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父親張治中

　　
　　“最肯也是最敢說話的一個”
　　父親從1924年開始追隨蔣介石，在長達25年的時間里，他除了在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多次提出意見，更是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問題、對蘇聯(lián)的問題與蔣介石有過爭論。
　　他曾經(jīng)說過，在蔣介石面前肯說話和敢說話的人很少，而在軍人當中，他算是最肯也是最敢說話的一個了。
　　蔣介石喜歡兼職?？箲?zhàn)中期，一度兼任了行政院長，后來四川地方派系鬧糾紛，出了問題，蔣介石又要兼任四川省主席。
　　父親力言不可，說：“第一，做得好，是應(yīng)該的，做得不好，有損威信；第二，你是行政院長，又是省主席，主席決定的事要不要行政院長同意?自己指揮自己，不成體制；第三，中央人才多，物色一兩個省主席，應(yīng)不成問題?！?br/>　　蔣介石說：“因為沒有人。”
　　父親與陳布雷都認為不可，向其條陳利弊無效，蔣還是自兼四川省主席。蔣介石每次去成都，他和陳布雷都要隨同，實在名不正，理不順，以至鬧到他和陳布雷要“同盟罷工”的地步。去了成都兩次之后，蔣介石也意識到大家對他主川的態(tài)度了，就辭掉了。
　　抗戰(zhàn)時大后方交通業(yè)務(wù)龐雜重要，尤其是滇緬路通車后，缺少一個統(tǒng)一的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大家建議在軍委會下設(shè)置一個交通運輸統(tǒng)制局。主管人事部門請示局長人選時，蔣介石在簽呈上寫下“自兼”。
　　父親見了不客氣地簽上一條： “這個運輸統(tǒng)制局，以最高統(tǒng)帥兼任，實在不成體制，可由何總長兼之?！笔Y無言以駁，批了一個大大的“可”字。
　　蔣介石性格急躁。一次外出，蔣介石見4個人坐一輛軍用三輪車，其中一個是穿便服的。蔣介石命令“把那個人抓來！”侍從副官奉命辦了。蔣介石批示：“將那個搭三輪車的人槍斃!”副官請示父親怎么辦。父親說：“我負責(zé)任，把那張批示交給我吧。”
　　父親在蔣介石的批示后加上一批“此人有無死罪，應(yīng)交軍法執(zhí)行總監(jiān)部依法審訊”。父親同時電告軍法執(zhí)行總監(jiān)說：這不過是委員長一時動了氣，非了得的事，“關(guān)幾天就夠了。有什么事我負責(zé)任”。
　　過了兩天，蔣伯母請父親去，問他：“文白兄，聽說委員長要槍斃一個人，這個人是遺族學(xué)校的學(xué)生，并沒有犯罪呀！你想想辦法，好嗎？”
　　這些事情都是父親擔任侍從室第一處主任期間辦的。侍從室有三個處，第一處主管軍事機要，第二處主管黨政，第三處主管人事，不少人說第一處的工作為重中之重。
　　我和張自忠將軍的女兒張廉云很熟悉，我們父親的名字很接近，經(jīng)常被人弄錯了。張自忠將軍殉國后，撫恤的唁電就是父親擬寫的。前方電話打到侍從室，說：張自忠陣亡！父親為了爭取時間，穩(wěn)定軍心，替蔣介石擬了電稿，蔣介石只改了一兩個字就簽發(fā)出去了。
　　四次給蔣介石寫萬言書
　　父親“既不愿站在國民黨立場來反共，也不愿站在共產(chǎn)黨立場來反蔣”。他至少四次上書蔣介石，為國共合作問題不惜大膽在蔣介石面前直言利弊。
　　第一次上萬言書是“皖南事變”爆發(fā)后的1941年3月2日。
　　父親向蔣介石上萬言書，痛陳對中國共產(chǎn)黨問題處理的失策，父親認為是招致兩黨破裂的開始，關(guān)系甚大。他在萬言書中建議：“為保持抗戰(zhàn)之有利形勢，應(yīng)派定人員與共黨會談，以讓步求得解決”，“若猶是聽其拖延，其結(jié)果將對我無利而有害”。
　　可惜，蔣介石并沒有接受父親的建議。
