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辛育
(韓國清州大學,韓國 清州 28503)
在當代韓國電影中,罪案電影一直被認為是極具水準的類型片。從早年奉俊昊的《殺人回憶》(2003),再到后來的《母親》(2009)和羅宏鎮(zhèn)的《追擊者》(2008)等,韓國罪案電影都以其特有的社會批判性和巧妙的情節(jié)設置在世界同類電影中脫穎而出。而金亨俊的《不可饒恕》(2010)也堪稱是近年來韓國罪案電影中的佳作。
置于21世紀后的韓國罪案片中,《不可饒恕》被歸類為韓國“后《追擊者》時代”的影片。這主要是在于,盡管在情節(jié)的翻轉等方面,《不可饒恕》依然和《追擊者》及其同時期大同小異,但是在主旨上,不同于羅宏鎮(zhèn)等導演為電影注入的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意味,《不可饒恕》中的政治諷刺色彩則較淡,案件本身的謎題性也并不強,電影更傾向于塑造一種極端的情境,直觀地給觀眾展現(xiàn)人性的陰暗,電影中的人物關系交織成一幕存在主義悲劇。
存在主義哲學中,除了“存在先于本質(zhì)”以外,最重要的命題之一就是“人生是痛苦的,世界是荒謬的”。而人生是痛苦的,也可以理解為人類存在的危機。存在主義認為,社會是主觀性林立的,每一個人都在和他者發(fā)生著殘酷、尖銳的沖突和抗爭,在生存中目睹或犯下諸多丑惡和罪行,無論貧富或其他屬性的區(qū)別,人都生活在一種痛苦的處境中,即薩特所說的“惡心”。
在《不可饒恕》中,直接導致悲劇的是仇恨。仇恨是人類的一種負面精神狀態(tài),是一種對人極具傷害性的心理體驗。根據(jù)犯罪嫌疑人李圣浩的自述,他的姐姐遭遇富家子弟暴力性侵至死后,又被一位妓女恩雅做證是自愿出賣肉體,加上當值的法醫(yī)姜民浩做出了含糊其辭的證詞,這樣一來,不僅法律無法以強奸罪將幾名富家子弟繩之以法,無辜的姐姐在死后還要被鄰里的風言風語議論。最終,本就因為不能為愛女伸張正義而備感痛苦的李圣浩的父親,不堪忍受女兒的名譽被玷污,也自殺身亡,身患殘疾的李圣浩從此生活在了無法化解的仇恨當中。由此,李圣浩開始了復仇,先是三名富家子弟先后因為車禍等“意外”死去,隨后恩雅被肢解得支離破碎然后又縫合起來的尸體出現(xiàn)在人來人往的礦場里,給整個城市造成了恐慌,而法醫(yī)姜民浩也參與到碎尸案中來。不料就在李圣浩涉嫌殺人被捕后,他卻告訴姜民浩,姜民浩的愛女,剛剛從國外留學歸來的惠元已經(jīng)被他的好友綁架,姜民浩要想救出女兒就得在尸檢上幫他脫罪。姜民浩從此走上了一條包庇嫌疑人的不歸路,卻不料不僅不能挽救女兒的性命,反而犯下了他無法承受的大錯。在整個復仇鏈條中,富家子弟對李圣浩一家實施了惡意,李圣浩則又報復在了每一個他認為要對姐姐的死負責的人身上。包括本應是無辜的惠元。電影中每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都是惡劣的。姜民浩獨自撫養(yǎng)患病的女兒,李圣浩務農(nóng)為生的父親不得不吞咽下女兒被性侵死亡的苦果,而始作俑者富二代也無法用金錢來保障自己在私刑復仇下的安全。即使是小人物,如為了查案而被人襲擊,導致頭部重傷的女警察閔瑞英等,每個人的生活,包括安全感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等,都無法達到期待值。
此外,人性中冷漠,自私的一面,也是人與人之間彼此傷害、折磨的原因之一。不可否認的是,《不可饒恕》中的情節(jié)依然是有疏漏之處的:兩具女尸分別屬于29歲的恩雅和18歲的惠元,無論是就膚色,肢體的粗細,抑或是具體的器官,兩人的尸體都不可能實現(xiàn)完美地拼合。然而作為資深法醫(yī),姜民浩卻對此毫無察覺。這可以視為是電影為展開劇情而不得不做的設置,也可以理解為,正是由于“置身事外”的認知,姜民浩才一直沒有意識到尸體存在移花接木的問題。在此,《不可饒恕》再一次對人性陰暗進行了闡釋。對于姜民浩而言,解剖臺上的尸體是屬于陌生人時,他就是一個冷靜甚至無情的法醫(yī),尸體對他而言不過是樣本、標本或試驗對象,是可以隨意進行切割甚至改造而不必背負道德和情感重負的。