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鋪懷古

蔣 藍

初夏五月，南充大地成了無垠的花海。我們乘坐的車出城區(qū)后，沿新復鄉(xiāng)西河畔的山間道路盤旋而上。一早細雨初停，西河流水裹挾山地泥沙，具有銅色的古意。西河發(fā)源于西充縣青獅鄉(xiāng)，全長約121.7 公里。流經(jīng)西充、嘉陵、順慶，分為虹溪河、桓子河、滑灘河3 個河段。流到順慶區(qū)在張關(guān)埡處進入南充城區(qū)，繞城半圈在桓子河大橋處匯入嘉陵江。近年經(jīng)過當?shù)卣罅φ?，琢石為玉，西河兩岸已?jīng)演變?yōu)榫坝^廊道。我們停車觀賞一路水靈靈的馬鞭草，紫中透亮，帶來山林夢一般的氣息。透過一排排修篁與楓楊林，汽車很快到達了一個山頂平壩。一問，說是黃虎張獻忠大西軍的堡壘——七坪寨到了。

我用登山表測出，此地海拔400 余米，僅高出山腳200 米，坡度平緩，說是山丘恐怕更合適。順慶區(qū)到西充縣一線為山丘、平壩、深谷、河道鑲嵌。并無山系，要把這樣的饅頭山丘作為軍事鎖鑰，那么人工構(gòu)建一定非同尋常。

七坪寨前臨西河，隔河與嘉陵區(qū)雙桂鎮(zhèn)相望；西北與同仁鄉(xiāng)境內(nèi)的四方寨相連，遠接西充縣金山鄉(xiāng)、多扶鎮(zhèn)及其著名的鳳凰山；北望大林鄉(xiāng)境內(nèi)的插旗山、大營山；東北連回鳳山、回龍場；南望新復鄉(xiāng)、青龍山及順慶城區(qū)。七坪寨亦作旗坪寨，山頂平坦，可以跑馬。由西北向東南緩緩傾斜，縱橫交錯的溝壑切分成了7 個草坪：雞公嶺、回鳳山、元寶山、牛兒山、白石巖、蒼鷹巖、斗金觀等。我以為，這一地名應(yīng)該是“旗枰”訛音所致。西河兩岸擺旗枰，各占山頭決死生，也符合大西軍與清軍對峙的情形。

本地村民多為清初湖廣移民后代，他們并不清楚這一大片赭紅色的頁巖地表之上，在旅游經(jīng)濟必須的繁花、翠枝、停車場、亭閣、玻璃棧道之外，還掩藏著一段引而不發(fā)的雷聲。但耿直的村民紛紛給我翻出了底牌：“張獻忠大西軍據(jù)守七坪寨、四方寨等要塞，多次與清軍激戰(zhàn)……”

大西軍據(jù)守七坪寨、四方寨等不假；但“多次與清軍激戰(zhàn)”，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張獻忠，字秉忠，外號黃虎，陜西定邊縣人，明末農(nóng)民軍領(lǐng)袖。他畢竟是多年征戰(zhàn)的行家里手，深諳甕中捉鱉、狡兔三窟之理。在占領(lǐng)順慶城之后，在城之北的廣大丘陵之間開始精心布局，一方面是準備以逸待勞打一場陣地戰(zhàn)，如果無法固守就北上入陜，甚至遁往西北；另一方面便根據(jù)當?shù)貐擦置懿寄静谋姸嗟奶攸c，他下令廣造舟楫，便于從順慶沿嘉陵江而下，回到自己十分熟悉的湖湘流域，由此可達東南沿海，那一帶是南明政權(quán)與清朝鞭長莫及的區(qū)域。這才是黃虎在順慶首鼠兩端之目的所在。

明末，七坪寨、四方寨等場鎮(zhèn)，均屬于西充縣金山鋪（俗稱金山堡）管轄。籍籍無名的金山鋪，因為張獻忠的大西軍的駐扎而孤懸史籍，有點兒像我眼前矗立在山頭上的不銹鋼制品“發(fā)現(xiàn)之眼”，高達十幾米，畢竟過于奪目，成為了他殞命鳳凰山之前雄視虎步、氣吞八荒的高臺。

張獻忠是如何來到金山鋪的？大西軍由成都出發(fā)進軍川北的時間，各書說法不一。

清代史料中有大量關(guān)于張獻忠事跡的報道，最早的一種是吳偉業(yè)的《綏寇紀略》，完成于1652年，僅在張獻忠死后5年。比如《明季南略》指出：“七月乃拔營盡起，相率走川北，駐扎西充山中?！薄妒颀旇b》說：“秋八月，……獻奔順慶?！薄犊偷崾觥芬嗾f：“八月，獻忠毀成都?！蓖苏f的還有《蜀破鏡》等書。但《蜀記》卻說張獻忠“擇九月十六日離成都，……北行?！绷硗膺€有記載認為張獻忠是從遂寧而來，在順慶城外與成都而來的大部隊匯合。這些記載一般按編年體記述相關(guān)事件，或者以筆記體加以零散記錄，所以始終不清楚他們依據(jù)的是何種目擊者的報道。由于作者均不是親歷者，我由此非常重視葡萄牙人安文思、意大利人利類思在《圣教入川記》以及順慶人韓國相的《流離傳》。毫無疑問，只有兩位大西國的“天學國師”以及誥封的“登仕郎”，才是大西軍北上的親歷者。

