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1我對鄰居的負評,因為野貓發(fā)生轉(zhuǎn)折。我們住一樓,門前有個下陷式小花園。我疏于打理,只種了一層敷衍的草皮,斑禿似的生長著。鄰居家利用這塊空地,搭建了半間玻璃房,剩下的地面鋪滿磁磚。他家養(yǎng)了巨型狼犬,它還是條小奶狗時,就能看出是城市禁養(yǎng)的危險品種。幼年期的狼犬,每天還能放到院子里幾分鐘去拉撒。長大了,不行,它的樣子接近福爾摩斯偵探小說里的惡魔。狼犬每天在玻璃房里狂吠一會兒——它炭黑的臉陰郁,骨白的牙冰冷,令我不寒而栗,路過的孩子有時會被嚇哭。
鄰居家的男主人彪悍,晚秋也光著膀子或穿著短薄的內(nèi)衣褲在外面走動,抽煙,邊罵邊大聲打手機——他的后脖梗上積著一圈發(fā)硬的肉。他直接跳入小區(qū)草坪,搬開井蓋,擰動閥門,接上膠皮管,例行地盜用公共水源,給自家院子澆灌花草。女主人樣貌年輕,睡醒了,不換睡衣、首如飛蓬……但她對流浪貓來說,美麗如天使,明亮如圣母。
鄰居家也養(yǎng)貓。兩只名貴些:一只美短,背后花紋像地圖上的等高線;一只布偶,臉上一團暈染開的深暗,像被防色狼的噴霧襲擊過。此外,女主人還收養(yǎng)了兩只殘疾貓,一只路上撿的幼貓。貓貓狗狗加起來六口,家里不能再接納什么了,何況小區(qū)里的野貓那么多。她只能把寵物的口糧,分給那些餐風(fēng)露宿的小可憐。
流浪貓到離我?guī)子袛?shù)米之遙的鄰居家取食、喝水、曬太陽。女主人不僅提供基礎(chǔ)貓糧,還因為偏愛,給它們加餐貓罐頭。一邊喂食,她一邊胡亂地抓起毛叢打結(jié)、藏污納垢的貓放在懷里撫弄。最膽怯的野貓也敢把身體平放在女主人的懷里幾分鐘,狀若嬰兒,然后才從這種不適應(yīng)的體姿擺脫出來。
這些流浪貓一點都不消瘦,除了個別天然有著整容臉追求的尖下頷,多數(shù)都有圓實的小腿、胖胖的指爪。如果不仔細看,就注意不到它們的毛皮有種隱約的霧灰,缺乏緞光——那種經(jīng)心保養(yǎng)才能閃爍的緞光。不過,至少從儀態(tài)上看,它們一點兒不顛沛流離,倒有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架式。有只大貍貓的體型,簡直胖成了短腿的柯基犬。
它們或野心勃勃,或自命不凡,它們也被自己的缺陷所害,比如一只貓躥到了讓自己下不了臺的高度,在二樓陽臺上發(fā)出陣陣不顧體面的哀求……后來被女鄰居和孩子,搭著梯子,拯救下來。
2許多孩子童年都有養(yǎng)貓的經(jīng)歷,我也有,前后養(yǎng)過三只。過程愉快,但總是以惆悵和悲傷結(jié)束,回憶起來有陰影。
第一次養(yǎng)貓,我還上小學(xué)。小伙伴掏貓窩帶回來的黑白貍,起名小偷。它剛開始是賊眉鼠眼地偷東西,很快演變?yōu)楣粨尳?。印象深的一幕出現(xiàn)在廚房:拔光了毛的光裸雞,雞頭被小偷死死咬住,紫瘦的雞腿被爸爸拽住,雙方都在一邊咆哮,一邊較力。小偷每天在院子里自由玩耍一會兒,它和第二只名為肖邦的愛聽音樂的貓一樣,后來自愿選擇流浪和逃亡。第三只貓泡泡,在我的寵溺下,反而性格怪誕,也許是因為我當時缺乏喂養(yǎng)常識,喂了過多的熏雞肝而導(dǎo)致它患上腎病。泡泡形銷骨立,瘦到失去貓形,腹側(cè)像是搭在脊椎上的一張貓皮……我泣不成聲,無望地眼看它被一個擅長救治的朋友接走。我后來不敢追問泡泡的下落或下場,以至疏遠朋友,斷了彼此音信。
看樣子,我不是個理想的主人,貓比我更早認識到這點。
前兩年,我發(fā)現(xiàn)一只母貓在我荒涼的雜草院里產(chǎn)仔。我生怕驚動它們母子,我知道即使喂食,也會引起貓媽媽的警覺和不安,從而將迅速轉(zhuǎn)移幼崽。所以,我每天克制自己的好奇,始終坐在外飄窗臺上,觀察兩米之外那些活動著的小毛球。
有一天,哺乳之后的貓媽媽出門打獵,只剩幾個小崽子,在草地上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陽光晴朗,它們的毛絲有著芒尖,狀如晶簇。我打開陽臺上的推拉門,從露臺走了幾級臺階,走到下陷花園的草皮上。我什么也沒干,只是近切觀察了一會兒那些可愛的小家伙。真的沒有碰觸,我只是隔著幾十公分近距離問候。三只萌物走路都不穩(wěn),還是堅持著搖搖晃晃地挺直身子,試圖用兇悍而囂張的表情恐嚇我。停留了大概十幾秒,我快速后撤,我怕留下自己的氣味,驚擾到它們多疑的母親。
數(shù)小時之后,母貓回來看望孩子。
我沒有留下蹤跡,我?guī)缀醯雇酥咴谧约簛頃r的腳印上。我確信自己毫無破綻。然而,母貓當天搬家,逃難般,把自己的孩子轉(zhuǎn)移到某個秘密巢穴。幼貓在草叢里的輕微壓痕還沒有消除,院子一下就撤得空空蕩蕩。問題是,那些不會說話的小崽子,它們是怎么告的黑狀?我百思不解。
3貓和狗是不同的。土耳其一部關(guān)于貓的記錄片里說:狗以為人類是神,貓不這么看。貓,神秘得跡近詭異的動物,它本身被認為具有超能力。
通常認為,狗有憨厚的忠心,貓有靈巧的狡詐——甚至在身體條件上,貓都靈活到詭譎??s骨術(shù)是人類里的雜技與絕學(xué),表演者并非真能縮小骨骼體積,而是通過訓(xùn)練,壓縮骨間隙,使得全身骨頭有序地緊密疊排。貓的骨頭有230根,比人類還多24根,顯然出自更精密靈巧的組裝。貓?zhí)焐蜁s骨功,大概跟它沒有鎖骨很有關(guān)系;它可以像水流一樣,攤溢并塞滿窄口的玻璃圓罐,以至有人說:貓是一種液態(tài)。
九條命的貓,擅長的奇技淫巧頗多。既可以上樹,行走在細懸的樹枝間;又可以高空翻轉(zhuǎn),完美落地。熱愛曬太陽,在弱光環(huán)境乃至黑暗里也暢行無礙。被公認為是最具好奇心的動物,又是極盡謹慎的躡足者。貓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強,并且能保持優(yōu)雅和克制。有只貓潛入養(yǎng)殖戶的院落,它每天只偷一只雞,視之為羽毛包裝起來的點心——貓有節(jié)制地享用,控制得近于自律;不像狐貍,有著作惡的樂趣,飽腹的狐貍也會無端咬死許多無辜者,不為明天節(jié)省口糧。