　　他“二到延安”之后的1945年11月，重慶正在準備展開軍事會議，為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做準備。父親在新疆再寫萬言書，通過郭寄嶠帶給蔣介石。父親在信中力言對中國共產(chǎn)黨問題采取政治方式解決是獨一無二的途徑，反對重起內(nèi)戰(zhàn)。
　　他在萬言書中說：“我國經(jīng)八年之長期抗戰(zhàn)……民窮財盡，無日不在水深火熱之中?！葢?zhàn)爭再度爆發(fā)，必益增人民之痛苦，違反人民之愿望。”
　　此后兩黨關(guān)系日益惡化，國民黨軍隊對中國共產(chǎn)黨部隊發(fā)動了全面進攻。1947年2月，父親給蔣介石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分析政府威信之低落，其錯誤的根源是國民黨不革命，不實行三民主義。請蔣介石務(wù)必改弦更張。
　　但父親那時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張群當上了行政院長，竟無視父親對他“力謀恢復(fù)和平”的勸告，下了“戡亂”的命令。最嚴重的是南京政府勒令中國共產(chǎn)黨駐京辦事處撤回延安。同年3月7日，董必武先生率辦事處人員飛離南京，父親和邵力子先生到機場送別，心情非常沉重。
　　第三次是在1948年5月5日，此前的5月1日蔣介石和李宗仁分別當選為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父親在西安給蔣介石寫了一份長信，在信中父親認為當前大局已經(jīng)到了最嚴重的階段，提出補正之道是：執(zhí)行親蘇政策、和共政策、農(nóng)民政策、改革土地制度。
　　蔣介石對這封信很重視。5月 12日，父親就收到了蔣介石的回電。蔣在電文中說：“來函與意見書今始詳閱，應(yīng)再加研究后另行電告?！钡牵撕笫Y介石對此并無下文。
　　1949年參與北平和平談判時，父親還給蔣介石寫過長篇改革建議，這封信由屈武帶回南京托吳忠信轉(zhuǎn)交。此前，父親在溪口勸蔣出國未成，在北平更是感到蔣介石留在國內(nèi)是對和平的最大障礙，所以在萬言書里痛陳利害。
　　父親后來回憶起自己最后一封萬言書時說：“不知蔣介石看后反應(yīng)如何，事實已經(jīng)說明他是不會接受的?！?br/>　　與郭沫若的疏遠
　　1940年9月，父親奉調(diào)為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部長兼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干事會書記長。政治部是在南京政府撤退到武漢時恢復(fù)設(shè)置的。當時還具有兩黨合作的一些形式和作用：部長是陳誠，副部長之一是周恩來。在這期間，父親與政治部主管宣傳的第三廳廳長郭沫若有過小過節(jié)。
　　其實，在重慶期間，父親一直袒護郭沫若等人。有人要把郭沫若一派文人排擠出去，父親非但沒有這樣做，還在政治部設(shè)置一個文化工作委員會，請郭沫若主持，以安置這些左派文人。這個委員會內(nèi)包括沈雁冰、陽翰笙、馮乃超、舒舍予、沈志遠、田漢、洪深、胡風(fēng)、杜國庠、呂霞光、姚蓬子、鄭伯奇、張志讓、孫伏園、熊佛西、王昆侖、呂振羽等委員。
　　父親的用意很明確：“我特意為我們左派文化人建立了一個租界！”父親曾當面和郭沫若說過這句話。他還經(jīng)常與郭沫若談話，幫助郭沫若解決實際問題。
　　但是，郭沫若做的一件事情讓父親非常不滿意，沒有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父親說，到抗日戰(zhàn)爭中期，在重慶的左傾文化人都有對特務(wù)的恐懼，昨天說某人失蹤，今天又說某人被捕，他們時刻提防會被逮捕，紛紛向香港、南洋轉(zhuǎn)移。
　　為此，父親曾召集文化界人士，發(fā)表談話，表示態(tài)度，保證他們在重慶不會有危險；同時指出香港、南洋也不是個安全地帶，希望大家勿為謠言所動搖。
　　父親說這話是從愛護文化人的角度出發(fā)，但是郭沫若對父親的講話大加嘲諷。
