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簡 默
整個夏天,我都在貴州,漂在水春河上。
兩岸懸崖相對,崖上裱滿荒草、綠樹和花朵,中間闖出一條河流,寬闊而湍急,堆卷起浪花向東流。
貓抓刺隱匿于崖上。船行水上,我坐船中,張目遠望,涌來一大團蔥翠,一眼尋不到它。
直到它由灰綠轉(zhuǎn)成淡紅。像一堆篝火,燃在綠色屏風(fēng)間。
我的目光是火藥末兒,靠近它的一剎那,哧地被點亮了。
我曾經(jīng)吃過它的虧。
年少時,我喜歡一個人到荒山野嶺間游蕩,走著走著就碰見了它。貌不驚人的它藏在比它高的樹和草中,被我忽略了,它嗔怪我的冷漠,探出像鋸齒一樣倒生的鉤刺,扎進我單薄的衣服,像一只只纏綿的手抓住我,似乎熱情地挽留我站在原地不動。我不情愿地用力將身子往前一拽,只聽刺啦一聲,的確良襯衣被扯開了一條條口子,我的后背留下了一道道長長的血痕,我向前撲倒,更多的它扎在我的臉上、手上、頭發(fā)里和腿腳上,一個個血印一眨眼綻開了,我感到一種火辣辣的疼痛,頃刻彌漫了周身。
有人先被貓抓過,后被它扎過,覺得它扎過的地方像貓抓過一樣疼痛,就叫它貓抓刺。
我沒被貓抓過,描述不出被抓后的滋味。但我的兒子曾被貓抓過,幼年的他同樣說不清那滋味。
說到底,貓抓兒子是他咎由自取。那時他恰逢“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紀,來到農(nóng)村,空曠的院落,一切都新鮮,日常玩耍得最多的伙伴是一只小貓和一條小狗。小孩喜歡找像他一樣幼小的小貓和小狗,大貓和大狗則愛親近像它們一樣垂暮的老人,它們嗅得到對方不同年齡的氣息,這些氣息是進入它們的一扇扇隱形的門,叫它們覺得安全和放心,甘愿仰首搖尾以示親昵。俗語歸俗語,其實狗和貓都不嫌小兒,他更視它們?yōu)樽约涸卩l(xiāng)間平起平坐的玩伴。
那是一只普通的貍貓,幾個月大小,黑白雙色雜間,孱弱的身形惹人憐愛,叫起來嗲聲嗲氣,走起路小心謹慎,像是怕觸到雷。
那同樣是一條普通的小狗,憨頭憨腦,瘦瘦的身子延伸成一截線,細細的尾巴左右甩著,好似在玩著孩子們那種簡單的翻花繩游戲。
兒子將分屬于不同科類的它倆撮合和安排到了一起。在他的調(diào)教下,它倆相安無事。我們常說狗撕貓咬,但在兒子的手中和眼皮底下,一只貓和一條狗像一對孿生兄弟。他左手擎貓,右手托狗,不偏不倚,它們蜷縮在他小小的掌心中,又細又短的尾巴生著絨毛,藏掖不住,垂向地面。玩厭了,他尋來一架天平,左盤放貓,右盤置狗,托盤成為他的另一雙手。托盤堅硬冰涼,顯然不如手柔軟溫暖,它們靜靜地臥在里頭一動不動,兒子聽不見它們游絲似的呼吸,它們卻聽得到兒子打雷似的心跳。
兒子開始了他的惡作劇。他倒沸騰的水泡了煎餅和火腿腸,端給貓和狗吃。狗看看絲絲縷縷的熱氣兒,搖了搖尾巴,躲到自己母親身邊去了;貓湊了上來,探出粉嫩的舌尖,立刻像觸電一樣,被燙著了,它惱羞成怒,趁勢在兒子的大拇指上咬了一口,細碎的乳牙留下了一行米粒似的印記。這本不怪它,它與他玩得是如此好,它信任他,但它想不到他會欺騙它,捉弄它。貓永遠是貓,情急之下,占上風(fēng)的總是本能。
