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端,是另一個世界……
《朗城日報》
本報訊(記者 XXX):今日上午10時許,我市某重點中學高一學生尹楷奇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為保護一名四歲女童,不幸身亡。
據(jù)目擊者稱,事件的起因是一名貨車駕駛員因操作失誤導致方向盤失控,車子沖出馬路邊,撞向人行道上毫無知覺正在玩耍的女孩。在危急的瞬間,這名十六歲的少年沖上前去,將女孩推向一旁,自己卻被車撞上,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消息傳出后,尹楷奇的母校高度表彰了這種舍己救人的精神,并號召全校師生向這名少年學習……
一
十二年后。
清晨,陽光灑落下來,照耀著校門前的林蔭道。透過臨街的鐵欄桿,可以看見里面鮮紅的塑膠跑道和保養(yǎng)良好的草坪。在操場的入口處,屹立著一座雕塑:一只雄鷹高昂著頭,嘴里叼著書卷,背后是一望無垠的藍天與金光萬道的朝陽。
這座雕塑的輪廓,同樣印在所有進出校門的學生的校服上,成為這座城市最引人注目的標志之一。一個學生穿著胸口印有這樣校徽圖案的校服,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到同齡人羨慕的眼光。
“哎呀,你家小孩真不簡單哪,考進實驗一中……”
“哪里,只不過他自己愛看書而已……”
諸如此類的對話,每天都在這座城市里重復上演。
校門口的林蔭道上走來幾個女孩,校服胸口印著引人注目的標志,目光略帶新鮮地打量著四周。
“房楠,多虧了這張假條,我們才出得來啊?!?/p>
當中走著的一個短發(fā)的女孩聽了,只是淡淡地撅了撅嘴,沒有說話。
“是啊,真羨慕你開個假條這么簡單。我們這些寄宿的,平時想出來買個飯,老班都不同意!”
她們走過一條佇立著紅綠燈的斑馬線。馬路對面,有一間“OK”便利店。店員姐姐是她們的熟人。
“又來充交通卡嗎?”走進店門,一個熟悉的微笑的聲音傳來。
“不,這次我們是課間臨時出來買東西?!狈块f。
“我說呢,怎么上課時間遇到你們。為什么不多帶幾個男孩子來幫你們拎水???”店員姐姐微笑地從她手里接過清單,瀏覽了一眼。
“學校本來有發(fā)礦泉水,可今天體鍛課的預選賽上,跳高隊的那些人非要喝什么‘寶礦力’!后來我們告訴老班,老班就寫了條子,讓我們出來買了。”
旁邊幾個女孩咯咯笑起來?!熬褪前?,人家小白本來是想偷偷跟來的,都是房楠把他告發(fā)了啦。”
“是啊,他被老班抓走的那個樣子,連我都覺得好同情哦……”
“記得開發(fā)票啊,我們要抓緊時間,遲到又不給進校門了……”另一個女孩急著催促。
“哦,我差點忘了,發(fā)票本不知被他們拿到哪里去了……”店員姐姐走進里間,端出一個敞口的大抽屜,倒出里面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開了鋪底的報紙,露出一張經(jīng)年累月泛黃的紙張。它輕輕地飄落在地上,邊沿隱約透出紅色的印跡。
心突然像是漏跳了一拍,房楠小心地蹲下身,輕輕地將它撿起來。
那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紙,上面是幾行模糊的圓珠筆字跡,右下角有一行隱約的簽名:“尹楷奇”。
內(nèi)心“突”地顫了一下,這三個字映入眼簾,令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如一道光,照亮了久遠以前記憶的黑暗。
“好漂亮的字?!睅讉€女孩也把頭湊過來看。
“大概是比你們大幾屆的學生寫的吧?!钡陠T姐姐說,“這張單子看起來可有好些年頭了?!边@時,電話鈴聲響起,趁她轉身去接時,房楠飛快地從桌上摸走那張收據(jù),塞進口袋,然后便裝作若無其事,與其他人一起走出了店門。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即將到來的校運會。房楠卻有點心不在焉,雖然平常也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但今天卻變得格外沉默。身旁,剛才催促她們的那個女孩注意到了。
“你怎么不說話?”
“在想東西而已?!?/p>
“他們說小白要參加五項全能哦,你喜歡看哪個比賽?”
“都一樣啦?!?/p>
“我想去看跳高,他們說跳高的男生很多都又高又帥呢!——對了,你有‘易初蓮花’的卡嗎?我紙巾有點不夠,下次我們一起去吧?!?/p>
什么嘛!房楠微微地白了她一點,不過還是點點頭。
夜深人靜的時候,房楠躺在宿舍床上,打著手電筒,照著那張發(fā)黃的紙。
“尹楷奇”,聽起來像是她曾經(jīng)遇到過的什么人??墒?,回顧過往的歲月,她根本記不起自己曾經(jīng)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
紙上,那行整齊的簽名,仿佛是一個謎,來自時光深處的密碼。她總覺得它們在呼喚她,用細小的聲音呼喚著。這個名字帶給她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種陌生的親切感涌上心頭,似乎是本應該存在她腦海里的一段特別的記憶,卻被遺失了很久很久。
在暖黃的光線下,她凝視著那行簽名,字體俊秀而又飛揚灑脫。不知為什么,她的心竟然微微地痛了起來……
二
睡夢中,仿佛又回到小時候,眼前一片明亮而朦朧的白光。似乎有人在呼喚著她,很小的時候,媽媽在身邊,也是這樣輕柔地喚著……“你是誰?”她在夢里大聲問,“為什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房楠,房楠,起床了!”耳旁傳來媽媽不耐煩的催促,“每次從學?;貋矶歼@么懶!”