存立兩載的大西國立足四川，到1646年六七月，成都平原竟成為千里赤地，糧草嚴重不足。大西軍余部人員在清初所寫的回憶錄《大西通紀》二卷當中，的確有張獻忠曾在成都四郊荒蕪后辦過“屯墾”的簡略描述，但這只是杯水車薪。北面清軍在幾個月前剿滅李自成的百萬雄獅，已南下于漢中集結(jié)，開始覬覦西南蜀道。

眼見大西國岌岌可危，張獻忠大為不安，陷入了噩夢不斷的失眠狀態(tài)，雙目血紅，性情日益狂躁?，F(xiàn)在，再沒有什么“土豪、劣紳”可以宰殺了，他一旦陷入痛苦之中，就只好調(diào)轉(zhuǎn)刀口屠殺自己的士兵。某一日，他從深水里浮上岸，怒揮大刀，將跟隨自己多年的老丈人一刀兩斷……顯示出他六親不認的本性。

明末西充縣著名的“三李”之一李昭治先生，在《鳳凰山誅張獻忠記》里使用了罕見的“聊齋筆法”，描繪張獻忠退出成都之前的情況：“丙戌（1646年），逆賊（張獻忠）惡貫盈，成都鬼物幻出，逆方食，空中千萬手下垂奪食。獨坐，聞兩廂樂奏，拔刃入廂，則見無頭婦女數(shù)十，敲擊金石，大駭撲地。黃昏處處皆鬼，巡夜者俱為鬼擊，心怖甚，遂移營東門外?！保ㄇ蹇滴趵钫阎沃段鞒淇h志》卷十，《鳳凰山誅張獻忠記》）

這一段記載其實在成都早有傳說，對于張獻忠的心理描寫倒也合理。陰影并非要出現(xiàn)在有光的所在，其實陰影就是光的必然產(chǎn)物。對于一個一心向往光明與榮華富貴的人來說，光芒太烈，烈到要溶化自己，足以把光芒攜帶的陰影醞釀出最大的黑暗。

即使移居出晦氣彌漫的皇宮，可是成都的天空，只有一個太陽。那么所有的影子，總是如蛆附骨。

張獻忠只好再次乞靈于天。

《圣教入川記》指出：“獻忠稱帝后，每行一事，必謂奉天之命，以證其實為天子?！薄疤熳印爆F(xiàn)在準備去祭拜“太上老君”，恭聽神秘指示。張獻忠?guī)е犖殡x開成都時，特意去祭拜了錦江邊的“老君廟”。根據(jù)成都城內(nèi)情形，應(yīng)是青羊?qū)m。隨同的傳教士利類思、安文思記錄了當時的場景：張獻忠雙膝跪在李老君像前，行三叩禮。朝拜畢出廟，張獻忠站到錦江一大橋高處（這里應(yīng)該是望仙橋），高聲祈禱：“道教祖師爺張道陵，也是咱張家祖先人！咱此次拜老君菩薩之廟，實為以天子之尊拜上天。第二才是拜李老君及河神。老子一求保佑我大西軍出川沿途順利，二為陣亡將士求福，好讓孤魂野鬼們早日去超生!”在危急之時去求助道教祖師爺，這叫“急時抱君腳”，這是迷信甚深的張獻忠解決心理壓力的特別方式。

解決了自己的心理危機，張獻忠輕裝上陣，邁開虎步，開始殘酷的毀滅行動。

既然自己帶不走這座城市，那就必須毫不留情予以毀棄。張獻忠首先下令仔細拆除成都四面堅固的城墻，接著縱火，焚毀民宅和大西國宮室。沈荀蔚《蜀難敘略》記載說：蜀“王府數(shù)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燼。盤龍石柱二，孟蜀時物也，裹紗數(shù)十層，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比绱四托牡?、細致地毀棄這些前朝舊物，可見粗人也是心細如發(fā)的。2012年年底，考古人員在天府廣場蜀王府遺址發(fā)掘出一頭石犀及大量屬于官府級別的建筑構(gòu)件等，重達8.5 噸的石犀應(yīng)即《蜀王本紀》所載李冰“作石犀五頭”“二枚在府中”之一，是被人用金屬鑿子擊打后掀翻，呈四腳朝天狀埋進土坑，這應(yīng)該也是大西軍出走前的所為。

我相信《圣教入川記》的記錄是真實的。不久后，隨大部隊撤出城外的兩位洋人看見，張獻忠在“城外見隆煙騰空，火光燭地，大為狂喜。復令將全城四面縱火。一時各方火起，公所私地，樓臺亭閣，一片通紅，有似火海。大明歷代各王所居之宮殿及民間之房屋財產(chǎn)均遭焚毀。轉(zhuǎn)瞬間，川中首城已成焦土，人畜同化灰燼，實屬可惜。欲恢復舊觀，非數(shù)千萬銀兩不可?！?/p>

對此記錄，傳教士古洛東的《注釋四十三》補充了一條重要信息：那就是張獻忠下令殺掉隨軍婦女，包括自己的愛妃、女官?！矮I忠殺婦女后，狂喜欲舞，并向各官稱賀，謂已脫離婦女之軛，身無掛累，前行無阻，定得天下。次日，即由成都城下拔隊起行?！辈簧佘娛咳氪ê蠼⒓彝ィ⑸凶优?。張獻忠這道軍令一發(fā)，都呼天搶地大哭起來……

