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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時,上面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了。當時,跟父親一起守在門外的伯父聽說又是個丫頭竟嚎啕大哭著跑開了。伯父之所以這么傷心,因為伯父跟伯母結(jié)婚多年一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兄弟兩個上面還有一個傻子大哥,傳宗接代、繼承香火的希望自然責無旁貸地落在我父母的身上。而父母此前已經(jīng)一氣生了兩個女兒,他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是一個男孩身上。父親嘆息著一邊端詳我的小臉,一邊跟母親說:“這個孩子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漂亮姑娘,就叫她‘琴’吧!但愿她比那兩個強一些!”
長大了我才從母親那里知道,頗會咬文嚼字的父親說“琴”字是二個王加個“今”,就是希冀著“今天你為王”的意思。也許真應(yīng)了父親的話,我從小就顯出了與一般的嬰兒不同的地方。三個月大的時候,據(jù)母親講,我就能抬起頭來看屋子里出出進進的人。有時一翻身就會挨到床沿。為了防止我跌下床來,忙碌無比的母親命令兩個姐姐一頭一個坐在床沿把守。我們這里有句俗話:“爹娘疼的是斷腸兒”,也許是出于天下父母對最小孩子的偏愛,父母尤其是父親無比的疼惜我。母親說,父親不論多忙多累,都會到床邊來看看我,把我逗弄一番才去做其他的事。
迫于母親的命令,兩個姐姐無論我醒還是睡都得在床邊守著。她們看著四處瘋跑的玩伴,心里百爪撓心。終于在我五個月的某一天,一個姐姐向另一個姐姐提議:“整天守著這個小家伙,又不能出去玩,我們不要她了,把她扔出去算了!”于是,兩個姐姐把熟睡的我拖到床邊,一人拉腿,一人拽胳膊,把我甩了出去。
待正在廚房里忙碌的母親聽到聲響跑出來的時候,兩個姐姐早就躲出去玩了,而我則一地鮮血地躺在屋外的旮旯里。母親失魂落魄的抱起奄奄一息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離家數(shù)里之外的鄉(xiāng)中心醫(yī)院,父親聞訊趕來時,我已被迅速轉(zhuǎn)往縣醫(yī)院去了。
父親以為我會死去,或者被摔成一個漂亮的傻子,成為鄉(xiāng)人口中的“體面苕”,父親哀哀地流下了眼淚。
在母親的絕望和父親的淚眼婆娑中,我竟一天天地康復起來,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我想接下來就該說一說那只白鶴了。那時我們村都養(yǎng)著許多牲畜和家禽,幼年的我最喜歡的事是跟著母親一起喂鵝。鵝又下蛋,又看家,一有客人到訪,那些鵝就嘎嘎嘎地叫個不停。鵝幾乎是我年少時最覺親切的玩伴了。
幼年的我喜歡四處游蕩,滿腦子的奇思怪想,向往著有一天能夠走出群山的環(huán)抱,去尋找那廣袤坦蕩的草原,感受閃電與雷鳴猛烈搏殺的激情與酣暢,眺望一望無際的大?!?/p>
我曾悄然跑到離家十余里的小閘河,在河岸邊靜坐,在淺水中跋涉,傾聽那醉人的“嘩嘩”聲。或者爬上高大的老槐樹,掬一捧潔白的槐花,高高地舉過頭頂,再緩緩地迎空拋灑,體味那潔白的芬芳與美好。
我還曾一個人悄悄地擠上汽車,任憑顛簸的汽車把我?guī)У綌?shù)十里外的陌生地。而我,則像朝圣者一般,偏著腦袋,端詳著陌生地方的每一樣景物,每一個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那種恣意快樂的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那種深刻而厚重的人生感悟,我永遠無法把它從記憶中抹去……
