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云散

王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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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的某個冬日，受單位指派，到市里某部門參加會議，會議地點與靜的單位相距不遠，我計算好時間提前出發(fā)去看她。我婉拒了值班員的熱情邀請，執(zhí)意站在初冬的風里等候，一直望著靜來的方向，看她遠遠地向我招手，一點點走近……

當年，我們在大學校園，靜是化學系的才女，高我一屆，我們因在學校的?？彩露嘧R。那時，崔把全校各系的才子、才女齊聚麾下，聘為通訊員，我和中文系的彬因在報刊上發(fā)表過詩歌，被聘為特邀通訊員。崔是學生處副處長，中等身材，斯文和藹。

2

?？ㄓ崋T中，印象深刻的，有物理系的稷，中文系的彬，地理系的波，化學系的靜，以及外語系的玲。稷與我同屆，彬小我一屆，波與靜高我一屆。

很多周末，我們一起開策劃會，選題，撰寫稿件，崔偶爾犒勞我們一下，請我們外出吃頓好的。崔還請數(shù)學系的攝影王子給我們拍?？ぷ魅藛T“全家福”，綠意蔥蘢的草坪，神采飛揚的校友們，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第一批大學生中的佼佼者！直到今天，我的那組照片仍然珍藏在影集里，然而，當年拍下那組照片的攝影王子勇已經(jīng)不在，他因一場意外事故還不曾來得及慢慢變老，生命之花便驟然凋落。

勇雖然不是樣刊的通訊員，但因拍照，跟我們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勇是我們學校最優(yōu)秀的攝影人，他因一流的攝影技術(shù)成為最受歡迎的同學。勇與我來自同一座城市，同年畢業(yè)，又回到同一座城市，同一天去教育局報到。我們在去報到的路上邂逅，勇請我乘坐他的自行車。從教育局出來，我們手里各自拿著一張決定我們職業(yè)生涯命運的“調(diào)令”。勇曾經(jīng)短暫地擔任過我小妹高中階段某個學年的數(shù)學老師，也是在他調(diào)離那兒不久，小妹把他突然離世的消息告訴我，在最初的震驚和不敢置信之后，在我心里浮起的是那天去教育局報到出來后，他那張溫文爾雅、俊朗白晳的臉龐，以及從自行車后座上看到的他干凈白襯衫上淡淡的汗水印跡，以及微風過處頭上輕輕躍動的發(fā)卷。

同樣不在的還有彬。因高中時代寫過長詩《民族的鹽》而蜚聲校園內(nèi)外。就在距今九年前一個冬夜的某個時刻，彬因突發(fā)心臟疾病未及救治，撒手人寰，那年他才僅僅37歲。第二天午前，我一路風塵趕去跟他告別，彬靜靜地躺在他家復式樓房頂層地板上，他依舊高大頎長，衣裝英挺，一如從前。然而，他卻再不能甜甜地呼喚我一聲“學姐”了。我曾經(jīng)對他的幫助，他總說“永遠都不會忘記！”然而，這記憶隨他一起去了。生命，竟似如此薄脆的瓷，脆弱得如此難以呵護周全，如此地充滿不確定性。有誰會提前告訴我們，永遠，有時，也不過只有這么遠！

還有那年，彬已在我們大學園所在城市的政府機關(guān)工作，他請我和一位知己好友在一家叫“雞公煲”的小店小聚，那片小店素雅，整潔，細節(jié)考究，一如他工作以后的著裝風格。他起身買單時，我和好友湊在一起，偷偷地計算一向儉省的他會為這頓午餐宴請花多少錢。

這一切宛若昨天，卻已隔世。他們都沒來得及老去，他們躲在我記憶的一隅，不知什么時候，就偷偷地溜出來或輕或重地捅我那么一下子，宛如少年時某次湖邊打水漂漾起的漣漪，層層都是回憶，只不過，觸碰到我的，還有一陣陣深深淺淺的茫然和痛惜。

3

我鄉(xiāng)下老家的舊物箱里，至今還珍藏著波為我刻的印章。波曾經(jīng)說，印章古舊殘破會更有厚重感，所以，在假期的那些日子里，在鄉(xiāng)居無事的黃昏，為了讓我那年輕的印章散發(fā)出歷史的厚重和滄桑感，我讓那一圓一方刻著“天心”兩字的印章互相打磨，直至它們的邊緣呈現(xiàn)出我們兒童時期換牙時帶有豁口的狀態(tài)。若干年后，當我終于明白波學長所說的“厚重”和“殘破”的真正內(nèi)涵時，我那兩方印章已被互相打磨得不忍卒睹。而“天心”是我大學時代曾經(jīng)用過的筆名。