顯然，普天之下，還能“大為狂喜”者，只有張獻忠了。

大西軍約60萬部隊（見費密《荒書》）分批開拔。先頭部隊于農(nóng)歷七月出發(fā)，后衛(wèi)部隊或八月才全部撤離成都。明末清初人顧山貞在《蜀記》中記載了撤離成都的最后時間：“……千里赤地，人影絕跡。擇九月十六日離成都，率賊北行?！蓖職v歷在目，因此往事變得尤其珍貴。這一離別的時間，距離張獻忠攻陷成都的1644年8月9日，剛好滿兩年。

屠戮順慶

張獻忠走走停停，北上之路似乎非常漫長。

四川的一些地主民團武裝知道清軍逼進川北消息后，盼星星啊盼月亮，決心不當縮頭烏龜，紛紛予以出頭，可惜他們都被大西軍殲滅了。原明四川總兵賈登聯(lián)，固守中江縣城。大西軍在進軍川北途中，刀鋒所及，將中江縣城一舉蕩平，賈登聯(lián)只身逃跑。

大西大順三年（清順治三年，1646年）九月，大西軍到達川北重鎮(zhèn)順慶。順慶本來是掌控在大西軍手里的，情況發(fā)生了意料不及的變化，這讓情緒不穩(wěn)的張獻虎，極度狂躁，決意赤膊上陣，這就像在狂火之上撒了一把硫磺粉一般。

明崇禎十七年（1644）八月初一，李自成部將馬科率大順農(nóng)民軍1萬余人占領(lǐng)順慶城。張獻忠聞訊，當月即遣兵爭奪川北。大西大順二年（1645年）正月，張獻忠委派都督劉進忠和將軍馬元利前往川北，驅(qū)逐原闖王在保寧（今閬中市）和順慶一帶設(shè)置的官吏，并襲擊李自成守將馬科的部隊。后來令劉進忠鎮(zhèn)守保寧，馬元利鎮(zhèn)守順慶。

當時，明朝的順慶知府史覲宸已投降清軍；總兵譙應(yīng)瑞、馮有慶及順慶府報房殷承祚投降了農(nóng)民軍?！皥蠓俊睘楦鞯匮瞄T里的低級文職人員。不久后，馬元利奉命帶兵去鎮(zhèn)守遂寧，殷承祚同往。殷承祚暗中煽動馮、譙二人說：“張獻忠要殺盡全部川兵！”馮、譙二人覺得有理，于是奮起自救，他們火速稟告了史覲宸，請他約清兵來取順慶。

這個計策立即得到了實施。

史覲宸來不及聯(lián)絡(luò)清軍，自己率兵攻打順慶，馮、譙二將暗為內(nèi)應(yīng)，里應(yīng)外合擊敗守城的大西軍。由于在大西國麾下收復了重鎮(zhèn)順慶，群龍無首，眾人便擁立史覲宸繼任知府。張獻忠聞報大怒，這還得了！速令劉進忠率兵拿下順慶雪恥，他要讓這批反復無常的小人知道反抗的結(jié)果！不知道是順慶軍民憑城抵抗太過頑強，還是劉進忠本來就對張獻忠屠殺川軍心存芥蒂，他接連攻打了7 天，皆未攻下，遂率軍回到了閬中。

劉進忠一再吃癟，這一股悶氣一直讓張獻忠怒發(fā)沖冠。如今面對城門緊閉的順慶城，他的怒火就像火焰噴射器一般瘋狂。九月初七，張獻忠親率大西軍攻打順慶，下令：“畏縮不前者砍頭！”

當日，馬元利將軍為先鋒領(lǐng)兵攻城，不料在城西戰(zhàn)死。張獻忠更是怒不可遏，赤膊上陣，奮勇攻城，日夜炮火不絕。九月初九日，大西軍攻破順慶北門。知府史覲宸縱火燒城，然后在南門城樓上吊自盡。張獻忠見到了那個殷承祚，吩咐凌遲處死；馮有慶、譙應(yīng)瑞二將戰(zhàn)死城中，算是得了個全尸。

孔子曰：“知其不可而為之?！边@就是血性的所在。保衛(wèi)順慶仍然是頑強的，死于頑強守城的羅為愷之弟羅為賡，記錄了這次戰(zhàn)亂中的悲壯細節(jié)：

丙戌秋九月，余兄三十三歲，同嫂何氏，子雙兒住城中。張賊盡發(fā)其兵號（稱）百萬，初七日迂道攻果（順慶稱果州）?！嗍逍殖讼队鶖常ど礓h鏑炮石之中。相去二日，度（預見破城）不免。初九日，城中俱縱火自焚。嫂妯攜子同史孺人、內(nèi)子藏復壁中被焚。兄仍引兵登城……忽而城陷，憤不能勝，躍出城下，連數(shù)創(chuàng)，卒為賊傷（死）……（民國《南充縣志》卷十三《藝文志》）

踏在糊滿血肉的城墻上，張獻忠一步一個趔趄，回想起自己的得力戰(zhàn)將馬元利的死亡，舊恨新仇，涌上心來，便下令屠城，一時尸骨遍街，血流成河。

史料記載，張獻忠令大西軍士在順慶城中張貼布告，大罵川人為“蜀獠”：“朕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負朕之極，故盡殺之！”也就是說，張獻忠的所作所為，均有理由。