我們小區(qū)有假山和池塘。人有兩只手也撈不起來魚,貓可以。仿佛會下蠱,貓凝視水面;魚見到水面之上那雙礦物質(zhì)般的眼睛,就喪失反抗能力……呆滯也好,聽從也好,反正結(jié)局是被貓撈出來吃了。據(jù)說魚的記憶力不好,它們的確不長教訓(xùn),每天上當,日復(fù)一日上演劇情單調(diào)的悲劇——就像單戀者傾心于讓它絕望的愛人,不惜用生命去喂養(yǎng)自己鐘情的殺手。有時兩只陌生的貓相遇,它們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長時間彼此凝視,直到瞳孔深處……我懷疑它們是在彼此下咒,比拼誰的法力更厲害。
貓不僅是城市里的寵物,鄉(xiāng)村也愛養(yǎng)貓,據(jù)說只有它們能看見鬼魂漸近。出殯時要有專人守夜,陪伴逝者最后的旅程,尤其要防范著貓:傳言貓若跳上棺木,里面就會詐尸。也許,因果相反。貓有獄警般的使命,它要監(jiān)督關(guān)在肉身監(jiān)獄里的魂魄。如果發(fā)現(xiàn)風(fēng)吹草動,魂魄想趁機逃亡,貓就跳上去,按住棺材;魂魄瘋狂掙扎,所以才會詐尸。都市里沒有類似的機會,貓不會跳到棺材上,要跳,也只有一個狹小的骨灰盒——詐尸不能,頂多,騰起一團由灰燼構(gòu)成的迷霧。
貓對死神的氣息格外敏感。有個故事,說主人善待他的貓,貓忽然不肯好好吃飯,整晚凄傷地慘叫。主人以為貓病了,馬上帶它去看病,醫(yī)生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回到家以后,這只貓一反常態(tài),驚恐掙扎,無論如何也不肯待在主人的懷里……主人抱怨這只被寵溺的貓,直到他的抱怨變成呻吟,一頭栽倒在地,死了。
貓能看透白晝,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謂暮色和虛無,只是為了人類設(shè)置的障礙,對貓,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它暢行無障。也許,這是神明對貓的偏愛,為了凸顯它們的神異。
4我和這些游蕩的野貓關(guān)系密切起來,是因為一次偶然。我發(fā)現(xiàn),貓對生死的參破,確有天賦。
我愛吃螃蟹。朋友們知道我的饕餮愛好,每到應(yīng)季時節(jié),紛紛快遞給我。我每天樂此不疲地拆卸,餐桌上堆積著赤紅的甲殼、圓實的鉗子還有細而彎折的腿。直到有一天,吃到腸胃寒涼,腹腔痙攣且疼痛。冰箱里還剩下三只生蟹,我如何也消化不了。我稍一猶豫,眼看兩只公蟹就咽氣了,一只母蟹也氣息奄奄——它們的生死間距,大概只有二十幾分鐘。河蟹昂貴,我不忍棄擲,還是把它們放進蒸鍋。我把三只升騰熱氣的熟蟹揀出來,盛在簡易紙盤里,拉開陽臺推拉門,端到外面的平臺上,看看野貓們有無食欲。被吸引的它們隔著距離觀望,很快從鄰居家跑過來,一探究竟。
它們靈巧、警惕,有著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對這種它們從未見識過的生物,能分辨細微死亡氣息的貓,竟天然知曉剛死的螃蟹也會積聚毒素——它們吃死魚,不吃死蟹。它們把那只母蟹吃得很干凈,找不到一絲肉屑;兩只公蟹,它們不屑于嘗嘗一條小腿。也許,野貓把我魚目混珠的行為視為對尊嚴的挑釁,它們把兩只公蟹踢出盤子,讓它們四仰八叉地翻倒地上。它們能夠分辨,精確到分針的死亡。
隔著推拉門的落地玻璃,它們與我對視……睥睨,然后一哄而散。
5也許它們的眼神真讓我羞愧了。雖然出差頻繁,但只要在家,我總會放置一些食物和水。我謹慎選擇,我知道含鹽和含添加劑的食物對它們的健康不利。除了清蒸魚、白灼蝦的頭尾,還有家?guī)缀跸袷菍楦哐獕翰∪藴蕚涞乃^熏雞:只有肉香而毫無鹽味。我又用水反復(fù)泡過,才敢喂過兩次。剩下時間,我都選用貓糧。
它們挑剔,貓糧口味不同,它們有的喜歡,有的不。我出于科學(xué)上的理解,堅持喂些天然材質(zhì)的貓糧,可它們自有鑒賞力,尤其喜歡人類的鮮食。如果我喂食可以共享的食物,我是否在鼓勵它們的僭越?還是說,我們靠食物建立的某種等級制度,并不能約束這些流浪而自由的靈魂?我怕隨意喂食,營養(yǎng)配方不全面,影響它們的健康,乃至重蹈泡泡身上的覆轍,我下決心斷供別的,只喂口碑之選:各種貓糧、貓罐頭和貓零食。
它們逐漸前來,依然高度提防。發(fā)現(xiàn)我在偷窺,即使我站在絕對安全的距離之外,貓也會停止進食,轉(zhuǎn)頭,縱身跳入灌叢。我猜它們不是害怕,是難堪。貓被視為一種高自尊的動物。它們熱愛清潔,每天精心打理自己,這幾乎占據(jù)醒著的三分之一時間;來努力掩蓋排泄物,這是被視作羞恥心的表現(xiàn)。排泄難堪,接受嗟來之食也難堪,這些小東西的內(nèi)心戲豐富;除非信任,它們才肯施展撒嬌賣萌的絕技,否則,它們維護著冷傲。
貓是如何判斷人類,如何建立信任感的?前年冬天,地下車庫有只行動遲緩的年邁貓,每次見到我,無論隔得多遠,都樂顛顛地疾跑過來。它不停蹭磨我的褲角,讓我蹲下來,替它搔癢或摩挲腮骨。這只老貓對其他路人非常警惕,幾乎缺乏直視的膽量;最初它與我并無交道,它的直感從何而來?老貓樂于與我親近,會隨行數(shù)百米;哪怕我手里沒有食物,它也能跟入電梯間和房門,信任得就像它從小就是我的家族成員。后來看不見它了,也許它沒能熬過隨后的冬天。
我又想起一件事,不知是聊天中的戲言,還是生活里的實情。劉亮程說他從村莊經(jīng)過,所有的貓都跟隨,并且向他跪拜。貓到底是出于敬畏,辨識出他有虎之威儀;還是出于好色的求歡,嗅探出他身上有撩動的氣息——如此迷魅,以至它們不惜降尊以求?我難解其意。不過從此再見劉亮程,我就懷疑他有怪力亂神的能力。
隨著喂食時間和頻率的穩(wěn)定,野貓們越來越多地光顧我的平臺。它們早晨會集中來一會兒,沒有誰守在這里。它們從不搶食。無論是多么誘惑的食物,它們都心如止水,團起爪子,以標準的貓式立姿站著。一只吃過早餐,不慌不忙地離開,下一只慢條斯理地靠近陶瓷的飯盆。它們?nèi)齼蓛?,看似毫無規(guī)則,其實是按照隱形秩序在排隊。
