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一笑說桃夭
——從桃花意象之開拓看靈云悟道偈的詩學意義

李向陽

(蘭州財經(jīng)大學 商務傳媒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佛法起于中天，流于五印。自漢明托夢，東傳震旦。盛于南朝，極于唐宋。東土西天，佛法雖源出一脈，然其物象之異，非止于節(jié)候之異，亦關(guān)乎文化之別。今拈出桃花一枝，以辨其意趣之殊。桃花自“詩三百”始，即見愛于詩人，亦為道家神仙者所重。然而不論東土西天，桃花并不見重于佛教。若以蓮花、優(yōu)曇相較，即可見其隆污，一窺中華佛教之興趣所在。

一 天竺之境遇

天竺以蓮花為吉祥，優(yōu)曇為靈瑞，而視桃花則為艷冶。故世尊拈優(yōu)曇而啟禪宗一脈，喻蓮花而說《法華》之經(jīng)。蓮花出污泥之中，生處雖惡，而體性清凈，妙色無比，不為諸垢所染，故佛教以蓮花為吉祥物。蓮臺言寶座，蓮邦喻凈土。受戒稱“蓮花戒”，袈裟曰“蓮花衣”，妙觀察智為“蓮花智”，種種譬喻，不一而足。至如其花果同時、在淤不染、內(nèi)斂不露，正以照見不二妙法之殊勝，故釋尊名究竟圓滿、微妙無上之一乘妙旨為《妙法蓮華經(jīng)》。逮大法東流，八代傳承，至隋時為天臺宗根本經(jīng)典，自漢至唐，受持之盛，無出此經(jīng)。故蓮之象喻，深入人心。緇流于梵唄之余，吟詠蓮花者亦眾，如齊己《題東林白蓮》：“大士生兜率，空池滿白蓮。秋風明月下，齋日影堂前。色后群芳拆，香殊百和燃。誰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鄙徤绺哔t已往生兜率天凈土世界，影堂之前，明月之下， 空見白蓮搖曳于秋風綠波之中。然而，白蓮雖現(xiàn)色香之相，卻又能不染自性。佛法白蓮，不即不離，的是即色而空的禪者路數(shù)。至于文人詩客，熏沐佛法，亦能見蓮花而著筆，如白居易《潯陽三題》之《東林寺白蓮》：“東林北塘水，湛湛見底清。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莖。白日發(fā)光彩，清飆散芳馨。泄香銀囊破，瀉露玉盤傾。我慚塵垢眼，見此瓊瑤英。乃知紅蓮花，虛得清凈名。夏萼敷未歇，秋房結(jié)才成。夜深眾僧寢，獨起繞池行。欲收一顆子，寄向長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間種不生?！痹娝家驏|林蓮花而興，“塵垢”“清凈”諸名雖用佛典，風格實繼承比興傳統(tǒng)，情調(diào)近于魏晉詠物之作。張謂在永泰至大歷初年任潭州刺史時，有《長沙失火后戲題蓮花寺》云：“金園寶剎半長沙，燒劫旁延一萬家。樓殿縱隨煙焰去，火中何處出蓮花?！被谩毒S摩經(jīng)·佛道品》“火中生蓮華，是可謂希有。在欲而行禪，希有亦如是”之語，謔趣中復有禪機。

優(yōu)曇是梵語優(yōu)曇缽之略稱，意為祥瑞靈異，實為天花。唯有身具大福德者，方能感其現(xiàn)世，傳聞如來佛一出世，優(yōu)曇缽花乃出。禪宗認為立派之法源乃世尊于靈山會上拈花示眾，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遂啟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之正法眼藏，微妙法門。世尊所拈之花，據(jù)說即為極稀有之金色優(yōu)曇花。故優(yōu)曇為禪者、詩家所樂用。如從洪州馬祖道一得法之衡陽龐居士，《詩偈》其三十一：“無念清涼寺，蘊空真五臺。對鏡心無垢，當情心死灰。妙理于中現(xiàn)，優(yōu)曇空里開。無求真法眼，離相見如來。若能如是學，不動出三災?！奔匆詢?yōu)曇空里開花比喻以無念法門空五蘊、離諸相后所悟得的佛家妙理。再如貫休《閑居擬齊梁四首》其一：“夜雨山草滋，爽籟生古木。閑吟竹仙偈，清于嚼金玉。蟋蟀啼壞墻，茍免悲局促。道人優(yōu)曇花，迢迢遠山綠?！鼻叭?lián)寫山居眾籟，天籟發(fā)于古木，梵唄起于人吟，蟋蟀鳴于壞墻；尾聯(lián)以優(yōu)曇花比擬自己吟唱佛偈之美妙意境，余韻悠然。

