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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以為,梵高的畫筆太硬。以致調(diào)色板上的油畫顏料,讓那支畫筆著上畫布時(shí),也是那樣地鏗鏘有力。這股絕對的力量不知不覺中就穿越了高更的心臟。每當(dāng)高更去接近梵高畫布上的田野,金黃色的向日葵時(shí),高更就頭腦發(fā)脹。像是要昏死過去了。那是上帝的手才能調(diào)出的色調(diào)呀。畫布上的田野是梵高的田野,這上面生長的不是黃色的麥穗,而是一條條拉長的金子。
高更不肯相信,這些畫作是梵高那個瘋子一筆一筆畫出來的。當(dāng)高更在梵高的畫室里果真見到那詭秘的筆法時(shí),他就可以準(zhǔn)確解釋自己為什么見到那畫布上的田野、金黃色的向日葵時(shí)會頭昏得要命了。高更知道,以后的世界不僅屬于后人,也是屬于他梵高的。
高更思索了好多天:為什么梵高會是這等的鬼才?他的面目丑得出奇:胡茬凌亂,嘴巴豁開,一頭稀拉的黃發(fā),一對前突的招風(fēng)耳……憑什么上帝就賜予了他如此的才情?高更閉目沉思,但久久揮之不去的卻是那對招風(fēng)的大耳朵。在高更看來這正是梵高智慧的象征。高更不能容忍,他要把他那兩只招風(fēng)大耳幾給弄下來,至少也得讓它殘缺無雙。
高更約了梵高去酒吧喝酒。梵高見酒則興起,卻見桌子間穿行著一個袒胸露背的肥美女人。梵高從未見過如此性感的女人,他的那雙皺著皮的小眼睛就在這女人的前胸后背不間斷游移,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梵高自覺熱火燒心。這一切高更是看得清楚的。梵高也明白,在應(yīng)付女人的問題上,高更是行家里手,他梵高只有學(xué)著的份兒。梵高試探了好幾回,他想問高更這女人的來歷,是哪里的人、住哪幢公寓。但他怕高更當(dāng)著眾人捉弄他。但這一切都在高更的掌控之中。高更最后問他:你看這女人是干什么的?梵高的那雙皺褶的小眼睛立即亮了起來,但他卻只擺了擺頭。高更說,她是個妓女,你要是喜歡也能睡上她。梵高一時(shí)又全身發(fā)熱。他想,高更畢竟是經(jīng)驗(yàn)過的,他說能成就一定能成。但梵高的熱情立即冷卻了下來。幾乎達(dá)到了冰點(diǎn)。自己憑什么去睡那女人?身無分文,房租都欠了好幾個月了,房東只差把他連同那一堆畫作一古腦兒地掃到門外去了。高更看了看梵高沮喪的表情,有些得意。梵高囁嚅著輕聲問高更:我拿幾幅畫她能答應(yīng)么?高更哈哈大笑起來,梵高慌了,他差點(diǎn)要上去蒙住高更的那癟癟的嘴巴。高更依然大笑不止。這時(shí)那女人從吧臺后面也向這邊望了望,并報(bào)以嫣然一笑。梵高也尷尬地朝她笑了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高更和梵高這張桌上。他們只知道這是巴黎的大畫家和一個不知名的流浪藝人在喝酒取樂。
高更收斂住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梵高說,你以為你那些畫是些什么玩藝兒?用來做鵝籬笆還嫌糙。梵高怏求說,求你了好不好,別把這事張揚(yáng)出去。梵高喝下杯中的白蘭地準(zhǔn)備告辭。他實(shí)在是忍受不了高更的捉弄和奚落。梵高剛起身,高更卻扯住他的衣角說,你不能走,你的那些狗屁畫作雖說她瞧不上,但她肯定喜歡你一樣?xùn)|西。梵高不解了。他想,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不就是那些油畫和素描,還有什么值得這個胖女人爽心的物件?梵高頗疑惑,高更又說,不是別的,就是你的那只大耳朵。梵高心里又潮熱了,他不想那對連自己看了都惡心的招風(fēng)耳也會有人喜愛?而且還是一個豐腴爽朗的漂亮女人。
高更又要了一瓶白蘭地,他慫恿梵高喝了一大半。梵高絕對相信高更的話是正確的。他視高更為知音和朋友。于是他才這樣地興奮異常,他絕對相信吧臺后的那個性感的女人確實(shí)是看上了自己的那只大耳朵。
