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

邊云芳

一

城西有座植物園，常去走路。園子大而闊，疏而朗，走在里面，身心便松弛起來。久了，和花草樹木似乎有了交流，從它們身邊走過，或者駐足，看一朵花開或者一莖草發(fā)，抑或滿樹葉子隨風搖擺，好像和我在說著什么，沉默中也有意思表達。人世間，總有一些什么能夠懂我，比如，這園子里的植物。

少年時，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每每讀到這里，心里就起了好奇。高大的皂莢樹 ，紫紅的桑葚，魯迅故鄉(xiāng)的這些樹們，定然有美麗的模樣才能讓其念念不忘?？墒牵疑畹谋狈街皡s從未見過。直到我在園子里遇見它們。每一個樹種和花種的園子邊上有一塊植物標牌，標明名稱、屬性等?？匆娫砬v樹和桑葚，一陣訝異，終于從書本里走下來了。那是暮春時節(jié)，或者已經初夏了，皂莢樹不是很高大，還在成長，嫩綠的葉子下面綴著小小的豆莢，像扁豆。豆莢可以用來洗衣物。桑葚樹上結滿褐紅色的桑葚，毛毛蟲一般的可愛模樣。大約我們這兒的市民也覺得稀罕，桑葚已經被摘的所剩無幾，還有的邊摘邊吃，北方人很少見過的吧。蟬鳴、黃蜂、云雀、蟋蟀們唱歌的百草園記下了少年魯迅的快樂時光。我走在植物園，由不得遙想江浙水鄉(xiāng)里的那座樂園，和我們的園子似乎有著一種氣息上的默契。

春天，園子里的杏花、桃花、李花、梨花、海棠、丁香陸續(xù)舒展開來，整整一個冬天將它們憋壞了。塞北的春天料峭、清寒，光禿禿皸裂的樹枝上，冒出花骨朵來，在一團冬天尾聲的灰蒙蒙中，恣肆，大膽，尖銳，無所畏懼的怒放氣質，一年都有了底氣。湖邊的連翹被剪得整整齊齊，似一排金色籬笆墻，叢生出無盡詩意。設若沒有這早春的花事，恐怕這一年都要過得索然了。

那時候，會想起許多人和事。消逝的光陰，不再回來的情感，傷懷和悵惘涌滿心田。幾年前，這園子在修建的時候，我和愛人說，去金沙植物園看看，那兒有一座假山，爬上去能看見咱們城市的全貌。他嗯著，嗯著，遲遲沒有動身的意思。秋天時，我又說，他又應和著說，就在身邊，不著急，工作忙呢。第二年春天來時，他已經走不動了，連去園子里走走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終究也沒能看上這園子一眼，想起來自是一樁憾事。

高高的白樺樹，讓人想起看過的那些俄羅斯電影和小說，孤獨唯美的氣質有著浪漫的憂傷。白色的樹皮光滑細膩，感覺大自然對這一樹種的眷顧。在白樺林里走走，如若有手風琴或口琴聲傳來，自是別樣的滋味。在園子里的小徑旁、西湖邊，幾次遇見過學笛子的一對父女。一個父親帶著一個小女孩，安靜地坐在石頭上，手持笛子的樣子優(yōu)雅緩慢，父親吹一段，小女孩跟著吹一段。我從他們身邊經過，然后遠遠地望著這動人的畫面，心里一陣溫暖。

相比白樺樹，白楊樹就普通得多了。但它們高大筆直健壯的氣勢在園子里自成一派體系，嘩啦啦的樹葉奏出雄渾的交響樂，又高傲又神氣。從小見得最多的恐怕就是白楊樹了，院子里、田地邊、道路旁，好像凡是可種樹的地方就長著白楊樹，大概因白楊樹好成活又表現出陽剛向上的氣質。年少時在農村居住，我家院子里東墻邊就有兩株白楊樹。記得是我父親和三叔、四叔一起栽的。暑假，我坐在樹下，讀《高山下的花環(huán)》，讀得淚流滿面。那是周日的一個上午，晨光透過樹葉灑下斑斑駁駁的碎影，我沉迷書中，連母親喚我吃飯都沒有聽見。好像從那本作品開始，我由衷地愛上了文學。這個畫面一直刻在我腦海里，那么深。之后好多年，似乎再未讀過李存葆的文字，也許是我沒有去尋找過罷。每當看見白楊樹，就想起《高山下的花環(huán)》這部作品，就想起在白楊樹下為主人公梁三喜留下的眼淚。