　　從香港寄來一份剪報上有郭沫若寫的一篇通訊，上面寫道：“最好每人送飛機票一張，庶使近者悅而遠者來”等諷刺話語。
　　父親忍不住，當即寫信質(zhì)問郭沫若：“為什么把我的好意當成壞意？你有意見為什么不和我面談，反而在香港報紙公開諷刺我？我覺得似乎不是友誼的行為！”
　　后來，郭沫若客氣地回復(fù)了父親一封信解釋了一下，父親也就不再和他爭辯什么了。
　　但是，郭沫若此舉已經(jīng)深深影響到了父親對他的觀感，從此以后，他們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了。
　　關(guān)于“長沙大火”
　　1938年10月25日，武漢三鎮(zhèn)陷落，長沙暴露在敵人面前，形勢十分危急。武漢陷落前，蔣介石曾命令陳誠焚城，實行焦土抗戰(zhàn)，而陳誠執(zhí)行不力，蔣介石很生氣，隨即由南岳飛到長沙，召集高級軍事會議。出席者除父親外，還有何應(yīng)欽、陳誠、白崇禧、馮玉祥、張群、唐生智、熊斌、何成浚、楊森、關(guān)麟徵等。蔣介石在會上滔滔不絕地大談焦土抗戰(zhàn)的重要性。
　　父親還記得蔣介石對他的發(fā)問：“敵人來了，你們長沙怎么辦？”
　　按照蔣介石的意思：“不論糧食器材，凡不能帶走的東西都用火燒掉，這是大家不可忘記的！”
　　蔣介石把焚城責(zé)任交給父親后，隨即飛回南岳。到11月12日上午，父親接到侍從室副主任林蔚打來的長途電話：“奉委座諭，我們對長沙要用焦土政策！”父親說他這時候正在軍管區(qū)兵役干部訓(xùn)練班集合學(xué)員點名后訓(xùn)話。
　　隨即又接到蔣介石來電：
　　“限一小時到，長沙張主席。密。長沙如失陷，務(wù)將全城焚毀，望事前妥密準備，勿誤!中正文侍參?！?br/>　　父親隨即召集長沙警備司令酆悌、省保安處長徐權(quán)，要求他們立即擬出焚城計劃。下午四點左右，酆悌、徐權(quán)送來了焚城計劃，父親在核定計劃時還一再叮囑：“第一，必須在我軍由汨羅江撤退后，等待命令開始實施；第二，舉火前必須放空襲警報、緊急警報，待群眾離家后方可執(zhí)行?！?br/>　　這一天，父親活動極多，到深夜即13日凌晨二時才入睡。他還沒怎么睡著，就聽見副官王建成來報告說：“城內(nèi)很多響聲，已經(jīng)起火?！?br/>　　父親起床后發(fā)現(xiàn)三四處都已經(jīng)起火了。父親開始電話還打得通，后來就打不通了。
　　火勢越燒越旺。
　　原來是警備司令部、警察局和警備二團誤傳日軍已至，倉促放火。這時候，日軍離長沙還有200多里。
　　況且，長沙周圍駐扎著10多萬國民黨正規(guī)部隊嚴防死守，要想突破防線并非易事。所以最高軍事當局雖然在白天下達了準備毀城的文書，但并沒有正式下達毀城的命令。然而謠言卻在長沙城中迅速傳播，說日軍今夜即將入城。
　　全城人心惶惶。
　　大火首先從省政府和警察局等重點部門點起，然后點燃學(xué)校、醫(yī)院等單位，最后挨家挨戶放火，許多人還在夢中已葬身火海。一把大火把綿延幾公里的長沙古城燒為灰燼。據(jù)政治部調(diào)查：2000多人在火災(zāi)中死亡，燒傷者不計其數(shù)。省政府、省市黨部、高等法院等機關(guān)，湖南大學(xué)、南華女中、省立長沙高中等學(xué)校，湖南省銀行、交通銀行等銀行以及工廠、醫(yī)院、民房等建筑物幾乎全部被毀，建筑物完好保存的所剩不多。無論是公有財物還是市民的私有財產(chǎn)，帶出火海的寥寥無幾，損失極其慘重，無法估計。
　　雖然大量證據(jù)證明縱火是下面軍警不遵守規(guī)定私自所為，同最高軍事當局和父親等人無關(guān)，但父親作為湖南省主席，也負有疏忽的責(zé)任。
　　當時也有人說，這與蔣介石的限一小時到的焚城電文有關(guān)。如果沒有電文，父親他們就不會做匆忙的準備。也有人說，如果不焚城的話，日本軍隨時會進攻長沙的，燒了長沙城是保全長沙城。
　　但是，畢竟，長沙這座名城一夜之間成為瓦礫場，父親內(nèi)疚心痛不已。父親知道自己應(yīng)該負責(zé)任。內(nèi)心一直有著沉重的負擔。母親說，父親一直是個做事情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但是大火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變得提不起放不下了。
