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腫瘤科（組詩）

純 子

在腫瘤科

一位病人的離世，在醫(yī)院的腫瘤科

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昨天晚上隔壁病房傳來女人的嗚咽，她的聲音

壓得很低，但足以把靜寂的夜

撕開一道疼痛的口子

我知道，這是逝者妹妹的哭泣

白天，我曾目睹一位肝癌晚期女人最后的時光

她的親人從四面八方

像云彩往這里聚集，她們?nèi)套釡I

一一拉她的手

看似安慰，也是告別

她年邁的父親也在其中，他曾經(jīng)

迎來了她的誕生

如今卻要見證她的死亡，直至消失人間

所有親人都隱隱擔(dān)心

這位中年喪妻晚年喪女的老人

他以后的歲月，會不會深陷記憶的沙發(fā)

生活也扶不起他，就如此刻

他沉默不語，并不代表他心里沒有一條

絕望的河流。而她年幼的孩子

還不知死亡是什么，在走廊跑來跑去

他才五歲，還不諳世事

對這個世界既未學(xué)會贊美，更未學(xué)會

接受痛苦的撫慰

對12床病人的描述

對于她的描述全來自其他病人，比如

她有一個三十歲的兒子

至今未婚。她有一個賭博成癮的丈夫

十年前和她離了婚

她的父母已八十多歲

一個老年癡呆，一個中風(fēng)

一直不知她生病的消息

她曾經(jīng)作為一個女人投資生意

但至今未收回成本……

—— 這位個性要強(qiáng)，卻命運(yùn)多舛的女人

仿佛所有人生的雨水，都朝向了

她一個人傾斜

而如今，她患卵巢癌晚期

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像一只病貓

很快就要被世界遺棄，更像一盞黯淡下來的燭光

隨時可能被風(fēng)吹熄

在上周五的晚上，這個五十六歲的女人

在腫瘤科住了四個月后

離開了人世。其他病人對于她最后的

描述是，她始終也不肯

閉上眼睛

“歲月一直沒有饒她，而她也未打算原諒歲月”

陪母親化療的午后

有一句沒一句的

我們把曾經(jīng)聊過的話又聊了一遍

比如我的曾祖父，一位私塾老先生

不僅寫得好文章，更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卻一生灑脫

把浮名，換著淺斟低唱

我的爺爺，一個一塊豆腐都舍不得買的老頭

卻在我中學(xué)畢業(yè)時送給我塊鐘山表，只為提醒我

要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

比如我瘸腿的大叔，因?yàn)樯暾埐坏降捅?/p>

快七十歲的人

依舊在外打工，一輛殘疾車

停歇了他夜晚所有的夢

還有，我貌美如花的堂妹

過于親信愛情里的諾言，生下兩個孩子

也依舊未能留住一個情感浪子的心……

盡管母親有點(diǎn)虛弱

我也很疲憊

但這樣的下午，多少遠(yuǎn)去的親人

在我們的聊天中

得以復(fù)活，而健在的親人

也帶著他們的悲喜，在我們的閑聊中

得以團(tuán)聚

那個美貌如花的女人

母親和她很快熟悉

并不是因?yàn)橥》?，而是因?yàn)閬磉@里的病人

都愿意把對方當(dāng)作自己可以信賴的姐妹

當(dāng)成可以訴說的知己，她們

像人群里

“一個人的疼痛認(rèn)出了另一個人的疼痛”

她雖然五十幾歲，但依舊貌美如花

我甚至一度猜想

年輕時，有多少男子

愛慕過她的容顏，等待她在夢境里出現(xiàn)

而如今

她在病床上，晝夜不停地咳嗽

她曾經(jīng)談到自己的病情，只因自己

渾身無力，卻不知道

她已病入膏肓。醫(yī)生診斷她最多存活四個月

可她在這里第四次化療的時候，笑著說

到這個月二十一號她已活了六個月

她安慰年邁的母親，像一只無助的螻蟻

安慰另一只無助的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