摜在地上打得喊爹叫娘,還把他的手機扔進(jìn)峽溝里。
這事自然又被上報到了森林公安。
森林公安的會議室里就起了高腔。圍繞提請刑拘林大漢的事,新來的副局長林深和局長扛了起來。林深說,林大漢是靠山吃山的山民,七十多歲了還要自食其力,還要養(yǎng)孫姑娘,從來不愿向別人伸手,局長大人你硬得起心思把他往牢里送?局長怒道,老子看你是青峰口出來的,也姓林,才給面子和你商量,你目無原則包庇本家,老子連你也要問責(zé)!
林深雖出生在青峰口集鎮(zhèn),但自小就隨父在外生活,從沒到過野溪坡,和林大漢也沒任何牽扯。他是因為妻子在青鋒口鎮(zhèn)工作才來這個縣的。他對林大漢的了解都是從調(diào)查人員口中得來的。聽了局長的訓(xùn)斥,林深冷冷說,莫拿雞毛當(dāng)令箭!問責(zé)老子也不簽這個字!教導(dǎo)員給兩人分別倒了杯茶,對林深說,你怎么也變成背老大了?不講規(guī)矩不敬法條!又對局長說,幫助林區(qū)山民解決困難,也是我們該考慮的事,能不能暫緩提請刑拘?給林深下個碼子,要他把林大漢的臭習(xí)慣糾過來。教導(dǎo)員接著說,林深的愛人湯老師不是青峰口集鎮(zhèn)有名的“干媽”嗎?林丫丫不是在青峰口集鎮(zhèn)讀書嗎?
局長眼睛一亮,對林深說,給你兩個月,要是還改不掉林大漢的臭習(xí)慣,老子把你的烏紗帽搞脫!
丫丫很快住進(jìn)了湯老師的宿舍,周末也不用回野溪坡,就跟著湯老師回縣城。湯老師不要丫丫喊她老師,要喊媽。丫丫憋紅了臉才喊出口,一喊出口,就再也改不回去了。
一場大雪過后,野溪坡剩下的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都縮在火塘邊,路上半天也看不到幾行腳印子。林大漢的火塘里,青柴燒得旺通通的,臘蹄子的香味飄下了野溪坡。今天青峰口中學(xué)又放了月假,丫丫又要回野溪坡,對林大漢來說,一鍋臘蹄子是必須燉耙的。臘蹄子剛燉好,丫丫就從屋坎下跑上來大聲喊爺爺。林大漢趕緊叫丫丫洗了手臉吃臘蹄子。丫丫卻不像往日那樣猴急,從書包里拿了本書說,爺爺,我寫的詩上書了!林大漢說,快給爺爺看!丫丫把書遞給爺爺,林大漢接了書傻笑說,爺爺一字不識,你念!丫丫不像以前那樣開口就臉紅,這回她站直了,氣沉丹田,書也不看就大聲朗誦起來:
媽媽生長在野溪坡/森林是她的黑發(fā)/溪水是她的眼淚/媽媽去了遠(yuǎn)方/把黑發(fā)和眼淚留給了我/于是,我的眼睛/如溪水清澈,我的黑發(fā)/像森林茂密/媽媽去了遠(yuǎn)方/野溪坡成了我的媽媽……
林大漢聽著聽著,轉(zhuǎn)過身,借著給火鍋爐子加炭,狠狠抹了把老淚。丫丫問,爺爺,你不喜歡我的詩?林大漢忙說,喜歡,喜歡!為了表示自己聽得懂,林大漢笑著說,古話講黃毛毛三百谷,青毛毛餓得哭,丫丫的頭發(fā)又密又青,青得像大樹林,跟著爺爺受苦啰!
