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保軍
一
野蛋兒對前廟村里的人說他姓李。
可他究竟是誰的孩子,他母親也說不清。
他成了孤兒之后,這件事就更說不清道不明了。
前廟村的富裕戶李二肥,家里正缺個干活的長工,相中了野蛋兒,把他拽到跟前,瞅瞅身子瞧瞧臉,捏捏胳臂踢踢腿,渾身上下看個遍,如同欣賞一件古玩,臉上掛著滿意地微笑。野蛋兒一聲不吭,不知來人的用意,只好任其擺布。
李二肥笑著拍拍野蛋兒的后背:“到我家干活去吧!有你的飯吃?!?/p>
李家有田產(chǎn)五十畝,在村中數(shù)得著,田地在村子的南頭,這里是滹沱河流域,每年的麥收后便有一場大水漫過來,水過后就種晚莊稼,這里土地肥沃,因此,李二肥家的糧倉總是滿著,他很自得,常在大雨過后自夸到:咱這是細白的面,不漏的屋,怕啥哩!
李二肥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幾年來,他舍不得雇長工,農(nóng)忙時找個短工幫著收收莊稼,平日里全靠著女兒們干活,大閨女二十好幾了也不給定親——嫁走一個就少了一個干活的了,三個女兒白天下地,晚上還得紡線織布。前年,大閨女熬不住了,跟一個外鄉(xiāng)人跑了,李二肥感到丟人,在村子里一向把胸脯抬得老直,這下子丟人丟大發(fā)了。一年后,他把二閨女嫁了出去。人手緊了,這才雇了野蛋兒。
解放那年,野蛋兒剛好二十歲,李二肥精明,看清了形勢。這晚,他把野蛋兒叫到正房,說是商量個事兒。
野蛋兒過來后,見東家盤腿坐在熱炕頭上,面前放著一張老式的棗木飯桌,手里捏著一把剔骨刀,歪著頭,嘴上掛著一條細細的口水,正在剔豬大骨上的肉。李家臘月二十宰了一頭豬,賣了半片,余下的自家過年用。肉煮的不爛,骨頭關(guān)節(jié)處留有不少的筋肉,舍不得扔,就用刀子刮。野蛋兒掀門簾進來后也沒言語,嘲弄地看著李二肥。此時的野蛋兒已是一條壯小伙子了,像頭牛,有使不完的勁頭。
李二肥把刮完的骨頭翻來覆去的觀看,生怕有遺漏,然后,才把散落在桌面的碎肉收攏在一起放進一只碗里,再去刮另一快骨頭。野蛋兒只得咳了一聲,李二肥這才抬起頭來,順手把嘴角的口水抹去,放下手中的刀和骨頭,把碳盆往自己這邊挪挪,然后用一塊破布擦擦手上的油,便問野蛋兒來家?guī)啄炅耍?/p>
野蛋兒回答:三年了。
李二肥又說今兒咱倆喝點酒吧,往后只怕沒機會了,往后快土改了,新社會不興雇長工,說是剝削,工作隊找了我好幾次了,我不是地主也是富農(nóng)……
說話間,李二肥的老婆端來了一錫壺的酒和兩雙筷子,外加一小盤的煮黃豆,那點碎肉就放在了桌子的中間,也是下酒菜了。三杯過后,李二肥開始說話了,問野蛋兒離開前要點啥。
野蛋兒放下筷子,不相信地看著東家。罩子燈里的燈草有了燈花,燈光直跳。
“給你兩畝地吧,不價也得分走。”李二肥面無表情。
野蛋兒搖搖頭,見東家不相信,這才大膽地說自己只要兩樣東西。
“哪兩樣?”李二肥盯著他。
“一是你的石夯,二是,是……月月?!?/p>
“啥?啥?”李二肥驚得屁股都離開了炕面子,“你當你是誰呀!還想尋我的女兒?你有啥?跟著你還不餓死!”
“東家!我是窮,可我有……”
“行了!別的好說,娶月月不行!”
野蛋兒便求他,說自己很喜歡月月。李二肥也惱了,叫他不要胡說八道。
“我,我已干……干了月月。”野蛋兒急了。
李二肥一聽抬手給了野蛋兒一個耳光:“滾出去!別耍酒瘋!”