多數(shù)貓看起來年紀不大,像是青春期,只是即將成年,若算作成年就有點勉強。它們平常在哪兒?想象中,我把它們當作在公園里晃蕩的流浪少年,有陪它們一起浪蕩的問題少女,有隨遇而安的住所和食物。喝水的時候,它們彈簧般的小舌頭快速進出,比彈簧刀還快。還有幾只成年了,也讓我想起電影鏡頭里,橋洞里圍攏篝火餐風(fēng)飲露的流浪漢們,在勉強可以避雨的夜晚抵足而眠。也許正因江湖險惡、兄弟情深,所以無論大貓小貓,它們都不搶食。
過了數(shù)日,我才反應(yīng)過來。之所以不爭,到底是超乎生存的情感力量,還是這本身就是生存技巧?它們一只一只有序地嘗試食物,并未一擁而上——不過是,免得集體中毒?對陌生的善意,它們并未喪失警覺。
6它們來來往往,新面孔此起彼伏,像缺乏管理的流動人口。有的毛色斑斕,如海龜里的玳瑁;有的表情憂郁,甚至像是有了熬夜后的眼袋。有的貓一看就是江湖出身,野力十足;有的可能經(jīng)歷過從寵物到棄兒的命運轉(zhuǎn)折,它們依然保持著良好儀容和典雅舉止,包括與人親近的強烈渴望。有的體型優(yōu)雅如芭蕾演員,有的走路驕傲得像只獵豹。它們綠松石或蜂蜜色的眼睛,閃爍著童話之美……不過,貓的視力不如人類,并且它們還是色盲。
野貓開始比小區(qū)保安還殷勤地巡查我的露臺。雖然喂的都是品牌貓糧,不存在什么廚藝大賽,但鄰居女主人和我,依然像兩家在門口競爭拉客的服務(wù)員那樣,殷切盼望到來的客人走向自家的餐桌。
漸漸地,我總能在附近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影,拿我的露臺當貓客棧;即使沒有食物,它們也來此小睡。它們臥在植物已經(jīng)枯死的花盆里。它們藏身在露臺下面的陰影里,一旦我抓取貓糧,撕開零食的包裝袋,或者拉開鐵皮口的罐頭……它們就像登臺的謝幕演員,瞬間集體涌現(xiàn)。
更熟悉以后,它們喜歡透過落地玻璃向里窺視,像一群間諜。它們更喜歡溜進打開的推拉門,小心翼翼地勘探環(huán)境。如果我坐在沙發(fā)上,它們不敢前進又不愿后退,就站在它們認定的心理安全線上,觀望。
貓能夠長時間不眨眼睛,所以顯得特別專注。最初,它們總是標準立姿,筆直地站在對面,儀態(tài)有如奢華酒店的西餐侍者,只是表情有些呆萌。后來畫風(fēng)變了。我感到迷惑,它們?yōu)槭裁匆灰娢揖头Аo論剛才多么閃轉(zhuǎn)騰挪,我們的目光只要對視超過數(shù)秒,它們就微瞇眼睛,很快半閉半擠,合攏的眼瞼一線隱約。屢試不爽,它們簡直無一例外。我仿佛突然成了擅長催眠的巫師,我對自己陌生的特異功能頗為不解。許久之后,我反應(yīng)過來,這是向我示意信任的表情語言:比拋媚眼更端莊、誠懇。我體會到小小的暖意,只是這個景象有些詭異。進門來的六七只貓,都沖著我的方向形成小扇面,它們立姿,擠著擠著眼睛,就變成緊閉雙眼……我就像面對著一個盲人乞討團。不過,我也像一個沙眼癥患者那樣,頻繁地擠眼,以回應(yīng)它們的示好。
7我給它們?nèi)×嗣帧?/p>
邋遢王子、團豹、沙漠、毯子、芭蕾……哎呀,群眾演員可多了。有幾只貓,每天前來報到:海盜、警長、大花生、斗斗和夢露。我承認,自己對后幾位有些偏袒,它們更像是家里的常駐人口。
海盜,身體是白色,尾巴是黑色,臉也是半白半黑,左邊像被斜下來的眼罩覆蓋。其實我最早管它叫蒙娜麗莎。因為,它以不變應(yīng)萬變,永遠只有一個神態(tài),總之是那種做不成表情包的貓。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一樣,讓人分不出微笑還是感傷,可以說它是零度表情。我無法判斷它的情緒起伏。不僅如此,它的專注超乎想象。它盯著我,如果是用七分臉的角度,它能始終不移半寸,連眼神的角度都不差分毫。它適合當畫家的模特,它不挪動,不眨眼,甚至不會抖落身上的光線。它的削腮狹眼,有點像狐貍或者奸佞那種。它謹慎,習(xí)慣懷疑,從不只身進入房間,行動之前,它至少需要兩名試探者或陪伴者。即使其他貓已經(jīng)在房間里假寐了,它依舊選擇離門最近的位置,以便及時逃脫。我想,這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貓,它排斥親密。我說得對,也不對。事實上,它竟是最早與我有肢體接觸的。
有一天,它們溜進陽臺,準備在房間里小小午休。很奇怪,盡管在客廳里停留時間短暫,而且容易被打擾和打斷,它們對登堂入室卻樂此不疲。我拿了零食嘗試靠近,它們倒著身子退后,一起向外撤離。我手里捏了一條很小的魚干,向蒙娜麗莎示好。它毫無征兆,閃電般伸出前爪,打落了我的賄賂。似乎在表達,它在意室內(nèi)和態(tài)度的溫暖,遠勝過區(qū)區(qū)口糧,我的表面籠絡(luò)、實則驅(qū)逐的行為,跡乎羞辱。我的手指,感受它指甲的堅硬和鋒利。因為無法從表情上猜測蒙娜麗莎的心理預(yù)謀和動作變化,我從此,對它多了生分和警惕。感覺它是女性,沒想到這么兇。不叫蒙娜麗莎了,改名海盜,從近似的相貌到強悍的邏輯——雖然也有女海盜,但好像不這么蒙上一只眼?管它呢,那么兇悍,就叫海盜。
我是很久以后,才理解海盜的心意,原來它只是想跟我玩。海盜的動作沒輕沒重,有一次它竟咬我的腳踝,留下一道拉長的牙齒劃痕……它不知道怎么表達親熱,才是合適的分寸。
黑貓警長,長得和我小時候看的動畫片形象一模一樣,簡稱警長;大花生是只老貓了,黃白花,嘴巴上面的胡子斑,形狀像顆大花生;護士,它熱衷照顧和看護,總是在幫助別人打理皮毛——它們只能叫自己的名字,沒有替換的。不像海盜,是從蒙娜麗莎改名過來的;不像斗斗,也改過名。
8斗斗,長得難看。
不像別的貓眼那樣晶亮、圓潤、微凸,它的眼睛平,并且下陷。它的瞳孔不居中,明顯向上眼角傾靠。我分不清,這在貓世界里算近視還是斜視。斗斗也不像別的貓——胡子是集束的射線,或是微彎、在嘴巴兩側(cè)呈現(xiàn)小幅的扇形——斗斗的胡子,沒有神氣地上揚,甚至沒有支撐起碼的直線,而是像老鼠須一樣,彎曲得厲害,對稱地塌下來,就像快合攏的括號。