無論蓮花、優(yōu)曇，皆佛家千年相承之吉祥物，地位崇高。吟詠蓮花優(yōu)曇之作，受佛教經(jīng)典影響而其意象鮮有變化。而桃花則不然，雖則佛經(jīng)之漢譯阿含部經(jīng)典中數(shù)見桃花：《增一阿含經(jīng)》卷十八第五條有“然復此人顏貌端正，如桃華色?！薄斗鹫f四人出現(xiàn)世間經(jīng)》有“彼人極端正無比，色如桃華。彼身修善行、口修善行、意修善行?！薄俄毮μ崤?jīng)》有“爾時，滿財長者見修摩提女，顏貌端正，如桃華色，世之希有。”《雜譬喻經(jīng)》有“其土人民皆桃華色，人民皆壽八萬四千歲，土地平正，衣食自然?！薄冻鲫捉?jīng)》有“未經(jīng)旬月，便生一息。端正無雙，世之希有。面如桃華，眾相具足。父母見已，歡喜踴躍，不能自勝?！比蕴一ㄖ珌韺懭菝仓?，意似贊美之詞。然而“色不異空”，自佛徒眼中觀之，桃花之色，不異青瘀死尸。如隋天臺智者大師所說：“行者復觀死尸，膿血稍盡，風日所變，皮肉黃赤，瘀黑青黑敢，臭氣轉(zhuǎn)增。我所愛者，以此觀之，桃華之色，誑惑于我，今何所在？自念我身未脫。此法一心三昧，除世貪愛?！?/p>

一言以蔽之，自天竺本土直至隋代之華夏，桃花實不入佛教關(guān)注視野之內(nèi)。

二 中唐之新緣

初盛唐人寫桃花皆不涉佛教。宮廷詩人如陳子良、李嶠等拘于單純詠物之境，盧照鄰《三月曲水宴得尊字》寫隱逸之思。盛唐之時，右丞詠桃花之作計有五首，然而一寫水上桃花，乃自然物色；四用陶氏意象，寫隱逸情懷。無論渲染物色之精美絕倫，抑或抒寫情懷之淡泊瀟灑，王詩皆屬上乘之作。然以摩詰沉潛佛境之深，尚不能賦桃花以佛趣禪思，遑論他人哉。桃花與佛教世界交涉，始自中唐。然而亦不過寺院之一景耳，桃花與僧人寺院之間并無內(nèi)在之關(guān)聯(lián)。乾元二年，杜工部流寓秦州，《山寺》一詩有“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之句，于佛教境地中始見桃實，然而麝香鸚鵡、石竹金桃，只是極具異域風情之山寺一景也。嚴維《送桃?guī)r成上人歸本寺》：“長老歸緣起，桃花憶舊巖。清晨云抱石，深夜月籠杉。道具門人捧，齋糧谷鳥銜。余生愿依止，文字欲三緘。”始將桃花與僧人相聯(lián)系，卻系上人本居于東陽之桃?guī)r，而非睹桃花而悟道。晚唐詩人殷堯藩《游山南寺》(其一)：“山中盡日無人到，竹外交加百鳥鳴。昨日小樓微雨過，櫻桃花落晚風晴?！壁w嘏《寄歸》：“三年踏盡化衣塵，只見長安不見春。馬過雪街天未曙，客迷關(guān)路淚空頻。桃花塢接啼猿寺，野竹庭通畫鹢津。早晚相酬身事了，水邊歸去一閑人?！崩_紛桃花，不復為道觀仙境所獨擅，漸成寺院佛境之常景。