那行牙印不夠深,中間汪不下血,僅留下了點點紅。兒子頑劣,喜歡親近小動物,卻是第一次被貓咬,我有些后怕,開始一趟趟地帶著他去棗城打疫苗。那時候那條一級水泥公路已開通,我和兒子出了家門,沿著黃土路,一直朝著東南走,我們走上水泥路,來到馬路對面。由棗城和郭城對開的K15路車,是這條線路上唯一的公交車,它由郭城動身,一路走走停停,打開前后兩扇門,車上的乘客擁擠著下去,車下的乘客爭搶著上來,來到我們面前,仍是站著的比坐著的多。我們努力將自己縮小,捶扁,前胸貼上了別人的后背,總算踮起腳尖站住了。討厭的是,搖晃著上路的它繼續(xù)根據(jù)乘客的要求走著和停著,車上有人嚷著下車它停了,車下有人招手它也停了;慶幸的是,旅程并不遙遠,停停走走也用不了很長時間。在快接近目的地的途中,我們下車了,進入了路邊的防疫站。坐在桌前的醫(yī)生沒聽完我的講述,不耐煩地打斷我,遞給我一頁巴掌大的紙片。護士扯開冰箱取出一支注射液體,它瞧上去有點兒渾濁,不像那些清亮如淚水的液體,她將它一點一點地推入了兒子被太陽曬得黝黑而結(jié)實的胳膊。這是一支狂犬疫苗,當然也適合貓、狼和狐貍等許多武裝到牙齒的動物,是幽閉在瓶中的它熄滅了牙齒可能帶來的瘋癲與狂熱。
我繼續(xù)帶著兒子,去棗城打疫苗,打到第五次就結(jié)束了,從被咬到這天恰好一個月。中午,我們回到家,一進門就有人告訴我們,那只小貓進入狗窩,想找那條小狗玩,被大狗咬死了。它大概太寂寞了,放松了警惕,忘乎所以地進入了狗的領(lǐng)地,自古貓狗不同窩,面對闖入自己禁區(qū)的貓,狗嗅到了它身上不一樣的氣息,也嗅到了危險,撲上前一口咬中了它。
咬過兒子的那只貓死了,兒子盯著側(cè)身躺在狗窩里的它,忘記了它給他帶來的疼痛、恐懼和麻煩,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他仿佛一下子長大了,默默地一個人端了鐵锨,小心地鏟起小貓,來到屋后的楊樹林下,挖了一個坑,將小貓埋了。他做這些時,沒喊人幫忙,也不說話,就一個人靜靜地挖坑,埋了。
在貴州,我見到了久違的小姨,在我的這些像蒲公英一樣四散的親戚中,我獨獨對她,有一種親近。她的臉頰兩邊,各有一小團傷痕,它們是如此對稱,長在兩邊的位置一模一樣,平時攢聚在一起,一笑就開成了兩朵花。
那是她幼時逗貓,貓舞出雙爪給她留下的痕跡。
秋風(fēng)像皮筋越扯越緊,寒冬就要降臨了,貓抓刺的葉子被一股腦兒地掃落了,藤蔓漸漸地枯萎了,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個深夜。時令也許是秋天,也許在冬季,我已記不清了。
我借宿在朋友家。朋友一家老少三代住在北村東北方向的高崗上。這是一處獨門獨院,寬敞、空蕩,四面都被一塊一塊青石堆砌的圍墻包圍,時間久了,這些長方形的青石被無形的銼刀銼去了油彩,一律露出了慘白的表情,瞧上去像冰塊經(jīng)年不化;里外兩進,外頭一進中央是橢圓形的花池子,沒種花,卻種著大蒜、辣椒、韭菜等,里面一進靠東墻挖了一口魚塘,東邊就著圍墻,西南北三邊都砌起了圍墻,有一人多高,主要防孩子溺水。我趴在圍墻邊俯身探頭朝塘里望,看不出塘中水有多深,只見水色碧綠像鋪了層草坪。
我住在東屋,窗外就是魚塘。北村的夜晚很寧靜,說靜得一根繡花針掉到水泥地上都能聽見是夸張,但靜得叫我被紅塵紛擾塞得滿滿的心驟然變得空空的卻是真的。北村中道路四通八達,夜行人卻極少走,他們趕路一般不屑于走這些鄉(xiāng)間小路,而將車輪和腳步都交給了縱橫城市的大路,相比黃土,水泥和柏油更讓他們放心與踏實。在北村,我說的是夜晚,即使側(cè)耳諦聽也很難聽見人聲,偶爾一兩個夜歸人披一身濃重的夜色,步履疲憊地回到村中,惹得一條不知好歹的狗率先狂吠起來,緊接著許多狗遠遠近近地呼應(yīng)著,仿佛誰不叫便落了單兒,這當中也許就有他們一兩家拴在大門背后的狗,北村一潭止水的夜晚現(xiàn)出了破綻,待到人歇了,燈熄了,狗噤聲了,破綻也撫平了。
