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個人喝咖啡

王英

喝咖啡？黛詩愣了下。她一邊聽手機，一邊站在窗前，院子里一棵紫藤開得正歡。

老地方！電話那頭的他說的這句話，讓黛詩隨即回過神來。

十八年了，已經(jīng)十八年沒有和他一起喝過咖啡了。十八年前那一天，高原曾約她去了“轉(zhuǎn)角遇到愛”的咖啡館，就是那次之后，高原就消失了?，F(xiàn)在那家咖啡館還在。

黛詩是一名作家，這個頭銜可不是她自己封的，而是上面作協(xié)組織給她安上的。黛詩只是一名自由撰稿人，照她自己的話來說，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唯有思想的自由，才能保持精神上的獨立。在此之前，她曾經(jīng)當過記者，也做過編輯，但最終還是選擇回家做個“坐家”。坐在家里寫東西。其實，這年頭當個作家也不易，絕大部分的作家寫到死也不過是二、三流作家，一年中靠發(fā)表幾首詩幾篇小說來養(yǎng)活自己還真不太容易，恐怕還沒等到功成名就早已餓死。再說又有幾位作家能真正成名？又有幾位作家僅憑寫作吃飯？還不都是將寫作作為一種興趣，另靠一份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和一家老小？！

黛詩是個明白人，因此她立定心思只能成為她自己：既要堅持自己的文學夢想，又要有飯吃，這也就注定她選擇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

黛詩的父母都是教師，從小對她學習上的事管教很嚴，但在生活上卻網(wǎng)開一面，給她充分的自由。在他們看來，只要女兒學習上去了，生活上對她放松些也無妨，做父母的他們畢竟只有這么個獨生女，覺著只要她活得開心，他們也就OK了。倘若再在生活上對她太苛刻，這會完全抹殺她的天性?；蛟S做父母的沒有想到，正是他們這一緊一松的教育理念，竟然讓黛詩活出了與旁人不同的生活。

黛詩的父母如愿以償，黛詩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她在省外一家傳媒學院按部就班讀完四年課程后，就順利地被本市一家報社錄用當了記者。在當記者的幾年時間里，她起早摸黑地跑在第一線采訪與寫稿。她跑的是文化教育這兩條線，在行內(nèi)人看來似乎比不上工業(yè)經(jīng)濟這條線重要，但寫得時間久了，黛詩發(fā)現(xiàn)那是人們的偏見。在她看來，一個地方或者一個國家如果不把教育與文化放在第一，那就是扯淡。不是說，一個沒有民族文化的國家就不能立于不敗之地嗎？一個國家的教育就更加關(guān)系到這個國家的興衰。所以，凡是她下去采訪或者說寫出來的稿發(fā)表后都讓當?shù)氐拿癖娪幸环N親切感，這讓她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成就感。

黛詩跑新聞跑了將近十年，卻仍是寂寞一人。好在她喜歡文學，空余時間里她就寫詩發(fā)表。但卻讓其父母為她的婚姻大事著急。黛詩不是不想自己的事情，每逢夜深，總會浮起那座咖啡館，還有那個遠去的身影。雖然她相了無數(shù)的親?；槭乱欢?，再而三的拖了下來。一直到遇到現(xiàn)在的丈夫。

丈夫是一名私營老板，從事鋼鐵生意，攻勢猛烈。相處中，他讓她感到其經(jīng)濟實力的確雄厚，為人也很善良。更主要的是，他雖然不懂什么文學之類的東西，也從不看小說，但只要與之約會，他就會帶上好幾本時下最熱門的小說或者詩歌集送給她，這讓她對他頗有好感。

黛詩覺著與其和一個與自己有著共同愛好，但經(jīng)濟實力不怎么樣的人結(jié)婚，還不如與一個愛她并支持她實現(xiàn)夢想的男人結(jié)婚，再說他完全可以讓她享受到他帶給她的物質(zhì)條件和仰視她的目光，與其去愛一個她崇拜的男人，還不如去接受一個愛她并崇拜她的男人。這樣至少讓她感到這段婚姻會可靠得多。

她把他介紹給自己的父母時，她的父親當然不同意，并且在他倆志趣不符的問題上提出了異議。然而，她對父親說，只要對方人品好，在她看來都不成問題。或許是她的堅持，沒過一年，她和丈夫就順理成章地結(jié)了婚。