房楠從被窩里爬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忽然想起今天是周日。
事實證明,昌樂藍寶石不僅是當今世界上少有的優(yōu)質藍寶石,而且還伴生多種寶玉石礦物,昌樂方山藍寶石原生礦是世界唯一的寶石原生礦床,是世界寶石礦的圣地。
“還有,昨天你們老師打電話來說你們最近測驗了?。?/p>
“什么?”房楠心里一跳,猛然間想起那張被她藏起來的考卷。
晚上爸爸回來時,家里的氣氛果然陰云密布。房楠硬著頭皮,連說話都小心翼翼。
“養(yǎng)你算是白養(yǎng)了!”盡管如此,終究還是躲不過去。
“也不給我和你媽媽爭口氣!你看廖部長家的千金,參加全省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拿了金獎!她爸爸那天還在我面前講這件事,那個語氣啊,得意得不得了!養(yǎng)這么個女兒,多給家里爭光。你倒好,連考個及格都難于登天,在人前丟盡了你父母的臉!”
房楠起初一直聽著,這時卻忍不住脫口而出:“那當初誰要你們把我生下來!”
“你!”爸爸氣得“霍”地從皮沙發(fā)上站起來,揚手要打。房楠卻機靈地側身一躲,溜進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門。
初中畢業(yè)時,她的成績本來剛夠上一所普通高中,但父母動用關系讓她進了這所全省最有名的老牌重點中學。在學校里,她時常感到自己跟周圍格格不入,學習成績在班里也總是墊底。老師的臉自然是鐵青的,尤其是成績單下來之后。雖然表面不說,房楠總覺得同學們看她的目光里藏有一絲掩蓋不住的輕視,也聽過“她是靠關系的”“買進來的”之類的竊竊私語。
在很多人眼里,她就像個怪人。不過自己也夠奇怪了,好端端地,偏要上課時間在校園里閑晃,身邊也沒有什么朋友。如果勉強要說的話,馬曦悅可以算一個吧。房楠有時會懷疑,馬曦悅為什么要這么熱衷地和她做朋友。因為馬曦悅家境不怎么好,在一起時往往都是房楠買單。雖然房楠偶爾也會故作大方地讓她用用自己的超市購物卡,心里卻很鄙視這種行為。但如果沒有她,自己豈不更加形單影只?
但平日里,她更喜歡一個人呆著。進校后,許多節(jié)自修課,房楠都沒有回教室,而是在校園僻靜的角落,像孤兒一樣漫無目的地游逛。反復教育了多次后,老師們也拿她毫無辦法,因為她有關系,又不能隨意處置她,也只有任憑她隨心所欲。
“管他的!反正我本來就是個‘問題少女’——專門問問題的,美少女……”
偶爾也會這么自嘲。只是,每當徘徊在校園僻靜的草地上,聽見上課鈴聲響過之后,遠處的教室傳來書聲瑯瑯,這聲音總會在心里激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羨慕,也許連自己也不愿承認吧。那時,抬起頭,湛藍的天空,寂寥而空曠,就像她十幾歲單薄的青春,空蕩蕩一無所有。
三
“大家好,我姓李,你們可以叫我李老師……”
實驗一中長達一個星期的校運會終于拉開帷幕。開幕第一天,他們見到了新來的代課老師,扎著馬尾辮,鵝蛋臉上是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當她站在講臺上介紹自己時,下面一片鴉雀無聲,幾個平日里調皮搗蛋的男生都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努力擺出一副專心聽講的樣子。
放學后,老師說自愿留下來的同學可以和她一起去學校的體育器材室打掃衛(wèi)生。平時根本沒什么人愿意做的事情,這次全班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反響熱烈。放學后,一堆人蜂擁而入小小的器材室,把里面擠得水泄不通。房楠雖然對勞動之類的事情向來不感興趣,但也忍不住跟進去湊熱鬧。
體育器材室是一間堆滿雜物的房間,不知多久沒有清理了??繅τ幸慌挪AЧ?,陳列著過期的獎杯、證書之類的。房楠,大概是什么都不會干的緣故,只能坐在一堆還沒搬走的墊子上發(fā)呆。剛好體委帶了幾個男生來搬裝雜物的紙箱,要她讓道。房楠匆忙間被人擠到墻邊,身體貼著玻璃櫥站著。抬眼望去,里面擺放著一座陳年的獎杯,邊上似乎還有一個相框。
她忽然瞪大了眼。眼前的獎杯上,赫然印著那三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字“尹楷奇”,旁邊還有一行工整的小字“參加市中學生運動會男子跳高比賽獲高中組冠軍”,下方是獲獎日期,似乎是十幾年前的事情……
相框里的照片,邊緣已經(jīng)微微發(fā)黃。畫面中是一個大男孩,站在田徑場上,頭頂著燦爛的陽光,笑容粲然而富有朝氣。似乎有風從照片上透出來,微微撫摸著他的發(fā)梢。她伸手出去,隔著玻璃,似乎仍然能觸摸到許多年前的這段記憶。照片里的人,她覺得自己似乎從未見過,卻又隱約有種異樣的熟悉感,為什么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正在出神,卻猛然被人拍了一下后背。回頭看去,是剛才搬紙箱的幾個男生,他們要她讓開,好清理這個柜子。一個男生伸手進去,取出幾個獎杯和獎牌,全都扔到旁邊裝雜物的空箱子里。
房楠站在箱子旁,看著所有的陳列品都從玻璃櫥里清理出來。箱子很快堆滿了,最頂上擱著那個獎杯和相框。她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相框,這時李老師正好經(jīng)過,朝這邊看了一眼。
“這些都是清理出來的?”房楠看到她的目光注意到了上面那個獎杯,腳步忽然停住了。
李老師來到箱子跟前,俯下身去,手指輕輕地觸摸獎杯,對著上面的字跡凝視了許久。房楠看到她眼眶微微有些發(fā)紅。
“這個不能扔掉,我要去找校長……”房楠聽見她仿若自言自語地說,然后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房楠拿起那個相框,仔細端詳著,忽然發(fā)現(xiàn)相框背面夾相片的地方有一道很寬的縫,里面好像塞了什么東西。固定的金屬片很緊,她使勁弄了半天都揭不開。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忽然傳來外邊走廊上幾個男生的議論聲:
“你聽說了嗎?那個獎杯原來是我們學校一個人打破了全市中學生跳高紀錄!”
