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名山（組詩）

李柏榮

川上書

穿過我們頭顱的

還應(yīng)該包括七國的秋天，先生

夜深以后，青史中的士卒與宮闕無言

相繼在我們的語言里積滿落葉

書閣之外，我們端坐于

夜晚，這時間之中荒蕪的部分

有女子，亦有小人

在無數(shù)的朝代里相擁而泣

我們手中的竹簡，這些塵絮

也曾空懷繁花之心，先生

它們也曾有過被涂黑，然后被刀斧

給予疼痛的真實與詩意

也曾因此，走入一場關(guān)于灰燼的沉默

先生，何其相似啊

我們抱有不安之物，卻如此寂靜

我們愛上水的影子，最終卻成為自己的波瀾

您說疾苦？

我們不談?wù)摷部?，先?/p>

兩千年過去，世間依然有面朝黃土之人

魯國的江水已經(jīng)干涸了

與我們的白發(fā)相同，它們都是去而不返之物

這逐漸的冷卻，如此決絕，緩慢

逝者如斯夫啊，先生

這一夜，我夢到了身體里

最后一條大河洶涌倒流

雪

把黃昏擲入流水

或者，用一個詞打開群山

那些尖銳的事物，不適合兩個人的余生

這時，我們嘗試在彼此的身體里

找尋另一個詞

譬如說，愛，這個古老的隱喻

譬如寬恕，被歲月摩挲著的沉默和冬天

時間是冷的，你說起天上的鳥群

說起它們飛走的時候

我們之間的平靜和奔涌，如冬天里的河流

說起一只鳥，進(jìn)入另一只的暮年

這讓我想到漫長，此時此刻的無數(shù)個黃昏

后來，我們只是坐著，不擁抱

這是個安靜的午后

雪沒有來，就像是再也不會來了

河

天色已晚，我們相顧無言，坐在河邊

河水早就干了，河床靜默，昏黃

幾片葉子落在我們腳下，一些人

踏著我們的影子離開

那時，你說河里無水，你說，河床無名

那時，一些河流的名字忽然

從唇齒之間向我們奔涌而來

比如扎布汗，比如色楞格與鄂爾渾

那時，我們樂此不疲

我們對著空空的河床，叫著

每一條河流的名字

我們替換它的過去，換入每一條真正的江河

就像天真地替換某個人的一生

后來，我們累了，終于去向兩岸

我們相對而坐，約好了不再談?wù)撘磺泻恿?/p>

我們轉(zhuǎn)而說起落日

說起草原，牛羊，直到說起

一些真正孤獨的石頭與雪山

只是我們誰都沒有說起過彼此，太小了

只剩下一種凜冽的沉默，在很久之后向眼前奔流

給

你發(fā)呆的時候，我們的身體

正被落日虛度

一些輕盈的部分留在墻上，我的語言

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漫長

你的頭頂，此刻被風(fēng)吹起柔軟的草木

多么美好啊，你說

于是我們相繼走向彼此內(nèi)心的秋色

不再談?wù)撛陝又?，譬如夕?/p>

突然到來的加速度

譬如影子，那些無法言說的

繁復(fù)之花，替我們在無數(shù)的盡頭里交錯和盛開

這是個適合對坐的午后，你說

山緩慢地活著，云在重逢

葉子落進(jìn)湖里，像鳥群向我們重新涌來的漣漪

這些偶然穿過我們的沉默

為我們虛構(gòu)著一生中細(xì)小的愛

身后事

不名山上的砍柴人

越來越老，已經(jīng)慢慢明白了什么是空

臨終前，我與他走在山腳，交換

對于這世間的看法

他說他這輩子無兒無女，唯一愛過的

是不名山

他還說不名山上他只有兩畝地，唯一種過的

是左邊那畝

我們在不名山上走著，心如荒原

半山腰時，風(fēng)吹過來，他最先說起一些荒唐之事

像是不名山下，幾次廉價的摔落事件

一些被遺忘的礦難，幾樁不堪的謀殺與強(qiáng)奸

在不名山，我們彼此交換著一些

早就失去意義的遺憾和憐憫

像兩個真正的

將死之人，信服于每一次細(xì)微的愧疚

父 親

“在藏地，青稞垂直于有些人的一生”

那個老人如是說

他說起一個人，連同他的壯年與薄暮

他說壯年時，曾以為那是個堅硬之人，冷得

沒有一點表情

也說起薄暮時，看到

那人曾經(jīng)嘗試著向一顆石頭彎腰，但沒有成功

最后只是觸碰了它表面的覆塵，慢慢拂開

他說起這個人時，就像說起一塊石頭

說他似乎有著一座山的前世，但只是幾場輪回，就被歲月帶走魁梧

說他也曾有過無奈的過去，有過

從未被自己所熟知的一生

然而我們還是漸漸沉默了

沉默里，他的長發(fā)如風(fēng)馬旗散開

我看到隔著好多山，好多年的大風(fēng)吹過

逆光里，兩種語言，同時談?wù)撈鸶赣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