波的家鄉(xiāng)在遼陽，畢業(yè)之前，因還沒有確定工作單位，波給我留下他父親單位的通信地址，然而，此去經(jīng)年，彼此輾轉(zhuǎn)，終無消息。定格的記憶中，是波那張憨厚、瘦削、和善、有些羞澀帶著青春印痕的臉，高高瘦瘦的身材，以及校園運動會上，他們地理系男生的大頭人表演。

高高的身材的二十幾名男生，戴著大頭面具，或喜，或嗔，或憂，或怨，他們把種種情緒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而他們，就那樣在經(jīng)過我們所在的班級時，不急不徐，舒展著肢體，不時把大頭面具對著你，而你卻無法分辨那些大頭面具下是一張怎樣的真面孔，也無法判斷哪一個是波學長，他們似乎有意地保持著一致的速度，一致的幅度，緩緩地扭啊扭，扭啊扭，似乎那一圈圓形的操場永遠也扭不完，好像從不曾停止過，一直到今天。

玲是我小妹十分喜歡的一位同屆校友，雖然小妹僅僅看過玲的照片，她一直認為玲屬于那種清秀靈動的女孩兒。據(jù)說，玲曾經(jīng)跟一位邊防軍人保持著一段長達八年的書信友情，在同學中普遍被看作傳奇。畢業(yè)前，我和玲在我們最后一次?？ㄓ崋T會議中談過各自打算，她說決定回家鄉(xiāng)工作，那時，我們的法學教授田建議我做一名理論工作者，但是我還沒有明確自己的未來，所以，最終與玲失散。直到三年前的一個傍晚，在與同樓一位芳鄰聊天中意外發(fā)現(xiàn)玲的下落。電話那端，是遙遠得有些不真實的聲音，在一番激動的喜悅和寒暄過后，互相存下對方的號碼，互相說以后要保持聯(lián)絡。但是，在找到彼此的這三年間，我們仿佛約好了似的彼此再無聯(lián)絡，各自按照自己的軌道運行，再無交集，彼此的名字也僅僅成了手機通訊錄中保存的一個號碼，一個印記，似乎只為提示對方曾經(jīng)在自己的青春軌跡中互為過客。

4

在?？凶盍钗乙馔獾囊粋€，應是物理系的稷。稷是校刊中僅次于崔的靈魂人物，稷比我們更像一個大人，似乎才華看起來比別人遜色一些，但稷善于解決問題，他還是物理系的學生會主席。

之所以說稷是最令我意外的，緣自于此。那是在我們大學畢業(yè)即將離校的最后一個晚上，我走出宿舍樓送別趕來道別的好友。在校園榆墻邊的甬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各種歡聚和跟我一樣的離別。就在我和好友即將分別的那刻，我看到稷背著大大的行囊，身旁追隨著一位比我年長幾歲的女子，從燈火通明的光線中看去，那是一個干凈略施粉黛但依然感覺純樸的女子。我們不約而同地駐足，看向?qū)Ψ?，也看向站在對方身旁的人。我把好友介紹給稷，不假思索，稷大大方方地把幾乎躲到一側(cè)的女子拉到我面前，笑瞇瞇地說：“這位，你叫嫂子吧！這是我妻子！”

妻子？稷的？一時如墮五里云霧，但我還是不失禮貌親切地叫了聲“嫂子”！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神和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都同時向稷發(fā)散出無法阻擋的疑惑。

稷坦率地說，其實，入學前他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突然間，對稷的穩(wěn)健，稷的冷靜，稷的善于照顧別人……諸多他平時表現(xiàn)出來的與眾不同，一下子讓我找到了那個隱秘的出口。

目送好友漸漸遠去，目送稷把他的妻子送走，就在那七月夏夜的風里，我站在原地，獨自在那巨大的“秘密”之中呼吸著。我們一起在校刊共事的這幾年，稷竟能瞞得這樣好，如此密不透風。畢業(yè)后，稷迅速地隱入此前如同他密不透風的婚姻里，無影無蹤，杳無消息。