“聽說那個人是李老師讀高一的同學,他創(chuàng)下的市紀錄我們學校至今還沒有人能超越。”
“校長是新來的,所以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原來李老師也是我們學校畢業(yè)出去啊……”
手指猛一用力,金屬片突然服帖地挪向一旁,手里相架的夾層整個松脫開來。她小心地摘下固定的背板,看見背板和照片之間果然夾著一張疊起來的紙,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展開來,似乎是某年某月校刊中撕下來的一頁,上面還影印了《朗城日報》的一則消息。腦子里“轟”地一響,她猛然回憶起,似乎家中的某個角落也藏有一張同樣的剪報。刊頭赫然印著黑色的大字:“尹楷奇,舍己救人”,其間還有大大小小的標題:“記者采訪班主任老師和同學”,“尹楷奇同學送別活動定于X月X日舉行”……
手指漸漸變得僵硬,不知什么時候呼吸也慢慢停滯了,周圍似乎變得一片寂靜,大腦的空白中,不遠處的說話聲音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
“聽說那個叫尹楷奇的,在很多年前的一場車禍里,為救一個小女孩死了……”
四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似乎覺得,家中的某個角落,藏著父母向她隱瞞的一些事情。
小時候,她在亂翻雜物間里一個抽屜的時候,曾經(jīng)看到一個筆記本里夾著一張剪報。只是那時候她還不識字,便好奇地問媽媽,可是卻遭來一頓訓斥。隔日,那個筆記本就不在原處了。這件原本逐漸淡忘了的舊事,卻因為那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而從記憶的底端再度浮上水面,逐漸清晰起來。
房楠深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心底的不安,在雜物間的柜子之間翻找著。那張剪報也許依然還在,她一定要把它找出來。
對,就是這個!觸到淡藍色的紙盒,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本能地感到自己正在揭開一個遺忘多年的秘密。紙盒邊緣有點開裂,里面是成疊的信封。她在其中一個信封里找到了那張發(fā)黃的剪報,上面清晰地記載了十二年前發(fā)生的一場車禍。那時她才四歲,四歲的孩子能對這一切存留印象嗎?她只是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住過一回市中心的醫(yī)院,卻不記得自己為什么要入院,也許,這就是那場車禍留給她的全部記憶。
可是,他呢?高一學生尹楷奇……她在記憶深處尋找他的影子,卻害怕自己一無所獲。那場車禍在過往歲月里似乎只有短短的幾秒就結束了。在那一閃而逝的瞬間,她是否來得及一瞥他的面容?他伸手推開她的時候,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在真正看到剪報的這一刻,她依然不知道。
夜里,躺在床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懸掛著黯淡無星的夜空,腦海中仍在反復地回想。這么多年過去,這件事似乎從來沒在父母口中提起過,他們似乎也總在避免讓她知道??墒?,多年之后他們竟然把她送去和尹楷奇讀同一所學校,這又怎么解釋呢?
也許他們自己忘記了也說不定。想到這里,她不禁有點氣憤,這么多年,他們竟然把她蒙在鼓里,讓她連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誰都不知道!
也許父母是怕她心里內(nèi)疚才不告訴她吧,畢竟,她這條命是尹楷奇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尹楷奇,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五
“房楠、房楠,老師叫你……”課堂上,馬曦悅在旁邊小聲地推了推她。
“啊?什么?”房楠如夢初醒地回過神。
“房楠同學,請你站起來朗讀一下這段英文?!庇⒄Z老師尖銳的目光從眼鏡背后射來。
“這個……呃……”房楠敷衍著,拖拖拉拉地站起來,目光偷偷瞥向身后坐著的男生,見他也是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只好結結巴巴地扯開嗓子。周圍傳來低低的笑聲。
“好了好了,別讀了,坐下!”英語老師顯然也聽不下去了,“真不知你到底在學什么,剛才講過的單詞還念成這個樣子!”
“她最近啊,肯定在跟周公學‘英國歷史’啦!”下面不知誰插上這么一句,全班哄堂大笑。
下課后,馬曦悅對房楠說:“最近你好像有點反常哦?!?/p>
“是嗎?”
