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
近來,常常做一些不可理解的夢。夢里有泛濫的洪水沖垮了堤壩、旱地里的墳頭開裂冒出了青煙、黃貓慵懶地躺在了草垛中,日復一日,它們彼此糾纏、交結于一體,以一種極端方式暗暗損耗著我的元氣。
我跟朋友圈里一位能掐會算的賈半仙嘮叨,請他救我脫離水火。他沉吟良久,最后安撫道:“你和我曾經(jīng)的夢頗為相似,這是思鄉(xiāng)之病,屬心病,還是抽空回去看看吧?!?/p>
我起初狐疑,繼而想起近些日子的不如意。他家飼養(yǎng)著一只金絲雀,時不時在籠子里跳來跳去。他說:“你呀,現(xiàn)在就是那只籠中鳥,悶得久了,想飛回大自然?!?/p>
一語中的!繁重瑣碎的工作似乎早已將我碾壓成畸形人,喧囂吵嚷的都市更是將我精神逼上懸崖,我的確需要回到大自然,回到故鄉(xiāng)永安洲,用那些散落在自然村落里的鈐印,摁住自己游離的魂魄。
站在家門口就能聽到古馬干河中的汽笛聲,登上高約兩層樓的河壩就能看到往來不斷的貨船。在無數(shù)個風平浪靜的日子里,那河面上洋溢著波光粼粼的溫情,襯托得眺望者的雙目炯炯發(fā)亮。
沒有什么比古馬干河更能讓一個村莊血脈賁張與驚恐萬狀共存了。這條長約九十余里的河流原來只是一條內流河,千百年來一直沉睡于泰興古溪鎮(zhèn)與馬甸鎮(zhèn)之間,直至1977年被挖掘、疏浚后,它才最終由馬甸一路向西橫穿永安洲,直奔長江。
童年時,我曾赤條條地奔跑在泥土夯筑的河壩上。河壩面水一側的斜坡上植滿了水杉,那些高大的褐色落葉喬木如同駐防的士兵,我對他們的赫赫威儀毫無興致,反而熱衷于爬樹掏鳥窩、逮知了。令人惱火的是,水杉樹并不只是鳥雀和蟬兒的窩巢,誰都有權將水杉視為未開墾的處女地,貪婪地霸占到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有一種體型小巧的臭蟲,常常隱藏在水杉枝丫間,偷偷分泌強烈的臭氣,擊退我們向上攀爬的雄心壯志。
水杉屬落葉喬木,喜歡潮濕肥沃的土壤,古馬干河自然能源源不斷地滿足它們的需求。不過,糟糕的事情常有,甚至年年不缺。洪澇總喜歡在夏日的某個節(jié)點洶涌而來,地面顫抖、堤壩搖晃,村莊岌岌可危。低矮的草本與灌木不斷被抬升的水位淹沒,水杉頓時矮去半截,腰身以下全被濁流浸泡,根系被洪水撓癢癢,撓得受不住了,隨時會“嘎吱”一聲崩斷在古馬干河里。
我家就在堤壩背面,那是一個決堤后首當其沖的尷尬位置。我曾親眼目睹過水鄉(xiāng)與洪水之間特殊的“親密”:水來時,席卷雞窩鴨籠、鍋碗瓢盆、殘垣斷木泥沙俱下;水去時,墻塌樹倒、家破人逃、萬物散落瘡痍狼藉。
那時候,我還沒有看到《圣經(jīng)》里關于諾亞方舟的故事,因而當大人們去捍衛(wèi)村莊、挽救財產(chǎn)時,我們到水田里縱情地撈魚摸蝦,去滿溢的溝渠里縱橫浮游,甚至劃著小木船穿過激流指點江山。我們的自由建立在洪水之上,我們的快樂奔流在災難之中。
當洪水退去,當一切又回到原有秩序上時,我會走到古馬干河大橋上感受晨風吹拂,也會騎車繞著重新修筑的堤壩欣賞落日長河。古馬干河變得既溫和又嫵媚。
我常把古馬干河假想成一條運河。我喜歡“運河”這樣的名詞,它見證人工之壯,也彰顯自然之美。我喜歡夕陽西下,河面上常常散落著幾處或明或暗的“點”,這些“點”時而穿梭往來,時而靜止不動,它們是漁人、漁船及漁網(wǎng),這景象似乎只是運河有。而這些景致在我心底,往往出神入化,如遠方的風景、如書中的詩詞、如夢里的工筆畫。
