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
為什么會有這一組詩?石頭:
從《肉》之后的《隨便詩》《無所詩》,再到2015年的《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讓我更加意識到自己的寫作應(yīng)該讓每一個漢字都要與內(nèi)心“貼緊”,不能有“貼緊”之外的多余的漢字。這種“貼緊”關(guān)系的建立,不是單單依靠寫作,而是重新生活,是重活,不單單是知,而是行,不單單是說,而是做。云南大山本身就是一個廓大且爽朗的意象,2016年有個機緣與幾個朋友相會于山野,便寫下了這首《云南朝山記》。唐晉:
《云南朝山記》一如你的當(dāng)下的詩風(fēng),并且,在繼續(xù)減降修辭意義的同時,更加突出強調(diào)文字的記錄功能。這個并非由這首詩的題材決定,在所謂時間、地點、人物的具象羅列下,其實表現(xiàn)的仍然是個人“心念”、狀態(tài)的記錄。你對“當(dāng)下”的注意力以及過后對這一“當(dāng)下”記憶的反溯能力使得全詩成為一個比較渾然的“場”的集合,并從一個側(cè)面顯示出你內(nèi)心較為長久的一種穩(wěn)定、平和??梢哉f,每一次出行,或者說每一首出行所得詩作的出現(xiàn),都成為你對自身狀態(tài)的及時捕捉。石頭:
唐晉兄的解讀非常到位,謝謝!從《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之后,我的重要作品都不在小意象、小修辭上著力,而是以一個“場”來呈現(xiàn)詩歌的基調(diào),也可以說是以“氣”來完成作品的構(gòu)造。如何讓寫作成為自己的寫作,而不是別人的寫作,這是每一個成熟的詩人的“焦慮”,也是構(gòu)建一個獨特文本的出發(fā)點。如果不能打破現(xiàn)有的詩歌“規(guī)矩”,就無法深入無人之境。從目前我的寫作方向來說,古代的山水詩、禪詩,當(dāng)下那些從禪文化出發(fā)的書寫,從禪意生發(fā)禪意的文字,大都因其不“近心”無法給我?guī)泶笙矏?。?jīng)常有人對我疑問,你焚燒自己的詩集,你行腳,你吃苦,是不是為了寫作而做個樣子,甚至作秀,我笑一笑。在最近的一個紀(jì)錄短片里我回答說,我不管別人,對于我來說,如果不去走,不去行,不去吃苦,我覺得自己還無法貼近那些“未知之物”。唐晉:
朝山,這個“朝”說出了你的恭敬之心。我們知道你經(jīng)常去朝臺,在一種習(xí)慣里,朝臺可能放大了人一生的“行進”過程,它使得行者更容易關(guān)注到自身,關(guān)注到自身與外界的關(guān)系。或許正是對這一“疏遠(yuǎn)”的享受和追求,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成長,正如里爾克描述過的。因此,“疏遠(yuǎn)”自然也成為你詩作的基本建構(gòu),除了我們已知的你對修辭的剔除之外,你還要在詩作中消除“詩意”,消除與閱讀之間應(yīng)具有的那種“溫度聯(lián)系”。就是說,你的詩作不負(fù)責(zé)“向外”,而更多地形成一種自適。石頭:
每個人與外在事物之間都有一個“我見”,而大多數(shù)人會非常固執(zhí)地、誠懇地認(rèn)為這個“我見”是真實的。卻不知道,在我們與外在事物之間還存在一個東西,就是“無明”,而后才是“我見”,也就是說“我見”是由“無明”決定的。我們大多數(shù)人習(xí)慣了向外張望,而忽略了對自身的關(guān)照,這便是問題所在。在自己沒有弄明白自己之前,對外部的“我見”都是可疑的。自覺的人生就是做個清潔工,不斷清掃自己的“無明”,我愿用一輩子打掃自己內(nèi)心的垃圾。朝臺也好,行腳也好,都是在清掃。我的寫作也可以說是一個清潔工的寫作,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唐晉兄提到的“疏遠(yuǎn)”,其實就是顯發(fā)“本來面目”,這才是人的“正?!?,人活著就應(yīng)該這樣。但我們現(xiàn)在往往把不正常當(dāng)作正常,正常的事情卻以為不正常,價值判斷完全扭曲,問題的根源還是“無明”。不論是剔除修辭,還是消除詩意,主要是把詩直接寫出來。這種“直指”的寫作,與當(dāng)下很多人“作為詩人的寫作”是不一樣的,我也一直警惕自己寫那種“詩人之詩”。寫對我來說是要還原為本能,我只寫一種非寫出來的詩,但寫出即詩。唐晉:
記得在首屆詩當(dāng)代論壇上,我曾半開玩笑地說,石頭從五臺山下來去了嶗山,是不是要學(xué)“穿墻術(shù)”,以解決目前創(chuàng)作中的困境,等等。當(dāng)時我和你的觀點沖突主要在于“修辭”。從我的角度,修辭是詩的基本屬性,伴隨著行吟詩人給聽者以豐沛鮮活的想象,一定程度上消除著時間和空間距離。對我而言,很難想象一首詩脫離了修辭之后的樣子究竟會有多么的理想。我承認(rèn)你在剔除修辭方面的確獲得了相對比較好的效果,但它幾乎只適合一首,否則很難看到多首詩產(chǎn)生并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豐富性。也就是說,我認(rèn)為你的剔除修辭在具體的文本上只具有某種“唯一性”,比如,如果與《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相比,《云南朝山記》基本上變化不大。石頭:
呵呵,唐晉兄提到的“修辭”問題,可以用另一個詞來置換,那就是“技巧”或者“技藝”。對那些過度修辭的詩歌,我內(nèi)心一直拒絕。修辭是顯化的、暴露的,而技藝不是。“技藝”是在“修辭”之后的打破和提升,是化“修辭”于無形。如果敞開來講,這個問題比較大。我的寫作是在寫作過程中解決技巧問題,也可以說是讓寫作自身解決寫作的技巧問題,讓技巧自然地來,自然地呈現(xiàn),就像呼吸一樣。我曾提出一個“詩歌的臨界點”概念,在這個臨界點,不增加一點,也不減少一點,寫出即是。其實,從《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之后,我的作品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氣息結(jié)構(gòu)”。誠如兄所言,這首詩因為在寫作時間上與《獻給鵝屋大山上的月亮》較近,可能會讓人感覺到變化不大,但這只是表面的。因為很多技巧已經(jīng)平?;?,也一體化,并沒有“暴露”出來。寫作是有秘密的,這里我也沒有必要老王賣瓜了。唐晉:
或許可以這樣認(rèn)為,在你最近幾年的作品身上漸漸具備了一種“文獻”的品質(zhì),它無疑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氣息,但又有著無處不在的經(jīng)驗積累,甚至還包括寫作者個人的體悟。如果想在這樣的路子上走得很遠(yuǎn),我覺得還需要減弱體現(xiàn)“行”的那部分,繼而增強“要義”的容量。石頭:
我的寫作就是我的修行,不是表達(dá),不是表現(xiàn),也不是炫耀,而是“磨”。修行到哪里,便寫到哪里。記得平興寺延道法師說過一句,“走路不問路,走山不看山”,這句話可能能夠表達(dá)我的寫作。用寫作來克服寫作,用寫作來消除寫作,這大概就是我的軌跡。唐晉:
云南也是你的常駐之所,六大茶山那些大大小小的寨子幾乎都被你踏遍。據(jù)我所知,你也有另外一些更宏大的創(chuàng)作構(gòu)想與茶山有關(guān)。詩禪茶都是修行。朝臺是一種方式,朝茶山是一種方式,所求不盡相同。但在有和無之間,你如何恒定自己的內(nèi)心?石頭:
我們常常把寫作當(dāng)作“另外一件事情”,甚至神圣化、道德化,好像寫詩就高人一等,這很搞笑,這些都是名利之心在作怪。其實,寫詩是平平常常的,喝茶是平平常常的,參禪也是平平常常的,都是一回事情。放下名利之后,對于我,五十歲即是新生,這樣算來今年我剛剛一歲多。五十歲已經(jīng)歸零,現(xiàn)在不論什么事情,常常會有一種新鮮之美。五臺山也好,太姥山也好,雞足山也好,鵝屋大山也好,古六大茶山也好,在它們面前,我只有一顆恭敬之心,沒有多余之心。唐晉:
記得你曾經(jīng)提出詩思考十條:“1.‘我如何在’,這一直是詩歌中的核心問題;2.不論是冷抒情,還是熱抒情,以及事實的詩意,等等說法,最后都要回到這個問題上;3.不論是第一人稱,還是第幾人稱,最終還是這個問題;4.首要的是‘我’有多大,‘我’有還是沒有;5.接下來是‘如何在’,這必然指向語言;6.對詩歌異質(zhì)的追求,都建立在這個基礎(chǔ)上;7.沒有獨異性的詩歌寫作,都是無效寫作;8.寫著寫著,就什么也沒有了;9.寫出一種什么也沒有的詩;10.一種有卻沒有的詩。”你的詩作實踐基本上遵循著你的思考前行。對于后面三條,我覺得更接近佛學(xué)概念。寫作,特別是詩的寫作,幾乎是一生力量的集聚與耗散。佛講圓融,詩人可能更渴望一種大成現(xiàn)實,這其實是兩個方向,或者說是兩種人生。圓融意味著去執(zhí),這一點,詩就是執(zhí)和我執(zhí)。石頭:
佛法也好,詩法也好,沒有二法,這要看在什么層面去討論。在低層面上,它們好像是分開的,但到最高層面卻是無二的。前面我講過,我的寫作就是我的修行,修行到哪里便寫到哪里。你說的圓融是修行的最高境界,也就是真正達(dá)到了無我。達(dá)到了無我,什么我執(zhí)、法執(zhí)便自行脫落,這很難。我一直敬重王維,王維詩歌的高度不是寫出來的高度,而是修行的高度,其詩歌背后這個巨大的支撐卻被多數(shù)人忽略。很多人寫是一套,做又是另一套,耍聰明,?;^,這樣的寫作可能貌似很美,卻是我拒絕的。古人的那種蒼莽之氣,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衰微了,但我不甘心。任何形式的取巧,都過不了內(nèi)心這一關(guān),我愿意像古人那樣重活、重寫。唐晉:
……有時候想,這個石頭在云南待那么久了,還不回來?有時候想,這個石頭還不去云南?呵呵……石頭:
云南地處邊遠(yuǎn),存活著蠻荒氣息,那里還有很多古人出沒,我去云南就是去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