“總像是在想心事?!?/p>
“哦,對了,李老師呢?”房楠突然岔開話題。
“???李老師,這時好像在看隔壁班的體育課吧?!?/p>
房楠朝窗外望去,果然是這樣,便又無精打采地趴回課桌上。
近來,睡夢里她也仿佛能看到那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有一扇精致的玻璃門,只是上了鎖。在門的另一端,是陳列的架子,上面放著那座獎杯。自從李老師去找了校長之后,
尹楷奇的相框和獎杯都被轉移到了這個地方。
在校史陳列館里,這也算是不低的待遇??墒牵恢且驗殛惲袠s譽的地方忌諱黑色的大字標題,還是這件事太過陳年已經(jīng)無人再愿記起,自從那天傳到她耳朵里的幾點小聲議論之后,就仿佛全都煙消火滅。尹楷奇的照片襯著四周金色和紅色的布景,下面的文字簡短地列出他的事跡,包括創(chuàng)下全市的跳高紀錄,獲全國物理競賽第二名,成績名列前茅,還曾經(jīng)擔任班長,品學兼優(yōu)樂于助人云云。
每次,她趁中午空無一人的時候,總是在那扇門前徘徊。隔著玻璃,望著那獎杯,又不時左右張望,生怕有人路過看見她。在這扇并不大的門前,她總感到自己的渺小,這種感覺并沒有隨著時日流逝而淡化,而是一天比一天更加鮮明。
那段時間她變得更加沉默,因睡不著而翻來覆去的日子也增多了。她總是害怕會做夢,害怕在夢里聽到尖嘯,看見鮮血,聽見車輪戛然而止的聲音。但內(nèi)心又渴望在夢里回到過去,哪怕只是一次,看一眼那發(fā)生過的事情。這兩種思緒一直在她腦海里交戰(zhàn),而做的夢無一例外都是死氣沉沉。
六
那天下午,高中男子組跳高預賽,馬曦悅邀她去看。房楠知道她是想去看小白跳。小白就是坐在她們后面的男生,雖然外號“小白”,卻是皮膚黝黑,長著一張狹長的臉。小白學習成績一般卻挺機靈,時常在課堂上給她倆從背后傳小紙條救急。馬曦悅似乎挺喜歡跟他說話,房楠卻時常懶得搭理。
她們來到操場,那里已經(jīng)堆起了高高的墊子,豎起了橫桿,幾名選手在旁邊做準備運動。剛到時,只看見一個身影沖了出來,一個鯉魚打挺越過橫桿,輕捷地落在墊子上,旁邊響起一陣掌聲與喝彩聲。
“快看,那是小白,小白!”馬曦悅抓著她的手,激動地喊。“他還告訴我要破‘校記錄’呢!”
“你看你,要做他的粉絲就快去吧……”房楠剛想鄙視一下馬曦悅,卻聽到背后傳來喊聲。一回頭,看見小白穿著運動衣和釘鞋朝她們跑來。
“看見我剛才那一跳嗎?”他有些得意地說,“差一點就平了去年的記錄!”
“反正是預賽,跳得再好也沒多大用處吧?!狈块珠_始損他,不知為什么,她就是喜歡用這樣一種語氣跟他說話。
“呃……這個……你們等著吧,我下一跳絕對能傲視全場!”小白似乎想解釋什么,但中途又好像換了主意。
“嗯,我和房楠會在一邊給你加油的!”馬曦悅在旁邊好不容易插上話。房楠白了她一眼,又不好再說什么,只能讓她拉著,來到賽場周圍。
起跳開始,一連好幾個都沒有輪上小白。場上的氣氛,四周加油的聲音,忽然都令她恍若隔世。房楠獨自站著,仿佛多年前的風,正從周圍的人聲中透出來。那增高的橫桿,墊子上揚起的灰塵,報數(shù)的喊聲……都成了喧囂的背景,成為一個人活過的見證。曾經(jīng),那個人也像這樣地奔跑,像這樣縱身飛躍,然后拿下全校甚至全市的記錄……如果不是她……思緒戛然而止,耳邊似乎傳來車輛剎車時尖銳的聲響——
“房楠——!”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原來是馬曦悅。她緊緊地捉住房楠的手臂。
“快到小白了,我好緊張哦!”
“又不是你跳,你緊張個啥啊——?”房楠在心里嘀咕。但,就在剛才,有那么一秒的光景,她眼前產(chǎn)生錯覺:起跑線上似乎站著一個多年前的,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不久,一聲哨響,她看見小白出現(xiàn)在起跑線上。一陣助跑之后,他一個挺身,朝桿上躍去,脊背的高度超出橫桿一截。不料正當下落時,腳碰到了桿子。周圍傳來一片惋惜聲。馬曦悅捂上眼睛不敢看,房楠卻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抬頭望了望天,又看了看手機里的時間。
“房楠,你怎么了?再陪我看一會兒嘛。”馬曦悅見狀,央求她說。
“我要找李老師補課,跟她約好了的?!?/p>
“你都沒有跟我說過——!”
馬曦悅顯得有些不滿,但房楠已經(jīng)不打算再耽擱了,她轉身就走,卻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喊:“房楠!”
她一回頭,發(fā)現(xiàn)是小白,正站在起跑線上望著她。
“房楠——”他又喊了一聲,不知為什么,話音里竟似乎有著和馬曦悅一樣的味道。房楠不禁站住腳,直愣愣地回頭望著他,但隨即又后悔自己心軟。她剛一轉身,就聽到后面?zhèn)鱽硪宦暎骸皣?,別走呀——!”