我就在此時,聽見了那凄厲的叫聲。那叫聲離我很近很近,就在我的耳旁,甚至是從我的胸腔里喊出的。它不是聲聲慢,而是一聲比一聲快,仿佛一把鋒利的尖刀,挑開我渾身的肌肉,鮮血一剎那噴濺了出來。我拉開門,沖到院中,循著聲音,是從魚塘中發(fā)出的。扒著圍墻,我首先迎到了兩星光亮,一左一右,并行排列,像人的眼睛,傳達著驚恐與絕望。是一只貓,正撲騰在綠得有些油膩的水中,它顯然征服不了水,要不它不會發(fā)出那叫聲,水正張開口子向水底拖拽著它。黑暗中我看不清它,但它長了一雙夜視眼,能夠看見我,我長啥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窺穿了我的內(nèi)心,相信我可以救它,更加凄厲地叫了。它猜得沒錯,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它溺亡,真那樣我會認為有罪的是旁觀的我,我也一刻受不了它的叫聲,那叫聲讓我體無完膚血流不止。我不是它救命的稻草,但我可以遞給它一根通往塵世的竹竿,我搭起一根竹竿,它的雙眼燃起求生的火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順著竹竿一溜煙地跑走了。它沒感謝我,甚至沒回頭看我一眼,也許它覺得我應(yīng)該救它,它就是這么想的,我也不需要它感謝我,我沒費啥心思和力氣,僅僅舉手之勞地伸出一根竹竿給它,我真的就是這么想的,然后我就回去睡我的安穩(wěn)覺了。
打小我便聽說貓是一種有靈性的小動物,傳說它有九條命,輕易死不得。我親眼看見它爬上很高的樹,躡手躡腳地踩中某根枝條,顫顫悠悠的,一不小心,掉了下來,垂直加速度,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它卻翻了幾個滾,好端端的,喵聲不絕,像是炫耀,又像邀功。類似的場景我還見過,地點卻換作了樓房,它同樣安然無恙。我真的相信它能逢兇化吉,大難不死,是有一種神秘力量源源不斷地自地下生出,托舉保護著它,或者說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和氣場在籠罩著它。但這一次,在魚塘中,它遇見了真正的危險。我搞不清楚它為何要到魚塘去,又是如何失足落進去的,魚塘中養(yǎng)著魚,這是它的最愛,是它在黑夜里嗅到了濃烈的魚腥味,飛蛾撲火似的不顧一切地沖向魚塘,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無法還原它落水的真相,也打撈不起正確的答案,我只能歸之于好奇心。那一刻,它的好奇心超過了理性,但有時好奇會害它,甚至,會害死它的,譬如說這次。
有一個朋友,向我講述了她兒時與一只貓邂逅的經(jīng)歷。那時她和家人一起住在農(nóng)村,家人們都下地干活了,將她一個人留在了家里,家里沒啥值錢的東西,她沒鎖門就去找小伙伴玩了,待她玩夠了,饑渴難耐,撒開腳丫跑回家,抓起水瓢舀水便喝,猛一抬頭,恰和一只貓四目相對。這是一只最常見的貍貓,但肯定不是她家的,此刻它正坐在自家墻頭上,面朝著她,一雙黃中透綠的眼睛,冷漠而銳利,仿佛飄著無數(shù)凜冽的鋒刃,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她心里發(fā)毛,恍覺許多看不見的刀子,從不同的方向飛來,無不準確地落到了她身上,她真的感到了疼,眼前幻開了紅的和黑的血,不自覺地后退,撞到了墻,丟了水瓢,濺濕了褲腿和涼鞋,轉(zhuǎn)身逃了。當晚她發(fā)起高燒,說著胡話,從此她看見貓便躲,從心底不喜歡它,不敢親近它。