梵高有些醉了,他那雙皺皮兒的小眼睛在吧臺里脧巡,高更知道他在找誰,那女人早已不見了。高更問梵高,你在找她?梵高輕聲地說:是的。他這時(shí)也直截了當(dāng)。高更說,她交班了。你去吧。他遞給了梵高一張紙條兒。
梵高出了酒吧。他絞著雙腿一路蛇行,居然就找到了那女人的住處,輕輕地敲了敲她的房門,門開了,梵高雙手遞給她一塊白手帕,那上面晃動的正是他的一只碩大的招風(fēng)耳。那女人尖叫一聲,把門死死的鎖上,她簡直是嚇傻了。此時(shí),梵高的脖子上沾滿了紅血,并洇染了他那件粗麻織成的上裝。梵高讓房東亂棍打出門來,罵道,好一個潦倒的窮瘋子。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那女人在柔軟的天鵝絨被褥里輕輕捶打高更的前胸,說,你真是把我嚇?biāo)懒?。高更說,他畢竟是丟了一只耳朵吧!再不齊活了。那女人將一滿胸的豐腴扣在高更的臉上。
在法蘭西南部的阿爾勒小鎮(zhèn),文森特.梵高迷上了這里的小橋、露天咖啡店,還有那讓他喜激而泣的廣袤田野。他每天重復(fù)著同樣的工作,背著畫布走向戶外,流著一掬淚水點(diǎn)畫那些靜默的風(fēng)景。他的每一滴淚珠滴落在畫布上,在弟弟提奧看來都是哥哥用血在浸染一個亮麗的動點(diǎn)。這個動點(diǎn)也讓提奧萬分自責(zé)。哥哥文森特決定作畫,全家人都反對和嘲笑。唯獨(dú)提奧站在哥哥一邊。他相信哥哥是可以在那些平白的畫布上崛起一個個奇跡的。他看過哥哥文森特調(diào)出的色彩是那樣的明麗,那樣的鮮活,那樣的超凡脫俗。他更驚訝文森特在將那些油彩涂上畫布時(shí)又是那么的激動,簡直像個孩子樣的單純無邪。那一滴滴滾燙的淚珠同時(shí)也打在提奧的心上。他看到哥哥孤零零地佝僂在荒涼的田野上,一筆一畫在描摹他心中的愿景,他就有讓他停下來的強(qiáng)烈愿望。他不忍哥哥這樣過度耗損下去。他想,當(dāng)他哪天再不能邊流淚邊作畫時(shí),他和文森特的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不能眼見這一結(jié)局的發(fā)生。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哥哥的畫作畢竟不是當(dāng)下那一群俗不可耐的上流貴族們所理解的。他們根本不懂文森特是在用自己的血和生命在畫布上開墾一個全新的世界。假以時(shí)日,這個世界一定會讓那群老于世故、封閉自我的上層人羞愧自辱。于是,提奧當(dāng)起了畫商,他毫不猶豫地接過了照顧哥哥生活的重任。他一定要讓文森特的世界完美豐滿。
提奧很難見到哥哥文森特那張疲憊的皺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見過最多的是他讓自己的亮麗色彩所感動的淚水。提奧來到阿爾勒小鎮(zhèn),他要帶走哥哥新近的一批畫作,順便也給哥哥帶來50法郎的生活費(fèi)。他看見文森特吃剩的一盤散亂的土豆,心有自責(zé)。但他不想哥哥卻在畫布上將那些俗不可耐的粗俗食物描摹得那般詩意。梵高見了提奧卻是少有的一襲燦爛。他對提奧說,你看我最近的畫作是不是有新的突破?提奧看后也很驚訝,他說,文森特,你是有突破了。你的色彩更亮了。這樣就會受到巴黎人的青睞了。梵高說,是的。我也是按你的提示在辦。這種色彩也讓我無比興奮。梵高問弟弟提奧,這下是不是就有人來購買了?提奧說,應(yīng)該會的。梵高喜不自勝。他馬上從床下找出了一幅自畫像,他對提奧說,你看我又畫了一幅自畫像,這下我沒留胡子,是不是好一點(diǎn)?提奧看后說,這幅自畫像真好,比以前精神多了。梵高說,是的。我總不能讓母親大人老擔(dān)心我吧。這是我要送給她的。她看了我這副畫像一定就放心多了。提奧說,沒想到你還這么用心。梵高突然憂郁起來。他說,我太窮了。母親的生日我連一束郁金香都送不起。我只能送上這幅自畫像了。要是真能配上一大束郁金香,母親不知有多高興了。梵高一聲嘆息。提奧也在一旁暗生自責(zé),這又何尚不是自己的無能?