婚后一年，她生下了女兒，辭了職。女兒的出生，讓黛詩覺著生活似乎給她注入了一針強心劑，她每天都感到實在而快樂。一段時間后，黛詩為了實現(xiàn)自己當“坐家”的愿望，又拿起了筆。

在一種完全自由的狀態(tài)中，她進入了一種創(chuàng)作巔峰。僅用一年時間就完成了一部二十余萬字的長篇小說《不知為什么愛上你》。作為一名以詩歌形式進入文壇的女作家，黛詩的這部處女作一經(jīng)出版，就立刻引起文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許多評論家還紛紛撰文在報紙上評論，電視臺也報道了她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一時間，黛詩覺著自己仿佛進入了快車道，被許多手推著向前跑，享受著這本書給她帶來的榮譽感。她每天收到許多讀者的來信，信中有贊賞的，也有特地給作品中的男主公設(shè)想最后結(jié)局的，搞得她每天花許多時間來給讀者回信。在她看來，一名作家最高的榮譽就是有讀者喜歡自己的作品，這是獲什么獎都無法替代的。

有一天，她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但又很陌生的筆跡：或許你已記不起我是誰，但我始終記得你……落款具名：猜猜我是誰。下面有串手機號碼。起初，黛詩一怔，隨即她臉上泛起紅暈，心“怦怦”亂跳，手禁不住發(fā)顫，站起身，又即刻坐下去，猶豫再三之后，她拿起手機打了過去。

頃刻，十八年前的那個聲音響了起來，熟悉而又遙遠的男人的聲音：我是高原……。這一切來得是那么突然又是那么自然。仿佛這十八年的分別沒有存在似的。

高原請她喝咖啡。十八年前，喝咖啡是多么浪漫而奢侈的事兒啊，他根本沒什么錢，卻想到請她?？墒牵谴沃?，他就走了?，F(xiàn)在……

黛詩不敢想，魂不守舍。只是次日，她的腳不自覺就把她帶到了南湖邊“轉(zhuǎn)角遇到愛”。里面的一切都變了，可還是有種熟悉的味道。一進去，她就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

她走進包廂時，高原馬上站了起來。

如果不是兩人約好，走在大街上相遇還真認不出他來。高原與之十八年前相比容貌有了很大改變。在她的記憶中，高原仍是中等個子，臉上長滿青春痘。一身淡藍色夾克衫，說話略顯羞澀。見到他之前，她曾經(jīng)設(shè)想了幾種與之相逢時的場景。然而當真見到他時，她發(fā)現(xiàn)他比想象中要沉穩(wěn)得多，反倒是自己的內(nèi)心似有波瀾。

招呼，微笑，坐定。他倆面對面坐在長沙發(fā)上，中間隔著一長方形的桌子。一坐下，她就感覺到他們之間好像分別不止十八年，而是更久。射燈從天花上灑下來，讓整個包廂顯得非常柔和。一位女服務(wù)生進來，擺上咖啡壺，點上火。等服務(wù)生做好了該做的一切后，高原吩咐她拿一壺水來，有事再叫她。服務(wù)生關(guān)上門，他倆這才如釋重負地看了對方一眼，靦腆地笑了。

我們都變了。高原凝視著黛詩說。

她望了他一眼，心中黯淡了一下。時間過得真快……她很想問他，十八年前的那一天，他約了她來這家咖啡館，她如約到了，可他卻失約了，并且從此杳無音信，究竟他為什么離開她？

高原永遠不知，正是他的這次離去令她失望甚至絕望，從此對男人失去了信心，以至不再相信這世上有什么愛情。如果不是父母逼得緊，她不想讓他們傷心，她根本不愿去考慮結(jié)婚這檔事。自己怎么會不顧眾人的目光一拖再拖，是因為高原的失蹤，她在等，在等待一份本該屬于她的愛情？她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仍有他的位置。