5

而靜，是我的知己，懂我并心疼我的那個人，把我捧在手心里的那個不同專業(yè)不同屆別的親密學長和摯友。

曾留在攝影王子照相機取景框里的那條紅色長裙，就是靜花了兩個學年的獎學金送給我的珍貴禮物，純粹的“私人定制”。靜最后一個學年的獎學金全部給我買了水果罐頭，她畢業(yè)離校前還提前一年給我準備了畢業(yè)留言冊。

那個時候，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預見到，在大學畢業(yè)后的第十個年頭，我竟然告別自己的家鄉(xiāng)也來到靜所在的小城定居，這讓我們那些大學園里的時光和曾經(jīng)的過往愈發(fā)清晰如昨。

跟高一屆的校友們“混”，自會得到一定的照拂，跟靜就是這樣。星期天傍晚，靜班級同學組織去海邊，靜也會把我?guī)?，讓她班男生騎自行車載我。我們在即將落日的海邊拎著鞋子瘋跑，看遠方的天邊海天相接成一色。黃昏降臨，在手電筒光里在海邊灘涂中捉小蟹，在海邊微涼的夜風里回航，隨靜們偷偷跑去化學實驗室點燃酒精燈，把捉回的蟹子扔進一只缽里，放到酒精爐上煮，實驗室里的白醋是唯一的調(diào)料。古老的炮臺，暮色四合時海邊的云朵，風中的長發(fā)，歡快得無拘無束的笑聲時時在我的記憶里重現(xiàn)。

我們政史系教學樓位于第二教學區(qū)，但宿舍樓和食堂等生活區(qū)都分布在第一教學區(qū)。每天，我們都要在兩個有著相當距離的教學區(qū)之間穿梭幾次，尤其是冬天，等我們上完晚自習后，同學們蜂擁去打熱水，水房里往往被擠得水泄不通。靜配了我宿舍的鑰匙，每天第一節(jié)晚自習后她都去水房給我灌熱水袋，然后去我所在的三號樓208宿舍，把熱水袋放進我的被子里。這樣，當我回到宿舍時，我的被窩就是暖暖的。這熱水袋靜一直持續(xù)幫我灌到她畢業(yè)前的所有冬天。

星期日，我們除了在事涉?？睦龝吓鲱^，我們還相攜去鏡湖公園散步，去冬日的遼河邊看冰排，在天寒地凍的遼河岸邊吃雪糕，去市圖書館看書。

大學畢業(yè)后，我和靜一直保持聯(lián)系，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個暑假，靜去家鄉(xiāng)看我?？吹剿哪强蹋也胖?，她的生活和工作并非如她平安信中所述那樣一帆風順，畢業(yè)后那幾年，她因病相繼做了兩次手術(shù)，工作也受到影響，為了不拖累男友，她忍痛選擇了分手。說起那些往事，她輕描淡寫，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她總是這樣，把疼痛悄悄地埋進心里，把微笑呈現(xiàn)給關(guān)心她的人。

那個去參加會議的清晨，站在靜單位門前，站在初冬已經(jīng)寒冷起來的風里，透過空曠的大操場，遙遙望著她走來的方向，看到她遠遠就伸出的手，逐漸加快起來的腳步，一如當年一樣心無旁鶩的那份開心和專注，她寒風里甩動的馬尾，讓我的思緒疾速閃回，回到我們最初的相逢。我看到我們相冊里多么年輕、意氣風發(fā)的青春，以及與青春相關(guān)的那些歲月，昔年冬日午前冰排瀟瀟而下的遼河岸邊，我們定格在公園青草窗里純凈的臉，地理系行進中的大頭人表演，畢業(yè)前夕榆墻邊稷魔術(shù)師一樣抖出的巨大秘密，玲風中飛揚的白裙裾，稷和波安穩(wěn)靜好的現(xiàn)世生活，攝影王子和彬錯過的生命歷程，留下我們在極其認真地過著每一個凡俗、樸素的日子，仿佛那些最初的詩意華彩，青春飛揚，在我們的另一只腳還沒有邁出大學校園時就已成為過去時態(tài)，就已風流云散。

在早晨清澈寒涼的風中，我和靜兩個人都在聽對方說，你又瘦了，你的手還像以前那樣涼，你要好好愛惜，我們要經(jīng)常見面……然后，我們的十指互相從對方手里一寸一寸抽離，等到揮手作別那刻，在回眸的淚落中，我們卻無法再并肩走回當年去圖書館，去?？龝穆飞?，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那些青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