丫丫卻聽不懂爺爺?shù)脑?,上了桌,敞開肚皮大吃起來。林大漢呆呆看著丫丫啃臘蹄子,看著她臉上以前沒有的紅暈,越看,越覺得丫丫好看了。
丫丫啃到半飽才發(fā)現(xiàn)爺爺還沒動筷子,趕緊擺好椅子,放好碗筷,酌了一滿杯苞谷老燒,把爺爺請到上坐,硬給他舀了一碗臘蹄子。
第二天早上,丫丫還在貪床,屋后的高坡上又響起呯呯的砍柴聲。丫丫一骨碌起了床,看到雪地上一行大大的腳印子往密林里伸進(jìn)去。丫丫順著聲音跑進(jìn)林子,看到爺爺正在砍青樹。她搶了爺爺?shù)牟竦稓夤墓牡卣f,您沒聽懂我的詩!
林大漢樂呵呵地說,爺爺一字不識,哪聽得懂詩?
丫丫更加生氣地說,我寫詩,是要您把這片山當(dāng)我媽媽一樣保護(hù),不再砍硬柴了!
林大漢不以為然,還是樂呵呵笑著說,山就是山,人就是人,這山為么子變成了你媽媽?你媽媽又不是妖怪!
丫丫氣得臉紅耳赤,吼道,反正就是不準(zhǔn)您亂砍亂伐!
林大漢是第一次聽到丫丫對他起高腔。看來丫丫真的生氣了。他趕緊說,好,爺爺不砍,爺爺不砍了!
丫丫坐在火塘邊,和爺爺辨理。爺爺說,盤古開天地,我們林家就是這么干的,山那么大樹那么多,砍了又生生了又砍,幾千年都沒砍光。丫丫說,現(xiàn)在環(huán)境污染嚴(yán)重,這片山是長江中游的生態(tài)屏障,要好好保護(hù)。爺爺說,爺爺早就收手了,放在以前,哪年不燒幾片山來點種苞谷洋芋?
丫丫本就是個悶葫蘆,說來說去就沒詞了。她撅著嘴,眼冒火苗盯著爺爺看,爺爺自顧翹著二郎腿抽葉子煙,好像并不在乎她生氣。丫丫突然站起來就往門外跑,轉(zhuǎn)眼就跑下了坎。林大漢吃了一驚,攆出門喊道,烏天黑地的,往哪去?丫丫并不回答,自顧往野溪口跑。林大漢急忙追下去,攔住丫丫埋怨道,人大了,脾氣也大了!有事就講嘛!
丫丫不回答,卻嚶嚶地哭了。林大漢最見不得人哭,跺腳搓手地說,急死人了!有事快講!丫丫大聲說,怎么講?你亂砍亂伐,我沒臉回學(xué)校了,只能去廣東找爹!丫丫又往前沖去。林大漢拉住丫丫說,你莫走,爺爺今后一棵樹都不砍了行不行?
丫丫回到屋里,寫了個保證書,從書包里拿出印泥要爺爺按手印。林大漢苦笑道,老子往年給地主當(dāng)長年都沒按過手印,今天卻要給你這嫩丫頭按了!他伸出大姆指沾了印泥,重重地按在保證書上。
丫丫回學(xué)校的第二天,林深就開著皮卡車來到野溪口。林深下了車,扛著電鍋、省柴灶往懸道邊走。走了一小段,他就退回來,不敢走了。等了小半天,他終于等來一個過路的老漢。老漢對林深嘿嘿笑了幾聲,扛起電鍋、省柴灶綁在彎架子上,像頭麂子一樣竄了上去。林深空手跟著老漢走了幾步,往下望頭暈,往前走腳手都滑,只好心驚膽顫地退了回去。
林深在局里聽人說起過這一帶的背老大,今天才明白了這個“背老大”的意思。到了野溪坡,騾子客不來事,挑擔(dān)擔(dān)的挑二哥也爬不動,只有背彎架子的才管用,背彎架子的自然就成了老大。這一帶雖蠻荒,往時卻是湘西去往川東的近道,過往的販子客哪個離得開背彎架子的?
林深望著老漢在懸道上騰挪,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那個干瘦的影子才完全從山腰上消失了。再過不久,林深又見一個更輕快的影子從懸道上端騰挪下來。那身影來得有些猛,不知不覺就落到林深面前。這人正是林大漢。
林深和林大漢一起把一堆蜂窩煤從車上搬到地上碼好,他又把幾樣用具交給了林大漢,還拿出一張電費條子說,電鍋你盡管用,估計我給你交的費用管一年都不成問題!