李二肥不知野蛋兒說得是真是假,平日里他沒有看出眉目來,只見野蛋兒每天悶頭干活,見了月月也只遠遠地站著,從不靠前,他娘的!準是這窮小子想女人都想瘋了,明天就趕他走。
他嫌野蛋兒太窮,又看不出有多大的出息,一個只知道賣傻力氣的人有啥出息哩?我再倒霉,月月也輪不到你這個窮小子呀!他已給女兒相好了一個男人,雖然長得丑了一點,卻是現(xiàn)在村上的活躍人物:農(nóng)會主席。他叫李毛,窮,比野蛋兒還窮,卻是共產(chǎn)黨的紅人,是個要當官的人物。前天他托人捎過了話去,人家樂得直蹦高。
這晚,村子里沒有開會,難得。幾天前的一場大雪,叫整個的天空更加銀白。天寒地凍,村上少有人走動,連村上的狗都怕冷不愿叫喚了。李二肥和老婆早已躺下了,月月屋里的燈光還亮著,把窗戶紙照的昏黃,上面映著她紡線的動作,不時地打著一個個哈欠。
野蛋兒住在配房的牲口棚里,這里有兩匹大馬和一頭牛,那只棗紅的公馬不安地用前蹄刨著地面,打著噴嚏……。他睡不著,眼睛死死盯著窗戶紙上月月的影子,像狼盯著獵物,內(nèi)心充滿了渴望、不安、躁動……
開始起風了,枯禿的樹枝在風中搖動,村上的一只叫驢叫了起來;風聲很大,村里的狗兒也醒了,叫聲連成一片。
月月從炕上站了起來,把紡車搬到一旁,開始掃炕,下炕,每當這時,月月都要去茅房。腳步響在了去茅房的路上,野蛋兒飛身跨了出來,從后面抱住了月月,嚇得她驚叫一聲,北屋里的娘問了一聲。月月知是野蛋兒,便對娘說,讓貓嚇住了。
野蛋兒的胳膊粗魯?shù)貖A著月月走進了馬棚,她很順從,以往,這個男人常常這樣對她,進屋后,野蛋兒把她放在地上,一言不發(fā)。
月月長得很受看,周正,比她的兩個姐姐都好看。平日里爹娘不喜歡她們,只寵著兒子,月月早想嫁出去,可爹娘不吐口,又不給她找婆家,只當男勞力使喚,女人大了都想有個家,女人的家不在這里,有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孩子那才是女人真正的家!月月天天盼著,內(nèi)心想著男人,盼著有個人男人疼自己,喜自己。最后,看上了野蛋兒,喜上了野蛋兒,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男人。便常常在爹娘睡了后和野蛋兒私會,野蛋兒在她身上的狂野使她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有啥事快說!爹不同意咱倆的婚事是不?”
野蛋兒點點頭。
月月淚水淌了出來,不知還有啥別的方法,只有叫他再去求爹。她又說娘已和她透了話,說是訂下了咱村里的李毛,想讓她早點過門,興許過了年就娶親。
野蛋兒氣得直罵娘。
屋里的小油燈這時突然被風刮滅了,野蛋兒撲向了月月,把她抱在懷里,放在了自己的炕上,這一夜,野蛋兒沒有讓女人片刻的消停,女人也是任憑男人的蹂躪。
第二天,野蛋兒離開了二肥家。
臨走時,他把石夯滾出了李家。
這石夯,其實就是一個碌碡,由于長年的使用,中間讓夯杠磨出了兩道深深地溝槽,幾個朝代了沒人說得清。
月月倚在門框上,咬著嘴群,嘴角滲著血跡,眼里噙著淚水,看著野蛋兒頭也不回地咕嚕咕嚕地把碌碡滾出了家門外,身子幾乎要癱下去……
二
野蛋兒在村頭的破廟里住了下來。
月月求爹給野蛋兒兩畝地,他罵女兒不要臉,再也沒說什么,自家的地反正要分了,給誰不是給。月月便去通知野蛋兒,愣小子還不要,說我只要你,非讓月月留下來,女人知道自己是快要嫁的人了,爹不懷好意地盼著李毛在村子里能幫他自己一把,自己跟了野蛋兒,爹娘咋辦?她沒有答應他的要求。野蛋兒叫她走,往后少登他的門。
月月苦著臉求他,他就是不同意,月月在晚上又偷偷地來到了野蛋兒住的破廟,她心疼野蛋兒,又讓他把自己睡了,女人想用自己的柔情讓男人答應爹給的兩畝地,好有個活下去的依靠,然而,無論她如何在男人的懷里撒嬌,柔情,男人除了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外,其它的一概不答應,月月在半宿里哭著離開的野蛋兒。后來她又偷偷地幾次去和野蛋兒相會過。爹知道后,便把她關(guān)在了屋子里,不許出門。
臨過門的前三天,野蛋兒在晚間摸進了月月的房間,兩人哭著笑著折騰了一夜,沒完沒了,雞都叫三遍了,野蛋兒還不想離去,村子里勤快的人已經(jīng)起來挑水、拾糞、掃院子、喂豬,整個村子蘇醒了。野蛋兒想走,可也走不了了。爹起來后叫月月去做飯,娘說閨女要嫁人了,就讓孩子好好歇歇吧。然而,爹請的親戚們今早就到了,月月不能和野蛋兒再戀在一起了,她就把男人藏在一個平時盛糧食的大躺柜里。
早上熬的玉面粥,熥了幾個棒子面的餅子,爹吃白面的,因女兒要出嫁了,這幾天她特別地受關(guān)照,也吃白面。另外,柜里還有個大肚漢,故此,她熥的饅頭格外多,饅頭已熱,月月就趁爹娘不注意把幾個饅頭扔進了柜里,自己伺候雙親吃飯,然后說回自己的房間里去吃,她就盛上一碗粥,拿上兩個饅頭和一大塊咸菜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把野蛋兒敲出來,看著男人把飯吃下。
這邊,娘看到女兒要嫁了,卻一點也不高興,知道女兒心里苦,也知道女兒心里惦記的是野蛋兒,就說:“他爹!閨女嫁的不稱心吧!唉!女兒屈了?!?/p>
李二肥罵道:“你知道個屁!有了李毛在村上管事,你我將來就會少罪哩?!?/p>
娘的眼圈就紅了,沒再言語。
野蛋兒不敢從屋里出來,有動靜就鉆進躺柜里,因為月月要出門子了,嫁妝啥的都要準備,人們進進出出,到了晚上還在忙碌,月月說;啥也不給李毛,他不配!我凈身過去。娘抹著眼淚說:不給點東西行嗎,他那邊又那么的窮,你過去了吃啥呀?