她不禁又回頭,剛好看見他起跳,只是這次姿勢似乎有點走了形。只見他有些倉促地躍起,下落時屁股觸碰了橫桿,與桿子一同掉落下去,狠狠地砸在墊子上,整個人陷在里面爬不起來。四周都傳來哄笑,有人過去幫小白,有人在指指點點,還有人在旁邊拿著手機拍照。
房楠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便不顧身后的兵荒馬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運動場。
七
“這么說你們都去看跳高了,為小白加油了嗎?”李老師溫和地問道。
房楠點了點頭。
“老師,你也喜歡看跳高嗎?”她問道。
李老師點點頭,不過神情變得有點奇怪。房楠見了也覺得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她又開始埋頭看那些數(shù)學題了,雖然沒有幾題是她覺得自己看明白了的。自從上了高中房楠的數(shù)學成績就已經(jīng)跌到谷底,有幾次分數(shù)甚至以“1”字打頭,連她自己都快要放棄了。但李老師仍不依不饒地過問她的分數(shù),犧牲自己的時間來給她補課,這令房楠很感動。因此,雖然補的是她最頭痛的數(shù)學,房楠還是來了。
只不過,做不了幾道題,房楠又開始犯困。趁李老師離開的一會兒功夫,她悄悄地湊近辦公桌,想看看某道題的答案,卻忽然看到數(shù)學書下壓著一本行事歷,露出的頁面上寫著幾行字:
“4:15——5:00:補課,補課后:去見楷奇的父母?!?/p>
看著這行字跡,房楠不覺驚呆了。
放學后,她悄悄地尾隨著李老師,見她走進學校附近的一條小巷子里,便急忙跟了上去。
巷子兩旁都是矮舊的房屋,有的掛上了布簾子,有的門前種著絲瓜,停放著生銹的自行車。
李老師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拐角處,房楠趕緊追上去,生怕跟丟了。
轉過一道墻垣,眼前出現(xiàn)一座整潔的平房,青磚灰瓦。門敞開著,里面隱隱傳來說話聲。她猜想李老師一定進去了。房楠看看四周沒人,便不禁朝里面望了一眼。只見墻上有一張黑白照片。她忽然變得很緊張,心在胸口砰砰地跳著,鼓足勇氣,踏進門去。抬起頭時,剎那間便覺得被什么擊中了:
那是一張少年的面容??±实囊粡埬?,微側著頭,雙眉英挺,眼神清亮,面容顯得純凈而富有生氣。經(jīng)過這么多年時光,照片依然栩栩如生。雖是一張遺照,但那陽光般明朗的笑容,沖淡了死亡的肅穆,而成為靜美。有一刻,她眼前產(chǎn)生錯覺,仿佛尹楷奇還活著,活在這個世界上,活在她的生命里……鼻子里有些酸酸的東西在發(fā)酵,眼角竟然有了淚光……
她屏息凝神地注視著,生怕打破那片刻光陰的寧靜??墒?,里間忽然傳來了人聲和腳步聲。房楠呆愣了一會兒,才突然想起自己是站在人家客廳里。腳步聲更近了,她趕緊心虛般地跑了出去,一直跑出很遠,心臟仍然砰砰地跳著,來到巷口才想起那張照片,她竟然忘了拿手機拍下來。
夜里,宿舍的燈光下,一行眼淚靜靜地流了下來。那張陳年的校刊頁面已經(jīng)不知道被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多少次了,但如今看著就會有一種心酸的痛苦,往昔的內(nèi)疚之中卻又雜有一絲說不清的甜意。她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這種既快樂又痛苦的愁緒,無法言說的心情,比以往更加強烈了。
八
“房楠,你聽說了嗎?——大新聞哦!”
幾天后的課間,馬曦悅眉飛色舞地跑過來對她說。
房楠對她這種大驚小怪的行為早已見慣不怪。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心里那個熟悉的名字,竟然從他人口中再度從入耳。
“李老師,她是尹楷奇當年的女朋友!”
房楠裝作一臉無事的樣子問:“誰告訴你這些的?”
“我也只是聽說,他們說體育科都在傳?!瘪R曦悅告訴她,“正確來說應該是緋聞女友,因為她和尹楷奇師兄是青梅竹馬呢!他們從高中起就被人家說成是一對。對了,還一起在那間‘OK’便利店做過兼職呢?!?/p>
“尹楷奇……師兄……?”
“對啊,上次體育室里有個獎杯,那就是尹楷奇師兄拿市里的跳高記錄的,本來差點給扔掉了,后來是李老師跟校長說了才保管的。1米96,相當于國家級運動員水平了?!?/p>
聽她這番話的口氣,房楠也能猜得到這消息源自何方了。
即使沒有馬曦悅,她也一早就在暗自揣測,李老師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還要探望尹楷奇的父母?她和尹楷奇是什么關系?有好幾次,她都想把尹楷奇的事情告訴馬曦悅,但每次那些話如同水漲船高一般快要溢到嘴邊,又很快地給咽了回去。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自己已經(jīng)習慣性地在校園內(nèi)尋找十二年前的那個身影。尹楷奇仿佛成了一個伴隨她生活的秘密,只屬于她一個人。有時,她會不動聲色地望著李老師,心里想,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就是尹楷奇當年救下的小女孩,她會有什么反應?
后來,幾次三番地,她終于下了決心,獨自去了學校附近的那條巷子。雖然她去了幾次,但屋里經(jīng)常沒有人。倒是聽街坊鄰居說,這里住的人家日子過得很是拮據(jù),原先還有一個獨生子,但在很多年前去世了。兒子死后,做父母的也沒有搬走,就靠著做些小買賣艱難度日。
有幾次,她還看到李老師(幸好她那時躲得快),似乎都是來探望的。而且旁人的議論也隨之多了起來。“太難得了呀!”他們說,“這么多年了,多虧她還記得!”
“這孩子算是從這里飛出去成了鳳凰呀……”
“是呀,聽說是找了一個很有錢的男朋友,準備結婚了?!?/p>
“但人家還是不忘本,經(jīng)常過來探望兩位老人?!?/p>
“哎呀,人家是‘青梅竹馬’嘛——”說到這里,傳來了笑聲,聽得房楠差點落淚。
李老師的事情是馬曦悅偷偷告訴她的。放學時分,她們也曾偷偷躲在學校門口,看見有輛黑色的高級轎車停在路邊,李老師走過去拉開車門,那輛車就把李老師接走了。那時,漫天的光陰都徐徐降下來,如同雪一般覆蓋了所有的風景。房楠感覺冥冥中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呼吸,在凝望……
——死者是否一直在窺視生者的世界?
尹楷奇,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十六歲,在那舍己救人的光環(huán)背后,他的離世又留下了什么呢?窮困的父母無人贍養(yǎng),青梅竹馬的女孩許嫁他人,連存在過的印記都差一點兒被抹去,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而如今,也只有她來懷念他了。
幼時的她也許早已記不起他的面容,他卻儼然成為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沒有他,也就沒有她。
九
“房楠,怎么了?又在看天上的云?”體育課的時候,馬曦悅問她,“你最近有心事,你不會是戀愛了吧?”
