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的喜悅與困擾（組詩）

王桂林

迷路

從胡薩茲拉塔國賓酒店

到布拉格市立圖書館

途經五個街區(qū)

兩座教堂

還有許多教堂

沿途向遠處

能被望見

我不懂捷克語，上帝

也不懂漢語

在世界大部分地區(qū)

他從不給我們提供

漢語的

道路指示牌

沿著色彩，大小相似的

方形石塊砌成的道路

步行到圖書館

必須拐七八個彎

穿過十幾個

難以分辨的路口

和祖國大多數人民一樣

我也不信什么神靈

但在每個路口

我都會停下腳步

好像那里

都站著一個

容貌相似的基督

我怕一旦走過去

就再也

走不回來

一個人的房間

一個人的房間

盛滿的并不全是孤獨

瓦茨拉夫廣場

烏鶇的叫聲使黃昏擴大

銹綠色尖頂的教堂

和我只隔著

一段祈禱的路程

風，就從那里吹來

進入窗口

我驚詫于它鼓脹的形狀

顯圣跡以窗紗之名

我的心

也漸漸為靜謐所充滿

何種幸福巨大

無聲無息，難以言說

中秋節(jié)，在布拉格

將古堡、教堂、松林

和伏爾塔瓦河

全部置于一輪金黃的明月之下

將贊美詩

在金黃的明月之下

大聲誦出

此刻

這輪金黃的明月

在我的故鄉(xiāng)已經西沉

伏爾塔瓦河水正運送黃金

斯梅塔納

穿行在古堡與松林間

此刻我站在異鄉(xiāng)的街頭

眼里含著此時的月光

而東方，天

就要亮了

在雨中

伏爾塔瓦河上下起了雨

我的第一次，已是無數人的

無數次經歷

灰塵，是骯臟的

而假如沒有，雨又拿什么

畫出世界的魅影

不是所有樹葉都眷戀故土

它們飄零、流落

才使河水變得斑斕

和樹葉一樣，教堂在雨中

也更黯淡。它拒絕融入

它有自己彩繪的天空

我站在船頭，用母語思想

而用外語，輕聲吟誦

“I am not a rover,I am not!”

歷史，往往被今人書寫

美，也不過是一個身體

對另一個的

心理反應

重返耶路撒冷

是什么讓我再一次回到這里

久久地，久久地不愿離去

我用淚水擦拭哭墻上的淚水

一把刀深深地插進心里

沒有緣由的苦痛降臨體內

當我重返朝圣之路

心中原有的十字架

突然歪倒，破碎

貪婪地吮吸一切，將橄欖山的石頭

抱進懷里

再一次，再一次抬起謙卑的頭

密密的十字架在山頂發(fā)光

我低聲說：我愛

即使此生再不回來

我靠近神的時候

我靠近神的時候神也靠近我

如投入無邊又深深的海水

我知道是什么一滴滴滲入我

下沉后再被浪濤托起

誰說輕比重更難以承受

我浮上來，水里的黑繼續(xù)刺眼

波茨坦秋天的落葉

波茨坦秋天的一片落葉

落在更多的先于它落下的落葉之上

和它的金黃相比

連掛在樹上的葉子也顯得黯淡

杜魯門、丘吉爾、斯大林

被一枚鋼釘掛在采齊琳宮殿的墻上

他們的傲慢一年年褪色

只剩下空了的椅子，還在圓桌旁邊

柏林墻：詞的困擾

1

這一小段被涂鴉過的墻

至今，人們仍叫它柏林墻

它仍有記憶，仍能在陽光下投下影子

時間的文本時間書寫

柏林墻，一個實詞

也是人類制造的

一個假詞

2

詞的向度不僅僅由詞決定

1961年建成的這一小段柏林墻

也不是柏林墻

它早已被推倒，于二十七年之前

一個偉大的時刻，一段恥辱

也早已陷落在

實詞與假詞之間

3

1961年，我尚未出生

而軍警康拉德·舒曼已經十八歲

他無法忍受，自由就這樣被切割

他在墻的東邊只巡邏了兩天

便提著沖鋒槍飛躍到了對面

那一刻，即使未被萊賓的鏡頭定格

歷史也會銘記，天空也會響徹他

搧向專制的響亮耳光

守衛(wèi)者，最先成為叛逃者

一個假詞，也變成了另外一個

4

而假詞變成實詞

一年之內，能有多少

有多少舒曼能夠成功地

從守衛(wèi)者成為叛逃者

又有多少舒曼還沒起跳

就死在了通向這個詞的路上

——多年之后才被我知道

5

我生在中國

出生時，柏林墻已建成一年

它被推倒時，我也恰好二十七歲

在我的祖國也有一堵墻

我們自豪地稱之為長城

和我們的長城相比

柏林墻根本算不上什么

無論它是否被一夜之間推倒

也無論它，到底是一個實詞，還是假詞

6

在實詞和實詞之間

究竟埋藏著多少假詞

一個寫作者，需要切開多少假詞的肥肉

才能觸摸到一根實詞的骨頭

對于實詞和假詞的歷史

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

不是有沒有足夠高的智商

而是有沒有足夠大的勇氣和野心

將一個腥臭的詞寫出香味

將納粹寫成民主，或者相反

就像柏林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