月月便不再言聲。
月月最終嫁給了李毛。
結(jié)婚那天,李毛請野蛋兒去吃酒,他沒有去,只身跑到了十里以外的小鎮(zhèn)上喝悶酒,喝高了,在酒館里撒酒風,被人送回了前廟村,像個死狗。然后,大病一場,一個月沒有出去門。
莊戶人家由于分得了土地,日子開始過得有滋味了。
土改時,野蛋兒分得了兩畝地,還給了兩間磚瓦房,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財產(chǎn)。
安居樂業(yè)就要生兒育女。
自從月月嫁給李毛后,野蛋兒再也沒去招惹過她,人家的媳婦了,他不想去給月月添麻煩。月月幾次試著接近他,他都躲開了,為此,月月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哭。
月月做了月子,生下了個兒子。一年后,李毛因貪污被罷去了所有的官職,成了平頭百姓,不過,在土改時,由于李毛的緣故,加上李二肥在土改前把一部分土地賣了出去了,送了人一部分,自家的地只剩了三十畝不到,李二肥被定了個中農(nóng)成分,總算沒有列入“地、富、反、壞”的行列,逃過了一劫,李二肥暗自高興了一陣子,而月月卻像泡在了苦水里。
李毛在村上抬不起頭了,加上女人和自己又不是一條心,他過得不開心,就常打月月,拿她出氣,月月身上常是青一塊紫一塊。
從土改后,前廟村有了第一戶蓋房的百姓,蓋房子是給兒子娶媳婦,那時候莊戶人家蓋不起現(xiàn)在這樣里外磚的大瓦房,只是磚掛面,而且是“仨斗一臥”里面是土坯。
蓋房的是月月本家叔。
蓋房對地基的要求嚴格,這樣就需要給地基打夯,夯隊的隊長就是野蛋兒,故此,野蛋兒很受村民的尊重。蓋房是大事,主家總是先把野蛋兒請去商量,光身一人的他,又有的是力氣,給人家打夯那時不給錢,管飯、管抽煙。那時,吃飯是大事,可以省下自己家的糧食,有時還有肉吃,打完夯,晚上也有酒喝,因是個力氣活,就屬打夯吃得好了。
也有給野蛋兒提親的,他心里有月月,別的女人看不上,就說不找了。村上有個爛女人,叫草葉,她本是大地主尹興的小老婆,土改時她離開了老地主,分開自己過,憑著自己有幾分姿色,晚上到她家里串門子的男人不少,朝男人要吃要喝,她曾想給野蛋兒提親,實際上是想自己投進他的懷抱里,他喜歡這個男人那強壯的身體。
那次過來時,她見野蛋兒坐在自己心愛的石夯上,吃著玉米餅子和大蔥蘸醬。
“嘻嘻!吃哩?給你道喜了!”女人笑成了一朵花。
“有屁就放!”野蛋兒不喜歡她,所以沒好氣。
草葉不惱,便說要給他找個女人,她便把那女人說的天花亂墜,,什么粉面桃腮、杏眼柳腰、小嘴似月、屁股如盆、臉白如銀,手指細的像根針,下巴賽過腳后跟……
“去!去!”野蛋兒煩了,“這么好的女人我養(yǎng)不起,你還是把她送到宮里去吧,少在我這里犯貧?!?/p>
“嘖!嘖!大兄弟!你有啥了不起的,夜里就不想女人?裝什么大頭蒜!你是哪玩意不行了吧?”
野蛋兒把他趕出了家門口。
給李家開夯時,野蛋兒很認真,叮囑小伙子們夯要砸實,打勻,一夯挨一夯,誰要?;^就叫他滾蛋。這是他每次開夯前總要說的提點話。小伙子們聽他說了不知多少遍了,但每次都不敢嬉笑,嚴肅地聽著,更不敢開玩笑。然后,他親自帶著三個小伙子上夯,一摸到夯杠,他就有使不完的力氣,夯號子自然由他領喊。這次,他很興奮、充滿激情喊出了第一聲夯號子:嗨呦!
三個小伙子麻利地貓腰抓杠,接著他又喊道:嗨呦!嗨呦!……
石夯隨著鏗鏘有力的號子聲,一下一下地被舉過頭頂又重重地落下,夯號子喊得震天響,音律感很強。打夯講究齊,一夯挨著一夯,不能花著打,順著地基的走向齊齊地往前趕,后面有人填夯坑。
莊戶人家都愛聽這夯號子,娃娃、媳婦、老太太全走出家門,站在遠處看熱鬧,有的嬉笑,有的不住暗暗替小伙子們使勁,看得有滋有味。
打夯的分兩撥,野蛋兒剛被換下來,主家就遞過來煙笸籮,他卷著煙,沒一點的喘息,這時有人給他遞過來一碗水,抬起頭見是月月,拿煙的手抖了幾下,慌忙把手里的煙扔掉,用雙手去接月月遞過來的大碗。
“別燙著!”月月笑著,“還是那么愣!”