同樣是她,給我講了她鄰居家女孩的故事。這是一個乖順安靜的小女孩,天性善良,最喜歡的小動物是貓。她曾在外頭撿過一只流浪貓,不知是誰遺棄的,也許就是一只野貓,它蜷起身子像孩子的巴掌,瘦弱得仿佛拎起來抖抖能夠聽見嘩嘩的紙聲,稍大點的風(fēng)都能將它吹得無影無蹤。誰都不相信它能活下來,但她信,她省了自己的牛奶喂它,就像小母親喂自己的嬰兒,它奇跡似的活了下來,一天一天地長大了,半年后它出落成了一只健壯活潑的成年貓,據(jù)說這時的它已相當于人的十歲。她后來得了一種怪病,茶飯不思,她母親從老人那兒討來一個偏方。一天中午,飯桌上多了一盆肉,她破天荒地吃了,在母親的哄勸下,她之前是從不吃肉的。奇怪的是,今天的母親有些反常,老是躲著她的眼神。與此同時,它卻不知去向了,準確地說是她被父親領(lǐng)著出去玩了一圈之后,那盆肉已端上桌子,誰也說不清它去哪兒了,她又哭又鬧,但它走得太決絕太徹底了,一點跡象都沒留給她。她的病好了,想吃飯了,仍然不喜歡吃肉。我不說你也猜到它去了哪兒,這個結(jié)果對她是致命的,也是萬分殘酷的,是對一個孩子幼小而美好心靈最殘忍的傷害。萬幸的是,她至今尚不知道,故事仍罩著一道薄薄的溫情的面紗。
我知道民間有靈堂附近不能有貓的講究,我也的確沒在靈堂上看見過平素暢行無阻的貓出入。我理解是怕它在布置妥當?shù)撵`堂上躥下跳,驚擾了等待永久安息的亡靈。據(jù)說,只有七歲以下的兒童和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才能看見亡靈。我和我的同齡人,都大于七、小于七十,當然看不見,也就不會與亡靈狹路遭遇。但一只貿(mào)然闖入靈堂的貓不知看見看不見?若能看見它又看見了什么?它心知肚明,卻不會向我們泄露什么,它不屬于我們,它是永遠的喵星人。
我至今想不明白那面透明的小圓鏡為什么叫貓眼,那些躲在它后頭的人,那一只只五光十色的眼睛,借助它究竟窺視到了什么?它像一個冷靜的準星,隔著各種外表堅硬內(nèi)心虛弱的門,時刻瞄準著對面,將心跳想象放大成噴射的子彈,筑起自己虛擬的城堡。
同事老海有一天穿了一件皮夾克,對我炫耀道:“瞧,貓皮的!”不知咋的,面對披著貓皮的他,我一下子想起了上述這些,還想到了披著羊皮的狼,農(nóng)夫與蛇……
南管處是個不大的院子。沿著一條還算寬闊的水泥路,自西墻根到東大門,滿打滿算也只有六七十米的距離。水泥路兩邊是樓房,都不高,最高五層,最低四層。北邊一前一后兩幢樓,南邊前后三幢樓,最前頭那幢是最近幾年蓋的,也是唯一的五層。在這些樓房中,住著八九十戶人家,起初都是南管處的職工家屬,到后來有些人買了新房子搬走了,將空房子賣與或租給了社會上的人和外單位的職工家屬。
這個院子,這些人中,有一些有意思的人,他們的身上或體內(nèi)埋藏著故事,這些故事像沉積巖一樣豐富而深刻地分布在生活中。
有一天午后,我坐在書桌前,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溫暖地照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想起了那些臥在墻頭曬著太陽的貓,也想起了那些與貓打交道的人。
南管處但凡養(yǎng)貓的人家,住的都是一層。這些早年蓋的樓房,一律四層;面積也不大,四十至七十平方米,住一層的好處是有個院子,人口多了,可以加蓋房子,又多出幾間,當然也可以養(yǎng)貓。蘭姨和牛伯就是他們中的兩位。
蘭姨呱呱落地時,嗓門兒特別大,正坐月子的母親抱過她,上下看了一遍,同樣大嗓門地咋呼道:“喲,瞧妮子這一對眼睛!”探望的眾親友聞聲湊上前去,俯身端詳著蘭姨,她的眼睛果真與其他孩子不同,別人都是一輪黑眼珠兒鑲嵌在中央,瞧上去黑白分明,她也是,但她的左眼左角和右眼右角還各有一個月牙狀的印記,好像一小輪黑眼珠兒,又有點兒藍,剩下的部分都隱身進了潔白如雪的眼白當中。親友中有人懂得多,感嘆道:“好一對陰陽眼!”