斗斗和夢露的毛色相近,都是橘貓,只不過它是混沌的橘色,不像夢露那么層次清晰。夢露漂亮得驚人,一看就是女孩;斗斗從樣子到性格,都是典型的男孩。它特別淘,膽子大,它總是率先大搖大擺進入客廳深處;等我離貓群近了,它總是最后一個撤離。斗斗,能像越位的足球運動員那樣超過我的防守線,得意地鉆到沙發(fā)底下,和我兜圈子、捉迷藏。它與我的互動最強,熱衷追逐逗貓棒上的毛絨掛物。
我不知道,斗斗的勇敢,來自它的好奇與熱情,還是因為智力上的缺陷。它的樣子,就像沒有正常發(fā)育,至少是在某方面還未完備。我從未見它在斗爭或男女情事上有所掛礙,它每天熱衷在玩耍中自我挑戰(zhàn)。
它走路,從來不走已經(jīng)好生狹窄的邊臺,而是走在臺上架起的只有半寸寬的金屬欄桿上,它就喜歡雜技般的挑戰(zhàn)感。即使是梳舔毛發(fā),扭頭又劈腿的,它也很少在平地上完成。它喜歡跳到露臺四周的防腐木樁上——那個平面,大概只有十厘米見方。斗斗得把四爪攏緊,才能維護站立。它的胸部高聳,頭顱后仰,很像拴馬石上雕著個小獅子。不僅如此,斗斗竟然喜歡在上面睡覺,旁邊,就是落差兩米多的草地。不明白,它為什么選擇在懸崖般的險境里安睡。讓人擔(dān)心啊,可它就那么一直待在上面,簡直有著孟姜女般的決心。貓群里,只有斗斗,保持著這么古怪又執(zhí)拗的愛好。
它的膽子,大到貪婪和妄想的程度。我后來發(fā)現(xiàn),斗斗一點兒也不遲鈍。樹上落了兩只喜鵲,眨眼之間,斗斗就電流一樣躥升到高高的樹杈上,覬覦這兩個被羽毛包裹的肉團。喜鵲無動于衷,因為它們站立的枝條非常纖弱,根本承載不了斗斗的體重。另外有只喜鵲,甚至從相隔二十米的鄰樹上飛過來,更靠近也更戲弄斗斗這個殺心已起卻難以得逞的陰謀家。
狩獵無望,斗斗潦草地跳下樹。捉鳥失敗,但它捕魚技術(shù)很高,我兩次看到它從小區(qū)池塘里撈魚回來吃。海盜也捕魚,但失手失足的時候多,枉擔(dān)水上英雄的虛名,每每半截尾巴像被瀝青粘住似的,濕得像根老鼠尾巴。斗斗別說尾巴,還爪子都不帶濕的。的確,斗斗不笨,我發(fā)現(xiàn)它是動作最靈活的,體形更大的公貓比不上這個少年的迅捷。
我甚至懷疑膽子大,與情感豐富相關(guān)。斗斗的自尊心特別強,假設(shè)它已經(jīng)表達了興趣和渴望,而我當天并沒有放它進入房間,我明顯感到斗斗的情緒和情感都會后撤;再見面,它會蓄意和我保持一個對待陌生者的距離,讓我意識到它的不快。家貓尚且不喜歡被頤指氣使地對待,何況這個驕傲的少年。
我曾管它叫斗眼,后來它的好奇、勇氣和熱情征服了我,我因這個稱呼感到失敬和抱歉。我兩面三刀,背著它叫“斗眼”,當它的面兒,我尊稱它“冒險家”。是種巧合,從我用“冒險家”跟它打招呼的當天,它就中了虛榮的蠱符,肯于放心地在我腳下吃飯、喝水,無論我離得多近,它都不帶抬眼皮的。它勇敢得,跡近草率和魯莽。
“蒙娜麗莎”改名為“海盜”的數(shù)天之內(nèi),它的名字也從“斗眼”定格為“斗斗”。貓不認識你的時候不叫。開始,是短促的一聲。漸漸,聲音變成拖腔,這就算是熟了。斗斗回應(yīng)我的時候最多,因為它的拖音,我得以觀察它參差不齊的亂牙。
9和斗斗形成反差,夢露極具美色,而且行為謹慎,從來不會離得太近。它習(xí)慣遠遠地呆著,待確定安全以后,才肯靠近。夢露的旁邊從沒有缺過陪伴,有時我懷疑那是它的警衛(wèi)班。院子里的橘貓那么多,可無論混雜在多么近似的橘色系里,你一眼注意到的,都是夢露被其他色彩所烘托的姿色。
我們小時候,稱既漂亮又不羈的美人為小野貓類型——看到夢露,你幾乎立即就能領(lǐng)會修辭發(fā)明者的當時感受。我的驚艷,它是一只天生經(jīng)過全套美容之后才降生于世的貓。夢露有張粉雕玉琢的俏臉,有雙勾魂攝魄的美目——它盯著你看的時候,是那種令人怦然心動而它自己卻無動于衷的眼神。同是橘貓,它是澄金色與亞麻色結(jié)合,臉部和肚皮的部分白色,是童話里才配有的雪白。貓的瞳孔形狀跟光線強弱有關(guān),可我覺得,夢露的眼睛很少出現(xiàn)鎖孔般的細線,它的瞳孔又圓又亮。天真、俏皮、傲嬌、慵懶、羞怯,又敏感、好奇、不乏端莊……這就是傳說中的風(fēng)情萬種吧?夢露就是這么絕妙,它顯然是只少女貓。眼神清亮,夢露之所以有這樣具美瞳效果的眼睛,是因為瞳孔經(jīng)常也是圓的,帶有輕微的吃驚感。不像大花生見多識廣,不再被許多事情驚擾,瞳孔總是細線狀。也不像正值青年的警長,眼角有眵目糊,像老人那樣經(jīng)常蒙著一層隱約的淚水。夢露的嬌俏模樣,能讓人把它的缺點都當特點。一只美得渾身發(fā)光的貓,離開陽光,它也自帶光環(huán)。難以置信,它的嘴角竟然顆美人痣,所以我管它叫夢露。
不僅容貌,夢露的姿態(tài)尤為性感。貓喜歡伸懶腰,把自己抻到長度的極限。它們兩只并攏的前爪盡量前探,塌下肩膀,然后重心轉(zhuǎn)移,用力蹬直兩條后腿,伸展彈簧般的脊椎。它們還喜歡拱成一個U型磁鐵的樣子。每只貓都是動作輕松的瑜珈大師。只有夢露,把伸懶腰時兩只前爪常規(guī)的并攏動作,改為交疊,一條玉臂搭在另一條玉臂上。這么一點兒變化,就如同外八字變成了模特步——你觀察一百只貓,也找不出這樣百里挑一的嫵媚動作。夢露側(cè)臥的樣子格外嬌嗔,它只差支起一只前爪托住自己的香腮了。
我沿客廳落地窗擺了一排花,溜進來的貓都喜歡嗅探一番。唯夢露,香花美人,相得宜彰。它沉靜的時候,就像中世紀油畫中的女貴族那樣典雅;它飽餐以后,用小舌頭舔凈唇邊的油脂,看起來比情色明星的海報還要性感。我的露臺上也擺著花盆,不過,植栽沒有熬過剛剛過去的寒冬,花都死了。別人家種花,我的花盆里種著貓——夢露躺在里面,我的盆栽美人貓。它就像貌美而挑剔的白雪公主,在擺放的六個花盆里輪流試過,尋找最滿意的床。因為有的花盆大,有的花盆小,有的土深,有的土淺,這樣它或低于邊沿,或溢出邊沿。光線稍有轉(zhuǎn)換,它就要換個地方睡。只有頻繁調(diào)換,才能在不同時間和氣候下,讓睡眠感受最舒適的溫度、風(fēng)力和陰影面積。夢露最喜歡的和相對固定的臥榻,是靠內(nèi)側(cè)的一個中等大小的白瓷花盆。過了兩天,我看到它剛從朦朧的睡意中慢慢醒來,微風(fēng)吹拂它披光的毛絲,我才發(fā)現(xiàn)它最為鐘意的瓷盆,上面有著牡丹圖案,旁邊手書的毛筆題字是:“國色天香”。