“你!你也來幫?”野蛋兒說話不自然了,反而有些大喘氣。
月月告訴他這是她叔家蓋房,野蛋兒這才想起他們是一家子。自她結(jié)婚后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親近地說話,以往都是月月找他,他卻早早地躲了。今兒見月月生過孩子后臉色一直蠟黃,身子骨更加地單薄,野蛋兒有點心疼,就悄聲地說了一句:別累著!女人一聽眼圈紅了,也說:你也別太逞強了!然后就離開了。
野蛋兒喝完水就去上夯,他連打了三陣,別人替也替不下來,月月在,他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勁頭,夯號子喊得山響,旁人全看傻了。后來,看熱鬧的人們激動了,也一起跟著號子聲喊了起來,石夯舉得老高,砸的有力。當野蛋兒老了模不動石夯時,常想起這天的情景,他就老淚縱橫,感嘆萬分。
月月見野蛋兒發(fā)瘋似地撒歡兒,內(nèi)心充滿了歡快,深情地瞅著夯上的野蛋兒。他和李毛成親后一直過得不舒心,她不怕窮,就怕日子過得沒勁,她每天都在想著野蛋兒,她去敲過他的門,他不讓她進。一直和他慪著氣。
她看到野蛋兒的粗布汗衫裂了一個大口子,心里難受了,這個漢子總沒人疼不行呀!眼里起了一片潮水……
三陣過后,野蛋兒才讓人換了下來,他很得意,臉上冒著細汗,微微有些喘,人們都在夸他,他坐在一旁吸著煙。
“大兄弟!你真有股子傻勁!”草葉走了過來。其實她歲數(shù)也不大,十六歲嫁到前廟村做了小老婆,跟了十多年就趕上了土改,她也就是三十出頭。
野蛋兒一見是她,沒言語。草葉就湊過來挨著他坐下來,野蛋兒推了她一把,讓她離遠點。女人沒惱,嘻嘻地笑著:“怕俺?俺不吃人!”
不少人圍了上來,有的拿話逗她,有的擰她的肉,草葉便一聲聲地叫著。有的女人罵她不要臉,她不怕,當著全村子的人她敢把褲子脫下來。
有一個小伙子問她是不是看上了野蛋兒了?她把嘴一撇:看上也白搭?他是一個廢物,那玩意不行!
人群一陣哄笑,野蛋兒受不了了,他最怕別人瞧不起自己,又說他不是一個男人,野蛋兒跳起來,一把揪住了她:“你個爛娘們咋知我是騾子!唵!今黑兒你留門!讓你看看我這個騾子!”
四周的小媳婦、大姑娘全紅了臉,羞嗒嗒地往后躲。月月也聽到了,她的心刀剜一樣地難受……
晚上,月掛中天,冬天的殘尾,還沒被春姑娘完全地割盡,到了晚上,春姑娘總要打盹,風有些涼。月月好歹吃了口飯,就來到野蛋兒去草葉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她要堵住野蛋兒的胡來,有人問起,她就說是在找丟失的蘆花大公雞。后來野蛋兒真的來了,見了月月,心虛,低著頭不敢面對她。
“你去哪?”月月問。
“少管!”
月月便哭了。
野蛋兒最怕月月掉眼淚了,就吭哧癟肚地說哪也不去。月月就說:“蛋兒哥!俺跟你走,你不能讓那樣的女人壞了名聲。”
野蛋兒一直在低著頭,在他的內(nèi)心燃燒起了火焰,他有一年多沒碰女人了。
他前邊走,月月就跟在他的后邊。兩人進了野蛋兒的院子?;剡^頭來,野蛋兒一下子又把她夾在了腋下,這種感覺月月是渴望的,一年多沒嘗過讓男人夾在腋下的激動了……
三
春天里,莊稼人的日子不好過,野蛋兒由于有夯活,不愁吃到白面饅頭,可看到月月那消瘦的身子,他就疼得慌,于是,他就把自個兒養(yǎng)得那只還沒長成個兒的綿羊牽到了集上,賣了些錢,抽出一部分買一斤熟豬肉。下午,他在街口截住了月月,讓他晚上到自己的家里去,月月還是第一次聽到他主動約自己,很高興,晚上把幾個月大的孩子抱到娘家,讓娘看著。李毛很少在家,吃飯后就找寡婦調(diào)情去了。
月月來到野蛋兒家,見他坐在小凳子上等,飯桌上擺著三個白面饅頭,這是他打夯時朝主家要的,另外,上面放著香噴噴的豬肉,野蛋兒見她來了,點點頭,讓女人坐下。野蛋兒把豬肉夾進饅頭里,然后遞給她:“吃吧!看把你瘦的!”
月月的眼淚立時掉了下來,她撲進男人懷里不住地抽泣,野蛋兒到先笑了:“沒出息!吃吧!單給你買的!有人串門你就吃不成了。”
女人被男人從懷里推了出來,男人已把饅頭和肉已遞到了她的嘴邊,月月哭聲更大了,野蛋兒的心里也是酸酸楚楚,就不住地勸女人:吃吧!吃吧!月月這才大口就著淚水吃了起來。野蛋兒這才笑了,卷起一枝煙慢條斯理地吸著,邊抽邊看著她大口吃肉,他舒心極了。一年多了,他感到自己就這次還對得起月月。
月月讓他也吃點,野蛋兒說自個兒比她吃的好,有酒有肉的,月月就笑了,靠在男人的懷里讓男人摟著,吃得真香,她差不多有半年沒吃過肉了,她把三個饅頭和一斤豬肉全吃進了肚里,女人早已饞壞了。
野蛋兒就說,往后你隔三岔五地就過來,我給你弄好的吃,月月在男人的懷里不住地點頭,野蛋兒又拿出幾塊錢塞在了女人的手里說,你留著吧,有個錢總是活泛的。月月聽從了男人的勸告,她說:“俺往后就住你這里算了,那個家實在沒意思,俺不怕別人笑話?!?/p>
野蛋兒不同意。說你畢竟是人家的女人。月月哭了,說,俺就是你的女人。男人笑了,說,你往后想來就來吧,我不攆你了,還不行嗎?