然而姜民浩沒有想過的是自己如面對的是至親之人的尸體,自己在處理、談論尸體時是否還會如此,在解剖時還語氣輕松地感嘆“好一具完美的肉體”“平坦的小腹”等。卻萬萬沒想到這具軀體就是惠元的。無論是富二代們的釋放獸語,抑或是姜民浩當初的改變證詞,都是基于這一種“置身事外”的自我定位。存在主義中人和人的關系是疏離的,對他人的痛苦與艱辛,人類無法共情,因此才能夠肆意侵犯他人的利益,只有在涉及自身時,人才會彷徨無助,憂慮焦躁,但自己承受的“果”就有可能就來自自己種下的“因”。
由于存在主義的誕生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有著密切聯(lián)系,其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也深刻地影響了存在主義,因此,存在主義自問世起,就與人對科學和理性的懷疑,人對自身軟弱無力,對世界的缺乏安全感密不可分。存在主義認為,理性和科學并不能解決問題,世界是荒謬、冷酷的,帶給人的只能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失望、悲觀。在《不可饒恕》中,法律存在漏洞,只因為兩位關鍵證人證詞的改動,讓奸淫女性的富二代們躲避了懲罰。當法制無法懲惡揚善,明辨是非時,理性就受到了質(zhì)疑,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陷入彼此傷害之中。仇恨成為李圣浩最大的精神依托,為了報仇,李圣浩除了剝奪他人的生命以外,還愿意付出自己以及好友生命的代價,這就是一種荒誕。
荒誕一詞原本被用于音樂領域,指音律的不和諧,后來引申到指事物的不可思議,不符合邏輯。而存在主義則將荒誕上升到哲學意義的層面。加繆曾經(jīng)指出,荒誕還包括了矛盾、對立以及分裂等多重含義。人有著對和諧和理性的追求,但是總是生存在對立、撕裂和非理性之中,包括人和自我也是處于一種分裂狀態(tài)的,人因為無法確定自己的內(nèi)心而對自己而言也是一個陌生人,這也是人類痛苦的來源。在《不可饒恕》里,姜民浩就處在分裂狀態(tài)中,他原本是一個正直的法醫(yī),他之所以違心做出證詞,是因為女兒惠元罹患心臟病,如若不及時治療就有生命危險,而富家子弟則為他解決了經(jīng)濟問題。對于姜民浩而言,他堅持法醫(yī)的操守揭露真相的前提,是不損害自己的切身利益。出于父愛,他間接幫助了惡人逍遙法外。不料在恩雅一案中,在他對尸體做了手腳后,去到綁匪的小屋,發(fā)現(xiàn)了女兒深埋在玫瑰花瓣中的尸體,而更殘忍的是,當姜民浩想抱起女兒時,卻發(fā)現(xiàn)花瓣里并沒有女兒的軀干,原來女兒早已被分尸,而軀干就被縫在恩雅的身體上。換言之,姜民浩悄悄打開恩雅的尸體為其制造偽證等行為,全都做在了自己女兒的身上。得知真相后的姜民浩打死了李圣浩后自殺身亡,這與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中索比埃的最終結局是類似的。早在姜民浩答應為虎作倀時,他就已經(jīng)是一個被資本異化者,在金錢的引誘下放棄了責任和原則,也失去了對死者的尊重。李圣浩也正是明白姜民浩的父愛,而有意對惠元下毒手,給予姜民浩最震驚悲痛的情緒體驗。
而除此之外,電影中的韓國社會司法混亂,污染嚴重,民眾為保護江水而不斷與政府發(fā)生沖突,警察局內(nèi)部也一片混亂,這都給了李圣浩以作案機會。正是由于江水環(huán)保組織提出了“維納斯”概念,李圣浩才將尸體做成縫合后的維納斯形象誤導警方他的訴求,規(guī)避了人們發(fā)現(xiàn)尸體來自兩個人的風險,也正是因為警方辦案的草率,才會在法醫(yī)審訊室毆打嫌犯、法醫(yī)室失竊、女警遇襲等一系列事件后無動于衷。同時,警方甚至默許偽造證據(jù)急于結案的官僚化作風導致姜民浩被緊緊逼迫,疲于奔命而無法做出正確的決斷。在混亂的、匪夷所思的、秩序崩壞的世界中,人成為他人的支配物。正如海德格爾在《尼采》之中,對尼采所說的“上帝死了”的解釋為,代表了理想、法制、價值、規(guī)范的上帝已經(jīng)失去了對人的約束力。