“什么???”房楠急了,才想起要分辯幾句——
“你的神情就像在犯單相思一樣,整天發(fā)呆?!?/p>
“我這是在思念嗎?思念一個早已死去的人……”房楠不覺怔了。
“房楠……”馬曦悅又問,“你將來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狈块呑鰷蕚溥\動邊嘆了口氣。
“不如畢業(yè)兩年就結婚啦!”馬曦悅突發(fā)奇想地說,“反正你那么漂亮,家境又好,你父母肯定會給你安排一門好親事?!?/p>
結婚!想起尹楷奇,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陣酸澀。他一定會跟李老師結婚吧,畢竟他們青梅竹馬又很相配。而自己呢?有時候一個人會望著水池子里天空的倒影發(fā)呆:如果不是那場車禍,自己是絕對不會與他這樣的人產(chǎn)生交集吧。
“馬曦悅——”房楠忽然說,“你以為我沒努力過嗎?我試過了,但沒有用。我這么笨,怎么都學不好,實現(xiàn)不了他們對我的期望?!?/p>
“你父母對你的期望是什么……?”
“考清華?!?/p>
“?。俊瘪R曦悅不由得驚訝起來。
“你看,沒希望了吧。”房楠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
如果是他的話,應該可以考上吧……
夜里,燈光照著那行簽名,她想起那張照片,這個想法不由得又冒出頭來。心中的那點思緒,在黑夜深處若隱若現(xiàn):如果被其他人知道,肯定會覺得尹楷奇活著比她更有意義吧……他品學兼優(yōu),體育出眾;而她“不學無術,百無一用”——用爸爸經(jīng)常的話講。他那么地出色,卻救了資質平平的她。如果早知道這一切,她拼了命也要好好讀書。而現(xiàn)在……她看不見希望在哪里……
過去每當回家,父母因為她的成績和在校表現(xiàn)責罵她時,她總是憤憤不平,好像有天大的委屈?,F(xiàn)在卻在旁一聲不吭,不再像過去一樣反抗頂嘴,只是無聲地想念尹楷奇。這種想念,帶著一種微醺的感覺,溫柔地將她包圍,而又懷有深深的渴望。既痛苦,又欣慰,支撐著她的內(nèi)心。這么多年來,誰也沒真正地對她好過。從老師到同學,不是巴結她就是輕視他。爸爸和媽媽雖然一直照顧她,但是也經(jīng)常責罵她,所以她覺得他們的愛是有瑕疵的。她無論如何也要尋找一份完整的愛。而尹楷奇卻給了,他用生命成就了一種完整,完整得來不及遲疑和離去。
在她心里,尹楷奇是特地為她而死的。他用死亡留住了她……雖然這聽起來有些自私,但她為什么不能任性一次呢?一生就只這一次!她真的渴望能回到過去,再看他一眼,聽聽他的聲音,看他打球跳高的樣子……她在等待什么呢?這注定得不到回應的愛。她竟然喜歡上了一個早已死去的人!……馬曦悅知道了,會怎樣想她呢?
她忽然從心底生出一種無端的恐懼,害怕自己年歲漸長,有一天終將超過尹楷奇,那更會提醒她一個事實,尹楷奇的時鐘永遠停留在十六歲。如果她有一天老去,而尹楷奇依然是當初的少年,再次見到那張照片,又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十
那天中午,房楠像往常一樣拿著老師開的放行條走出校門,朝平日常去的一家快餐店走去。路邊卻忽然竄出來一個人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出了那么大的洋相,跳高還能拿第二,你也挺有兩下子嘛?!笨辞鍋砣耍ばθ獠恍Φ卣f。
“——房楠你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對方嚴肅地問道。
接下來的幾天,房楠總覺得馬曦悅有點慌慌張張,有一次還特地跑到她面前問:
“房楠,你見過小白嗎?在校外——聽老師說,小白這幾天每天中午都不見人影!”
“他是怎么出去的?”
“他對老師說父母出差了,他要回去照顧生病的奶奶?!?/p>
房楠聽著,繼續(xù)裝得若無其事。這幾天中午,都是小白來找她,陪在她身邊,好像專門來做“護花使者”一般。因為他來得殷勤而又執(zhí)著,房楠也就不置可否,但也不多跟他接近。兩人就這么走著,一前一后,保持著一段距離。雖然不算招搖,看著還是有一點顯眼,尤其是他們還穿著印有?;盏男7??;叵肫饋?,小白這個舉動還真有些大膽。
盡管如此,她總是想,是他自己要來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別指望她會幫他什么。
幾天之后,就是房楠的生日。家里已經(jīng)開始準備生日宴。周五晚上,媽媽訂了蛋糕,做了房楠最愛吃的一餐飯。爸爸的脾氣看起來不錯,也許是最近房楠沒有老是頂撞他的緣故。吃飯時,他偶爾過問一下功課,都被媽媽拿眼神頂回去了。房楠所以斗膽去看那些想看已久的電視頻道,里面放著動畫片。
吹完蠟燭后,房楠坐在沙發(fā)上,手拿遙控器,一邊吃著蛋糕,一邊跟媽媽商量明天去“海洋公園”玩的事情。忽然間電話鈴響了,媽媽在廚房忙碌不得空,房楠又懶得動彈,于是,爸爸去接了電話,一邊聽著,面色逐漸陰沉下來,房楠卻完全未曾注意到。直到爸爸突然間關了電視,家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她才如夢初醒。
“剛才你老師打電話來,說你又在外面亂跑,還跟男同學糾纏不清!”
房楠一聽,立刻傻眼,嚇得什么都忘了,只在那里瞠目結舌,忐忑不安。
“他們說經(jīng)??匆娔愫鸵粋€男生往學校旁邊的小巷子走,不知去做什么!”