女人這晚回去的太晚了,讓李毛著實揍了一頓。第二天晚上,野蛋兒把李毛堵在了胡同里,一陣拳打腳踢,警告他再打月月就弄死你。李毛害怕了,不住地求饒。
從此,月月再去野蛋兒那邊他不敢吭聲,更不敢打月月了。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伏天來了,整個大平原處在悶熱中,莊稼人有早出工,早收工的習慣,中午,要休一個長長的晌兒。莊稼人喜歡熱鬧,連吃飯也湊到一起談天談地。聚在房根底下扎堆的吃,莊稼人愛吃撈面,大都是摻進榆皮面做得包皮面。
沒有女人的野蛋兒嫌做面條麻煩,一人獨自在家喝粥,吃玉米餅子,大蔥蘸醬。這玉米餅子還是月月幫他做的。夏天里莊稼人不蓋房修屋,只是在春秋兩季,所以,他現(xiàn)在沒有打夯的活兒,就參加村里的勞動,或是收拾自己的兩畝地。
月月抱著未滿周歲的孩子走了過來,她穿著一件印花小褂,臉上永遠掛著虛弱,雖然野蛋兒常常把一些好東西讓女人吃,然而,看上去身子骨還是不健壯,她和野蛋兒的關(guān)系已是半明半暗,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沒人去管,月月在大白天里盡量不過來,有時在他這里休一宿,給男人做下一兩天的餑餑。
月月也勸他另找一個女人,野蛋兒天生的死犟筋,就看著月月好,月月也從心眼里不愿失去他,兩人就這樣名鋪暗蓋,倒也習慣了。
她知道懷里的孩子是野蛋兒的種,只是沒有告訴過他,月月也從沒有抱過來讓野蛋兒看過,怕他知道非要過去,這讓李毛會更受不了。
這時,草葉端著一碗白面條走了過來:“你不是說到我那吃飯嗎,你咋不去了,非得讓人家端過來?”
“一邊去!”野蛋兒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這個女人是在胡說,為的是氣氣月月,她嫉恨月月有野蛋兒寵著,而自己連野蛋兒的邊也沾不上。她對野蛋兒的話不惱不怒,反而嬉笑著湊過來,去瞅月月懷里的孩子,突然,她像是受到了驚嚇,高叫一聲:“俺的天呦!咋長得像野蛋兒?”
月月的臉有點掛不住了,邊躲著邊罵她胡說,想走,卻被野蛋兒拽住了:“你說!是誰的孩子?”
“你別問了?!?/p>
“你說呀!”
月月慌慌地跑開了,她后悔抱著孩子來看野蛋兒,更可憐懷中的孩子有爹不能認。
草葉在后面笑了,然后對野蛋兒說:你就窩囊吧!明明是你的孩子,人家就是不讓你有兒子。野蛋兒聽后心里惱怒,但嘴上卻說:你少在這放屁。
草葉落個沒趣,孤孤單單地走了。然而,沒多時,她又轉(zhuǎn)了過來,見了野蛋兒,就從衣兜里拿出一包東西遞給野蛋兒,野蛋兒不知是啥,不要。草葉就打開包著的布,亮在他面前:是一個白銀做得挺精致的長命鎖,野蛋兒問:干啥?草葉說:“誰讓俺賤哩!俺看著你的孩子就喜得不行,你的孩子俺喜歡,就把它送給你的孩子吧。”
野蛋兒說,你少在胡說。草葉說,是你的沒錯!這個月月也是,你們明里暗里的全村都知道,有個孩子怕啥?你那么壯實,能不給女人種上?
野蛋兒就讓草葉坐下,這是野蛋兒第一次對這個女人有好臉子。草葉受寵若驚,慌慌地不知所措。剛才她回去后左思右想,可野蛋兒實在是讓她沒臉,然而,這個女人在內(nèi)心里又是那樣地喜歡他,那淚水就悄悄地掉了下來,不住地罵野蛋兒烏龜王八蛋,盡管這樣,她反而更加地喜歡野蛋兒,就思量著如何為他做點事,想到自己在地主家時自己偷偷地攢下的私房錢,都是金銀首飾、銀元寶啥的。當時,她偷偷地放在一個壇子里埋在了屋子的一個角上。她想給野蛋兒一個元寶,當她打開時,發(fā)現(xiàn)了這幅長命鎖,這是她為自己將來的孩子準備的,可她在老地主的懷里不知多少次了,就是沒懷上。
野蛋兒見草葉不因自己的怒罵而恨自己,反為孩子送東西過來,感動了,就收下了這女人的禮物。
當天晚上,野蛋兒拿著長命鎖就去了月月家,這是他第一次去她的家,當時李毛也在家,把月月驚得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有點傻了。李毛見到了野蛋兒啥話也沒說,像是有事一樣地躲了出去。
月月說:你咋跑到家里來了?