植物園里的白楊樹有好幾個品種，我未細細分辨它們的區(qū)別。于我，白楊樹是一種和我熱愛的文學鐫刻在一起的記憶，是少年時光里慰藉心靈的溫暖，也是人生出發(fā)時帶上的珍貴禮物。清晨、傍晚、雨中、月夜，我在園子里繞著白楊樹走來走去，又駐足仰望，又撫摸枝干，甚至揪下一片葉子藏入書中。許是要留住年少時的那段光陰，許是要紀念一點什么，許是還想憧憬和向往一點什么。

三年多時日，我在園子里走路，走過每一個角落。漸漸地，這園子就安妥了我的心。

今夜我書寫這些文字時，正是谷雨的前一晚，明天恰好播種。傍晚，天空翠藍得令人心碎。淡粉色的杏花，雪白的李花，紫色的丁香，沸沸揚揚地溢滿整座園子，花香彌漫，這就是春天，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人感到人世間的美好呢？！

金銀木、鋪地柏、黃葉榆、白蠟、衛(wèi)茅，還有西府海棠、垂絲海棠、金焰海棠、北美海棠這些時新流行的樹種，心下以為也就是作配色點綴。像黃刺梅、構樹、欒樹、銀杏樹、金乾草、文冠果、紅櫨、鈣果、栓翅、梧桐等這些稀罕樹種，看過了就看過了，不會往心里去。棗樹、核桃樹和山楂樹，因想到秋天的果實，望著就親切起來。倒是那一片又一片的丁香總是不能讓我釋懷，總是蕩起無法言說的情愫。

丁香花開時，像一幔輕柔的紗帳籠罩，馥郁的香氣流淌在空氣里，夢一般縹緲。有些花木是用來寄情的。許是那著名的雨巷讓人們記住了丁香，愁結一般的花蕾又使人想起憂傷的情戀。元好問寫道：“香中人道睡香濃，誰信丁香嗅味同。一樹百枝千萬結，更應熏染費春工?！边€有“丁香共結相思恨，空托繡羅金縷，春已暮。蹤燕約鶯盟，無計留春住?！边@些詩句都表達了相思情、相思恨。李清照又說“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而王國維更是以“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以悼亡妻。那細細碎碎的花朵在呈現美的時候，又被寄托了多少傷感之情。人類心靈深處的隱秘之情唯有一個寄放處，方能度日，方能很好地活下去。

想起有一年春天，我陪老山英雄史光柱看植物園。我不住地給他介紹這兒是湖岸，這兒是杏林，這兒是山楂林，他不住地點頭應和，戴著墨鏡的臉龐微微露出笑意。那時候滿園春光，繁花似錦，可是他看不見。我忽略了他是看不見的。上初中時，從老山前線浴血歸來、雙目失明的戰(zhàn)斗英雄史光柱這個名字就刻在我腦海里。后來得知他自強不息，學會盲文，考上大學，刻苦寫作，成為模范。多少年后，當我見到英雄時，內心掀起一陣激動之情。他看不見五顏六色美麗的花朵，但是他能感受到春天，他臉上的笑容知道這是春天。

二

待到園子里的花兒開放時，已入夏了。繁盛的花朵在土壤之上告慰著季節(jié)和雨水的恩賜。常?；煜送鼞n草和百合花，它們花的樣子太過相似。格?；ǖ膯伪∫r托著芍藥的豐腴，蜀葵的腳下匍匐著孔雀草的鵝黃，大麗花和矢車菊要開到深秋呢。還有一種花叫紅王子錦帶，好生奇怪。薰衣草由于深受喜愛，開不了幾天就讓人給掐得七零八落了。一種蓮花睡在地上，就叫地蓮，紅黃色，美得低調。假山北面有一株海棠，竟然在秋天時開花了，園藝師傅說，這株海棠大約春天忘開了，秋天補上罷。