竟然是若干天之后,我才得知,自己中了美人計。夢露根本沒有痣,那是不知在哪兒吃東西時蹭上的難以清除的食渣或污漬。它怎么聰明呢?竟能如此化解尷尬,不潔之物都有了點睛的妙用。不過,沒有痣又怎么樣呢?它那穿越人神之別的美,其征服力,隨時能夠得到證明。
10夢露每天用很長時間梳妝,它熱衷打理自己,有時跑著跑著就驟停,開始頻繁地舔洗,舌梳毛絲,咬通毛結(jié)。它蹲坐,斜直伸開芭蕾舞般的后腿,埋頭清理腹部的皮毛和隱私處的穴道。這是貓的日常動作:大角度劈開后腿,仿佛鞍馬里的托馬斯全旋——別的貓像體操運動員;唯有夢露這樣做的時候,春意盎然。
風(fēng)情之所以迷人,在于它是如此自然而然,沒有刻意的修飾。它以那么輕盈甚至是輕佻的姿態(tài)跳回那個破舊的沙發(fā)套,就像跳進了席夢思的床墊上。它以楊貴妃的體態(tài)斜倚在墊子上,又有茶花女的作派。它的身材一點也不單薄,可就是讓人產(chǎn)生嬌惜之感。它大概相當于貓里的夢露,突破瘦小抵達豐腴可就是感覺玲瓏的那種分寸感,實在是太難拿捏……它做到了。
夢露是典型的美貌有余,美德欠奉,既饞又膽怯。嘴刁,有今早新做的就不吃昨晚的,有立等可取的就不吃放置一會兒的。它吃到一半,不忘去鄰家看看,主要是吃個變數(shù),它不喜歡餐食單一。我因為被嫌棄而略感羞愧,希望能自己爭氣些,能提供更令它滿意的食物。這加重了我和鄰居之間的微妙競爭。夢露對食物饒有興趣,是只挑剔的饞嘴貓;不像警長,即使正在進食,如果有哪個迫切者擠靠著它的頭去吃飯,它就若無其事地讓開。警長對夢露寵愛有加,它看著夢露吃飯,就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我和斗斗、夢露見面最多。久而久之,難免偏袒,我總為它們準備口味獲贊的魚罐頭。不好看的斗斗,在我眼里,越來越長出一種可愛的喜劇感。我喜歡斗斗的與眾不同,喜歡它不諳世事的英氣。像個肉質(zhì)小鬧鐘,斗斗每天來得最早,準時佇立在高高的方木樁上,歪著呆萌的腦袋等待。
夢露呢,吃什么都心安理得。后來有點讓我尷尬。夢露有一天帶了男朋友,我高興,以為它帶到我這兒跟見家長似的。男友是只白色長毛獅子貓,能看出是以前的高富帥,可流浪之后,這種毛色最顯邋遢。兩位到我面前,二話不說,演春宮。這么富有犧牲精神的色情,是為什么?不拿我當外人,還是覺得我有這樣的重口味愛好?我怕路人看到作為觀眾的自己,只好勸夢露:“別這樣,不就是為口魚腥嗎?何苦啊,你都快趕上賣淫的了?!?/p>
11事情沒那么簡單,貓群有著復(fù)雜的情感交錯。
隔了兩天,我得知夢露和黑貓警長的關(guān)系了。黃昏,夢露停在一個被丟棄的沙發(fā)套那里。沙發(fā)套里有根散落的條帶,它萬般活潑地玩耍,時而身體拱成彩虹,時而像瑜伽一樣繃直兩只前腳趴俯下來,時而柔媚地翻轉(zhuǎn),露出雪白透粉的肚腹……它沉浸在自己的游戲之中,但對警長來說,撩惹不已。雖然經(jīng)常見面,但這一幕,警長如同初見嬌娥:夢露玲瓏的身影,夢露迷魅的風(fēng)情。警長渾身顫抖,就像面對一個即將禮成的新娘。此后幾天,警長經(jīng)常情不自禁地咬住夢露的后頸,意欲騎跨。夢露的表情,真的比“綠茶婊”還無辜,它文文靜靜,不在姿式上做撩撥和配合,它就那么安寧,無論蹲臥,還是翹臀,都顯得無動于衷、隨遇而安。這種無為而治,讓意亂神迷的男貓們,是更無從下手還是更順利得手?看不出端倪。
正當我以為,夢露和警長結(jié)成了穩(wěn)定盟約,它又換伴侶了:白底黃花的大花生。大花生是只老公貓,有著狡黠的生存智慧。不知道哪兒來的直感,很少有什么美食能逃過大花生的視線,無論任何時候,只要我拉開貓罐頭的環(huán)拴,可以讀秒了……它保證在一分鐘之內(nèi)抵達。這個老家伙狡猾,即使吃飽了,有時也要假裝沉浸在美食之中咀嚼幾下,以強調(diào)某種認領(lǐng)感,強調(diào)它可是你家喂養(yǎng)的寵物。這只混跡江湖的老貓,最大的愛好就是登堂入室,只要門上留出一道窄縫,大花生就在做著愚公移山的努力,試圖用腦袋和前爪擠出可以容身的通道。這回,夢露陪在大花生旁邊——大花生嘴唇上修剪整齊的小胡子,像是別了個小型蝴蝶結(jié),也許這回大花生要對情感認真了。
不過,夢露和所有貓都關(guān)系美好到曖昧。和斗斗兩小無猜,和警長如影隨形,和邋遢王子露水姻緣,和大花生相處甚歡。每只貓都喜歡和它相偎相依。夢露更換的性伴侶最多,每次都能維護幾天,和警長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最長。它倆像法律婚姻那樣堂皇而形影相隨,見到前任毫無尷尬,如同陌路。倒是前任邋遢王子,某次經(jīng)過我的露臺,想起春情浪漫的往昔,發(fā)出兩聲短暫而撕心裂肺的怪嚎。從此,我很少見到它落魄的身影了。
貓有時發(fā)生情緒上的摩擦,眼神乃至肢體的挑釁,無論別貓怎么抵牾,夢露一定是不惹麻煩的那只。夢露對人類的態(tài)度并不親近,始終隔著謹慎的距離。當女鄰居和我嘗試撫摸,它的雙耳向后緊貼,憤怒齜牙,發(fā)出“嘶嘶嘶”的警告。但是和貓,它的瓜葛多,公共關(guān)系卻處理得極為妥當。夢露與別的貓互嗅,像是潦草、禮貌或莊重的親吻。不像是其他一些貓,喜歡嗅其他貓的尾根,對性腺的氣味比對食物的味道更感興趣。我隱隱懷疑,夢露與其他貓關(guān)系良好,是因為與它們多有“私交”。它在情愛中表情寡淡,讓我懷疑,它僅僅是和平愛好者——是以身體換和平,它不覺得顛鸞倒鳳有什么了不起。即使旁邊就是情欲高漲的貓侶,夢露只是沉迷盤中美餐,不為所動,任由二位忙于茍合。也許這種事對它來說,總是太多而不是太少。它結(jié)識新歡,又不忘舊愛,和警長的關(guān)系最是分分合合又情深意篤。它到底是用縱欲,還是用淡漠,支配了它的情人們?