　　蔣介石隨即飛來長沙，把警備司令酆悌、警察局長文重孚、警備二團團長徐琨交付軍法審判，隨即槍決，父親則革職留任，辦理善后事宜。
　　1958年12月號的《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郭沫若的《洪波曲——抗日戰(zhàn)爭回憶錄》，其中第15章關(guān)于長沙大火有這樣的描述：
　　“放火燒長沙，是張治中、潘公展（時任省政府秘書長）這一竿子人的大功德。他們是想建立一次奇勛，摹仿庫圖索夫的火燒莫斯科，來它一個火燒長沙市。”
　　“他（張治中）完全是貪圖功名，按照預(yù)定計劃行事。他把陳誠（時任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蒙著了。十二日的當晚甚至扣了陳誠的交通車。他把周公（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蒙著了，竟幾乎使周公葬身火窟。他滿以為敵人在進軍，這樣他便可以一人居功而名標青史，結(jié)果是一將功未成而萬骨枯！”
　　父親看了這些帶有個人攻擊的描述，十分氣憤，一些冤枉話說得太過分、太厲害了。
　　當初，父親想把問題報告周（恩來）伯伯，但擔心會使郭沫若認為這是在告他的“御狀”。所以，他就直接寫信給郭沫若了。
　　后來，周伯伯還是知道了這件事。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負責(zé)人告訴父親，郭沫若這樣寫不合適，我們要郭改正。
　　在父親給郭沫若的信中，對郭沫若所寫的許多不實之處一一駁斥：
　　父親說，11月12日他和陳誠住在一處，焦土的事彼此作過商量，火起時大家都在睡夢中。“把周公蒙著了，竟幾乎使周公葬身火窟”更是無稽之談。12日晚上他還和周伯伯通過電話，請他13日中午吃飯談話。至于潘公展，更是冤枉也，潘公展任秘書長只一個月，大火前幾天就去了沅陵。
　　父親給郭沫若的信，是1959年1月7日發(fā)出的。1月10日，郭沫若給父親回信：“請您注意那里面的一句話：‘他們的計劃是得到了那位當局的批準的’。那就是說，主要該由蔣介石負責(zé)，而你們是執(zhí)行命令罷了。謝謝您把當時蔣的指令告訴了我，證明我的猜測沒有錯。您不幸是在蔣下邊和潘公展共事，我說：‘放火燒長沙是張治中、潘公展這一竿子人的大功德，他們想建立一次奇勛……’并不是專指你一個人。”
　　“《洪波曲》準備出單行本，也將收入《沫若文集》，我想把您的長信作為附錄，想來可以得到您的同意。請賜復(fù)?！?br/>　　父親在收信后的第三天給郭沫若又寫了一封信，父親告訴他：“你的猜測還是錯了。為什么？因為如果是我擬的計劃而蔣加以批準，這就變成我主動而蔣被動了。事實上是蔣主動而我被動的，這顯然有實質(zhì)上的差別……你那樣解釋，邏輯上似乎是說不過去的。”
　　在家里，父親還說《洪波曲》里有許多描述錯誤的地方。
　　郭沫若于1959年1月18日給父親第二次復(fù)信，信中說：“承您同意把您的長信作為附錄，并蒙您進一步指出我的一些錯誤，謹向您表示感謝。您的信實在是寶貴的史料?！?br/>　　據(jù)出版《洪波曲》單行本的百花文藝出版社同志回憶，父親的長信確實準備作為附錄發(fā)表，并已轉(zhuǎn)到了出版社。但后來因為郭沫若直接在文中做了修訂，這信就擱在了原百花文藝出版社社長林吶收存的一部《洪波曲》里?！拔母铩敝校@部存有信的書被造反派抄去，后來書被退回時，信已經(jīng)不見了。
　　有一次，郭沫若看到父親，握著他的手說：“真對不起，請恕罪！”算是道歉了。
　　摘自《回憶父親張治中》張素我 周海濱 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
　　201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