桃花之漸染佛理禪意，始于中唐時代，正當禪宗勃興之大背景。天臺詩僧寒山詩云：“桃花欲經(jīng)夏，風月催不待。訪覓漢時人，能無一個在。朝朝花遷落，歲歲人移改。今日揚塵處，昔時為大海?！苯杼一▽懛鹄?，詩用賦體，言桃花雖欲常榮而風月相催，人生雖欲長生而歲月不待，何如學參禪而得涅槃。但于桃花則無所發(fā)明，止取漢樂府《董嬌饒》“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之傳統(tǒng)意象。江南詩僧法振《送友人之上都》云：“玉帛征賢楚客稀，猿啼相送武陵歸。湖頭望入桃花去，一片春帆帶雨飛?！贝嗽娗轫嵱迫?，但其觀物與俗無別，僧人而用桃源典故，詩境飄然而有仙氣。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眲t能于大林寺睹桃花而悟理。至南宗禪法大興，僧人觀物思維隨之而變，桃花意象漸具新意。詩僧棲白《寄南山景禪師》：“一度林前見遠公，靜聞真語世情空。至今寂寞禪心在，任起桃花柳絮風。”自桃花易落、柳絮不定中窺見禪心之如如不動。貫休《偶作因懷山中道侶》：“是是非非竟不真，桃花流水送青春。姓劉姓項今何在，爭利爭名愁殺人。必竟輸他常寂默，只應贏得苦沉淪。深云道者相思否，歸去來兮湘水濱。”以桃花流水喻是非之無常?！渡骄釉姸氖住分牛骸奥兜渭t蘭玉滿畦，閑拖象屣到峰西。但令心似蓮花潔，何必身將槁木齊。古塹細煙紅樹老，半巖殘雪白猿啼。雖然不是桃源洞，春至桃花亦滿蹊?！币蕴一M蹊寫禪居之活潑生動之境地。齊己《早鶯》：“何處經(jīng)年閟好音，暖風催出囀喬林。羽毛新刷陶潛菊，喉舌初調(diào)叔夜琴。藏雨并棲紅杏密，避人雙入綠楊深。曉來枝上千般語，應共桃花說舊心?！蔽猜?lián)極富禪意，雖有“應共桃花訴舊心”“似共桃花說舊心”“似共桃花訴舊心”不同版本之區(qū)別，但中心意象“桃花”“舊心”不變，自鶯啼花開中窺見舊心(即本心)之生機，即物究理，直指本心，盡脫桃花舊典之窠臼。惜乎齊己身為溈仰宗下傳人，竟不見其前輩靈云之桃華悟道偈。

三 靈云之公案

在靈云志勤于溈山睹桃華悟道后，桃花意象乃具禪趣意蘊，桃花也由最初禪徒觀想中的腐臭之物一躍而成為禪者明心見性之象征。

靈云志勤禪師，福州長溪人，溈山靈佑禪師法嗣，住懷安靈云山，故以靈云志勤而名，生卒年代不詳，約略與雪峰義存同時。其悟道因緣及傳法載于《祖堂集》《景德傳燈錄》《祖庭事苑》諸書，大事略同，而互有出入，文本事跡，今俱依《祖堂集》卷十九所載。靈云初禮溈山靈佑禪師，久未契悟。偶睹春時花蕊繁華，因而悟道，平生疑處，一時消歇。于是作偈曰：“三十年來尋劍客，幾逢花發(fā)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睖可胶蜕袨槠溆∽C說：“從緣悟達，永無退失。汝今既爾，善自護持。”

志勤禪師此偈，直是一首文字優(yōu)美、意蘊豐富之七絕小詩。禪宗講究不立文字，然而畢竟不離文字。筆者捫燭喻日，幸達者正之?！皩汀辈⒎怯脧埲A之典故。佛家自有劍客在，不必遠求于道家?！毒S摩詰經(jīng)》有“以智慧劍，破煩惱賊”之語，故禪者以智慧喻利劍，得般若智、斷煩惱魔者為劍客?！段鍩魰范喾Q劍客，今僅引一則陳尊宿語錄：“問：‘如何是曹溪的的意？’師曰：‘老僧愛嗔不愛喜?！唬骸疄樯趺慈缡牵俊瘞熢唬骸贩陝晚毘蕜?，不是詩人莫說詩?！膘`云自言三十年來雖然追求智慧解脫之劍，然而不能斷除凡情疑慮，故數(shù)逢花發(fā)葉抽之景，而未能悟得生命之勃勃生機。直至一朝目睹桃花之灼灼，機緣成熟，身心豁然洞曉，歷來之疑慮處、滯礙處，一時消歇，從此之后，真妄雙遣，直至未來無窮劫，不再疑惑。然而禪者所悟之道、所證之境，實乃自家堪破生死后從絕境中踏出一條路徑來，講究實證實悟，超越言表，非我輩空文所能詮釋者。雖然，依文窺境，亦可得其一二?！叭陙韺?，幾回落葉又抽枝”之情景，約略相當青原惟信禪師“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之階段，青原所說親見善知識有個入處，即是靈云“一造大溈，聞其示教，晝夜亡疲，如喪考妣，莫能為喻”之時情景，因為初窺佛法要，能知萬法皆空，諸色盡妄，所謂花非花、葉非葉，然而花葉究竟干真如本性何事，卻是似解非解，半信半疑，如瓶中鵝，出將不得。及至緣熟果落，正見桃花灼灼，依舊笑舞于春風也。更不疑者，所謂本自具足，何其自信也。此時此際，正是青原“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之休歇處，佛徒追尋之轉(zhuǎn)身處?；ㄩ_花落，本自無別。初時苦參未悟，本心為凡情遮蔽，故不見勃勃生機。今日被他灼灼桃花喚醒自心，始知自家本自具足，本自昭然，何必外求。遂悟宇宙自然，大地山河，花開花落，無非妙道。桃花之燦爛，同于其自性之具足、佛性之昭然，而成為其內(nèi)在活潑生命之象征。萬萬不可被后世詩客禪者所瞞騙。如宋代釋子益《頌古十一首》其一即是：“撥草瞻風尋劍客，桃花一見便忻然。直饒真到不疑地，放下更參三十年。”反靈云之意而用之，然非有疑于靈云所悟之道也。已到不疑地，更參三十年。須是實證實悟，真乃能善自護持。非徒泛泛者之口頭禪、文字禪而已，實乃針對宋代禪者下一劑良藥也。至于王安石《寓言二首》其一：“太虛無實可追尋，葉落松枝謾古今。若見桃花生圣解，不疑還自有疑心。”所詰甚是，然不關(guān)靈云，機鋒所指乃彼等別生圣凡見解之學步效顰者。