據(jù)說,半夜十二點之后,蘭姨的這對眼睛能夠穿過陽世,看見陰世的一切。這些樓房剛蓋好,我們搬過來住后,偶爾有下夜班的人在院子里碰到蘭姨,漆黑的夜藏起了她的影子,她個子本不高,人也瘦小,此刻更矮更小了,像一陣風(fēng)疾行在水泥路上,一眨眼拐向了樓前的水泥小路,繞過樓頭,馬上從另一幢樓前的水泥小路飄了過來。下夜班的人迎面撞見蘭姨,只見她目光炯炯,好似黑暗中的兩顆星星,喊她她卻不答應(yīng),只顧一個人不歇腳地走,邊走邊嘀咕道:“這兒有兩具棺材”“這兒埋著一對夫妻”“這兒是一個小孩”,下夜班的人聽后毛骨悚然,仿佛遇見鬼魂似的一路狂奔回家。第二天說與別人聽,別人來問蘭姨,她頭搖得像撥浪鼓,矢口否認。
春天沒忽略南管處。每年開春,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樓前樓后的蜀葵競相生了出來,像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繁花似錦簪滿了長長的莖。這些都是蘭姨種的,她滿院子地尋了空兒,頭年春天播撒種子,次年春風(fēng)吹又生出,年年歲歲如此。紅的、紫的、黃的、白的花朵盛開,像糖葫蘆被攢到一起,蘭姨便采了曬干了,分送給院子里的人家,據(jù)她說,不同色彩的花對應(yīng)的是不同的病癥。
蘭姨愛貓,她曾從別人家抱了一只貓來養(yǎng),這是一只大白貓,通體雪白,貓毛纖長,眼珠兒呈寶藍色,瞧上去雍容華貴,像個貴婦。它是她的影子,她走到哪兒,它便跟到哪兒,連吃飯和睡覺也不例外。看見的人說它真依戀你,像你的孩子。她聽后便得意,答我也離不開它,它就是我的孩子。
后來,她的兒媳婦懷孕了,生產(chǎn)了,給她添了一個孫女。兒媳婦仔細,怕這貓嚇著孩子,更怕它脾氣不好時傷了孩子,央求她將它送走。說送走好聽,送給誰呢?誰又肯收留它呢?其實是想叫她親手攆它走。她心疼了,猶豫了,失魂落魄了,那感覺真的像要遺棄自己的孩子。但在孩子和貓之間,她只能留下孩子,這是一個人的本性和私心決定的,她也未能免俗。所有能夠進出的門都被關(guān)閉了,它在外頭,她在里面??瓷先H僅是一道門,木頭門、防盜門,但一夜之間,隔開她和它的又豈是一道門所能說清的?它在外頭玩累了,想回到那個溫暖的家,它還不知道那道門已對它關(guān)閉了,它先跑到大門,這是她帶它經(jīng)常出入的門,門關(guān)著,像一堵漆成米黃色的墻,它淘氣地探出爪子抓門撓門,木門發(fā)出吱吱啦啦的響聲,她就站在門后,當然聽得見,像往常一樣,她想一把拉開門迎它進來,它也會繞在她腳邊仰臉喵喵地沖著她撒嬌,但她看看身后搖籃里熟睡的孩子,忍住了,伸出的手慢慢地縮了回來。它似乎著急了,繼續(xù)抓門撓門,響聲更大更密了,每一下都像抓撓著她的心尖,她感到疼痛難忍,就要受不了了。它終于放棄了,又轉(zhuǎn)到了前頭的院門,繼續(xù)以抓撓代替敲門。她懂得它的心,已來到客廳,這兒推開門便是院子,走上幾步是一道鐵門,隔著兩道門,她看不見院外的它,也聽不見它尖銳的爪子抓撓鐵門的聲音,但這聲音愣是轟鳴在她耳鼓里,壓倒了她周圍的所有聲音,一下一下,連綿不絕,一旦停止,她便暫時失聰了。這時它躍上圍墻,如履平地,踏著加蓋的房子,跳進院子,抓撓客廳的木門。恰好蘭姨的兒媳婦回來了,聽見動靜,操起掃帚,推開門照著它劈頭蓋臉地一頓好打,它驚恐萬狀,慌不擇路,夾起尾巴,比影子跑得還快。蘭姨在一邊看著不好阻攔,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心也隨它跑了。