提奧想到了一個人來,他就是安娜.波許。波許是比利時(shí)的一個畫家,常年與提奧合作,既是要好的朋友,又是生意上的伙伴。波許的畫作就是提奧的畫廊推賣出去的。但哥哥文森特就沒有這么好的運(yùn)氣了。至今,他還沒有一副畫作讓人給瞧上。這是提奧的心結(jié),也是梵高最隱秘的心痛。他那些落在畫布上的淚水未必就不是這種隱痛的反映。提奧覺得,要是哥哥再不撞上些許的好運(yùn)氣,他那副佝僂的肩背恐怕是支撐不下去了。于是,他想到了朋友波許。
波許來到巴黎正好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提奧給波許結(jié)清了近期的費(fèi)用,兩人坐在展廳里閑聊。提奧突然提出一個問題,他說,如果一個人老是背運(yùn)會怎么樣?波許隨口說,這就難說了?他打趣說,大概如我吧。提奧說,哪有你這種背運(yùn)的?你的畫作雖然說沒有莫奈、高更的搶手,總不至于無人問津吧!提奧接著說,我的畫廊里就有這樣一個走背運(yùn)的人,至今還不曾賣出過一副畫。波許環(huán)顧畫廊的墻壁,一組亮麗的金黃和另一組墨綠的沉郁在他眼前晃蕩。他知道,這正是提奧的哥哥文森特的大作。這些色彩和構(gòu)圖雖然不合當(dāng)下的潮流,但他能感受得到一種起于心底的力量在畫布上的蠢蠢欲動。同時(shí),他也明白了提奧將要對他言說什么。波許說,提奧我聽你的。我把近幾個月的收入不要。提奧說,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受。你也不容易。波許卻說,假以時(shí)日,不知會幾倍地償還于我呢。提奧說,看來我們不僅是朋友,還是真正的知己。他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我們要救救他。波許說,是的,我們要救救他。
波許不敢貿(mào)然挑選那倍顯張力的《吃土豆的人》《向日葵》《星夜》《麥田》等,而是帶走了一副《紅色葡萄園》。即便是這樣波許也是百般的不忍。他覺得自己不啻是難中打劫,多不該呀!不過,他唯一感到坦然的是,他和提奧畢竟成就了一項(xiàng)使命,讓一個孤苦的靈魂得了暫時(shí)的茍且。盡管這是對一個用靈魂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家莫大的不敬甚至于是辱侮。
提奧決定給哥哥文森特400法朗的稿費(fèi)。這是多大的一個數(shù)目呀,文森特也許一輩子也沒有一次性拿到過這樣大的一筆錢。提奧想像文森特得到這筆錢后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瘋狂勁。他也許會把這筆錢捏在口袋里走上大半個巴黎,回來時(shí)卻一分錢也沒敢用。從此,他就變成了一個銖鈿必爭的守財(cái)奴。從此,他就和自己一刀兩斷,沉迷在對金錢的算計(jì)之中。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的這行為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那簡直就是一種幻滅。他不相信哥哥會是這樣一個人。他把這種種猜測暫且放下。重要的是,要盡快告訴他,他的《紅色葡萄園》已經(jīng)出手了。這比什么都重要。
梵高一路趕到巴黎來見弟弟提奧是想要他幫忙給母親帶去那件禮物,就是那幅沒留胡須的自畫像。這些日子他又修整了好多回,這下他很滿意了。他想,母親看了他這幅自畫像一定會安下心來的。他不想讓母親看到他真實(shí)的樣子。所以他只好請?zhí)釆W轉(zhuǎn)交了。
