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則臣
先講一個聽來的故事:
有一個荒遠和偏僻的小村子,每天有一列火車從村莊外經(jīng)過?;疖噺膩聿煌?,最近的一個車站也在一百多里之外。這個村莊里人人都見過火車,人人都沒坐過火車,但他們知道,這每天一次呼嘯著搖撼整個村莊的火車去往一個神奇的世界,那個世界像仙境一樣遙遠和縹緲,那里什么都有。只要你坐上這樣的火車,你就能到達那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村莊的人都被遙遠的想象弄得躁動不安,每次火車將至,他們就站在村邊的泥土高臺上,看它荒涼地來,又茫然地去,你怎么招手它都不會停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某一日,一個人拉著輛平板車去野地里收莊稼,想在火車趕到之前穿過鐵路,很不幸,他對時間的判斷出了誤差,火車碰到了他的車尾,連同他一起甩到一邊。火車有史以來頭一回在這個地方停下來,那人骨折,無生命大礙,火車帶著他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的醫(yī)院為他治好了傷。
回到家,他說火車真好,外面的世界真好。一個村的人心里癢得更難受。但以此種方式攔火車風險實在太大,沒人敢再嘗試,就是坐過火車的人也不愿再來一次。
又一日,一年輕人拖著一輛平板車等在鐵路邊,等火車即將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他悶頭拉車就往對面沖。故事的結局是:火車的確停下來了,那個年輕人死了。圍觀的人一部分哭著回了家,一部分哭著繼續(xù)站在那里,在想一個“到世界去”的大問題。
再講另外一個故事。這故事發(fā)生在我現(xiàn)在正寫的長篇小說中:
某人,小時候蹲在豬圈里跟豬說話,被豬踢了個仰八叉,后腦勺磕到喂豬的石槽上,從此頭腦不太靈光。他喜歡站在路口朝看不見的地方張望,褲子總要提到胳肢窩里,因為這個習慣,所有的褲子只能找裁縫單做,給他加一個無比高的褲腰。他出門極少,活動范圍方圓不足十里。年既長,同齡的人都離家到了外面的世界,他在路口也站不住了,想出去。恰逢該地新通火車,他在一個陰雨天的清晨來到鐵路邊,抱了兩塊大石頭準備放到鐵軌上,他想把火車攔下來。在他放下石頭之前,火車突然在不遠處停下了,因為出了點故障;他以為是他弄壞了火車,恐懼倏忽而至,扔了石頭就跑。天降大雨,雷電交加,一道閃電從天上下來,擦著他的腳后跟插進大地。他以為閃電來襲是火車在向他報復。在這個剛通火車的地方,對一個沒見過幾次火車的人來說,火車可能具有的力量你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包括某種通靈似的力量。此人跌倒在泥水地里,變得更傻了。后來,他顛三倒四地陳述了雷擊的感受:那是有人突然偷走了你的一條腿。可以想象一下,雷擊的感覺在一瞬間如同消失,由充滿導致的什么都沒有。
因為弄壞了火車和遭到火車派來的雷電報復的雙重恐懼,這個人從此再不敢“到世界去”。他重新站到路口,你要帶他出去走走,他會羞怯和恐懼地拒絕:他怕被雷追上。這兩個故事充滿了悲涼的宿命論,在一個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都市講述它們相當不合時宜。但是沒辦法,在遠離科學、文明和繁華的僻遠之處,這些都是日常生活的真相。
而如果把極端的環(huán)境從故事里抽掉,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個人和他們孤獨的內(nèi)心,把它們當成比喻,那么這一群傻子似的人物就是我們自己。
我們每一個人都曾拉過那輛平板車,都曾抱起過兩塊大石頭,都曾被急剎的火車和尾隨而來的雷電嚇破過膽;我們都有一個出走到世界去的夢想;區(qū)別只在于,有人被迫放棄了,有人坐上了遠行的列車,有人沒有放棄,但至今依舊站在原地,繼續(xù)懷揣出走的夢想,等待上了車或者放棄的那一天。即使我們生活在科學、文明和繁華里,不管你在哪里,總有陌生和向往的地方在。生活在別處。在這個意義上,兩個故事是我們關于出走的寓言。多少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和一列列火車斗爭。登上一列火車,繼續(xù)尋找另外一列火車;被一趟車拒絕,又被另一趟車接納。周而復始,永無盡時。對我來說,火車不僅代表著遠方和世界,也代表了一種放曠和自由的狀態(tài)與精神,它還代表了一種無限可能性,是對既有生活的反動與顛覆——唯其解構,才能建構,或者說,解構本身就意味著建構。出走與火車,在我是一對相輔相成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