房楠忽然安靜下來,低頭一言不發(fā)。
“說,你自己說!為什么和那男生跑到校外那種地方去?”爸爸的聲音雖然不大,卻瞬間帶有一種壓迫感?!澳氵€嫌自己不夠丟人現(xiàn)眼?”
房楠突然間有了主意,這次決定豁出去了。
“我到那里,是去看尹楷奇的家人?!彼痤^,冷靜而又鄭重其事地說。
聽見這個名字,爸爸和媽媽的臉上都有些不安。
“你怎么會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
“沒有誰,我自己知道的!”房楠說著,跑進房間,翻出那個信封和里面的剪報,扔在桌上。
“看,你們瞞著我的!尹楷奇犧牲自己的生命救了我,那么多年,你們都不告訴我!”
“哼,我當初就說不要讓她來這里上學,你偏堅持讓她來!你看現(xiàn)在好了,這下子,你說怎么辦?”爸爸冷笑一聲,對媽媽說道。
“楠楠,當時你還小,我們不告訴你,是害怕你背包袱。我們本來想等長大以后再告訴你,沒想到……”媽媽有些急切地說。
“尹楷奇家里,你們知不知道!尹楷奇的爸爸前不久生病了,沒錢付住院費,只能躺在家里吃藥!……”
“楠楠,當年我們是要謝他們的,你爸爸和我準備給他們一筆錢,誰知那家人卻怎么都不肯要。他們說如果他們死去的兒子得知,必然不會讓他們要這錢。既然這是死者的意愿,我們怎么好違背呀?”媽媽連忙抱住她說。
“雖然尹楷奇是救了你,我們也應當有點表示。但一次兩次可以,時間長了可怎么辦!而且他父母上了年紀,我們幫襯了一次兩次,難道還能天天照顧他父親十年八年的?這種事情應該交給社會來做?!卑职值穆曇羯w過了她的思緒。
“可是……可是……”房楠說著,眼淚卻流了下來。
“我現(xiàn)在看你是越來越過分了,嗯?當初因為看著實驗一中很好,我們才費盡心思讓你來讀,現(xiàn)在那個男同學已經(jīng)讓你無心向學,這書也要白讀了。等明天我就跟學校說,讓你轉學!”爸爸斬釘截鐵地說。
“什么?不要,我才不要呢——!”房楠哭鬧起來,掙脫了媽媽。“我再也不要回家了!”
說著,她便搶過自己的書包,奪門而逃。
十一
夜晚,她獨自一人回到空落落的宿舍,室友們都已經(jīng)回家。
她打開燈,將寫有尹楷奇簽名的那張單據(jù)拿出來,放在燈光下看著。那時她和小白在那條巷子里聽見尹楷奇父親生病的消息,對她幾乎是晴天霹靂。她想見他啊,那么地想。這些日子以來,她都默默地承受這種煎熬。想起這場搞得一塌糊涂的生日,心里有些難過,可終究是把長久以來想說的話給說出來了。她又想到這個生日還約了馬曦悅回來一同慶祝,便給馬曦悅發(fā)了一條消息。只是還有一個人,她拿不準要不要發(fā)。
第二天一早,馬曦悅便提前一天回來了。房楠沒有告訴她自己是跟父母吵架跑出來的,對于為什么要提前一天回校,馬曦悅也沒有多問。她們逛了一天的街,都只吃了點零食小吃,就等著晚上那頓“大開食戒”。傍晚,房楠和馬曦悅走到“自由天堂”餐廳門口。馬曦悅看見門口豎立著一個柜臺,便過去看菜單。
正在這時,背后響起一個聲音:“不好意思,看來我遲到了!”
她轉過頭,發(fā)現(xiàn)說話的人是——小白。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驚愕地問。
“你問房楠啦,她剛好也請了我?!毙“兹魺o其事地說。
“你們怎么會那么好的?難道——”馬曦悅臉上出現(xiàn)困惑的神情,而又突然間似乎醒悟過來:“哦,原來你們一直在一起!房楠你騙我,我問你中午有沒有見到小白,你說沒有!原來是和小白背地里有‘奸情’!”
她說話的聲音很大,餐廳里有些人朝這里張望。
“馬曦悅你說話聲音小點行不行?”小白眉頭一皺,“為什么你能來,我就不能來?。俊?/p>
“難道你還不知道!”馬曦悅大聲地說,“老班早就盯住你了,那時我還經(jīng)常聽她說你在哪里,后來就不說了,只說要找時間見你家長!你難道也不害怕?房楠家里有背景可以沒事,你有嗎!”
“馬曦悅,你說什么?。∥壹夷挠斜尘鞍?,什么叫‘沒事’?我爸罵我的時候你見過嗎!”房楠聽著聽著,終于忍無可忍起來。“還有,誰和他有‘奸情’啊,是他自己賴著不走才成這樣的!”
“你看,她就是這樣說你的,你還像那樣天天跟著她!”馬曦悅說話間望望小白,話音里流露出冷嘲熱諷。
“哼!”房楠冷笑一聲,“不知是誰這么厚臉皮自己廁紙不夠了就跟著別人天天蹭‘易初蓮花’,還好意思說別人!”
“你怎么這樣說啊,誰稀罕你的什么購物卡??!”馬曦悅急了,臉上泛起一抹潮紅,“有點錢就瞧不起人,誰要再和你這種人做朋友??!”