林大漢想請林深到家里喝碗寡酒再走。林深望著明巖上那幾里滑濕的懸道,嘿嘿一笑,說,晚上局里有會,要趕回去。林大漢也嘿嘿一笑,說,過幾天我到你家來喝酒!
林大漢剛要走,林深扯住彎架子問,您想沒想過遷出來?這地方過日子,火色!
林大漢苦笑道,哪個不想?腦殼都想偏了!有本事的、運氣好的全搬走了,老子怕是要在野溪坡打千年樁了。
林大漢背著彎架子過了懸道,林深覺得臉上有一大群螞蟻在爬,他牙齒一咬,虛飄飄爬上懸道。林大漢和先前那個老漢的幾聲“嘿嘿”,像棒子一樣打在他臉上。要是因為怯道不去丫丫家,他這個森林公安局副局長恐怕得轉(zhuǎn)行了。
懸道寬處有一兩尺,窄處只有能落下半只腳掌的小石窩,石窩里的雪被踩實了,沒來得及融化又凍成了冰碴子。道上幾乎看不見泥土,卻有不少小老樹和藤扎在石縫里,可借力,但絕不能依賴它們。林深手腳并用,爬了幾十丈,見一個小洞露在道邊,就像見了救生符,一屁股坐進(jìn)去。他伸手往后一摸,背梁骨早濕透了,也不知道是熱汗還是冷汗。
林深歇了一會,壯起膽子繼續(xù)往前走。又抹過一個山角,頭上忽然淅淅瀝瀝飄起雨來。再往前走,才看清是一股山泉從崖上飄下來,在水霧覆蓋的、逼仄的懸道上,長著一層薄薄的青苔。一半也結(jié)成了冰碴子。好在路面還算平整,林深小心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林大漢背著彎架子又下來了。林深鼓足了勁,加快速度向上爬去,不料腳上勁用大了,一滑,借力的小老樹也扯斷了,人像截木頭一樣往崖下倒去。
林深摔下去幾丈,被一棵老青樹卡住。林大漢用棕繩把他拉上來,橫在彎架子上,像背頭牛犢一樣背回吊腳屋。林大漢弄了一堆干濕藥草,蒸、抹、喂、抻,忙活小半夜,林深醒了過來。
林深被卡斷的那條退終于還是沒有保住,林副局長成了“林一腿”。
丫丫轉(zhuǎn)眼就上了初二,丫丫爹還是沒有回家。丫丫的作文一月比一月寫得好,每個月都有作文上報刊或網(wǎng)站,每個月丫丫都會把她發(fā)表的作文讀給爺爺聽。作文里寫的全是野溪坡和酉水河。林大漢也覺得丫丫的作文寫得越來越好,但他還是一點也看不出哪兒好。他只看得出丫丫吃燉臘蹄子時,不像以前那么猴急了。是讀書累了,還是想媽想累了?還是干媽弄的蹄子更好吃?