它像我們這些記吃不記打的孩子一樣,記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挨打,仍然上門回到蘭姨家,卻進不去家門,它眷戀的是過去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來的次數(shù)多了,蘭姨的兒媳婦厭煩了,找人在院子頂上搭了一層紗網(wǎng),篩下細細密密的光線,阻住了它跳入院子的腳步,它只能“望門興嘆”了。
只有蘭姨,偶爾在路上遇見它,神情興奮地喚著它,這是她和它都熟悉的名字,像暗號,它微仰著頭,沖她喵了幾聲,算是對上暗號了,及至她攆上前,它卻扭身跑了,撇給她一個冷冰冰的背影。她像被雷擊中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淚水悄悄地淌了下來……
它是一只公貓,無家可歸成了一個流浪漢,皮毛骯臟,眼珠兒蒙了灰塵,黯淡無光,極少走大路,徘徊在墻角和樹下,稍有驚嚇,便倏然卷起尾巴,沒頭逃竄。
秋風(fēng)掃落葉,穿橘黃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將地上的樹葉攏到路牙石邊,一堆一堆的,用打火機點著了,樹葉大都干透了,熊熊燃燒起來,內(nèi)心火紅,像煤。火熄了,裊裊地冒著煙,留下灰燼,黑白混雜。蘭姨一直站在路牙石上,目睹了落葉從燃燒到熄滅的全過程,她想灰燼里面一定很溫暖,像一床針腳綿密的棉被,但誰會去住呢?是那個衣衫襤褸、長發(fā)蔽臉的流浪乞討者,還是……她想起了它。
蘭姨住院了,心臟不好,兒媳婦一家搬到了裝修好的新房。一個月后,蘭姨出院,回到家中,它赫然臥在院門口,身體僵硬,已死多日。
據(jù)說,近來小城來了一伙人,專門以有毒食物藥狗牟利。蘭姨猜測它是誤食了有毒食物,中毒后硬撐著回到這兒,死在這兒。它就像一個人一樣,滿腦子地戀著自己曾經(jīng)生活、留有自己氣息的家,一旦知道生命無多,首先想到的便是回到這個家,盡管這個家已對它徹底關(guān)閉。我是這樣想的,我理解這是它的葉落歸根,當然,我不是它,我不清楚它是如何想的,但除此我實在無法解釋它為什么死在了這兒。
第二天,蘭姨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走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身體把握不住地向右傾斜,我似曾熟悉這個姿勢,對,就是那只三腳的貓走路的樣子。隨后,南管處的人紛紛傳言,蘭姨的陰陽眼失靈了,她再也看不見陰世的一切了,我真的不知道這對她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牛伯的妻子活著時愛竹子,也喜歡養(yǎng)貓,在家里養(yǎng)。
自從妻子患癌癥去世后,牛伯天天做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守著竹林發(fā)呆,另一件是喂貓。