靈云悟道偈，迥異于截斷心識、杜絕言說的德山棒、臨濟喝，一承溈仰宗風，正如印順法師所言，親切綿密，禪風溫和，是南方的風格。觀其問答語錄，機趣可知?！吧畣枺骸绾蔚贸鲭x生老病死？’師曰：‘青山元不動，浮云任去來?！薄皢枺骸绾问俏鱽硪?？’師曰：‘彩氣夜常動，精靈日少逢?！薄皢枺骸脩?zhàn)沙場，為甚么功名不就？’師曰：‘君王有道三邊靜，何勞萬里筑長城。’”

四 新典之開拓

靈云睹桃華而悟道，一似世尊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為禪者開一頓悟法門，為詩人造一嶄新意境。眾所周知，桃花與上古神話牽連極深，再經(jīng)中古道教渲染，“桃花源”及“劉阮入天臺”成為詩人書寫隱逸志趣、杳渺情懷的常用典故。從此仙家之桃花，卻尋得佛教新主人翁也。一朝綻放于靈云面前，數(shù)百年來占盡風流，成為宋元時禪者詩人喜用之新公案、新典故。

黃庭堅《題王居士所藏王友畫桃杏花二首》其一云：“凌云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后，亂隨流水到天涯。”用靈云典故來贊美桃花，暗含自己悟得本心，雖處天涯之遠，而不變其節(jié)、不改其樂的胸懷境界。再如南宋莆田(興化軍)人方信孺《法性寺》云：“金碧參差兜率天，曾煎訶子試新泉。荒園廢宅無人問，門外桃花卻是禪?！币曁一槎U，殊非視桃花為腐臭之傳統(tǒng)禪者所能想象。王之道《和鞏興宗題回峰寺贈明山主》：“江共煙云遠，山連藪澤長。日從三伏烈，風借九秋涼。休作桃花觀，聊同柏子香。相逢無一事，不必下禪床?！边B用兩則佛教典故來贊美明山主。桃花，用靈云見桃明心公案；柏子，用趙州和尚“庭前柏子樹”公案。吳芾《和遠老韻二首》其一曰：“欲訪天臺帛道猷，夢魂先到石橋頭。個中直待桃花放，始得從師爛漫游。”以東晉高僧帛道猷來贊美天臺遠禪師，桃花爛漫雙關(guān)，即寫春光之可愛，更寫同游之人徹悟生命真諦之后的自在無礙。張嵲更是反用靈云典故，其《凌云見桃花》云：“曠劫相隨不相識，主翁翻作白頭新。桃花未見不曾失，拈出還成埋沒人。”言世人不識生生相隨的自家本性，白頭如新，枉自身為主人翁。未見桃花之時何曾相失，笑拈一枝之際適恐反成埋沒靈性之人。反彈琵琶，啟人深思。理學名家淳安錢時《桃村寄題三首》其一：“處處桃花處處村，盎然天地一家春。不須更踏桃村路，只要桃村見主人。”初看本詩不使事用典，但爛漫春光、盎然生機中自可見出透悟本心的愉悅，依然來自靈云悟道的啟發(fā)。甚者，南宋初人樓鑰見她花亦生桃花想，《海棠》詩其一云：“海棠昨日始萌芽，一夜驚雷發(fā)萬葩。老眼恍然何所得，凌云庵外見桃花?！币造`云目睹桃花而有所悟時心驚魄動之情狀，來比擬乍見一夜驚雷后海棠花萬葩齊發(fā)時自己的喜悅心境。至如北宋周行己《送禪照大師四首》其一之“春風滿路真消息，應是桃花處處開”、南宋員興宗《距西湖五里至白塔院名藍連五六最幽絕云》之“總是光明拳下路，任人擊竹笑桃花”，一因送僧而曰春風桃花，一因見伽藍而言擊竹笑桃，總是自靈云悟道桃花處生發(fā)詩思。

