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彤 上海大學 上海 201800
作為歐洲電影三圣之一,英格瑪·伯格曼出身于宗教世家,他的父親是一位宮廷牧師,這樣一份獨特的生命經(jīng)驗成為了其作品中的底色。在他漫長而輝煌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現(xiàn)世的虛無和上帝的沉默成為了貫穿式的主題,始終縈繞在他的電影之中。這與其說是伯格曼的個人主題,倒不如說是二十世紀的西方社會所揮之不去的一個命運:即上帝之死后的虛無現(xiàn)實使人們不得不重新追索“上帝”。
電影《第七封印》是這位瑞典國寶級導演的代表作,全片基本采用了單條主線和線性敘事的模式,情節(jié)緊湊曲折,引人入勝。此外,導演使用了相對常規(guī)的鏡頭語言,節(jié)奏上和一般的大眾電影并無二致,這使得普通觀影者無需長時間凝視某個場景或人物,只要沉浸于被動的樂趣即可。總之,沒了情節(jié)、敘事、視角等障礙,《第七封印》自然成了進入法羅島世界的上佳選擇。
關于上帝,西方世界從中世紀到現(xiàn)代都呈現(xiàn)過不同的態(tài)度。而在本片中,伯格曼也試圖通過幾位主角,向觀眾展現(xiàn)出在上帝面前的不同個體。
故事伊始,十字軍東征歸來的騎士安東尼奧斯·布洛克和隨從揚倒在沙灘上,死神已準備帶走他們。值得注意的是,男主角的名字安東尼奧斯與基督教歷史上的著名圣者——羅馬帝國時期的埃及基督徒圣安東尼(St. Anthony the Great)一致,同樣是一個蒙難者的形象。
布洛克不甘就此墮入虛無,因為“我的身體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但是我的心卻沒有”。于是他和死神打賭下棋,這盤棋也成為了串起全劇的紅線。
最能反映騎士對于信仰的態(tài)度的,是他在教堂里試圖向鐵窗背后的懺悔室當中的神父懺悔時的獨白。伯格曼運用了非常耐人尋味的鏡頭語言,將小鐵窗的欄桿之影投到了布洛克的臉上,形成了一個類似被囚禁的視覺表達。借此我們得以窺探出他對上帝的思考:
“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諾,而是真理。我希望上帝能伸出他的手露出他的臉,和我說話,但是他仍然沉默,我在黑暗中呼喚他……生命真是荒誕而可怕。沒有人可以活著面對死神,了解一切都是虛幻的,大部分人認為既沒有死神也沒有虛幻。但是有一天當你站在生死邊緣,我們必須構筑一個對抗恐懼的偶像,而那個偶像我們稱之為上帝?!?/p>
作為十字軍東征這一“奇跡”的受害者,布洛克正是被教士拉法所蒙騙,而踏上了一條不歸路,這促使他對上帝開始產(chǎn)生懷疑。布洛克一直以一種理性和懷疑的態(tài)度追問著上帝的本質(zhì),期望他能向自己顯現(xiàn)。布洛克設法擺脫信仰的束縛,但又沒法殺死心中的上帝,這注定了其悲劇性,痛苦和懷疑成了不可逃脫的宿命。
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布洛克的態(tài)度有了變化,他說:
“在黑暗中我們呼喚主,主啊,憐憫我們吧。因為我們渺小,懦弱和無知……主啊,你無處不在?!?/p>
此時的騎士全然不再為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題所苦。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轉變呢?是因為在死亡面前的怯懦?肯定不是,否則開篇之時的騎士何以如此坦然的面對死神。倘若不與中間的情節(jié)相聯(lián)系,這重變化便無從解答了。
騎士隨從揚與他的主人一樣,受教士蠱惑加入了十字軍,同樣淪為犧牲品。和《堂吉訶德》中的同行桑丘相比,揚的形象要正面的多,他勇猛果斷,嫉惡如仇,頭上的刀疤是硬漢的標志。也許東征摧毀了揚心中僅存的對于信仰的幻想,在中世紀的背景下,他與劇中其他人物顯得格格不入。在他眼里,任何超驗的事物都不存在,所以他對布洛克說:
“這有關厄運的演說真是血腥,這就是有思想的人維持生計的方式嗎?他們真以為我們會認真對待嗎?你在嘲笑我,先生。我讀過,聽過,經(jīng)歷過很多的事情。甚至是有關精靈,基督和圣靈的…我已經(jīng)麻木了?!?/p>
無神論唯物主義使揚無所畏懼,他無需如布洛克那樣,陷在信仰之問的泥潭里,惶惶而不可終日。如同揚自己畫的喬恩的鄉(xiāng)紳一般:
“他對著死神大笑,嘲笑君主,譏笑自己,對女孩們微笑。他的世界里沒有什么,值得相信除了他自己。每個人都是荒謬的甚至他自己,無論天堂或是地獄,都是無關緊要,無意義的?!?/p>
殺死了心中的上帝,揚成了自己的帝王,所以對他來說,那些抽打自己以求上帝憐憫的人只是一堆笑料罷了。當再次遇見騙子教士拉法時,楊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刺瞎其雙眼,這似乎象征了無神論對于虛偽性宗教的勝利。
另外,揚的立場在全劇里從無動搖,那怕最后面對死神,他依舊說:
“你要我們生活在黑暗里,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人會聽你的抱怨,或被你的懲罰所動搖。擦干你的眼淚,照照你自己……我有一種草藥能使你永遠擺脫煩惱,現(xiàn)在太晚了,感受這最后的生命時刻吧?!?/p>
服用了“草藥”的揚不曾向上帝禱告過,因為沒有天堂,沒有地獄,死亡只是生命的終結,僅此而已。
自中世紀的托馬斯·阿奎那開始,西方哲學用了幾十個世紀來“證明”神的存在,但最后無不都歸于失敗。直到20世紀,現(xiàn)代西方哲學才真正承認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理性的觸角終究是無法把捉神性的,于是便有了海德格爾在《論真理的本質(zhì)》中所說的:“有死之人的思想必須讓自身沒入深深泉源的黑暗中,以便在白天能看到星星?!?/p>
這一點在全片最生動的人物——馬戲團的約瑟夫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和騎士一樣,約瑟夫也有信仰,但他幾乎不對上帝作什么思考,而是返璞歸真地回到了“因信稱義”的道路上。
約瑟夫如同騎士的反面,我們幾乎看不到他的苦惱,因為妻兒的微笑,晨間的陽光,叢中的花兒都能讓他快樂,他沉浸在生活的喜悅中,在最原發(fā)的生活經(jīng)驗里感受著、感謝著上帝帶給他的一切。這種原始基督徒的現(xiàn)象學態(tài)度,使他得以直接與神相遇,因而他在白天看到了扶著孩子走路的圣母瑪利亞,在黑暗中看到了和布洛克下棋的死神。
約瑟夫的現(xiàn)象學態(tài)度也影響到了騎士,所以便有了這段騎士和約瑟夫妻子米亞的對話:
“信仰是沉重的負擔,你知道嗎?就像一個躲在黑暗中的愛人,無論你怎樣呼喚,都不會出現(xiàn)。但是當我坐在這和你和你丈夫一起時,所有這些都變的虛幻了,它突然變得無關緊要?!?/p>
騎士發(fā)現(xiàn)信仰其實不是痛苦的追問,而是簡單地感謝生活。上帝從來就不是用以研究的,而是用來相信的。布洛克不想約瑟夫一家和自己一起被狂風卷走,所以有意無意地拖長了與死神的棋局,為他們爭取到了逃出幽暗森林的時間。影片最后,騎士回到了自己的城堡,看到了多年不見的妻子,讓他有了延續(xù)那“生命中閃光的一刻”的憧憬,開篇的坦然不見了,布洛克已不再甘愿走向黑暗。
除了上述三位人物,《第七封印》中還出現(xiàn)了大量對上帝采取迷信態(tài)度的末人,他們自然就不值一提了。而揚解救的農(nóng)家女則始終保持著神秘感,電影里沒有交代她的名字,長久的沉默讓人幾乎遺忘了這個角色,她只是跟隨著騎士一行人,行走在好像沒有出口的森林里。直到最后,當見到死神時,她才說了第一句話:“結束了”,回應了《第七封印》的題中應有之義:這是最后的時刻,這是關于審判和末日的時刻,也是關于得救與新生的時刻。
注釋:
①張祥龍. 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443-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