“獠人”是黃河中原地區(qū)對古代中國南方人的蔑稱，也稱為“蠻人”。而直呼蜀人為“獠人”，可謂是張獻忠的“發(fā)明”。

《流離傳》的記載

在順慶城內(nèi)，有一個本地人不但目睹了大西軍攻城情景，還寫了一篇實錄《流離傳》（亦作《流離外傳》），此人叫韓國相（是否也呼之為“韓一韓”，待考），自號“栗坡居士”，為明朝嘉靖年間著名的兵部尚書韓士英的后裔。（李榮普、李果著《錦繡高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8年1月版，第 188 頁）

1646年，時年24歲的韓國相在順慶城內(nèi)經(jīng)歷劫難，九死一生。他后來寫就“追憶流離生涯”的《流離傳》，可以算是一篇重要的親歷文獻。他寫道：

余生于明天啟三年癸亥歲（1623年）。越崇禎七年甲戌（1634年）流寇入境，邑人杜邦才率眾御之。十七年甲申（1644年）李白成陷北京，僭號永昌，其黨馬科（李自成部將）八月?lián)槼?，獻黨郝云祥（張獻忠部將）入夔門，破重慶，遂破成都，僭號大順。馬科至綿州，遇獻兵與戰(zhàn)，敗還秦中（陜西境內(nèi)）；獻黨二千歲等掠順慶。

國朝順治二年乙酉（1645年），偽都督劉進忠、馬元利（二人皆張獻忠部將）至順慶時，有報房殷承祚者，號顯吾，三原人，降賊。倚元利為虐，一時縉紳多死其手。繼而元利偕承祚至遂寧，會獻賊欲盡殺川兵，承祚私告?zhèn)螏涀S應(yīng)瑞、馮有慶，二人奔回，遂逐偽官，復順城，獻賊即將承祚凌遲之。是時城中，文則一史公（知州史覲宸，云南石屏州人）；武則惟譙馮（譙應(yīng)瑞與馮有慶），敗“姚黃”、誅李六，沖甘營，拒劉進忠，進忠亦懼。獻賊逃至重慶，將與曾總府英合，曾欲分之（明將曾英渴望與大西共同瓜分順慶），遂來攻順城。

丙戌（順治三年）正月，諸生羅為愷集義勇敗之，劉（劉進忠）遂破遠山，屯木壩，為入秦計。至九月，撥兵守塘，住蓬邑（今蓬安縣）。余于初七日偶出城（順慶城）至大松埡，獻賊前鋒猝至，余夜宿火觀峰頂。

初八日走趙家山，初九日城陷，焚殺幾無孑遺。賊兵屯都尉壩，歷二十四日，移金山堡，日以殺人為事，備治舟楫，聲言取南京。幸劉進忠遣吳之茂投誠，迎肅王入川，誅獻賊于西充鳳凰山，入順城，置官吏，撫遺黎。

丁亥（順治四年）六月，官兵以水土不便，北去；有播州王祥（明將）者，遣其黨王命臣（岳池人）復據(jù)順城。其始每家給免死牌一張，需銀若干，其繼，每牛給牛票一張，需銀若干。未幾而牽其牛，掠其人，掘其糧，焚其室，胥西南之民而兵之（西南百姓皆受兵災）。

戊子（順治五年）春，王命臣出小林鎮(zhèn)，與官兵戰(zhàn)，留杜君恩（南充人）監(jiān)營，及還，君恩不納（閉門不納），命臣奔夜郎，君恩降清。

重慶鎮(zhèn)盧光祖、敘南鎮(zhèn)馬化豹、永寧鎮(zhèn)柏永馥復守順慶。己丑（順治六年）斗米銀十二兩，斤肉銀一兩六錢，皆自北來者，時虎豹入市食人。

辛卯（順治八年）官始給牛種，壬辰（順治九年）平西南下，有郝案臺名?。ㄋ拇ㄑ舶矗┱撸磁R保順（保寧與順慶），請旨補行鄉(xiāng)試于保寧。賊帥劉文秀（大西名將，這時已降南明）屯保寧梁山關(guān)，郝按臺擊敗之。

甲午（順治十一年）渝城（今重慶市）有白文選（原大西將軍）來攻順城，李總督國英破之，戊戌十五年官兵取滇黔（云南與貴州）。

康熙二年癸卯(1663年)至癸丑（1 673年），十年間，地方少事，余于是年（康熙十正月）赴廷試，七月乃還。甲寅（康熙十三年）五月，大兵入關(guān)，六月城中大火。丙辰（康熙十五年）七月，大水入城。己未（康熙十八年）冬，復驚傳逃兵為亂。自甲戌（崇禎七年，韓國相12歲隨父母逃難）以來，余走白鶴山、石峽口、水磨場、荊溪龍歸院、陳潭子、雙柏樹、龍閣溝、螺溪壩、蒙家?guī)r，流離奔竄三十六年，猶幸免于殺戮也。時康熙十八年己未，栗坡居士書?！保駠四曛匦蕖赌铣淇h志》，卷十六）

任乃強先生早年判定：“《流離傳》，南充韓國相記丙戌逃避大西軍流轉(zhuǎn)事。大抵當時幸存人物所記禍亂之書。”秘本《流離傳》其實是在民國年間重印《南充縣志》時才首次予以公開的。在我看來，這不但是一個人36年的“流離史”，而且是順慶城充滿苦難、災變的斷代史。苦難與厄運似乎過于眷戀此時此地，無論是屠城，還是接踵而至的欺騙、搶劫、殺戮、火災、水災、虎豹入城，似乎反復驗證著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的古訓。