自小我就特別愛下雪的天氣。因為雪像個魔術(shù)師,可以把骯臟和黑暗的東西都掩蓋,讓世界變得純澈晶瑩。童年的記憶中雪下得似乎特別大。雪花漫天飛舞,素潔的天空只看得到雪花靜謐地往下墜落,那種靜美與圣潔,至今記憶深刻。其實我是一個非常怕冷的人,可是只要是下雪,不管多冷我都會跑出門外,或者趴在窗臺上看著大雪飛揚,有的時候甚至會忘了時間,直到手腳發(fā)麻。我更愛在雪后的地上奔跑,一路跑出去很遠,然后回過頭去慢慢欣賞自己留下的腳印,一串一串的,就像母親掛在屋檐下的大蒜坨。
我永遠記得那一個雪后的夜晚,整個村莊無比寧靜。我推開床頭報紙糊的窗戶,整個大地被白雪浸染成銀色的世界,周遭的世界一派靜態(tài)的純美,美得讓人窒息。霎時,我年少敏感的心似乎被什么狠狠地撞擊了一下?;仡^看看房里,兩個姐姐已進入夢鄉(xiāng),發(fā)出平靜均勻的呼吸聲,雪夜的美麗似乎只我一人獨享。我無心睡眠,懵懵懂懂地下了床,套上襖子,輕輕推開門,跑出了門外。
大雪后的空氣冷冽而清甜,我一人悄悄跑到平時慣常去的那條小河邊。河水早已被凍住,上面覆蓋著棉被一樣松軟的雪花。小河邊散盡落葉的雜木樹林上裹著厚厚的一層雪,抬頭看天,一輪明月靜靜地懸在我的頭頂,打量著我的東張西望和驚喜。
突然,夢境一般的畫面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一只美麗的“白鵝”孤獨而突兀地站在湖邊,在雪夜里顯得那么孤傲而寂寞。當時的我并不知這是從他鄉(xiāng)飛來的白鶴,想當然的以為這是一只我們每個農(nóng)家圈養(yǎng)的“白鵝”。多年以后,我回憶起這一幕時總是在想,這只白鶴因何神秘地來到了這里?它在欣賞白雪覆蓋的湖景嗎?它在表現(xiàn)抗寒的豪興嗎?或者,它是凍僵在那里,彷徨無助?又或者,它是因為失去了愛侶,在這雪夜里黯然神傷……
成年后,我總會回憶起那一幕,一只白鶴與一個小女孩在寂靜空曠的雪夜里靜靜對視……
良久,我靜默無語。帶著滿腹的疑團與驚奇,回到了家。第二天的夜晚,我又踏著殘雪來到小河邊,那只孤傲的“白鵝”仍然在那里,仍然煢煢孓立,仍然潔白無瑕,仍然無聲無息,仍然無比美麗。
第三天,那只“白鵝”仍然在那里。
終于,第四天早上,在父親推著自行車準備出門的時候,我把我發(fā)現(xiàn)的這個秘密悄悄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后愛憐地揉了揉我滿頭的亂發(fā),責怪了我?guī)拙?,說我不該夜晚一個人出去。然后用著標準的哄小孩的語氣說:“好,好,我晚上陪你一起去看?!笨粗赣H騎車遠去的背影,我的心情一下放輕松下來,一整天都與小伙伴們堆雪人、打雪仗玩得無比開心。
當夜色悄然來臨的時候,我拉著父親來到靜靜的小河邊。那只“白鵝”仍然還在那里,趁著雪光,我看見它依然靜靜引頸四顧。父親一看,就敲了一下我的頭,笑道,“個苕姑娘,這哪是白鵝,這是一只白鶴?!比缓蟾赣H給我講起了白鶴與白鵝的區(qū)別,我才發(fā)現(xiàn)這只“白鵝”果然與我平常所見的“白鵝”有很大不同。如今回想起來,關(guān)于“鶴立雞群”、“閑云野鶴”這些成語,老師遠遠沒有父親講得生動。
父親看著我睜大眼睛惘然出神的樣子,撫著我差不多凍僵的小臉問我,想不想把它帶回家。我忙不迭地拼命點頭。于是,父親輕輕走近那只白鶴,冒著落水的危險,踏薄冰而過,走向白鶴。奇怪的是,那只鶴竟動也不動,任父親輕輕地把它裝進袋中。我有時候甚至懷疑,也許從一開始這只白鶴就預知了它的宿命,在等待著父親的到來?