牛伯住在二號樓一層西戶,這個位置的房子三面圍墻環(huán)繞,西邊和南邊墻外都是水泥小路,院子也比其他房子的院子大了一些,但牛伯用不著,他的三個兒女都分家單過了,妻子在時家中只有他老兩口,沒了妻子就剩下他一個人了。牛伯不需要加蓋房子,留著地兒種花,妻子愛竹子,他就在東墻根栽了幾株,剛拿來時只是單薄的竹根,栽下去沐風(fēng)浴雨瘋長開了,個兒高了,枝葉稠了,濃綠地攪成一大團,分不開了。牛伯的妻子走后,竹子失去了一個知音,仿佛拼了全力來懷念她,愈長愈茂密,風(fēng)吹過前俯后仰,里面也藏著一些秘密,麻雀嘰嘰喳喳地擾了住家的清夢,幼小的貓抓著竹子的臂膀在打提溜,還有與竹子膚色一樣的蛇隱沒在枝葉間。牛伯推開生澀的木門,圪蹴在院子的臺階上,斜對著如今成林的竹子,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的煙癮本不大,妻子活著時已戒了多年,現(xiàn)在重拾了起來,反倒抽得兇了。他不像有些老人愛喃喃自語,多年的獨居生活讓他學(xué)會了將話壓到喉嚨之下,以一副啞默如石的姿態(tài)示人。輕盈濃密的煙霧繚繞著他,使他看上去很不真實,他太矮太瘦了,大伙背地里都叫他小老頭兒,此刻他就更矮了,矮成了一個旋著密密麻麻年輪的樹墩子,仿佛誰一屁股坐上去他都沒有啥感覺。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著竹林,像是掉進去了,拔不出來了。其實他眼中看見耳中聽到的都很豐富,他甚至不認為妻子已經(jīng)走了,而是調(diào)皮地變作了這叢竹林,以永遠的翠綠和修長與他朝夕相處,風(fēng)傳來她的竊竊私語,有時性子急了她會托麻雀和各種不知名的鳥兒喊出她的心里話,無不是對他說的。說不定她哪天高興了,搖身一變脫去了綠裙綠衣,又回到了過去那個她,重新?lián)u曳一身笑聲,與他相依為命。
牛伯的妻子像愛竹子一樣喜歡養(yǎng)貓。她曾經(jīng)養(yǎng)了一只大黃貓,就像她家庭的一員,家中有空房間,它也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和自己溫暖的小床。她走后第二天它也失蹤了,從此再也沒回到這個家,牛伯不知道它為什么走,也不清楚它去了哪兒。他是希望它能留下來陪伴著他,就像她陪伴著他一樣,它身上有她的體溫,也有她的氣息,從它的眼睛里能夠看見她的身影,除了他的記憶以外,這是唯一通往她的小徑。但現(xiàn)在它不辭而別了,他在心里罵著它,罵它該死的,罵它忘恩負義,罵它冷血無情,罵過后他就后悔了。他一點兒都沒動它的房間,小床仍是它離開時的樣子,他相信它一定會回來的;因為這個房間里有她殘留在塵世的最后的氣息,而她對它又是如此好,有時連他看了都嫉妒它。這聽上去好笑不好笑,一個老男人和一只老貓,為了一個老女人,在爭風(fēng)吃醋。
兒女們怕他像水鬼一樣沉溺于沒完沒了的回憶中,別憋出病來,最終溺斃于這套被回憶的汁液浸泡的房子。他們不顧他的強烈反對,執(zhí)意給他換了新家具,但為了照顧他久久不能平息的抵觸情緒,尊重參考了他的意見,那間貓住的房子沒動,仿佛時刻等待著它歸來,像等待戈多一樣。那些被淘汰換下的舊家具,都太老太破了,收破爛的不樂意耗費力氣幫他收拾走,恰好他也不想一扔了之,它們都黏附著他們共同的氣息,院子有點兒大,也空,就一股腦兒地堆在了西墻根,只要他在家看見就覺得內(nèi)心踏實和溫暖。