張獻忠在順慶的綿綿秋雨之中沒有吟詩作賦，而是拉開了攻打順慶城的大幕。《流離傳》這一記載與真相完全吻合，說明張獻忠并未沉浸于絲綢之城的綺光麗影，他后來僅在順慶城內(nèi)停留了24 天，就移居西充縣金山堡。

值得一提的是，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韓國相中了進士，任夔府奉節(jié)縣教諭?？滴跛氖辏?703年）卒，終年81歲，葬于順慶城郊的桂花坪；乾隆元年（1736年）敕封“登仕郎”。登仕郎為文職散官名，唐朝始置，為文官第二十七階，正九品下，宋朝為正九品。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用以代知錄事參軍、知縣令；政和六年（1116）改為修職郎，為文官第三十六階。元朝升為正八品，明朝正九品初授將仕郎，升授登仕郎。清朝正九品一律授登仕郎。

另據(jù)蜀漢將軍王平的后裔王乘六 （清初為“文林郎”。文林郎不是職官，而是散官，清朝時為正七品文官所授的散官名） 的“墓志銘”記載：“明末流寇肆毒，合族陷危城，無一脫者。公（王乘六）適先一日赴鄉(xiāng)為乳母壽，幸免于難，得匿山谷，茹草食木，以度朝夕。本朝（清朝）定鼎，寇亂削平，然空廬瓦礫，田園榛莽，孑然一身，重來鄉(xiāng)井。”（《李榮普、李果著《錦繡高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8年1月版，第 194 頁）

這兩則本地人的親歷性記錄，可佐證張獻忠的殘酷。

大西大順三年的八九月，大西軍已相繼開赴川北前線，構(gòu)筑工事，鑄造槍炮，碾制火藥，打造船只，征集糧食，與日益南壓的清軍形成對峙。據(jù)《明季南略》記載，張獻忠“進入西充的山間，列四大營”。這四大營指的是孫可望、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四大將軍的營壘，下轄120 個營，在今南充市順慶區(qū)七坪寨、四方寨和西充縣金山鄉(xiāng)、鳳凰山一帶方圓50 平方公里的區(qū)域，鎖鑰機關(guān)，遙相呼應(yīng)，攻守一體，淵渟岳峙。

秋雨連綿，鉛灰色的天空宛如鍋蓋罩定了這個空寂之地。那個時節(jié)，順慶大地楱榛莽莽，如天地初辟。近60萬大西軍浩浩蕩蕩，旌旗滿野。大西軍擁有以逸待勞的天時與地利，形勢似乎并不悲觀。順慶、西充的山岳溝壑之間，飛鳥遁跡，百獸逃逸，草木充滿了戾氣，漸漸化作刀劍之形……

金山鋪地望

數(shù)百年來，南充到西充存在一條官道。起于南充馬市鋪，經(jīng)坦山鋪、回龍鋪、金山鋪、洞天鋪，最后到達西充。過去農(nóng)耕社會，土地資源重要，在山溝平原處修建官道，一來占用土地，二來鋪路采石費用很高。這些官道依山而建，沿山梁而行，采石方便，不占耕地。這些鋪相當于官道上的客棧、驛官，人們修建鋪面，沿街設(shè)市，場鎮(zhèn)漸次興起。西充縣金山鄉(xiāng)，就是因金山鋪而得名。

順慶同仁與金山鋪接壤，兩個鄉(xiāng)趕同一個場。過去有“三耳巴子打出一個同仁”之說。話說當年四方寨村民謝長河到金山賣米，由于升斗不公，與人理論，被人打了3 個耳光，族長來“吃講茶”也不行。后來謝氏家族在金山靠近順慶一側(cè)修建了鋪面，開設(shè)集市，逐漸興盛起來，取名為“賽金山”。后來找縣衙登記造冊，縣令主持公道，為兩邊和睦相處，取“一視同仁”之意，將新場鎮(zhèn)命名為“同仁”。

同仁鄉(xiāng)環(huán)境優(yōu)美，山清水秀。青木橋村有兩棵古紅豆杉樹，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兵燹、山河更迭而不毀，算得上是稀有之物。

艷陽之下，我來到七坪寨雞公嶺的玻璃棧道上。舉目四望，山岳、田疇、村舍、河流宛如一個大手印，在反光中緩緩展現(xiàn)它們藏匿于掌紋的秘密。此地為大西軍的瞭望臺，一度還殘剩一些軍事建筑，石頭、瓦塊如今已湮沒于荒草從中。

斗金觀遺址位于七坪寨地勢最高的山頭上，地面為平石壩，是堅硬的泥質(zhì)砂巖，基本沒有泥土。相傳大西軍趕走了道觀里的道士，在此囤積了很多軍餉，同時開鑿了3 口四方形水池，用于飲馬?；膹U了三百多年的斗金觀，荒草叢生，蛇蝎眾多?？梢钥吹胶芏嗨闉樾K的石頭雕像，不像是自然風化所致，更像是飽受火藥之力的粉身碎骨。

有關(guān)軍餉的聚集，七坪寨流傳著一個民謠：

上七里，下七里，百個人頭千擔米。

金銀就在七坪里，誰能識破就歸你。

這些民謠，與洪雅縣七里坪鎮(zhèn)的歷史傳聞大同小異。

我下山再來到七坪寨山腳一帶，有一個鑿在地面石頭上的石碾基座，已經(jīng)長滿青苔。直徑約5 尺，周圍有一圈不長草的小道，顯然是以騾馬牽動碾子來碾細火藥的作坊。