園子里有兩座湖，東湖托著假山，有拱橋、回廊、涼亭，精雕細刻得婉約。西湖是濕地樣子，大片的蘆葦、蒲草、狼尾巴草在水中搖擺，茂盛蔥郁的曠野氣息。西湖邊上行人很少，我喜歡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看水草，或者冥思遐想，或者什么都不想。就那樣坐著，從黃昏到余輝散盡，月上柳梢。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看到自己的身影。

秋露草黃，園子里漸漸寂廖。那時候會想起史鐵生，想起他的地壇。有一年，我去地壇，僅僅是因為一位坐著輪椅寫書的人。大約在許多許多年前，旅游業(yè)還沒有開展，地壇一片荒蕪，門壁上炫耀的朱紅淡褪了，玉砌雕欄也剝蝕了。一個失去雙腿的孩子為逃避這個世界，日日搖著輪椅來到這里，去默坐去呆想，去想生與死的問題。古祭壇上落滿黑暗，微風吹過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在他覺得他是最不幸的人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他的不幸在他母親那里是雙倍的。

“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彼哪赣H這樣對他說，“反正我是不能不讓他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么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边@些話實際上是母親的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懇求與囑咐。在他搖著輪椅出門后，他的母親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又兼著怎樣的痛苦與驚懼啊。后來他終于拿起筆，終于找到了還能夠證明他生命價值的一件事，那就是寫作。他的母親到處給他借書，幫他謄寫寄送稿件，可是，當他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時候，他的母親卻永遠離開了他。

地壇，不知不覺中收藏了一位殘疾孩子的淚水和一位母親焦灼不安的呼喚。地壇不單是處處有過兒子的車轍，有過兒子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而今天當我同樣在園子里沉思冥想的時候，史鐵生已經永遠離我們而去了。我們敬仰他高貴的靈魂，只有靜靜地讀他偉大的作品了。

在園子里，我沒有遇到過史鐵生遇到過的撿欒樹小燈籠的智障女孩和她的哥哥，但我常常遇到朗讀的、吹笛子的、唱戲的、打拳的、打籃球的，小孩子滑旱冰的，母子放風箏的，騎著六輪自行車玩酷的。更多的是如我一般自顧走路的，還有跑步的。每一個來園子里的人都是不同的，而想必也是要在生活之外尋找一個身心放松的所在吧。于我而言，由于寫作的緣故，對世事萬物更多了一層敏感，時時感到人世的蒼涼，悲憫的情懷更加劇了內心的蒼然。夏日湖邊的啁啾鳥鳴，水畔的一株垂柳，掉落西山的最后一抹余輝，掛在天幕上的一彎弦月，都會讓我黯然神傷，甚至垂淚。春花發(fā)，秋葉落，就像人的一生，或黯淡蕭索，或功成名就，都漫長而短促地過完了，一如冬天里大地上覆蓋的白雪，寂寂無聲地告別這個世界。

三

在園子里走路，我常常要走到天色向晚，薄暮的余輝散盡后，天空沉沉的像藍色的寶石，若有幾顆星星也要融化進那醉人的藍色里了。一輪明月不知何時也掛上去了，金黃色，慢慢成銀白色，透過樹梢，灑下一園清輝。那時候，園子里十分安靜，湖邊蟲鳴入耳，啁啾呢喃，夜空里更為清脆。人生若如此安詳，也是好時光。

冬天，多少有點蕭瑟，園子里寂寥下來。趕上一場雪，白茫茫地覆蓋了整座園子，似乎許多許多的故事也都埋藏了，單等來年春風吹，那故事也好張開翅膀。

春夏秋冬，我在園子里走，沒有一處沒有我的腳步。也因為這園子，常常感恩上蒼對我的眷顧，感恩生活對我的賜予，感恩命運對我的垂青。不知道將來哪一天，垂暮之年的我走不動時，我會怎樣想念它，而又怎樣回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