梵高來到提奧的畫廊,提奧也感到奇怪。未必我倆真的有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關(guān)聯(lián)?我剛想給他寫封信寄去這筆不菲的稿費(fèi),他就如期到了巴黎。梵高也看出了提奧的某種驚訝。他問,怎么?我來的不是時(shí)候?提奧說,文森特,你來的正是時(shí)候。你不來我還要給你寫信呢!梵高一臉的疑惑。他那張瘦削的皺臉讓這種疑惑加深了紋路。提奧說,文森特,你走運(yùn)了?!都t色葡萄園》讓人買走了。整整400法郎呢!梵高那雙皺皮兒的眼睛一下繃成了兩個正三角形,那雙變了形的尖長手環(huán)扣在后腦勺上。提奧又說,這是真的。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布包后說,錢都在這里,這是你的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提奧把那布包遞給他。梵高捏了捏那布包里的鈔票,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那卷自畫像。他問提奧,照這么說,我就可以不送母親這張自畫像了?送她一件禮物?提奧說,是的,文森特。那是你親手掙來的錢為她買的禮物。她一定會當(dāng)著上帝的面祝福你的。梵高一時(shí)放聲大笑,哈哈哈,我終于能給母親買上一大束郁金香了。對,提奧,最好是黑郁金香還夾一些紅色的康乃馨。這是對她最珍貴的祝福。梵高問弟弟提奧,你說我是不是從此就轉(zhuǎn)運(yùn)了?我的這些畫作是不是就讓巴黎的貴族們接受了。提奧點(diǎn)點(diǎn)頭。梵高相信這是真的,他的愿望馬上就能成為現(xiàn)實(shí)。他臆斷自己也會和莫奈、高更他們一樣出入巴黎的貴族沙龍,讓他們盡情稱頌褒獎。于是,他興奮地對提奧說,到時(shí)候我們就有錢了。我每畫一副都會得到世人的關(guān)注。我要將所有的錢都給你,給喬安娜,給我們的父母。讓他們過上上等人的生活。我要在巴黎正經(jīng)八百地辦畫展,要讓每個巴黎的貴婦人都為我興奮驚呼。要讓她們的客廳里都掛上我的向日葵、我筆下的麥田和星空……提奧也興致勃勃地望著他。他說,會的。這一切馬上就要來了。我們只需要時(shí)間。你就專心作畫吧。到時(shí)候就怕你的畫作不夠買了。你把這些錢拿回去,買些好吃的,再不用啃那些生了芽的土豆了。梵高從那布袋里抽出一帙鈔票后,就把剩有鈔票的布袋還給了弟弟。他說,我說過了,我要把錢給你的,給喬安娜、還有即將出生的小文森特。拜托你給我們的母親買上一束鮮花。最好是黑郁金香加紅色康乃馨。拜托了提奧。
梵高夾著那副自畫像匆匆走了。提奧看著哥哥佝僂的后背,一股熱淚簌簌落下。他實(shí)在不清楚,這將會是什么后果?
梵高去奧維爾鎮(zhèn)不是要去呼吸那里的新鮮空氣,去欣賞豐富而井然有序的田野,而是要去看一看那里的成群的烏鴉。他想,自己的一切糾結(jié)也許就只能與這一群靈性的動物融通了。他看了看那一群群在田野里覓食的烏鴉,他就問,你們還好吧?什么時(shí)候展翅飛翔呢?是不是也如我一樣這么卑微地活著。
他不理解弟弟提奧為什么會那樣干,把一個安靜的靈魂弄得這么不可收拾,這么的不堪。他要是不親眼瞧見弟媳喬安娜那隱忍的眼淚,他還會相信自己的那副《紅色葡萄園》真的是讓一位伯爵婦人買走了。他不恨任何人,他責(zé)怪的卻是自己。是自己害了弟弟提奧,讓他一家處境艱難,他卻還在強(qiáng)作歡顏地護(hù)我尊嚴(yán)。自己卻在阿爾勒的酒吧,把那筆錢浪蕩揮霍一空。梵高理解弟媳喬安娜的眼淚,自己這樣下去她還有什么活頭。
于是,梵高來到了奧維爾觀賞辛苦覓食的烏鴉。他自己覺得根本沒有臉面再去見善良的提奧了。他于他幢景的那些美好設(shè)想,比如在巴黎舉行盛大的畫展,就像海浪前的一堵泥墻,轟然讓一陣狂濤吞沒了。他只能求證眼前的群鴉。他想,她們要是不能給出答案自己真的就不能再活了。
梵高在奧維爾鎮(zhèn)的拉烏客棧住下。他每天要去田野觀看那些讓農(nóng)人百般驅(qū)趕的烏鴉。田野上是美麗的金黃,地平線外卻是墨藍(lán)的天際,一群烏鴉驀然飛起,她們卻是那般的詩意:也許她們的腹中空空如也,那叫聲既有凄迷又有艾怨。梵高不由得熱淚盈眶。他終于找到了田野的另一種表達(dá)方式。它們不再靜默,而是還有一群不如意的靈動的活物要盡情表演。于是,他又拿起了畫筆,眼含熱淚地將一塊塊油彩詭譎地涂上畫布。他點(diǎn)畫的那一群烏鴉在金黃色的麥地上飛翔,就像一群找不到歸途的孩子,永遠(yuǎn)覓不到回家的方向……