當?shù)卮迕裨诟浇€發(fā)現(xiàn)了一只本地石頭鑿制的大石臼，直徑2 尺，高3 尺，重逾200斤。石臼底部還有一個3 寸深的槽口，這就不是農(nóng)家尋常的石臼了，而是用于火藥錐碾。這足以說明，七坪寨作為大西軍屯兵之處，不是空穴來風。

在新復鄉(xiāng)的七坪寨老寨門，由青色砂巖構(gòu)筑，左右門柱鐫刻有一副對聯(lián)：

養(yǎng)威摧敵一邑軍戎，

設(shè)險衛(wèi)鄉(xiāng)四效人□。

最后一字漫漶不清。我估計對聯(lián)不是出自大西軍之手。

從七坪寨山腳穿過一片農(nóng)田與村舍，我們再次開始上山，直奔四方寨。

地處新復、雙桂、同仁交界處的四方寨遠近聞名，其山形昂首為龍，俯臥為虎，歷來為兵家戰(zhàn)略要地?！敖ㄍ④姟毙煺急牖剜l(xiāng)探母，建大院于同仁鄉(xiāng)泥屋埡村，至今保存完整。徐占彪隨左宗棠西征，保家衛(wèi)國，傳奇的事跡代代相傳……

四方寨位于順慶區(qū)同仁鄉(xiāng)境，距市區(qū)約20 公里，海拔510 米，為順慶區(qū)域內(nèi)最高之處，山巔可雄視蜀北大道的進出口，是自古以來通往順慶、西充、南部、劍閣的必經(jīng)之地。所以，南充方向而來必經(jīng)七坪寨，西充方向而來必過大佛垴寨，而四方寨位居其中，構(gòu)成了犄角之勢。

四方寨得名充滿傳奇。據(jù)《謝氏族譜：附錄》記載，明成祖永樂四年，陜西4 位得道高僧任忠善、任忠德、任忠悌、任忠孝云游山寨，見其山勢奇?zhèn)?，便決定于此壘寨筑廟。任氏兄弟擇日設(shè)壇，組織200 余名工匠，歷經(jīng)兩年有余，在山寨四周懸崖上筑起長約4 公里的條石寨墻，并用巨石砌成東、南、西、北4 座寨門。又在中嶺堡下建起數(shù)座巍峨雄壯的四神寶殿，將山寨命名為“四方寨”，并將廟宇定名為“四神廟”。

大西軍占據(jù)四方寨后，張獻忠下令加固寨門以及城墻，另外建立了指揮棚和觀察哨所。張獻忠將此地命名為“四方山仁義寨”。清嘉慶四年，建有4 塊大青石板圍造的“張獻忠紀念碑”，現(xiàn)仍立在山頂。根據(jù)四方寨村民謝愛平的講述，張獻忠將寨門的對聯(lián)鏟除后，新寫了一個意義直白的對聯(lián)鐫刻于寨門：

踞四方豪杰抗清狗，

吸八方英雄興大西。

這樣的造句，出自喜歡寫作順口溜的黃虎之口，似乎是成立的。

我?guī)缀蹩梢耘卸?，張獻忠離開順慶前往西充皇營之前，他就在四方寨調(diào)度軍馬，并再次下令，讓兩位“天學國師”立即鑄造渾天儀和大炮。

證據(jù)不是沒有。

張獻忠重用傳教士的動機在于鑄造。

蜀地自古具有完善的冶煉秘術(shù)。峨眉山萬年寺內(nèi)重達62 噸的普賢銅像，乃宋初鑄造，迄今對其工藝流程和工藝水平缺乏理性分析，而且為許多有關(guān)冶金史的論著所不載。如果說在成都期間，傳教士鑄造的渾天儀、地球儀滿足了張獻忠的玄學向往，那么鑄造大炮則極大地滿足了他的實用性。畢竟，他是最大的實用主義者。鑄造大炮的原始材料，并不見于《圣教入川記》，也不見于《中國新史》，我估計實有其事，是在于傳教士根本不敢與人闡述這傷天害理之舉。鑄造大炮出自佚名之作二卷本的《大西通紀》，任乃強認為這是“作者自記親身經(jīng)歷，實見實聞的原始資料”。作者“是獻忠戰(zhàn)友逃死遁世后所寫的私史。原叫《劫余傳信》”。

張獻忠從渾天儀、地球儀的制作工藝上，看到了洋人的工匠精神，他又命二位司鐸造一尊紅夷大炮。所謂紅夷大炮，乃是荷蘭人發(fā)明，原名叫“荷蘭雷”，因中國人稱荷蘭為紅毛國，故稱為紅夷大炮。

利類思說：“這種大炮的優(yōu)點是炮管長、管壁厚，而且從炮口到炮尾逐漸加粗，符合火藥燃燒時膛壓由高到低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處兩側(cè)有圓型的炮耳，火炮以此為軸可以調(diào)整射角，配合火藥量改變射程。設(shè)有準星和照門，依照拋物線來計算彈道，精度很高，威力巨大，一發(fā)炮彈可傷人無數(shù)。西洋人的海軍橫行海上全靠此炮，我雖多次見過，但未學過制造之法。安文思是葡萄牙人，精習算術(shù)物理，或許可以幫助你們制造?！?/p>