有一點林大漢是可以確定的:不是青柴熏的、燒的臘蹄子,丫丫肯定嘗得出。丫丫和爺爺一樣,就是喜歡臘肉里那股青柴的清香、硬香,這種香味是其它柴草熏的臘肉里絕沒有的,是透腸穿心的味道。
去年存下的青柴早就燒完了。林大漢提起柴刀,又想上山放幾捆下來。林大漢的手剛剛觸到柴刀的木柄,便像握住了丫丫小小的手;扯起彎架子,又像扯住了林深那截干枯的腿骨。林大漢堅持著爬到半山腰,癡了半晌又走了回來,把柴刀扔在屋角。
林大漢把彎架子擦干凈,重新打榫補鉚,往背上一搭,下河灘撈浮柴去了。
野溪口的水平時細(xì)得像一綹山泉,山洪一來卻鋪天蓋地,厲害的時候能把上面的山林成片地刮下來。樹木成了浮柴,被河床和石岸削得利利索索,撈起來不用削枝就可直接捆了背回去。若浮柴沖出野溪口進(jìn)了酉水河,想撈也撈不上來了。
林大漢撈浮柴的時候也很古怪。他不像別人那樣等水消了到灘上或石縫里撿,而是喜歡用棕繩綁個鐵爪,見有浮柴在洪峰上冒了頭,便把鐵爪扔過去抓了拖過來。干這活,力氣小的不敢干,水性不好的不敢干,穩(wěn)當(dāng)人不愿干。為了幾根浮柴,被洪水拖下去喂魚,值嗎?但林大漢是古怪,他想干的事沒道理也要干。林大漢運氣也不錯,被浮柴拖下水幾次,都完完整整爬上了岸,毛都沒丟一根。
林大漢有很多年不干這活了。從河灘上吊腳屋那半里陡坡路,上了年紀(jì)的他也感到了吃力。
林大漢下了灘。灘上沒漲水,沒人要的浮柴到處都是,大都朽爛了,沒火勁。林大漢好不容易選了兩捆,只撿到幾小根青柴。他把一捆柴放上彎架子,屁股一撅,站到一半便再也接不上力,還穩(wěn)不住樁子,晃了幾下就偏倒在卵石上。他把手伸到屁股上一摸,摸出一塊血皮。他罵了幾句,找了塊兩尺來高的石臺,先把彎架子抱上去放穩(wěn),再下來把自己套進(jìn)竹系子里,起了身吃力地往上坡走。
半里上坡路,林大漢歇了兩次,歇氣時撐杵順手往屁股后頭一放,就頂住了彎架子的重心,背上的重量便落到了撐杵上。林大漢用一只手握著撐杵的橫把,四兩撥千斤,輕輕巧巧地控制著沉沉的柴捆。好多年沒背彎架子爬老鷹巖了,雖然功力大不如前,但背老大的細(xì)活還在。歇夠了,再起步時,林大漢感覺背的是一座山,把他的腰越壓越彎,幾乎挨到了路面。
背了兩天浮柴,林大漢躺了一天,還是腰酸腿疼。
林大漢把浮柴曬到半干,用那幾小根青柴細(xì)細(xì)地熏肉、燒肉,一片渣也不肯浪費。丫丫從學(xué)?;氐揭跋?,腳力比以前更厲害了,蹦蹦跳跳上了吊腳屋,喊爺爺?shù)穆曇舭蚜执鬂h震得耳朵都麻。丫丫草草洗了一把冷水臉,坐在火爐子前猴急地啃著臘蹄子。林大漢傻笑著陪丫丫吃飯,渾身的酸疼全沒了。
第二天早上丫丫貪床貪夠了,起身,沒看見爺爺,站在吊腳樓上大喊。脆脆的喊聲飄出去,對面山上也有個丫丫在喊爺爺。
爺爺?shù)幕芈暯K于從河灘漂上來。丫丫急匆匆跑了下去。看到爺爺被彎架子壓成了一張弓,丫丫命令爺爺立即把柴捆解了,她扛了一多半,給爺爺留了一小半。
丫丫的成績越來越好,縣城的老師接二連三來到野溪坡,給林大漢做思想工作,要包丫丫讀書的全部費用,還給林大漢留下幾百塊酒錢。別人告訴林大漢說,這是縣城的高中提前搶苗子,您老要享丫丫的福了!林大漢就成天樂呵呵的,每次家里來了人他都把丫丫的作文遞給這些人看,甚至還能背上幾句。別人說他背詩像公鴨子叫,他說,就是像鬼叫老子也不怕丑!
在林深的努力下,野溪坡進(jìn)山步道改造和山民搬遷項目啟動了。步道坯子剛剛在懸崖上刨出來,三五成群的閑人便涌進(jìn)野溪坡,爬到鷹嘴巖打哦嗬。他們回程的時候,總忘不了把當(dāng)?shù)氐纳截洿蟀“I回去。林大漢的荷包一天天鼓脹起來。
中考很快就來了。考完,湯老師和林大漢商量好后,要把她送到廣東她爹那里去過暑假。丫丫在縣城湯老師家住下了,臨行前兩天,她說,下廣東前想回趟野溪坡,看看爺爺,也給林叔叔帶兩只臘蹄子過來。丫丫從湯老師家回野溪坡的前一天,有個過路的背包客在屋坎下喊,背老大,拿包好煙下來!林大漢大搖二擺地從巖梯道上下來,把煙遞給背包客。背包客說,給您報喜,丫丫中狀元了!