詩人而外，禪者也喜詠靈云見桃明心公案。釋紹曇喜用靈云典故，《無見》云：“不似靈云存鑒覺，被桃花換主人翁?！薄端涂⌒謿w桃源省母》云：“野桃花映娘生面，莫學靈云眼著沙?！薄毒拊础吩疲骸芭e棹迷蹤知幾許，桃花誤作武陵看?！鼻岸追从?，后一首暗用，皆含機鋒，唯詩趣稍欠。而《鄰峰艮上人》其一：“四十余年別故鄉(xiāng)，夢魂時復到藏王。春風九曲溪頭寺，桃花翻霞柳弄黃?！眲t寫艮上人所居之地，清溪九曲，春風款款，詩意盎然。柳色弄黃、桃花翻霞中，復含禪意。釋子淳《頌古一○一首》：“靈然不涉古來今，三界都盧一點心。檻外桃花春蝶舞，門前楊柳曉鶯吟?！眲t自靈云悟境中敷衍開去，桃花風中，春蝶款款而舞，楊柳枝頭，曉鶯恰恰而啼，總是此一心所證，亦是此一心所為。此心清凈無染，故不涉古往今來。此心圓融無礙，故不妨桃花灼灼，蛺蝶翩翩；楊柳依依，曉鶯恰恰。云門宗中興之祖雪竇重顯極重靈云，一言“桃花開欲盡，無處覓靈云”(《春日懷古》其二)，再言“獨許靈云是作家”(《靈云和尚》)，其拳拳之心，可見一斑。而《鶴林玉露》所載無名尼之《悟道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彪m不征引靈云典故，但意趣神韻，實亦近于靈云之偈。

靈云悟道公案影響不止于禪者，也不止于詩人，尚旁及道教。晚唐道教著名人物呂巖有《秦州北山觀留詩》：“石池清水是吾心，剛被桃花影倒沉。一到邽山宮闕內(nèi)，鎖閑澄慮七弦琴。”秦州北山觀即今天水玉泉觀，石池清水即玉泉，呂巖為道家傳說中神仙一流人物，自桃花倒影中窺見本心，詩境深有禪趣。宋時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也有桃花詩傳世，其《悟空寺》云：“迷則僧祇悟剎那，遍將此事勘禪和。春深未解桃花旨，日永其如燕語何。曉殿冷凝山色重，夜樓闊占月華多。西來祖意憑誰委，只有門前窣堵波?！蔽蚩账聻榻幑艅x，始于梁代，隱士吳才篤信佛教，舍宅建“招隱院”，宋太平興國五年奉敕改作“悟空寺”，中有唐代高僧“泗州大圣”僧伽大師舍利，故白詩有“西來祖意憑誰委，只有門前窣堵波”之說。白尚有《春夕與西林老月下坐二首》，其一云：“燕子呢喃君得知，深談實相妙難思。久參貝葉云何梵，一見桃花更不疑?！苯Y(jié)句亦化用靈云悟道偈成句，以頌美西林寺之禪老。

至此，我們不僅可見唐以來桃花與詩歌交相輝映的繁榮景象，更可自其中窺見即紅塵而求解脫、佛道交涉互融的中國文化特色。桃花，與詩人一起走過春華秋實中的悲歡離合，見證他們高蹈塵外的豐情逸韻，更在詩人拈花微笑時同參共悟生命圓滿之中的大智慧、大歡樂。

[1]顧宏義.景德傳燈錄譯注[M].北京：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

[2]〔南唐〕靜筠禪僧. 祖堂集[M]. 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

[3]張勝珍. 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靈云禪師桃花悟道公案解讀[J].五臺山研究，2009(2).

[4]〔宋〕普濟.五燈會元[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印順.中國禪宗史[M].第二版.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

[6]〔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 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