安文思承認：“本人沒有學過制造軍火之術(shù)。但軍火也是根據(jù)物理學原理制造出來的，要認真研究的話應(yīng)該可以找到其方法。承蒙皇帝準許我們傳教，為了大西國的國運昌盛，我愿助一臂之力……”這一句話，就暗示了他們的行為。

當時成都尚有遺存的明軍火炮，兩位洋人依葫蘆畫瓢，摸索出紅夷大炮的原理，繪出了圖紙。原來那幫協(xié)助鑄造天象儀、地球儀的工人已經(jīng)熟門熟路，按圖施工，先鑄炮管，再造炮彈，最后將炮身裝載在炮車上。兩個月內(nèi)，紅夷大炮在成都鑄造成功。

張獻忠對于大口徑金屬炮十分迷戀，即使住在四方寨，他念念不忘的還是鑄造?！妒ソ倘氪ㄓ洝防镉涗浰⒎嵌咳犞叄簭埆I忠與傳教士談及利瑪竇，“前利瑪竇在北京時，亦欲效其番王所行，用鐵鑄一最大戰(zhàn)炮，其中滿貯火藥，以火燃之，巨炮忽裂，炸成粉塊，傷殺多人。而利瑪竇亦死其中，被炮炸成數(shù)塊，血肉橫飛。萬歷皇帝飭令．將其尸塊棄于荒郊，以飽禽獸之腹?！边@說明張獻忠深知西洋大炮的威力。

而在四方寨山巔平臺四周，一共安置有8 門“牛耳大炮”，正對蜀北大道，直線距離大約五六百米。至今炮臺遺址宛在，炮架轉(zhuǎn)動的石槽裝滿了雨水，就像一個被扣去了眼珠的黑洞。我以為，這些大炮正是在本地鑄造的。大西軍開赴西充前線，帶走了6 門，放棄了2門最大的大炮。炮身上鑄有字，一門叫“威武大將軍”，一門叫“威武二將軍”。炮身長 4 米多，炮口可以鉆進一個小孩，重達數(shù)千斤。本地村民魏某告訴我，他幼年就與小伙伴在炮臺玩耍，炮身锃亮而細膩，顯然不是生鐵，而應(yīng)該是合金鑄就。1958年大煉鋼鐵期間，本地村民將大炮鋸成4 截，抬到鄉(xiāng)里，投入了革命大熔爐……

《圣教入川記》里，記錄張獻忠念念不忘的是大西宮廷中的天象儀、日晷等寶貝。思念就是最大的心魔。他實在忍不住了，鑒于地球儀、日晷等一并制造費時費力，必須分清主與次。張獻忠下令：“勞役二位司鐸，令造天球一具，與前日在成都宮中所造稍為較小，凡各經(jīng)星部位須按次排列，趕急造作，不分晝夜，不得有誤?！?/p>

銅材、制造設(shè)備、人工，一時間就調(diào)度妥當。在我看來，天象儀的重要性之所以超越了大炮，是張獻忠急于從中窺視自己的劫數(shù)與宿命，一旦窺破天機，就可以找到破解之道。畢竟，狡黠的張獻忠，已經(jīng)多次成功逃脫劫數(shù)。

但這一次“出川抗清”，他似乎有了非常詭異的預感。

兩位傳教士采取了分班制度，一人在帳篷里讀經(jīng)、侍奉上帝，另一人去作坊鑄造趕工，輪流工作……十幾天后好不容易趕制出來，張獻忠叫來了一位中土的堪輿先生上朝評析。他以老江湖的眼光，嚴厲審視這個趕制出來的作品?？拜浵壬仨氾@示自己的門道與精湛法力，不然就有性命之憂。他指出，這個出自毛子之手的天象儀完全不對路！甚至沒有顯示太陽赤道，這分明是故意淆亂國家大運所為。天象儀預示著大西朗朗國運，而大西國眼下出現(xiàn)這么多亂子，顯然是這兩個洋人預以加害昌盛國運吶……

張獻忠一聽，怒不可遏，吼聲如雷，但顯然已經(jīng)不能聲震屋瓦，至多是聲撼竹篷。他終于認定，洋人故意胡亂制作，鬧亂大西國運，犯此滔天大罪，不惟害國，且害己身。

張獻忠當場判決：將二個洋司鐸處以極刑。

在殺人上，他的思維又是嚴密細致的，考慮的是如下幾道身體工藝：時而欲活剮司鐸；時而欲鞭死司鐸；或以炮烙全身，不使流血出外；或以毒刑致死，以致肉盡骨消……洋人一聽，倒伏在巨大的恐懼里，雙股戰(zhàn)戰(zhàn)，閃電雷霆加身，氣都不敢出了。

就在洋人被拉出營帳時，張獻忠突然大喊：“且慢！姑且留下爾等狗命?！?/p>

我估計，張獻忠虛張聲勢，主要是觀察洋人的反應(yīng)。見他們委曲而絕望的表情，他心里明白，他們還是忠誠的。那么，看在鑄造渾天儀、地球儀的份上，也許他真希望大西軍占領(lǐng)遙遠的西半球，重振大西河山之際，再讓兩個洋人國師來重新制造他心儀的寶貝?？梢园l(fā)現(xiàn)，張獻忠在奔赴西充鳳凰山皇營之前，一直在悉心溫習玄奧的融入了風水堪輿的天文學。他宛如一副鋒棱堅硬的磨盤，把東方的神秘主義與西方的科學技術(shù)予以對撞生成。張獻忠真是“溫故而知新”“洋為中用”的樣板。