林大漢嘴都笑岔了。他相信背包客。這兩年從野溪坡過身的背包客越來越多了,他們自己說是驢友,來這里就是為了轉(zhuǎn)山。他們好像什么都懂。目送背包客消失在山彎彎里,林大漢像頭老豹子跑上屋坎。屋旁那幾棵老青的綠葉正在一片片變亮、變紅,有的都快紅到莖了,正在給林大漢報雨情。
夜里,幾場驚雷把整個野溪坡都喊醒了。林大漢躺在床上,聽著雨響、水嘯,聞著水氣,便知抓青柴的好時機來了。
天剛亮明,林大漢吃了幾個蓼葉粑,扯起彎架子和那把銹鐵爪就往河里奔。他要為丫丫準(zhǔn)備一鍋燉蹄子,還要把剩下的那兩只蹄子燒好,讓丫丫帶到林深家里。他還要把幾塊飽肋肉燒好,托丫丫帶到廣東,給那個不曉得歸屋的野人嘗嘗,讓他記得自己還是野溪坡的人,上有高堂下有嫩娃要他回來管。林深為我林大漢的事丟了一條腿,湯老師沒有怨恨,仍然把丫丫當(dāng)親閨女養(yǎng)。如果我林大漢還把一屋的事都交給別人扛,還算是個人嗎?
這一波山水猛得有些怪,像是從老鷹巖倒下來的天河。水嘯聲讓林大漢的耳癢癢的有些難受,漫天水霧把他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洪峰里的浮柴時隱時現(xiàn),像山魈的爪子,神秘而猙獰地挑釁他。林大漢目光灼灼,看準(zhǔn)了一棵青柴,鐵爪飛出去,手膀子硬起來,一拉,兩拉,半尺粗的青柴便上了岸,可惜已被山洪磨得只剩兩三尺長,不夠分量。林大漢又緊緊盯著洪濤,看準(zhǔn)了涌過來的一棵長長的青柴,爪子飛出去把柴抓牢實了,鉚足勁往岸上拖。一拖,柴沒往這邊移。再加把勁一拖,那柴忽然翹起一丈多高。林大漢來不及松手,像片浪花一樣被扯進(jìn)洪流,冒了幾下頭后,就被吞沒了。
野溪口的山洪吼了一整天。人們找到酉水河也沒見到林大漢,又順著酉水河往下找,天黑前才在鎖龍灣見到林大漢的尸身。
撒葉爾嗬在野溪坡一遍遍跳起來,悌瑪?shù)母璩p綿悱惻。丫丫爹正在從廣東拼命往野溪坡趕,丫丫是孝戶里唯一在場的人。丫丫要戴孝,幾個族家長輩厲聲訓(xùn)斥道,孝子不孝孫,莫非你要給爹媽戴孝?萬萬戴不得!丫丫死活要戴,悌瑪停止了歌唱,靈堂的鑼鼓全都歇了。悌瑪說,讓她戴吧,就當(dāng)是丫丫為她爹媽代勞!
族家?guī)讉€老嬸子見悌瑪默許,便把丫丫扮成她爹。
丫丫一身白孝跪在棺前,把爺爺?shù)膹澕茏硬亮擞植痢蠋熆吹醚蹨I直流。林深拄著拐杖站在丫丫身邊,見了便扯心扯肝地疼。他自責(zé)他的搬遷計劃沒有早點實施。他實在看不下去了,說,丫丫莫擦了,爺爺在那邊不背浮柴的,用不著彎架子!丫丫終于“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人們就當(dāng)是孝子哭靈,以她的哭聲為節(jié)拍跳撒葉爾嗬。等丫丫哭夠了,大家都爭著替她給亡人燒紙錢。
丫丫沒有燒紙錢。她把兩年來上書刊、網(wǎng)站的作文一張張撕開,全都燒給了爺爺這個背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