這時，咖啡壺里的水沸騰起來，他伸手將開關(guān)擰至小火檔。

她看著他做這一切時，她的目光流露出不安與躲閃，但又仿佛被他吸引似的，時不時地朝他身上看一眼。他那張曾經(jīng)長滿青春痘的臉，如今變得細膩而光滑，透著一種健康的膚色，顯得特別英俊與帥氣。他身上那味道，那種散發(fā)出來的陽光氣息，讓她不敢相信眼前的高原就是十八年前那位青澀的男子。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找你還不容易？網(wǎng)絡(luò)、新華書店、報紙上都有你相關(guān)的報道，還有你那部長篇。

她一聽，倒也是。他好像在開玩笑，但說的也是實話。

他從她面前拿過一只空杯子，端到咖啡壺下，擰動龍頭，里面流出滾燙的咖啡，他從一只小碟子中取出一包咖啡伴侶，又拿起一塊方糖剝開，投入杯中，然后用湯匙輕輕地攪拌，他在做這些時，她默默地望著，心想，他還是改不了老習慣，喜歡喝咖啡。

他將咖啡擱到她面前，說，我喝咖啡，通常只在家里喝，很少去咖啡館。

她想問，為什么不去咖啡館？卻想起當年他的回答，喝咖啡是需要一種氣氛與情調(diào)，不是與什么人都可以喝的。

聽著他的話，黛詩有種欣慰，也涌上一絲惆悵。難道他不喜歡與另一半在咖啡館喝咖啡？還是他的另一半不喜歡喝咖啡？她想著這些的時候，高原突然說，與你喝咖啡才是我最期待的。

可是，你走了——黛詩咬了下嘴唇，恨恨地說，心里一股怨氣。她不想讓高原看出自己聽到這句話時，心情明顯地起伏，就欠了欠身子，將雙手擱至桌上，左手托著腮，右手拿起杯子呷了一口。

當年他為什么沒來咖啡館赴約，此后又去了哪里？這個問題從她走進咖啡館，就一直在腦子里盤纏，可話到嘴邊不知怎么又咽了下去。她不想說，自己從此再也不喝咖啡了。畢竟時過境遷，現(xiàn)在自己已嫁為人婦，再問這個問題顯得有點無聊。再說他也肯定成家立業(yè)，這個問題也就成了不該問的問題，或者說就算是問題，但也已是無所謂的問題了。

倒是他看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想為她解鈴似地說，看來你過得很好，寫作事業(yè)更是一鳴驚人。

黛詩不置可否地淡淡笑了一下。她突然感到高原話中有一種不問便是問的意味，這種欲拒還迎的說話方式，讓她覺得他只不過表達上趨于理性與委婉，他一直在試探她，他想步步深入。

黛詩忽然感到自己第一次無法在別人面前說出目前的婚姻狀況，她變得遲疑、木訥起來。這是怎么啦，自己的家庭生活不是很幸福嗎？！

高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切換了個話題，轉(zhuǎn)而詢問起她的寫作情況來。這讓黛詩覺得心情頓時放松了很多，有了能夠展開的話題。她對他講起創(chuàng)作初期時的情況，以及為什么寫《不知為什么愛上你》這部書。她說話的時候，高原的頭微微前傾，神情變得專注。他聽到書中的男主人公不幸患上絕癥，而女主人公仍不離不棄地掙錢為其治病，以致最后導致她自己積勞成疾無錢醫(yī)治而死亡時，他突然抓住她握著杯子的手腕說，我讀到這一段時，也是淚流滿面。

這出乎黛詩意料的舉動，讓她有點措手不及，她感到他抓住她手腕時的力度與情不自禁。她想將手拔出來，但好像高原抓得太緊了，她拔不出，過了好一會兒，高原似乎才感到有些失禮，他迅速將手縮了回去。黛詩以為高原會提及他的家庭和事業(yè)什么的，但高原都沒有提，而是不斷詢問她的情況。好幾次，黛詩想問，但總是沒有勇氣，只要一碰到這個問題，就像有刺扎了手。臨走，高原告訴她，他這次是從省政府下掛到她所在的城市任職，時間定為兩年。

高原曾是這的人，現(xiàn)在竟成了一員“空降”兵。人就像是一只鳥，飛來飛去，還不停地在原地打轉(zhuǎn)。黛詩突然想起來，他離開這兒的原因是與其在省政府擔任要職的父親有關(guān)。