具有狂妄暴君型人格之輩，他們往往是詭詐的，身懷寶鏡一類的秘器，渴望覬覦命運，并且高度敏感。但由此他們內(nèi)心也累積了太多的陰謀，這很接近蛇自噬其尾的循環(huán)。每當有人指出暴君的不是，暴君首先會推卸責任，并有一整套奇妙的宏論；繼而吼聲如雷，大動干戈。他說的永遠是真理，做的永遠是替天行道。暴君就是真理。

權(quán)力的病變在張獻忠身上體現(xiàn)得酣暢淋漓。他要以暴君的身份，塑造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形象。

這一點上，暴君言行一致。張獻忠說到，而且的確做到了。

據(jù)四方寨村民謝愛平的田野調(diào)查，在四方寨山下立有一碑，名曰《四方寨記》，記載了四方寨的大西軍活動事跡、發(fā)展狀況和自然、人文景觀等。原文如下：

觀夫山寨拔起，雄霸群峰，而觀嘉陵小舟，目空蒼穹若華蓋。溯明崇禎末日之硝塵，張獻忠屯兵于上，旌旗翻動而聞炮聲驚天宇。壯哉！鏖戰(zhàn)數(shù)月，嘯嘯戰(zhàn)馬遁于西充鳳凰山。異日，四高僧云游山寨，迷其瀑布飛濺林蔭滴翠之勝景，然設(shè)壇筑廟于峰下，名曰：四神廟。時與高鳳寺古廟對峙而立，鐘聲互答雕欄相望焉！清康熙三十二年春，老祖謝公時富攜文元、文舉二子出湖南永州府零陵縣永泉鄉(xiāng)八甲地，入川南充都京壩。又康熙四十一年文舉公入住東路黃蓮場。……嗟夫，方圓千畝沃野：東含四方寨古戰(zhàn)場名震巴蜀之恢弘；西眺大虎腦昂首天宇之勝狀；南覓高鳳寺臥龍吐艷之奇觀：北傳長嶺崗震摩天燈之佳話。真乃人杰地靈之所也！故樂業(yè)其間。謝、羅、程、唐、蔣、嚴六族眾生互敬為胞弟，近四百年繁衍生息十六代，善德仁居至今也！清嘉慶四年謝公長清重修四方寨以御軍閥割據(jù)之亂。同治年間謝氏繼安、少安、世邕、世祥乃入文學之林。光緒五年謝華堂擊桌三拳賭氣興建賽金場，越明年更名同仁場。民國三年設(shè)立同仁鄉(xiāng)……（謝愛平編著《西河中上游地區(qū)歷史資料匯編》，2018年編印本）

黃昏時分，麇集在地表的暑氣漸散。我與十幾位作家一道登上了四方寨山巔，去探訪四神廟遺址和古炮臺。一路上雜樹叢生、野趣盎然。一陣風掃過，帶來山凹深處的氣息。涼意很容易讓我想到那些深處的、藏匿的、躲閃的、陰鷙的事物，那是它們沒有得到呈現(xiàn)的本來面目。上蒼無所謂有情與無情，它賦予山岳、植物、動物的綺麗色彩，總是讓滄桑延宕為無限。

民國十八年重修《南充縣志》記載：“蜀保（寧）、順（慶）二府多山。遭獻賊亂后，煙火蕭條，自春徂夏，忽群虎自山中出，約以千計。相率至郭，居人移避，被噬者甚眾。縣治學宮俱為虎窟，數(shù)百里無人蹤，南充縣尤甚。”（《外紀》卷十六）由此可見，張獻忠的到來，成為了本地老虎蓬勃強悍的藥引。人禍與天災從來就是厄運的正面與反面。

相生相克的世界充滿了定數(shù)。而那個即將與張獻忠在鳳凰山遭遇的滿族親王“豪格”，翻譯過來，就是“虎口”的意思。張獻忠張開血盆大口，即將落入“虎口”……

一只松鼠從柏樹上下來，豎起身子打量我。表情懵懂，但目光，卻是刃口一般尖利。我心頭一凜，不禁想，這只松鼠顯然一直處于惶惶不可終日的情態(tài)之中。它必須舉起它的利齒予以自衛(wèi)。

天道輪回，疏而不爽。個中含有“業(yè)力”在運行，營造未來。這個詞也被音譯為“羯磨”，梵文中的詞根是去做（所謂“造作”）的意思，業(yè)力作為推動力，甚至可配合緣起論與無始無明化世界。天道從不認為業(yè)力發(fā)生后會自動消除，立地成佛，過去行為延續(xù)下來勢必形成某種慣性力量，產(chǎn)生因果報應(yīng)?！队胁颗我肪硭氖唬骸安凰甲h業(yè)力，雖遠必相牽。果報成熟時，求避終難脫。”所講的就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道理。

這個道理，深諳天道的張獻忠，盡管口誦偈語“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冥冥，自思自量”，也許他沒有戡破命運的謎底。

山間的斷壁、殘垣和城墻，經(jīng)過時光細致的裝扮和植物的點染后，歷史的滄桑和現(xiàn)實的靜謐交相輝映于夕光之中。大炮、天球儀、鐵騎、咆哮和獵獵旌旗，存在過，盤旋過，火星四射，并在巖石的縫隙里，蓄滿了引而不發(fā)的驚雷。

樹葉翻轉(zhuǎn)它們的裙子，露出了葉子背面的嫩光。啊，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