野蛋兒把手里的長命鎖往女人面前一遞:給孩子的。
說完,放下銀鎖就走了。這叫月月反而有點心疼他了,擔心自己的話太硬,讓野蛋兒傷心。晚上趕了過來,見野蛋兒并沒生氣,就放心了。只是野蛋兒又問孩子是不是自己,月月沒有承認,怕野蛋兒要搶過去。
四
石夯重重地砸在了平原上,年復一年,野蛋兒的夯隊每年農(nóng)閑時都有活干,周圍相鄰的幾個村子有蓋房的也來請他們,野蛋兒的夯隊十分紅火。野蛋兒的日子也過得滋潤。有了好吃的,還是交給月月,讓她貼補家用,兩人還是明來暗往,這期間月月又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村上的人們都說全是野蛋兒的種。
然而,鬧饑荒的那幾年,餓死人的事情常有發(fā)生,莊戶人家哪有閑錢蓋房?野蛋兒的日子就每況愈下。他便把石夯弄到自己的屋子里看護著,他沒有灰心,耐心地等著日子的好轉(zhuǎn),忍著饑餓,揣著希望。
這日,月月浮腫著臉,踏著凍裂的土地,雙手袖在棉襖筒子里來找野蛋兒,他們已有十多天沒見面了,野蛋兒無精打采地躺在炕上,晚飯也沒吃,現(xiàn)在的糧食很少,“瓜菜代”,野蛋兒前幾年家里存有點余糧,吃大食堂時差一點就被收走,全仗著他光棍一條,沒人敢理會他。
屋里小油燈的亮光如同一粒黃豆,天很冷,野蛋兒見月月來了,便坐了起來,把油燈挑大了點。野蛋兒知他餓著肚子,就把自己鍋里放著的兩個高粱面的窩頭拿出來讓女人吃,月月的孩子多,哪還有大人的吃食?月月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就揣在了自己的兜里,野蛋兒沒有制止。
臨離開時月月說:如果往后有活就帶上李毛,也讓他吃頓飽飯。野蛋兒一聽就煩了,就說,莫說現(xiàn)在沒活,就是有活他舍得出那么大的力氣?我們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哪個主家愿雇一個白吃飯的?月月又說他必定是……是我的……,我看著他可憐。
野蛋兒就說:是你的男人是不?你走吧!有活我一定帶上他,走吧!走吧!
從此,野蛋兒就再沒有讓月月進過家門。他惱了。
月月幾次來敲門,他都不開。有一次月月來了,開門的卻是草葉,月月失望了。
后來,野蛋兒后悔了,也不知自己當時為啥生那么大地氣。
六三年底,大水過后的村子在政府的幫助下開始有蓋房的了,野蛋兒的夯隊又開始活躍了,李毛進了夯隊,夯隊的小伙子們個個強壯如牛,李毛天生的身子骨弱,其他人不愿和他一撥兒,本來野蛋兒可以不干活了,為了李毛,他必須上陣,和李毛一伙。
李毛天生的賤骨頭,沒臉沒皮,吃人家的飯時大吃大咽,邊吃邊松褲腰帶,常常是撐得要吐,野蛋兒忍了,覺得自己對不起月月。要命的是,有時李毛趁人不注意往懷里揣饅頭,弄回家自己吃獨食。有一次主家朝野蛋兒表示了不滿。
那天,在李毛回家的胡同口,野蛋兒堵住了他,二話沒說,就是一陣地拳打腳踢,然后告訴他,往后手腳干凈點,再偷饅頭就滾蛋。
第二天,夯隊在本村砸夯,主家做的飯菜不太好,沒肉,還在白面饅頭里摻了白棒子面,小伙子們不太高興,有氣,野蛋兒忙做工作,說是人家蓋房都掏空了,吃得又差不到哪去。李毛不干,不想上夯,野蛋兒走過去,低聲說,你是不是又想挨揍了?
李毛昨天被打的地方法還在疼,就不敢言聲了。號子喊出后小伙子們故意不使勁,弄得李毛挺狼狽,夯打得別別扭扭,歪歪斜斜,月月看出了眉目,知道他們故意為難李毛,不高興,就想告訴野蛋兒。為了李毛她和野蛋兒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生分了,兩人好久沒在一起了,她惱他和草葉的關(guān)系,他煩她把李毛看得重。
野蛋兒已看出了眉目,這叫打得啥夯呀?有氣不能撒在活上,他的火氣竄了上來,奔過去朝著每個人的屁股踢了一腳,只不過對李毛踢得格外地重。小伙子們變得嚴肅了,夯砸得認真了。放歇后,李毛往地上一躺,像個死豬,有個小伙子嘲笑道:“打個滾吧,跟馬學,那樣就不累了。”大家笑聲一片。月月有點受不了,更惱野蛋兒了。
開夯時,李毛說肚子疼,說啥也不上夯了,野蛋兒看月月在跟前就沒和他計較。
一年后,他把李毛趕出了夯隊。
再后來,運動來了,李毛來了精神,開始了造反,抓人斗人無所不干,先把村支書斗得上吊而死。月月的大兒子也跟著李毛扯東喊西,顛前蹦后,像條瘋狗,父子倆成了村上的魔頭。月月很傷心,便勸他們少做點缺德事,死了要下地獄!李毛抬手就給了月月一個耳光,罵道:“你個破玩意!你再敢去找野蛋兒我打折你的腿?!?/p>
月月不再言語了。他猜著父子倆定是得了瘋病,就想把兒子交給野蛋兒去管教,可又擔心他還沒原諒自己。
月月爹在土改時由于有李毛護著,沒吃多少苦,現(xiàn)在,李毛為了顯擺自己的革命性,瞄上了自己的老丈人,每天讓他參加批斗會,說是漏網(wǎng)地主。月月徹底地對李毛絕望了,自己搬到小屋里和他分居了。
上了年紀的李二肥架不住每天的游斗和挨打,一病不起,頭咽氣的前一天,他讓月月把野蛋兒叫道了跟前,他掉著渾濁的淚水,顫顫微微地說:“我李二肥對不住你野蛋兒,壞了你和三閨女的姻緣,我混蛋!野蛋兒呀!往后我把月月和她娘還有她弟就交給你了,你……你要保護好她們,蛋兒呀!你還是想法子和月月在一起吧,你……你不該好幾年也不理她,她心里苦呀!”