他們在咖啡館分別后，在市電視臺播放新聞上，她看到了熒屏上的高原忙碌出席各種活動，對他仕途發(fā)展之迅速感到驚訝。她對于從政的人，一向敬而遠之，不是她瞧不起他們，而是她覺著自己與之完全不是一路人。如今官場上的人和事在她看來都有點玄乎，她搞不懂像高原這樣的人怎么會去從政，在她眼里高原是個單純的人?；燠E于官場，未必符合他的個性。望著高原在電視新聞里的身影，她忽然覺得非常陌生，也有一絲擔憂。

愛喝咖啡的人，家里會買一臺咖啡機，可黛詩家里沒有咖啡機。其實她很少喝咖啡。她怕那種復雜的味道，既苦又甜又澀。只是，現(xiàn)在，她卻克制不住，想念那種味道。那混合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雖沒再去咖啡館，但不時浮現(xiàn)那天與高原喝咖啡的情形?！稗D(zhuǎn)角遇到愛”，她不想轉(zhuǎn)角，可不轉(zhuǎn)角，她就得直接走下去，那會怎么樣呢？難道還會走回去？小學三年級時，她與高原就在一個班讀書，而且是同桌。只要是黛詩想做什么事，高原就會變著法兒成全她。那時，黛詩的父母在外地，她跟著爺爺奶奶過，靠父母寄來的少得可憐的錢生活，有時窮得連飯也沒得吃。高原就把她領(lǐng)到自己家里去，讓她吃個飽。為了不讓其父母知道，上學時，他就偷偷帶個飯團塞給她。這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感，隨著年齡的長大而變得成熟。高中畢業(yè)后，他與她理所當然地發(fā)展成了一種戀愛關(guān)系。

十八年前，就是在轉(zhuǎn)角咖啡館里，高原請她第一次喝咖啡，但高原卻沒敢告訴她，他將要離開她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黛詩不知道他不告訴她，是因為父親反復交代過高原不要對黛詩說。父親對于他與黛詩的愛情并不看好，決意帶他走是為了拆散他倆，給他一個光明的未來。在他父親看來，黛詩的出身不太好，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她的爺爺奶奶曾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來雖然平反了，但自己的兒子跟這樣一個對自己前途似乎有障礙的女人戀愛是不行的。適逢他上調(diào)進省城任職，就將一家老小全帶走了。

失去高原后的痛苦一直籠罩著黛詩敏感的心，她常常面對著無邊的黑夜默默地流淚，痛定思痛后，她對人生有了一個重新的認識：自己愛不愛人是一回事，別人愛不愛她又是另一回事，經(jīng)過這次打擊，她對自己的婚姻有了一種深刻的認識，即與其自己去深愛一個人，還不如讓別人深愛自己，這樣的婚姻就可以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結(jié)婚生子后的她，日子也在平淡之中慢慢地過去了。

高原與她一樣喜歡文學，但只有自己一直堅持寫作。

那天，黛詩搞不懂為什么沒忍住，她想知道高原的情況。她從別的渠道打聽到，高原的妻子是一名中學教師，他倆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他的婚姻是父母親做媒，其妻子的父親比他的父親的官職高一級別。原本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但兩年前，他的妻子患上了“白血病”。這種被稱作血癌的疾病，搞得全家人心力交瘁，也讓他整日處于一種惶惶不安之中。近來他妻子的病雖稍有好轉(zhuǎn)，但他又外派了。因此，除了工作，他要時不時地回去探望老婆。

黛詩心里一悸。她突然想到自己講到書中女主人公患病不治身亡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抓住她手腕的舉動，現(xiàn)在想來他或許因為觸景生情，當時她還誤以為是他對自己發(fā)出的一個曖昧的信號，如此想來，是她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黛詩回到家里，常常暗自拿高原與丈夫比較，論長相高原比之英俊，論學問高原也比之略勝一籌，論情商丈夫與之更無法相比，可她又覺著結(jié)婚多年來，除了這點，丈夫?qū)λ€是很不錯的，家里的事情通常由她說了算。就連感情也是，只要她沒事，他也一定沒什么事，或者說他不敢有什么事。在她看來，丈夫縱然有一百個缺點，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無條件地愛她。丈夫有著最可貴的東西也就是作為一名商人最基本的品質(zhì)——誠信。有時她感覺丈夫?qū)λ拖駥蛻粢粯?，言之有信，答?yīng)她的事決不會食言，就像當初她與之結(jié)婚時所訂的盟約一般，只要她不放棄他，他就永遠不會離開她。