夢露必是以情商處理情愛,所以沒有絕代佳人和寡婦門前通常會發(fā)生的那種是非多。夢露絕少引發(fā)沖突,它只是平靜地離開一個又一個男性,平靜地和一個又一個男性依偎,看不出什么暗戰(zhàn)或隱恨的跡象。我猜測不出,到底它是自由奔放的女權(quán)主義者,還是水性楊花、隨波逐流的小婊子。夢露對圍繞而來的追求者,既不諂媚,又不奴役。它仿佛置身事外。
12春日漸暖,窗下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是獅子和團豹。我最初沒聽出這是挑釁還是挑逗,分不清楚這是男人之間的決斗,還是情侶之間的調(diào)情。食盆之上,獅子和團豹的腦袋相抵,以微距逼視對方,眼睛的睫毛都快碰到一起了吧?五分鐘,它們從各自喉嚨里發(fā)出變調(diào)的長聲——長時間保持這樣的姿態(tài),看似囂張,但它們誰都沒有揮拳,也沒有亮出尖牙,只是怪聲怪氣地嘶鳴。我倒了杯咖啡的工夫,它們就不在原位,已經(jīng)在五米開外的另一地點繼續(xù)這種對峙了。
我從它們的側(cè)后方向觀望,兩貓的間距略微拉開了一點。獅子的表情看不見,倒是能從雙耳向后緊貼、躬起脊背的團豹身上,感到氣氛的緊張。三分鐘過去了,團豹有點走神,高度專注導(dǎo)致隨后的疲憊,讓它乏困般瞇了兩下眼睛。也許春困是傳染的,也許團豹通過眼神,暗示偷窺者的存在——獅子向我這個方向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長毛披拂的它,面部表情迷離。團豹趁著獅子走神,緩緩移動,以最看不出動作的動作在動作,比電影中慢動作的步驟分解得還要慢……等兩者之間離開半米之距,團豹突然連跑帶顛地逃離了。
第二天,我近距離見到團豹,才發(fā)現(xiàn)它的鼻翼留有明顯抓痕,右耳邊緣的血痂還未徹底干透,不知是和誰毆斗所致。團豹的體格健碩,粗樸渾圓,特別有健力者的粗獷感。本是極具威脅的體量,它應(yīng)該晃著膀子過來,人人避讓三分的;可偏偏,哪只貓見到它,都會怪戾地叫起來。凡是聽到起伏而鼎沸的打擂聲,我放眼一看,十之八九,對陣一方是團豹,且明顯被動的一方。
這些從少年轉(zhuǎn)變?yōu)槟腥说墓?,這些從少女轉(zhuǎn)變?yōu)閶D人的母貓,讓原來安靜的院子,偶爾傳來怪叫,像哭聲,哭得像過氣的旦角。只有斗斗,還是少年郎,即使和夢露嬉耍也只是小伙伴之間的嬉耍,沒有發(fā)現(xiàn)夢露的其他妙用。未經(jīng)性啟蒙的斗斗,像夢露一樣,從不參與惡斗。我懷疑打斗的公貓中,有個暴躁而任性的拳擊手,有著和拳王泰森一樣的愛好。泰森曾在比賽中咬掉霍利菲爾德的耳朵,我在這些貓中,竟發(fā)現(xiàn)兩三只的耳邊,都有微小卻能辨別的殘缺。難道,這是貓王格斗的規(guī)則、獲勝的記號?
春天的花苞醞釀著,可我好像能聞到野貓皮毛里的土味,以及發(fā)情季節(jié)里它們到處漬留甚至沾染自身的尿液氣息。
13有一天,我的腰側(cè)長了幾個小包,銳紅而凸起的點狀,集中在拇指指紋那么大的區(qū)域里,有種滲透體表的癢痛。
我立即聚焦,劃定了嫌疑范圍。它們高頻率地用后腿蹬撓下巴頦發(fā)癢的部分,暢快地發(fā)抖,我看到脫落的毛絲在光塵里上升。不知道是溫差、過敏還是流感,我聽到它們接二連三地打噴嚏;當陌生的貓嘗試尾隨著進入,臉上有著可疑的眼神和血痕,皮毛上有纏結(jié)或裸肉;它們發(fā)情時節(jié),不知節(jié)制地濫交……還能是誰?它們接觸不潔的食物和水源,它們滋生危險的細菌和病毒。我大吃失色,越想越害怕。
盡管經(jīng)過醫(yī)生鑒定,皮膚上的炎癥并非貓癬,不知是什么感染,但我也從此謹慎,不再熱情好客到讓它們從容出入,我很少再打開禁室之門。我戴著防護手套,清洗它們用過的器皿;假設(shè)蒼蠅落到?jīng)]有及時吃掉的罐頭上,我會很快倒掉,以防止病菌通過它們的腸道傳播。那幾天,我飽受搔癢之擾,但并未減少對它們的喂食。因為,無法辜負它們仿佛是從瞳孔暈染開來的信任。
是的,它們逐漸像一堆我甩不掉的麻煩,每天糜集而來。野貓們從聾啞般沉默地盯著我,到哼出若有若無的一絲鼻音,再到一見我就喵喵喵地招呼起來。那些性格最羞怯的貓,一旦開始信任,會比其他貓更積極。它們不再冷傲,也開始邀寵。我只要出來,它們就一路趕來,繞著我的腿,嘀嘀咕咕地示好。它們隨著我的作息習(xí)慣而改變出沒規(guī)律。吃過早餐之后,它們在平臺上,橫七豎八,躺得哪兒哪兒都是,它們一動不動,簡直像被我喂了蒙汗藥麻翻了一片。大太陽曬著,它們的尾巴有撇有捺,有問號有句號,它們就這樣邊睡,邊完成愉快的消化。以前,它們只有躺在虬結(jié)成網(wǎng)的灌木亂枝下,才敢這么放心睡眠。
我們之間形成一種依賴關(guān)系,是相互需要,并非簡單的寄生與供養(yǎng)。因為它們偶爾的失蹤,也會讓我失落。2017年元宵節(jié),完全不知道什么理由,門前一整天的空曠,它們沒來。它們像坐上春運的火車去過節(jié)了,留給我一座空城——安靜得異樣,令人發(fā)慌。所以,第二天我做早餐蒸雞蛋羹,看到兩只貓站上露臺,我?guī)缀跏軐櫲趔@。以至于,慌亂到猶豫要不要也給它們蒸一份雞蛋羹——它們是去度蜜月了吧?有些母貓懷孕了吧?我擔(dān)心貓的孕期營養(yǎng),只差要照顧它們坐月子了。
14我遠遠看到,一只貓嘴里叼著一團模糊的陰影。隔著距離,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比雛雀更像幼鼠,被貓咬住的脖頸,它看似頭顱的部分搭垂……褐灰的小生命,它將死于無效的保護色和無望的遲疑。
人們喜歡卡通中的老鼠而憎惡現(xiàn)實中的老鼠。我相反。米老鼠,為什么喜歡它,迷戀它爆米花一樣膨脹起來的腦袋和手腳?對米老鼠無感,我倒不怎么討厭老鼠。作為嚙齒的底層動物,它謹小慎微,是個從未放松警惕的卑微者——從鷹,到蛇,再到貓,哪個不吃它?可憐的家伙,它就像革命文學(xué)里必然要被消滅的反面人物一樣,每天都在茍活中艱難求生。
遠處的貓帶著獵物潛入灌叢,去享受殺戮和消化的快意。近處,低頭喝水的大花生,身上有著黃花斑,偶爾還有飛鳥掠過的灰影。一只白水煮的童子雞,它們能吃得渣骨無存。我明白,它們更喜歡活物。這些玩偶般的貓科動物,無一,不是伶俐的殺手。
我想起小時候,鄰居家那只異瞳的白貓。性情溫順的貓抓到一只麻雀——它的眼睛柔情萬種地看著主人,它的齒鋒插在麻雀最后喘息的胸腔里。麻雀的翅膀偶爾抽搐一下,但無論我們勸誘還是追逐,麻雀都將成為無法奪回的尸體。貓死死咬住麻雀,躍上屋脊,過了許久,才跳回院子。我記得那幕場景:滿樹落花,樹下走過那只無聊的貓。雪白的貓,剛吃過一只羽色斑駁的鳥,會飛的肌肉融化在它搖晃的胃囊里。
事實上,我正陷入輕微的焦慮。喂貓,來了越來越多的喜鵲——觀察之后,它們叼走貓的剩飯。
我的露臺,往好了說是小資情調(diào),往壞了說形似拳擊擂臺,長寬幾乎均等,邊上豎著幾根木樁——斗斗每天冒充拴馬樁上的石獅子站在上面。木樁間用粗麻繩攔著,攔繩下是被修剪得整齊而低矮的冬青叢。一個非常有力的拳擊手,都只能應(yīng)付正面襲來的拳頭,無法防備來自四周的偷襲。我數(shù)次看到覬覦貓糧的喜鵲靠近,既有大喜鵲,也有灰喜鵲……我擔(dān)心它們沒有及時察覺從隱蔽在灌木叢中并悄悄上升的殺手的眼睛。
貓有時饕餮,有時不怎么吃食。我開始懷疑,存在口味偏好的問題,但會不會是它們蓄意的省儉——留下餌食,用以獵殺活物?