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者早年從人的主觀意識出發(fā),認為人的存在是絕對自由的,人只要存在,就必然是自由的?!叭说淖杂芍挥性谶x擇的行動中才具有意義,所以自由實質(zhì)上等同于選擇的自由。人命定是自由的,也就命定的要去選擇,而且非選擇不可,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選擇是無條件的。無論什么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并且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開始了自由的選擇,任何結果都是人自由選擇的結果,人的本質(zhì)正是在人的一系列自由選擇、計劃和行動中造就出來的?!倍鴱乃_特著作《存在與虛無》和《辯證理性批判》的區(qū)別中不難看出,薩特在接觸到了如馬克思主義等思想之后,對自己的理論進行了調(diào)整,改為人只擁有相對自由。任何人的自由都不能夠僅僅停留于意識層面,人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不是孤立的、與世隔絕的個體,人的存在要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制約。
在《不可饒恕》中,姜民浩最初讓觀眾相信,這是一位按照自己的個人意志來決定自己的生活的人。如在看到閔瑞英來看驗尸時,說了句:“人變成了尸體就不再是人,而是證據(jù)!”在閔瑞英等警察的眼中,這位出類拔萃的解剖專家始終用“科學為法律公正”的人生信仰來時刻鞭策自己。而隨著真相不斷浮出水面,觀眾才意識到,從頭到尾,姜民浩幾乎都是他人的提線木偶,但他也確實在種種如社會風俗、法律法規(guī)的限制下,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當他在答允更改自己的證詞時,就是在一種出于自己女兒的命相對于別人女兒的命更重要的考慮下做出的選擇。而最終,他的意志和法律的違背,他心甘情愿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拋棄自己曾經(jīng)那份對社會,對他人的承諾,就注定了他的悲劇。李圣浩也同樣如此,在失去了姐姐和父親之后,在寄養(yǎng)家庭長大的他原本也收獲了可貴的友情,有可能開展另一段平靜的人生,然而由于仇恨的深重,他終于選擇了棄法律和道德不顧的道路,并連累摯友和自己一同身亡。盡管存在主義中的自由包括了人反抗一切的自由,但是客觀現(xiàn)實依然為人設下種種重負,人無法超越環(huán)境,而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正如薩特所指出的,這是一種“被判決”的自由。
而對于惠元、閔瑞英和李圣浩的姐姐等更為弱勢的女性角色而言,她們的自由更是失落的?;菰葻o法決定是否要接受富家子弟的金錢來為自己做延續(xù)生命的手術,也無法決定自己能否從李圣浩手中逃出生天,剛剛回到機場就遭遇了綁架,并在絕望中被迫錄下和父親的“對話”以讓歹徒欺騙父親自己還在人世。閔瑞英身為警察也無法選擇自己與犯罪分子斗爭到底的命運。她們較為被動地介入失去了美好人性的社會,成為他人道德敗壞,觸犯法律的犧牲品。
在《不可饒恕》中,多個案件交織在一起,人的各種丑陋本性,如自私、仇恨、自甘墮落等,都被暴露出來。主人公的痛苦與選擇困境,世界的荒誕性也被放大,在電影中這個冤冤相報的世界中,人除了死亡以外難以獲得解脫與救贖,無法通過與他人建立感情關系來照亮前路??梢哉f,在《殺人回憶》中的向政府問責,與《素媛》(2013)中的張揚人性美好之外,通過揭示人的存在主義困境,《不可饒恕》讓人們看到了韓國罪案電影給予觀眾深切震撼的另一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