曾幾何時,我總做一些彩色的夢。我向別人炫耀,吹噓我是一個畫家——據(jù)說,只有畫家才能夠做出帶顏色的夢兒。
其實不然,我的夢之所以五彩,全賴古馬干河經(jīng)行之處與天地云霞的完美結合,全賴長江與古馬干河的犄角相應,是它們勾勒出我青少年時期的生活底色,它們獨特的魅力在我夢境得以顯影成像。
我多想再聽一聽古馬干河跌宕起伏的濤聲啊!我多想再用雙目“咔擦咔嚓”攝下漁船漁夫漁網(wǎng)于夕陽西下時的靈動身影啊!我多想再回望那些森然林立的水杉上各懷所思的鳥雀飛蟲??!
鋼筋水泥注定無法安頓我那顆看似平靜實則躁動的心臟,燈紅酒綠也注定無法麻醉我內心的憧憬和渴望。我小小心思更愿意浸泡在時而奔騰向前、時而沉穩(wěn)溫潤的河流里,與夾岸水草、瀲滟晴光共同嬉戲。
古馬干河像永不干涸的印泥,把我的身體印染得一片通紅,宛若初生的嬰兒。
父親去世已經(jīng)整整四年了,在這四年里,我常常想起那塊旱地,旱地里的墳墓,墓旁的石碑,碑上陰刻的描金字跡。父親,一個偉岸的生命就這樣被冰冷的水泥永遠地封合于此了。父親58年的生命,有過無數(shù)坐標,但這些坐標是不夠精確、也不可具體定位的,因為他是有生命的,可以瞬間移動的。這就像他的稱謂,既是父親,也是丈夫;既是同事,也是朋友。他既可以在這條河流之上捕魚,也可以在那條河流里汰洗衣物,他還可以駐足在阡陌之上仰望天日,也可以悶在被窩里鼾聲起伏。而今,他已經(jīng)沒有了想法,也再沒有挪移一步的可能性了。他被狹小的墓穴定格。這是他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的宿命。父親的墓地,是這件衣服上一枚紐扣,是我記憶之鄉(xiāng)某個角落里用力摁壓下來的鈐印。殷紅如血,我生命的血色。
父親的墓地在古馬干河支流流經(jīng)的地方,我不知道這條支流叫什么名字,只曉得這個地方叫做“永?!保瑹o論是永福,還是永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在這里。
我記得,當時為父親買骨灰盒時,親屬詢問我意見。
社會上流行用樟木做骨灰盒,理由簡單:樟木不易變形、不易生蟲,耐腐蝕性強,還天然具有一種樟腦丸的香味。他們都是我的長輩,我不能不聽從,但最后我還是看上了一只石質的匣子。那只石質匣子十分厚重,壓在手心里,令我在剎那間萌生出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父親去世,我無法安撫自己悲痛、惆悵的心緒。我盡管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而我深知這個家我從未擔當過,父親依舊是家庭的頂梁柱。頂梁柱一旦坍塌,我的身心即刻遭逢無比巨大的壓力。我像一只鴕鳥,下意識地選擇逃避,幻想著這一切只是一場夢——直到在火葬場最后一次瞻仰父親遺容時,我都恍恍惚惚,覺得父親也許只是暫時睡去,他還會被我們的哭聲擾醒??涩F(xiàn)在呢?我為父親挑選的骨灰盒正沉沉地壓在手心,我所有的神經(jīng)都一起向我發(fā)起猛烈攻擊:你的父親再也不復蘇醒,他已經(jīng)被爐火燃為灰燼——盡管你覺得殘忍、殘酷、無法忍受、無法直視,但你無路可逃!