一個多月后,油畫《麥田群鴉》終于完稿。他幾乎整天在端詳這副迥然不同的畫作,他最滿意的還是那一群在麥田上飛翔的烏鴉,不知西東,又不知何往,欲去還來。即便是若干天以后,只要他一面對那畫布上的群鴉,他依然不由自主地簌然落淚。他想起了親愛的提奧,他想起了喬安娜以及即將出生的侄子。是自己的無能才讓他們生活得如此不堪。他繼而又想起了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母親,同樣是自己的無能才止于腳步,羞于拜望。
梵高卻又反問弟弟,你為什么要那樣?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于我的莫大羞辱嗎?我就是這個樣子,我就是這么實(shí)實(shí)在在地活著。那些錦衣玉食的白癡們根本不懂那些色彩的意義,那就是我真實(shí)的世界,我沒有錯,是你們錯了。你們不接受就讓你們后悔去吧。提奧呀提奧,你這樣一干,讓全家都陷于絕境,卻讓我在阿爾勒的酒吧里過了好些天的浪蕩生活,這值得嗎?不值,一定不值。要不是喬安娜的眼淚我還不得醒悟。我還真的以為我轉(zhuǎn)運(yùn)了:像莫奈、像高更……
梵高又想到了那群烏鴉的真實(shí)飛翔。那是農(nóng)人的響器炸響的時(shí)刻,一群烏鴉“哇”地一聲躍向天際。然而,眼下的麥田沒有了金黃的麥蕙,一片荒蕪,飽滿的麥粒已歸倉入庫,群鴉在田間的尋覓已不關(guān)痛癢。因而眼下是再沒有誰要去點(diǎn)燃一根火索趕走一片群鴉了。但急于要看到一次真實(shí)的飛翔,最好是那飛翔中也有自己……
梵高從容走進(jìn)群鴉中,他就像一個普通的農(nóng)人,要歇斯底里地驅(qū)趕她們。于是,他拔出了那支子彈上堂的手槍,槍口對著自己的胸腹,“砰”地一響群鴉四起。他感覺自己瞬間由驅(qū)趕群鴉的農(nóng)人變成了一只平凡的烏鴉,真實(shí)地飛起來了,他飛過了田野,飛回了拉烏客?!?/p>
提奧趕到奧維爾鎮(zhèn),他懷抱即將離去的哥哥。他曾多次想象自己就像呵護(hù)一個孩子樣地去懷抱他,去撫慰他?,F(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這樣了。然而,哥哥就要去天國了。他一生布衣襤褸,從來沒有在人前光鮮過。他的所有的光亮都留在了畫布上。他是帶著淚水去描摹那些鮮亮的。提奧覺得,哥哥的一生雖然悲苦,但比任何人都鮮亮奪目。只是浮現(xiàn)在市井里的那些世俗的白癡們不能理解他罷了。哥哥迎合過,失望過,痛悔過,也抗?fàn)庍^。這又怎么樣呢?提奧只能含淚寬慰哥哥,讓那些現(xiàn)世的浮華見鬼去吧!你是屬于后人的。將來,我們的家鄉(xiāng),包括整個荷蘭都會以你為榮。這是真的。我們還有即將出生的小文森特,到了他們那里一切都會改變的。這也是真的。提奧對哥哥作了最后的祝福:天國是美好的,你在那里并不孤獨(dú)。
提奧將哥哥安葬在他衷情的奧維爾鎮(zhèn),因?yàn)槟抢镉兴市氏嘞У娜壶f。
回到巴黎,提奧把哥哥的絕筆《麥田群鴉》掛在自己的房里,他專注于那金色田野上躍起的群鴉,他不知道為什么哥哥文森特會在畫布上首次著上那成群的烏鴉。他想他一定是有隱喻的。他再拿出哥哥留給他的遺書,哥哥稱贊他是個好的畫商,是真正懂他的人?!罢胬碓谟冢覀冎荒茏屛覀兊淖髌氛f話。親愛的弟弟,我會永遠(yuǎn)把你看做一個不同尋常的畫商……你對一些作品的誕生出了力……”提奧想到,敏感而脆弱的哥哥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和波許的幕后交易,這于他來說不啻是一種羞辱。這是他萬萬接受不了的。
提奧每天在哥哥的畫作中尋找線索。他不能接受哥哥的死,而且是那樣的方式。哥哥過早去了天國難道不是自己的責(zé)任?他真的就成了一只被人遺棄的烏鴉?他在那些畫作中時(shí)常能窺見哥哥佝僂蒼老的背影。他想擁抱他,就像擁抱一個天真的孩子,永遠(yuǎn)這樣。
幾個月后,提奧終于整理完哥哥的遺作,整整800余副,還有近800件素描。他長舒了一口氣,他理解了哥哥。他已經(jīng)盡心盡力了。自己也想放下心來和哥哥靜心交談。于是,他拿起了那支手槍。
喬安娜記起圣經(jīng)上說:“他們永不分離……”
于是,奧維爾鎮(zhèn)的墓園里又來了一個看群鴉的過客:提奧·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