不知何時,那些舊家具里住進了貓,當然是野生的,他覺得這正是她所希望的。起初是一只,在外頭引來了伴,成了一家,直至越來越多,每年都會繁衍上幾窩,時聞小貓嗷嗷待哺的柔細叫聲,也見漸大的它們淘氣地將自己吊在竹竿上隨風(fēng)搖擺。院子成了貓的天下,舊家具成了它們的舊宮殿,它們奔走跳躍,云集呼嘯,喵聲一片。牛伯怕它們挨凍,翻出棉衣和毛毯等鋪在了櫥子里面,果然暖和了許多。他每天都會買上幾塊錢的饅頭,站在巷口賣饅頭的中年女人知道他的情況,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地問他,大爺,你家里天天都來這么多人吃飯???他淡淡答道,給孩子們吃的。他的“孩子們”就是那些野貓,他和它們吃著一樣的饅頭,他老了,飯量小了,一頓最多只能吃一個饅頭,剩下的都是它們的了。他還經(jīng)常溜達到沿河市場,買那種一指長的小魚,這種魚肉少,刺多,也不好吃,是漁民撒網(wǎng)下去撈上來的“副產(chǎn)品”,不舍得丟,一塊兒拿來賣了,幾塊錢能夠買上不少,他心滿意足地提回家,來到院子,它們嗅到魚腥爭相涌來,蜂擁搶食,風(fēng)卷殘云,濃濃的魚腥味兒久久地飄蕩在空氣中。
混得熟了,它們一聽見他的腳步聲,他壓抑不住的咳嗽聲(他患有慢性支氣管炎),就循聲直向他撲來,有時不在院子中,而在大門口,他也漸漸地習(xí)慣了在門口喂它們。但他從不讓它們進到家里,它們中有頑皮的跟他開著玩笑,想趁亂躥進屋里,誰知他眼疾手快地已關(guān)閉了門。它們不懂他為什么不讓它們進家,就因為它們是野貓嗎?大伙也不懂,他們想既然他那么喜歡它們,喂它們,讓它們進家看一看又何妨?我猜這與他的妻子和那只失蹤的貓有關(guān),他也許是擔心它們驚擾了無處不在的她,嚇著了遲早會回來的它。
他足夠老了,已記不起許多事,但他記得住院子中出去的每一只貓,清楚它們之間像人一樣的輩分關(guān)系。偶爾他坐在樓前的長椅上聽人聊天,他只是聽,懶得插嘴,一只貓倉皇跑過,他脫口而出它是誰生的,它與誰又生了誰,在這上頭他從未錯過。南管處的孩子都叫他貓爺爺,他也笑瞇瞇地應(yīng)著,眼中流露出慈愛的光芒。
有一天,他緩緩地走在路上,他的腿腳老了,這種速度適合他。他看見路邊兩條狗正在交配,幾個孩子站在旁邊,領(lǐng)頭的那個手中拿著舀子,里頭盛著冰涼的自來水。那個孩子在其他孩子的起哄下,大膽而無畏,端著舀子接近了狗。狗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它們又不肯結(jié)束自己的美妙時光。那個孩子比別的孩子高了一頭,此刻,他高高地舉起舀子,慢慢地傾斜,水像一掛小小的瀑布澆向了連接著兩條狗的性器,它們原本要持續(xù)幾個小時的歡愉提前結(jié)束了,一件對它們來說無比重要的大事半途而廢了,它們慌亂中灑下一串清清的液體,各奔東西了。
他生氣了,沖上前,叱責著他們。他們從沒看見過平時慈祥和藹的貓爺爺憤怒起來像一頭獅子,嚇得丟了舀子,掉頭逃散。
舀子“嘡啷”落到了水泥地上,也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牛伯的心頭,他覺出了疼痛。
那一刻,他忽然堅定地意識到,那只大黃貓已經(jīng)追隨她去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一扇回憶之門對他關(guān)閉了,一條小徑荒草蔓生,已不辨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