露臺上鋪的是青方磚。貓糧還好,若是水煮肉類,貓經(jīng)常把它們從食盆里叼出來食用。大約有半平方米的地面磚,被脂肪里的油漬弄污了。如果喂食大魚頭,過一會兒,拆碎的魚骨零件都一一擺在這塊污暗的區(qū)域——就像在黑絨布上攤開工具箱,擺了全套的五金件。這塊被油脂浸染之地,是否將成為覬覦者的斷頭臺——我怕有一天,上面躺著一只喉管浸血的鳥。浸透磚石的油脂,其實早已包含著血,只是陳舊、隱蔽、不讓偽圣人難堪的血罷了。我尤其害怕喜鵲死在眼前,死在門口,我怕寓意上的不吉利乃至兇險。我的善念與真正的慈悲,貌合神離。
15喜鵲的翅膀有那么美妙的鋼藍色,貓的眼睛有那么動人的琥珀色,我卻無法同時偏袒。因為我的喜貓會給喜鵲帶來災(zāi)難……當傾心捕食者,就沒辦法同時傾心獵物。
如果,我把給喜鵲的食物放到樹枝上,離野貓的餐臺遠些呢?一是枝葉繁密,喜鵲未必能發(fā)現(xiàn)覓食點;二是我不具備攀援的本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三是我能抵達的高度,對貓更是易如反掌,喜鵲并未減少安全隱患。如果不改地點改時間,我選擇黃昏之后喂食呢?那時倦鳥歸巢,而貓是夜行者,有紅外線望遠鏡那樣不受黑暗阻礙的視線。可是這意味著,我不僅惠待肉食者,不僅不公正地厚此薄彼,還進行了讓弱勢者不知情的黑箱操作。何況,不知道貓群中,哪個夜游神享用了我的夜宵——我付出卻沒有得到形象上的認知和情感上的回報,這讓我失去喂食快感。
我想看管貓,不許它們輕舉妄動;可當我成為守護者的時候,喜鵲也嚇飛了。我想一、三、五喂貓,二、四、六喂喜鵲;可當事者不遵守設(shè)置的時間表。我想,我想……每個設(shè)想的后面,都是困局。
統(tǒng)治蒼生的大神,面對困局或許同樣難解。當我們說命運殘忍,也許正因神在給予他者慈愛;我們也難說,神,在空降的愛意和美意里,是否潛藏未來的災(zāi)難。
16何為均衡,何為公正?
如果我不喂食,似乎喜鵲照樣健康,飛起來,能感覺它們的翅膀承受著肉身輕微的超重;似乎貓照樣幸福,圓墩墩的身材,直到圓墩墩的指爪也像袖珍象足……大神也許基于同樣理由而拒絕現(xiàn)身,他已在世間制造了相互制約的規(guī)則,從此,生命可以相愛相殺、自給自足。那么,人類的喂食,到底是在鞏固秩序還是在破壞節(jié)奏?也許對獵殺者的幫助,就是在幫助被獵殺者。飽食的貓,不必因迫切的需要去捕殺,而是在饜足中酣然入睡,從而讓雛鳥可以從容試飛它們借以自救的初羽,讓小魚可以安心游到石隙之外的明亮水域?
貓,以一種奇妙的混合體方式存在。如此柔媚妙曼的殺戮者,如此爪牙鋒利的萌物,你到哪里去找這么剛?cè)岵膶氊??我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不由自主地寵溺它。有時,我甚至由此理解,人類何以能夠接受惡……有時,惡,就像降臨到命運里的貓一樣,殘忍,卻既美且萌——結(jié)果,它們都能作為寵物受到歡迎和照顧。
貓能夠捕食魚鳥,即使它不能出入河流和天空;可假如沒有人類的幫兇,貓是吃不到牛肉的。奢侈品牌的無谷物貓糧,價格高昂,使貓的食譜里增加了火雞、龍蝦、扇貝等等它捕食能力之外的食材。我們寵愛這些樣貌迷人的殺手,以至于,大量羽翼未豐的幼鳥死于貓齒尖利的咀嚼。然而,怎么才算償清血債?喜鵲是否吃了貓的幼崽就算公正?在貓面前,喜鵲之力多么弱小,何談復(fù)仇。
可難道,喜鵲不是肉食者?它們垂涎托盤上的雞肉,我?guī)瓦@些掠食者撕開了它們無法像野貓那樣用利齒撕開的胸腔。那么我們所謂的不公,只是不均的分配而已。多少飼料雞一輩子的命運,只是把自己愚蠢地吃肥,然后一只從天而降、至高的手,奪命而來——人類仿佛出于慈悲才殺戮,他們分配并討好自己所喜歡的飛禽走獸。世間存在著一種由不均衡達到的均衡,存在著一種由不公正達到的公正——這個翹翹板上的世界,永遠在,生生死死地起伏。
一切,不過殺手之間的友誼。
貓能喂養(yǎng)喜鵲嗎?答案是可以。
更換貓糧,要循序漸進。當一個品牌的貓糧即將喂完,需逐漸加大新糧比例,有時一周甚至更長時間才能完全替換。即使我格外注意,斗斗對新貓糧還是不適。它像嗆奶的孩子那樣身體抽搐,要嘔吐;它似乎經(jīng)過艱難的反芻,又咽下去了。
過一會兒,我聽到喜鵲集結(jié),叫聲劇烈,我不知道它們是出事故了還是在過節(jié)。站在窗口觀望,原來,斗斗在臺階上干嘔之后,在灌木叢邊吐了。貓糧顆粒帶著粘結(jié)的胃液,很快,被喜鵲興高采烈地叼走。
17一連兩天,來訪貓的數(shù)量銳減。到了這個三八婦女節(jié)的早晨,我發(fā)現(xiàn),竟然不見了每天報到的斗斗和夢露。
木樁上是空的,肉質(zhì)小鬧鐘沒有按時站到自己的崗位。夢露饞,可濃郁湯汁浸透的入味小魚,也失去誘引力。難道成精了?此前我當著夢露的面,批評它的臉型尖了,不如胖了好看,我懷疑和它縱欲過多有關(guān)。難道,它們馬上就給我臉色,就此退避三舍,受辱般的它們,報復(fù)般不來了?或者,它們是為了躲避黑社會?最近來了一只肥碩的斑紋貓,眼角下耷,長得逆來順受,其實是個沿途挑釁的惡霸——眼睛直盯,爪子半抬,它突然施暴,無端亂拳和發(fā)瘋追逐,打得其他貓或落荒而逃,或連聲慘叫。抑或,什么變化也沒有發(fā)生,小野貓們狡兔三窟,其實還有另外的供養(yǎng)者、另外的行宮?