“說得好像我愿意跟你似的,以后你是死是活都別來找我!”房楠大聲說著,心里卻好像有什么在坍塌,眼角也急速地濕潤起來。
“房楠,你怎么了?”小白在旁邊關切地問。
房楠的目光轉向他,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她看了小白一眼,然后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房楠,房楠——!”小白在身后追了出來。
房楠跑得很急,幾次差點撞到人,最后還是撞到了,她也顧不得停下來道歉,仍是慌慌張張地向前跑去。
人群開始擁擠,風吹走了眼里的淚水?;挪粨衤分?,她跑向馬路邊,回頭似乎還能聽見小白喊她的聲音。她一腳跨了出去,完全沒留意前面就是馬路中心,耳邊遽然傳來車輛的轟鳴——
“房楠——!小心!”“房楠,有車?。 ?/p>
她聽到前后兩個聲音在身后響起。然后,如同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她親眼看到小白從馬路那邊跑過來,嘴里似乎喊著什么,朝她伸出手……
剎那間,眼前浮現(xiàn)出多年前記憶深處的一幅影像:一個身影,從馬路上跑來,伸出手,要將她從路邊推開……
兩幅畫面反復出現(xiàn)了幾秒后,逐漸重疊起來。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剎車聲。眼前頓時陷入黑暗,那看不見底的深淵……
十二
“房楠——”“房楠——”
耳旁,又響起那輕柔的呼喚,仿若是明凈溫柔的嗓音。眼前出現(xiàn)一片朦朧的白光。等她稍稍清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團軟綿綿的云上。天空是一種紋絲不動的純凈的藍,太陽高掛當空。目之所及,都成為白茫茫的一片,到處浮著藍色的光澤,是那種宛如極地般的蒼藍,遠處看,猶如一片漂滿浮冰的海面。
她記起來,自己小時候和媽媽乘飛機時,從窗口望去也是這樣的景象。難道,這里就是云層之上?
白云在腳下厚積松軟,她小心翼翼地用腳探下去試了試,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都變得像小孩子那么短,她似乎變回了孩提時期的身高。她邁開小腿,小心地在云上走了起來。
密密層層的云絮,宛如深淺不一的沼澤。身旁有無數(shù)連綿起伏的小丘,她爬上其中一座,然后看見在那云的遠處,似乎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她覺得好奇,于是便走下丘陵,朝那個方向走去。
走近時,她看見這里是一幢房子,上層的陽臺種滿了花,下面搭了遮陽棚,上面是一個“OK”便利店的標志。房頂上,還放有一只風箏,飛在很高的地方。
便利店里站著一個人,個子很高,穿著店員的服裝站在那兒,旁邊熱氣騰騰地煮著什么。
“你好,這里是云端平原?!狈块哌M店里,就聽見他說話,“——想要點什么?”
這聲音不知為何,就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餓了。
“嗯……我要熱狗、豆腐,還有魚丸?!彼f。這些都是往?!癘K”便利店里她最喜歡的東西,可是她忽然記起自己沒帶錢。
“沒關系?!钡陠T哥哥說,“我們這里的東西都不收錢的?!?/p>
房楠聽了,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
“這里好安靜啊……?!边^了一會兒,她說。
“是的,因為這里是平流層,隔離了下界的一切喧囂,所以才顯得那么寧靜?!?/p>
“那里是什么?我剛剛來還好好的。”她指著附近一片變成灰色的云問。
“那下面在下雨,但這里是不會下雨的?!钡陠T哥哥說,“這里的大氣里幾乎不含水汽,所以天氣也是終年晴朗?!?/p>
“這里就你一個嗎?”房楠問道。
“是啊,不過有時也會有不同的人前來,然后再離開?!钡陠T哥哥說著,抬起頭,朝外邊望了一眼。
“一個人在這里,不會寂寞嗎?”房楠心里一動。忽然間,她發(fā)現(xiàn)了一件之前沒有注意到的事情:這柜臺,這貨架,跟學校對面的那家“OK”便利店那么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
那么……這個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恍然明白似地喃喃自語:
“尹……楷……奇……”
“奇怪了,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呢?”店員哥哥轉過頭來,微笑地望著她。
那眉毛,那眼睛……俊逸的臉,明朗的笑容……就是照片上的,不,活在她內(nèi)心深處的——尹楷奇!
房楠想說什么,卻發(fā)覺自己張著口卻說不出話來。眼里有什么溢滿了,無法抑止……
“怎么了?”店員哥哥從柜臺旁邊走過來,低下頭,溫柔而關切地問。
“對不起——!”她終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她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單據(jù)上的簽名、獎杯、他的父親、還有李老師……一件一件,全都堵在胸口,不知從哪一件說起……她想,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她哭得更傷心了,兩只手捂著眼睛,眼淚從指縫間滑落下來。
店員哥哥看見了,微微一笑,拿起紙巾,半蹲下來,用手一點點擦她去臉上的淚水。
“自從來到這里,”他低頭認真地望著她,說:“我已經(jīng)忘記過去的事情了。——但是,小妹妹,你一定要幸福快樂?。 ?/p>
……
要幸??鞓钒 ?/p>
房楠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一間陌生的病房里。床旁邊是一扇窗戶,從那里可以看見藍天白云。醒來之后,她曾經(jīng)望著窗外的天空,愣了許久許久……
忽然,響起了敲門聲。還沒等她說話,兩個人影推開門進來。
兩人看到她,都是一陣驚喜。
“太好了,房楠醒了!”
“房楠你終于醒了!”馬曦悅跑過來說,“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們大伙好擔心你哦。”
“你爸爸媽媽已經(jīng)去看尹楷奇的父親了,他們聽到你醒來了,很快就會過來。”小白告訴她。
“我怎么會在這里?”房楠抬頭環(huán)顧四周,不解地問道。
“你忘記了嗎?那天真的好險哦,你在馬路中間暈了過去,小白去救你,差一點也被車撞了,幸好那輛車及時剎住了。他還被表揚了呢,我們都在笑?!瘪R曦悅告訴她。
“馬曦悅也是,那時候,多虧了她跑到路旁去找交警,攔住了其他車輛,否則真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毙“籽a充道。
房楠覺得他們的話中,多了一種從前沒有過的默契。她起初還有些在意,但很快便釋懷了。
“我回來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