這只白鶴被養(yǎng)在一米見方的柵欄里,每天踱著細長的腿,伸著細細的脖子四處悠閑自在地脧巡。柵欄實在太小,它只能稍稍轉(zhuǎn)一下身。我不知道它是否向往自在的生活。冬去春天,白鶴,它已被囚禁的太久了。
那一天是白鶴的末日。也許是感知到春天到了,天上自由翶翔的鳥兒激起了它的野性,總之它瘋狂地想擠出柵欄一飛沖天。它興奮地啾啾地叫著,與它平時的溫順孤傲形成了鮮明對比。我被這興奮的叫聲吸引到院子里。大概白鶴怕我打擾了它的自在,它低下它高傲的脖頸,尖利的嘴巴夾住了我向前伸出的手指,負痛掙扎的我將手往回猛地一縮,但白鶴的動作比我更快,它長長的尖尖的喙竟深深鉆進了我的膝蓋。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一種劇痛。那時的我剛剛七歲。
大概每個人都對“第一次”有深刻的印象,第一次看見的畫面,第一次關(guān)于疼痛的記憶等等。后來,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種疼痛的劇烈和恐懼的感覺,但膝蓋上鮮紅的疤痕卻永遠揮之不去。
流了那么多血。母親與姐姐們都對那只白鶴怒目而視,但也不敢再靠近它。或者預知到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白鶴安分了許多,畏縮地在柵欄里面整理著自己的羽毛。
傍晚,隨著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父親下班回家了。當他得知原委,并看到我膝蓋上深深的傷痕時,盛怒著就從柵欄里揪出那個罪魁禍首。我從未看過他如此的激動和憤怒,在我印象中的父親永遠都是溫和而親切的。如同魔鬼附身一般,剎那間他的臉變得猙獰而兇惡。他用一只手攥住白鶴的脖子,另一只手則指著一旁的母親:“拿刀來,砍了這個畜生!留這樣的畜牲干什么?免得浪費了我的糧食?!便对谝贿叺奈疫€沒有反應(yīng)過來,父親已手起刀落,白鶴的細腳在空中撲騰了幾下,鮮紅的血就流了下來。
事后,母親總是懊悔地說,我為什么沒有攔住他呢?確實,父親的暴躁和怒氣我從未見過,以后也沒有再見到了。好像一場夢一般,那只白鶴就這樣從我們家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來過一般,除了那只窄窄的柵欄和地上散落的幾根雪白的羽毛外,一切都了無痕跡。隨后兩天母親都給我端來一碗香噴噴的肉湯,里面有鮮嫩無比的肉塊。母親對我說這是特地為我殺的一只公雞,給我補身子的。
我膝蓋上的傷一個多月后才慢慢地好起來。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那只白鶴是不是被煨了吃了,我吃的是不是就是白鶴煨成的肉湯。母親卻總是澀笑不語。
后屋的昭大爺讀過幾年私塾,說的話往往許多人都會相信。他嘆息著說:“這只白鶴來得突然,去得也詭異?!闭汛鬆斶€說,古時候“鶴”是長壽的象征,殺了這只白鶴,怕是不吉啊。我至今記得他說這些話時搖頭晃腦的樣子。他的這番話竟然在不久得到了應(yīng)驗,讓鄉(xiāng)人越發(fā)對他加了幾分敬重,也越發(fā)顯出這件事情的神秘與神奇。
還有二嬸婆也神秘兮兮地說我是這只白鶴的化身,是來討命的。證據(jù)就是殺掉白鶴后不久父親就猝然去世了,而我的命又那么大,五個月的時候,被兩個姐姐摔出屋外都沒被摔死。最初聽到這些傳言我感到莫名的憤怒,但很多年之后,當我對命運的不可抗拒產(chǎn)生畏懼之后,才感覺這些謠言所包含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確實,人生許多事都無法預知,正如我們無法揣測上蒼的心意。無論你信不信,你都將無法抗拒命運的走向。
如果我們相信靈魂的存在,那么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確實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我的,你的,家人的,朋友的,陌生人的,無不被命運所掌握。
無論你信不信,你都將無法抗拒命運的走向——真實的和虛幻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順其自然。
沒過多久,父親就去世了。
父親的死來得無比突然。那天早上他和平常一樣推著車子出門,出門之前如往常一樣笑瞇瞇地摸摸姐姐的頭,揪揪我的小辮子,囑咐我們好好在家里做暑假作業(yè)。然后,跨上自行車,留下漸行漸遠的背影與鈴鐺聲聲回響在家門前的山路上……
下午3點41分,父親的死訊傳到了家中。我之所以永遠記得這個時刻,是因為正和二個姐姐一起趴在堂屋的竹床上睡午覺的我,在那一刻無來由地驚醒過來。我扭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那座老鐘,那是一口在我記憶中慢慢老去的鐘,這座鐘聯(lián)系著父親溫和的影子,前兩天父親剛剛把鐘取下來重新上好了電池。我注意到那老鐘的指針在3:41,屋外的太陽依然灸熱無比,知了的聒躁聲突然讓我覺得無比心煩意亂。