死了的死了,活著的還要掙扎。
月月來看野蛋兒,野蛋兒到有點不知所措,這么長時間沒在一起說話了,兩人在一起沉默著……
月月掉著淚,野蛋兒遞給她一塊毛巾,月月賭氣地不要,他就去拉月月的手,女人躲開了:“找你的草葉去!”
野蛋兒說,你胡說啥?我和她沒那事。月月就說你也學會了說謊。其實,野蛋兒沒說謊,那次月月來找他,正趕上草葉在,這女人搶著來開門。兩人啥事也沒發(fā)生,她草葉盼著有事哩,可野蛋兒就是不上套。
野蛋兒說,不信我去把草葉叫來,你問問她,看她敢說謊不?
女人問:真的?
男人回答:真的!
月月這才破涕為笑:“俺不就是說讓你帶上李毛,人家好歹也是俺的個男人,俺是看他可憐,你占著人家的女人,俺那些年又沒讓他沾過俺的身子,俺只想讓他吃個飽飯,你可好,這么些年咱倆就斷著,要不是俺爹有話俺才不來找你哩!”
兩人就把話說開了。晚上,月月就沒回家去,住在了這里,小別還賽新婚哩,何況他們這么些年了,自是恩愛不斷。
第二天中午,月月拽著大兒子根兒來找野蛋兒,她在男人的懷里本已說好了,要根兒跟著學打夯??梢娏嗣妫暗皟河址椿诹耍骸拔也灰?,咋不跟著他那缺德的爹干壞事了?”
“正因為他干壞事俺才想讓你管管?!痹略乱宦犚瞾砹藲?。
野蛋兒隨后就說了一句:你把他領回去吧。然后,坐在石夯上不言語了。
“你好狠心呀!就眼看著他去學壞?”
“我狠心!”野蛋兒說話了,“你就不說說你是咋樣管教孩子的,今兒春天,兩派打派架,你的兒子可好,一塊大磚頭飛過去,差點要了人家的命,我怕我的夯隊也讓他鬧散嘍?!?/p>
根兒本就不愿學打夯,見野蛋兒不要他,加上平日里他看不慣娘和野蛋兒的來往,他們之間的風言風語他聽多了,他恨野蛋兒。他說:“娘!你少求他,我還不學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不要臉!”
根兒說完就跑開了。
野蛋兒和月月讓兒子罵得不知說啥好。
月月在心里怪野蛋兒不講情面,她一連幾天見了他都是繞著走。他不在乎,加上今年的夯活太少了,都在忙著武斗,蓋房的人家少,他心煩。那天,月月和野蛋兒在井臺上相遇,女人不理他。野蛋兒便問:“還為根兒的事生氣?”
月月不語,只是抹淚。
野蛋兒說:我是氣他人不大,啥壞事也敢干。
月月看著野蛋兒,終于說:“不怕李毛把你……你的兒子教壞了?”
“我的兒子?真是我的兒子?”
月月就哭得更傷心了:“你也不看看,三孩子哪個不像你?你管過他們嗎?你說呀!”
這回輪到野蛋兒激動了,不住地嘟囔:我有孩子了,哈哈!他興奮地圍著井臺直轉(zhuǎn)圈,搓著雙手:“都讓他們管我叫爹!老婆!行不?”
月月一方面為男人第一次朝自己叫老婆而高興,另一方面怕的就是野蛋兒去認親,讓孩子們接受不了。
她便千方百計地說服了野蛋兒認親的想法。
第二天,村上的老人李三作證,燒香磕頭,根兒認了野蛋兒為干爹。
五
天下大亂,一定大治,百姓們相信這句話。
村上開始按著上級的精神,兩派聯(lián)合了,為此舉行了聯(lián)合大會,口號連天,游行的隊伍繞著村子轉(zhuǎn)了好幾圈。然而,這次所結(jié)下的仇恨延續(xù)了許多年,以至現(xiàn)在,村子上都有南北之分,就像是熬好的粥,本來水面兒相融,用筷子攪多了,水和面兒就分離了,這叫澥了。兩派聯(lián)合后還在年初一用炮仗相互打了一大仗,響炮相互攻擊,傷人無數(shù)。
后來,前廟村成立了革命委員會,李毛成了村上的一霸,當上了革委會主任,忙于開會,抓階級斗爭,幾天不斗人,手就癢癢。這天,他感到有必要找野蛋兒出出自己的惡氣了,可他在骨子里懼怕野蛋兒,就把民兵連長和幾個年輕人請到家里,商量著如何把野蛋兒斗趴下。月月把他們的話全聽了進去,就溜出家門。
野蛋兒聽后朗聲大笑:“不怕!我急了就揍死他們!”
第二天早上,野蛋兒按時起的炕,吃飽飯后就用凈水給石夯洗澡,明天又有人家請他們?nèi)ピ液弧K男那楹軙晨臁?/p>
李毛帶著幾個小伙子走來了,個個神情嚴肅,自覺重任在肩,手提兩把十八磅的大錘,見野蛋兒正在洗刷石夯,就圍了上來,野蛋兒連瞅都不瞅他們一眼,只當是沒人。李毛心里發(fā)怵,壯著膽子說:“野蛋兒!你的石夯被沒收了,聽到了沒有?”
“沒收?”野蛋兒冷笑一聲:“憑啥?”