是的,我無路可逃!親屬以滿面愁容圍成里里外外幾個圈,我被困核心,我無路可逃!他們都等著我這個孝子做最后的決斷!“就這個吧!”我跟他們說。這塊石頭做的骨灰盒冰涼、沉重,但此刻我心安篤——父親畢竟已經(jīng)走了,從此往后能夠陪伴我們的也就只剩下這一盒骨灰了。
我后來私下里跟妻子說,我被那盒子上的青翠色澤吸引了,青翠者,永垂也。父親算不得大人物,一生一世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他對于一個家庭而言是偉大的,我希望我永遠記住父親!記得父親對我們家族的貢獻!
在堪輿墓穴時,那個墓園管理者拿著本子,詢問我們一家人的生辰八字,繞墓園推算一周后,欣喜地說:“X排X列不錯,是吉祥發(fā)財穴?!蔽覀兟牶?,立即搖頭:“我們只希望平平安安就行了。”父親的意外去世,讓我們這個和睦友愛的家庭千瘡百孔,心有余悸,所謂發(fā)財,所謂吉祥,盡是些浮云,我們只求平安是福。
我對墓園里的堪輿者給予了極大的熱情。每逢祭祀的幾個時節(jié),我們都去他那里購買紙錢、金庫,并嘮叨著煩請他幫忙照顧。我們常年在外,無法照顧父親的墓地,只能心心念念地拜托他代勞了。
我常覺得挺難為他。他是個腿腳不太靈便的人,而且他已滿頭白發(fā),我猜想他的年齡并不小于我的父親,更何況他一年到頭的生意又是那么好。我真怕他敷衍我們。他忙得過來嗎?他會真心誠意替我們照顧一個與之毫無關系的人的墓地嗎?可是,每當看到他漸漸佝僂的背影,我心里又好一番惆悵和感激。
看到他,我像看到了我的父親。真的。我們陪伴在父親身邊的時日遠遠沒有他這個陌生人陪伴在墓園的時日多。
不知不覺,我生出了無限地愧疚與不安。父親已多久沒有托夢給我了?而我卻夢見了一座陡然裂開穹頂?shù)哪寡?,從中騰騰冒起不絕如縷的青煙。
故鄉(xiāng)是典型的水鄉(xiāng)。如果要我用紙和筆將她描繪,還不如寫兩個字的結合體,上面一個“口”,下面一個“回”,橫平豎直是河流。這兩個字足以生動形象地概括出我故鄉(xiāng)土壤與河流的關系。
草木生根全賴土壤與水澤滋養(yǎng)。我曾在一篇散文《溯流而上》里講述了水鄉(xiāng)人幸福地生活、浪漫地追求。事實上,要談到里下河平原的作家們是如何描摹他們的鄉(xiāng)愁時,都繞不開草木。草木豐饒,是他們心目中最淳美的故鄉(xiāng)特征,也是我故鄉(xiāng)的真實寫照。
平原水鄉(xiāng)之美,除了曲折婉轉、交錯如網(wǎng)的河道,環(huán)河雜生的楊柳桑梓之外,草垛與粉墻黛瓦又是平原上另一道唯美的風景線。
草垛是幸福的,它總靠著灰白色的山墻,籠絡著日常人心。山墻并不高,八十年代蘇北農村還沒有人家建得起樓房,樓房是九十年代后期的產(chǎn)物。即便樓房拔地而起,一般鄉(xiāng)下人仍舊喜歡在低矮的廚房里生火做飯、喂豬養(yǎng)羊。蘇北水鄉(xiāng)人講究主次分明。樓房是人住的,是會客用的,也是神光臨的(中堂及神龕、香案即是證明)。廚房(常以平房形式出現(xiàn))里有豬圈、羊圈、有灶臺、有糧囤、有水缸,廚房難登大雅,所以雜亂什物都會存儲其中,規(guī)模和格局上不能喧賓奪主。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廚房也稱之為“下屋”,其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草垛的地位也不會高貴到哪里,它們一般都靠著下屋與堂屋之間的山墻,一級一級地堆壘碼實,既方便取用,也不易被風雨刮倒、淋濕。這就成了鄉(xiāng)村貓兒狗兒們寄居之地,草垛是它們的溫柔鄉(xiāng)。