如果不是再次遇到高原，她覺著自己就這樣生活了。誰知，命運捉弄人，讓她他們再一次重逢，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過去，那種沉睡在心底的情感猶如海澡般蔓延開來，每時每刻在生長且緊緊纏住了她，且心緒激蕩得越發(fā)強烈。

一次，高原來了電話，說是回家看望家人。

黛詩從他的情緒中感覺到其內(nèi)心的焦慮與傷痛，他想對她說出心底想說的那句話，但是他沒有勇氣，而她何嘗有勇氣聽到他內(nèi)心最想說的那句話。這讓她幾乎瀕臨絕望。兩人的內(nèi)心都在波瀾起伏。她明白他為什么不得不壓制住對她的那份呼之欲出的情感，他有太多不得已的苦衷，當兩人都跨出那一步，并將內(nèi)心展露給對方時，這也意味著他們走到了一個懸崖邊上，一步之遙，跨還是不跨過去。

事情到了這般地步，這次黛詩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以為很熟悉的高原，他內(nèi)心既強大又懦弱，這矛盾交織在他心里，這是她過去根本沒有意識到的，但是，她同時也好像被他牽扯著，處于一種膠著狀態(tài)，她想從中擺脫出來，但又有那么多的不甘。高原與黛詩后來碰面了幾次，她幾次想與高原訴說相遇后她內(nèi)心情感的變化。然而，當她看到高原張充滿焦慮與復雜心情的臉時，她終于沒有說出真相。很多時候，她覺得說出真相是需要勇氣的，而比勇氣更為重要的是，如何將她和他的情感重新定位。

這個城市，忽然多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人，黛詩感覺除了孩子、寫作，自己生活似乎多了某種期待。她一直在等高原的電話。只是高原的電話很少打來，在轉(zhuǎn)角喝咖啡也僅有的那么一次。

一天晚上，黛詩不知道自己來到了轉(zhuǎn)角咖啡館。這一次是她先到。她即刻點了他倆最喜歡的比利時咖啡，包廂里的一切如常，柔和的燈光，餐巾紙、煙灰缸、牙簽依舊按部就班地擺放在桌上。服務(wù)生進來了，她輕聲詢問黛詩，是否要煮上咖啡？黛詩說，等一等，她的意思服務(wù)生一聽就明白，她要等一個人，等他來了再煮。

二十分鐘過去，沒人來。三十分鐘過去了，也沒人來。黛詩想，要不要打個電話?四十分鐘過去，她沒打，也沒人來。當一個小時過去時，她開始變得忐忑不安：不來，高原也理應(yīng)給我個電話呀？！

焦慮之下，她拿起手機按下了高原的電話號碼。

“嘟！嘟！嘟！”對方的手機關(guān)機。

怎么回事？她想：像他這樣擔任要職的人不可能關(guān)機的，難道他回家了？或他的電話丟了？

黛詩坐得太久了，都忘了今天倆人并沒有約定，是自己來的。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服務(wù)員過來幾次了。

你等人？要不要煮上咖啡？是服務(wù)生關(guān)切中透出的不耐煩。

煮吧！煮吧！難道她與他之間只能限于喝咖啡的緣分？伴隨著她的焦慮與胡思亂想，突然那頭的電話通了，但，高原始終不接。

黛詩怔怔地想，如果不是自己寫了這部小說，恐怕一輩子也就見不著他了。現(xiàn)在，也許她該再寫另一本書，把書寫出來的那一天，他仍會讀到它，他還會打來電話，還會等到……

黛詩望著沸騰的咖啡，她怎么是在等一個人喝咖啡呢？這即將動筆寫的一部書，題目就叫《等一個人喝咖啡》。

這么想著，包廂里的音樂聲仿佛一下變成無數(shù)只蜜蜂在她耳朵邊盤旋，空氣在顫動，她仿佛是破蛹成蝶似地沖出密密麻麻的世俗藩籬，置身于自由的天空，眼里看到紛紛揚起的紅塵。

不知怎么，她有股沖動，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