一個人影突然從屋外跌了進來,我凝神一看,是在外面撈豬菜的母親。她的臉色慘白如紙,頭發(fā)被汗水全部浸濕了粘在頭上,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我心悸。她哆嗦著嘴唇說:“快,快跟我去看你爸爸!”然后,拉起我們姐仨就往外跑,甚至顧不上要我們穿上鞋子……
我無須贅述母親和我們見到已經(jīng)死去、靜靜躺在政府大院里的父親時那一刻的痛徹心肺!父親的死全屬偶然。事發(fā)之前,他如往常一般在辦公室里起草一份報告。后來母親去清理他的遺物時,看到桌上攤開的那篇寫到一半的報告時忍不住又一次痛哭失聲,這是后話。當時,聽到外面的喧嘩嘈雜聲,父親起身走了出去。正是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改變了他和我們一家人的命運。
外面正有一伙人在哭訴吵鬧。原來街上賣鹵菜的老賀年僅十歲的兒子在政府后面的河里游泳時淹死了。這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是在接連著生了四個女兒之后才生下這個愛如珍寶的兒子。為了這個兒子,他忍受了鎮(zhèn)上計生辦和婦女主任無數(shù)次的恐嚇,帶著懷身大肚的老婆四處躲藏,在一個外縣的親戚家里生下了兒子,兒子差不多半歲了,才敢回到家中。為了生下這個兒子,年過四旬的夫妻二人承受了背井離鄉(xiāng)的痛苦,幾乎散盡家財——家中所有值錢的家具和電器都被全部搬走,并且東拼西湊地四處借貸交納了幾千元的罰款。而在回鄉(xiāng)之后二天,他老婆就被人押上車去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
總算望到兒子一天天長大,總算盼到政策稍微好轉(zhuǎn)一點,能夠偷偷摸摸、起早貪黑地做點小本生意。日子似乎有了盼頭和指望:老來終于有后,往日的辛酸似乎也漸漸遠去了。但是有如晴天霹靂一般,一個看管不慎,寄托著所有希望的兒子居然淹死了,居然就這樣淹死了!
看著往日調(diào)皮慧黠的兒子蒼白地躺在地上,生命就這樣從幼小的身體抽離出去。老賀數(shù)度昏厥,但卻沒有哭泣一聲。看著頭發(fā)已斑白的老婆撫著兒子的尸體慟哭,老賀的心中悲慟無以言表。周圍的街坊們一邊抹眼淚,一邊勸說著傷心欲絕的老賀夫妻。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件事政府絕對是有責任的。那個河在政府后面,應(yīng)該豎個警示牌嘛,比如“禁止游泳”之類的。確實,從更早些時候起,很多單位就習慣了四處張貼標語和樹警示牌防患于未然,萬一出事也能權(quán)責分明。不能不說這種說法是無可厚非的,算是法律維權(quán)意識的最初覺醒。
傷心絕望和一腔憤懣無處發(fā)泄的老賀聽到這些話,仿佛為兒子的死亡終于找到了仇人一般。于是,他立馬跑到政府里面找那些“當官的”去討個說法。當然誰都沒有想到,兒子慘死的老賀會在衣服里別上一把尖利的刀。這把刀是他每天切鹵菜用的,鋒利無比。
他在政府里沒有找到一個“當官的”,任他的老婆哭訴了半天,任圍觀的鄉(xiāng)鄰們勸說了半天,那些人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所以當他看到父親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的時候,積蓄了滿腔的傷心與憤怒一下爆發(fā)了出來,那把刀頃刻間就深深地插進了父親心臟。
父親就這樣死去了,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
父親就這樣死在另一個絕望暴怒中的父親手里。
事后很多年,母親常常會在午夜醒來覺得心口疼,那把刀更像是直插入了母親的心臟。那是一種錐心的疼痛,不管過去了多少年也無法消餌……
沒有一個人愿意反反復復地咀嚼過去的痛苦,人們愿意回憶的永遠是些甜蜜幸福的往事。所以,很多年來,母親都不愿提及父親的猝死給我們家庭帶來的災(zāi)難、給我們姐妹仨人的生活帶來的波及與變故。
我有時還會想起那只白鶴,是那只發(fā)瘋的白鶴讓我記住了那些零星的片段,記住了父親那憤怒的臉。讓我記得有一個疼愛孩子的父親,他說:“留這樣的畜牲干什么?”
而不知是巧合還是真的如昭大爺和二嬸婆他們說的那樣,人生際遇,真有因果循環(huán),殺死父親的那個人居然就姓“賀”,他的老婆又恰好就姓“白”……
父親去世后,老賀的家庭也在瞬間遭受巨大的變故,老賀鋃鐺入獄,老婆也變得瘋瘋癲癲,他的四個女兒后來都過得亂糟糟的。而母親帶著我們姐妹三人度過了一段艱辛而困苦的日子,那應(yīng)該是屬于另一個故事了,而所有故事的源頭都應(yīng)該從一只白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