“你自私自利,不參加勞動,不革命!”
“我可是貧農(nóng)!李毛!你今天吃多了吧?”
“碎夯!”李毛有點心顫地說。
野蛋兒“嗖”地竄上石夯,挺立在上面:“我看你們哪個敢!不怕死的就上來,來呀!”
最后,李毛丟盡了臉面。
第二天就開社員大會,要批斗野蛋兒。他早早地來到了會場,往會場前面一站,大聲說道:“你們大伙斗我吧,可有一樣,我是光棍一個,誰不怕自家的媳婦、孩子遭殃你們就上來吧,我記性好,你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能記住。”
沒一個人敢上臺批斗野蛋兒,會議就冷了場,李毛不服,高聲地叫喊:誰發(fā)言就給誰記十分工,還是沒人發(fā)言。
沒法子,李毛就要游野蛋兒的街,他說:游吧!不就是轉(zhuǎn)街筒子嗎!
野蛋兒走在最前面,抬頭挺胸,就像是英勇去就義的烈士,木牌子被野蛋兒甩在了背后,不知就里的人們還以為是歡送啥大人物哩。
走過第二個街口,月月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她滿頭大汗,顧不得李毛的感受,急急地對野蛋兒說:他們偷著要砸夯了。
野蛋兒一聽,急忙把木牌子從身上扯下來,往地上一摔,扭頭就往家跑。后面的鑼鼓敲得山響,李毛氣得直跺腳:“別他娘的敲了。”
野蛋兒發(fā)瘋似地往家跑,見三個民兵正把大錘輪得溜圓,石夯已被砸掉了一小塊,他的眼珠子都紅了,抄起一把鐵锨就朝著那個掄錘的腿上砸去。
木棒下,那人的一條腿被打折了。
傍黑時分,縣上來了人,把野蛋兒抓進了縣大牢,一去幾年。
李毛在村子里再也沒有可怕的人了,樂壞了,當晚就喝了個爛醉。
后來,文革結(jié)束,地富反壞右摘帽,野蛋兒從監(jiān)獄了放了出來,幾年的監(jiān)獄生活,消磨了他不少的銳氣,五十還不到的年齡,卻變得老了,是月月把他接回村子里的。他頭發(fā)已花白,胡子拉碴。李三撮合他和月月的婚事,他說老了,竟沒了興趣。
野蛋兒出獄后,月月就搬過來和他住在了一起。精心地伺候他,幾年的大獄里的生活,出來后還一時適應不過來。
而李毛在野蛋兒坐監(jiān)后的第二年,就離開了前廟村。
那時,不可一世的他,死求白賴地要和草葉睡,每天晚上賴著要草葉順從,然而,俗話說:母狗不吊腚,牙狗上不去。他始終沒能得逞。于是,李毛就白天開她的批斗會,斗她個地主的小老婆,草葉就是不從。李毛就在隊部把她吊起來打,她還是不從。
草葉后來動了殺機,就備了一把殺豬刀子,來了個磨剪子戧菜刀的,她就讓人家把自己家的剪子磨了又磨。晚上,李毛又來問情,這次,女人答應了他。李毛帶著滿嘴的酒氣就拉著女人睡覺。
那晚,李毛把草葉折騰了半宿,然后像死豬一樣地打著呼嚕睡著。
草葉心不慌,手不抖朝著李毛的那玩意一剪子剪了下去,當時就給李毛剪了“枝”。李毛在炕上疼得打了幾個滾兒……
李毛光著屁股逃了。
第二天早上,草葉在自家的屋里上吊而死。
被凈了身的李毛,悄悄地離開了前廟村,有人說是去了關(guān)外,有的人說在山西大同的煤礦上見過他,后來有人說他死在了礦上。
其實,在草葉要對李毛下手的那一晚上,她先把自己的那壇東西起出來,約月月來到野蛋兒住過的屋子里,把東西給了月月,讓她先埋起來,然后叮囑她:“等野蛋兒出來后要好好和他過,他心里只有你,俺是喜歡他,可他從沒沾過俺的身子,這是真的,你要相信野蛋子。另外,那一壇東西可值錢了,你就和野蛋兒在往后的日子省著花吧,俺送你們了……。”
月月當時看著這女人怪可憐的,愛了野蛋兒這么些年。
出獄后的第二年,野蛋兒看著世道真的變了,分了土地的百姓們又開始蓋房修屋,他的那股勁兒又燃燒了起來,開始尋找石夯的下落。
夯隊成立的那天,野蛋兒趴在石夯上痛哭一場,把每一滴淚水都浸了石夯里。月月和圍觀的鄉(xiāng)親們跟著掉淚……
野蛋兒的夯隊又紅火了起來,他那獨特的夯號子聲響在了平原上。
開始富裕的生活讓男人豁達,女人透亮。
幾年后,村上成立了蓋房班,工頭是根兒的岳父,一包到底,不吃飯要工錢,現(xiàn)在蓋房都是一水的大磚瓦房,打地基不用石夯了,用的是“蛤蟆”夯,電動的。
野蛋兒的石夯沒人請了,野蛋兒開始郁悶了,他變老了,不到六十歲,背也駝了,頭發(fā)花得更加厲害,聽到誰家要蓋房就托人捎過話去,問人家要不要砸夯。
又過了幾年,這年的冬天,野蛋兒在給自己的石夯刷洗中,摔了一跤,死在了石夯上。
月月難過,在下葬時把他和石夯一起入了土。
一堆新墳的隆起,埋下了野蛋兒,也埋下了石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