我喜歡草垛,對于草垛的由來更滿懷敬畏。鄉(xiāng)下農忙時節(jié),站在村口向田野里望去,都是帶著麥秸稈編織的草帽忙碌的鄉(xiāng)民,他們不知疲倦地有序地揮舞著鐮刀,刈倒麥子、晾曬、捆扎,我就想起巍峨高聳的草垛,想起嗶剝作響的灶膛。
那時候,我也有一頂屬于自己的草帽。我的草帽小,是父親從草垛上用脆生生的夾帶著清香的新秸稈編織而成的。我常戴著我的草帽奔跑,與我家的黃狗、黃貓打鬧。經(jīng)年以后,當我讀到西條八十寫的《草帽歌》時,我忽然流淚了。
我意識到,好多情景都回不去了?!澳琼敳菝保诤畏侥憧芍??”我的草帽,早已被當年那個無知的孩童丟到了九霄云外,他在把草帽丟棄之前,已經(jīng)將草帽蹂躪得破敗不堪,麥秸稈斷裂戳人,帽檐粘了黑不溜秋的草木灰,甚至還被哪只老鼠當做了尿壺,騷味撲鼻。那個孩子因而嫌棄它,而且他也覺得再也用不著這玩意兒了,他一門心思都花在了閱讀上。他的閱讀寬泛,從小說到經(jīng)書,從戲劇到詩歌,可偏偏沒有心情閱讀生活這部書。一本本書,如一扇扇門,把他擋在了春種秋收、脫粒堆壘的農門之外。
終于有一天,他感覺到自己在農村生活的體驗上狠吃了一個虧,他想重回到農村,回到他的水鄉(xiāng),回到那個處處有著黃色草垛、灰白山墻的故鄉(xiāng),結果卻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縱然有遠離城市的心愿,卻不復有回歸田園的力量。這真是糟透了——就像那些卸甲歸田的士兵想要再回到戰(zhàn)場,已然手無縛雞之力了。我就是那個兵——那個逃離故鄉(xiāng)的逃兵。
當逃兵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要為殘酷現(xiàn)實付出沉重地出逃代價時,就連睡夢都在不斷地譴責他。何止是夜晚無法操控的夢寐呢?白晝一下子被喧囂霸占,天光云影悉數(shù)變得詭譎猙獰,自己的世界不知道是一下子醒悟了,還是一下子墮入萬劫深淵?總之一切都顛倒,一切都混沌,一切都不同于往日了。
逃兵最怕成為慣犯——然而,逃兵的身體里很可能具有“臨陣脫逃”的強大基因。這個逃兵,再次決定出逃。困難重重,他只能暫時地茍且偷安。
我想養(yǎng)一只黃貓,一只黃狗。給黃貓取一個名字,叫水木清華,給黃狗也取一個名字,叫那年那月。妻子不許,母親不許,我妥協(xié)了。
我想回到故鄉(xiāng),我不止一次跟妻子說。最后,她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但叮囑我速去速回,別把心玩野了。我凜然一驚。
我本鄉(xiāng)野村夫,如今入了城仿佛得了正道,回鄉(xiāng)反而成了偏離軌道、不務正業(yè)的人。
我又想起那首《草帽歌》,真是一支充滿愁緒的詩歌,“失去了找不到”的其實是“我珍愛的無價之寶”。而當初呢?我卻故意將我的草帽拋擲到又高又遠的天空,讓它隨風而去,飄向那天外云霄。
那頂草帽,是我頭頂?shù)拟j印,有著生命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