食盆里的貓糧沒動,基本保持最初的丘形。
只有大花生一只貓,趴在空調(diào)的室外機上,睡覺。睡得太多了,它簡直像癱瘓了一樣,很少活動,滿足于神游。它茶晶色的眼睛,即使睜開,瞳孔任何時候都是一條細線,處變不驚——這幾乎是違反生理規(guī)律的平靜。大花生是個混久了江湖的老油條。利用我家,它已經(jīng)熱情地邀約兩次客人了,陌生貓在它的帶領(lǐng)下,來此赴宴。作為一只男性老貓,大花生仿佛全無指爪,見到我立即發(fā)出小嬰兒一樣的諂媚叫聲。它熱衷于闖入人類的生活區(qū)域,喜歡向房間里沖鋒,即使窄得難以容身的門縫,它也樂此不疲地向內(nèi)窺探,并妄想一舉撬動沉重的推拉門,創(chuàng)造一線可能的機會。只要溜進來,大花生立即選擇地下室或床底的隱蔽之處,賴在那里,很難再把它弄出去。如果不是我用拖布桿刻意驅(qū)趕,它會不動聲色地貓上很長時間,就像家里一件滾落地下的擺設(shè)。
大花生的叫聲至賤至媚,可我判斷,它對我并無什么情感牽掛,不過生存技巧罷了。不像斗斗,有種天真的赤誠,每每都能感覺到它熱忱的交流渴望。大花生,多少是在表演熱情。我懷疑,大花生之所以強行入戶,并非真想被我收養(yǎng),它只是在貓群面前,尤其在群貓面前,找到一條自證勇氣的捷徑。好勇斗狠的大公貓,一臉兇霸,但只要人類靠近,哪怕不是立即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也是氣概全無,瑟瑟發(fā)抖地躲在暗處,再也不敢現(xiàn)身。大花生呢,別看對人類嬰兒般呢喃,假若年幼公貓與它搶食,它毫不猶豫揮掌就是一記教訓(xùn)的耳光;可與壯年貓相比,大花生已年老而乏力……但它勇闖人類禁區(qū),讓那些所謂的貓英雄相形見絀。工于心計的大花生選擇我,作為黑社會的靠山。
18以貓科動物命名的,有老虎和獅子。獅虎都有一種雄風(fēng),可按比例縮小體積的貓,卻是陰柔的。獅虎遠比貓大,可貓,藝高人膽高,只有它們敢于跟世間最危險的猛獸:人類,比鄰而居,乃至同床共枕,甚至把人類當作服務(wù)于自己的奴隸。并且,貓矜持地使用這種智慧,和狗相比,它們可以表情淡漠地獲得人類的青睞和偏愛。但諂媚者總能得到更多的好處。大花生的撒嬌并不體面,假設(shè)它不增加表演成份,以它的長相和年齡,未必能贏得一勺美味。
在人類社會里,我們抱怨諂媚者獲得好處,我們抱怨當權(quán)者不能做到公正——假設(shè)我們自己成為當權(quán)者,同樣不能擺脫對寵物的縱溺,如同不能擺脫對諂媚者的親近。我們輕易動搖,無論是想品嘗一勺美味的時候,還是想賜予一勺美味時候。人類啊人類,滿是無法克服的弱點,根本做不到神那樣。神有凜然的公正,他平靜對待靠攏者,所以祈禱者也許如愿,也許不。
其實,我們捷巧而畏怯,崇尚權(quán)力而習(xí)于諂媚。貓身上的特點,我們都有……每個人都是貓科動物。我們有貓科動物的優(yōu)美,有貓科動物的狡黠,有貓科動物的懦弱,有貓科動物的權(quán)衡,有貓科動物的無情,有貓科動物的嗜血。人類,集合貓科動物的柔媚與殘忍、貓科動物的伎倆與暴力。
所以,無論是貓的地位,還是貓與人類的關(guān)系,都非常微妙。當貓向我們靠攏,我們不由自主地和它們親近;不僅因為秘密的相似,更因為形象上的毫不相似,我們有一種完全不像它們的自我麻痹中的美好錯覺。對,養(yǎng)貓還可以滿足人類潛在的虛榮心:看,世界上最兇猛的獅虎那樣的貓科動物,等比例縮小為人類的玩偶……這就是我們懦弱而自欺的勇氣。
我們自身的角色,是主人亦是寵物?;蛘哒f,我們既是寵物樣的人:奴隸,我們也是人樣的動物:禽獸。
19黃昏時分,遠遠的,在我的露臺之外,一對扶著自行車站在那里竊竊私語的男女,引起我的注意。
小區(qū)人車分離,自行車有專門放置的區(qū)域,少有推車穿行林蔭道的。最為可疑的,是自行車后座上的兩個矩形籠子:網(wǎng)密,黑鐵絲的,寬高也就三四十公分,可足有一米多長。他們站在野貓日常玩耍的區(qū)域,左盼右顧,似乎在搜尋什么。我心頭一緊,有種沒有來由的預(yù)感和直覺:今天沒有見到斗斗和夢露,和這兩個人有關(guān)。
等我穿好運動鞋,追出家門,他們已經(jīng)推著自行車向另外的樓區(qū)走去。從背影判斷,他們是那種質(zhì)樸的勞動者,衣著和自行車都半舊。自行車除了馱著醒目的長籠子,車把還搭著拉鎖壞了的黑色人造革包,已被里面裝著的東西撐得變形。
兩人在一個窗前停下。窗下小小的平臺,有用塑料泡沫箱改造的貓窩,用以抵抗尚還料峭的春寒;兩只三花的小母貓,正在窗臺上熟門熟路地散步。觀察之后的女人對瞇眼抽煙的男人說:“就這兩只吧,一起逮?!?/p>
果然,他們是捕快。
我正想上前阻止,女人隔著窗戶喊了幾聲:“高阿姨,高阿姨?!睕]有得到呼應(yīng),她打手機找這家的主人。耳背的高阿姨這才打開窗戶,是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她邊和女人說話,邊用手輪流胡擼兩只向她撒嬌的小母貓,顯得熟悉已久。高阿姨說,一只母貓剛剛下崽,還在喂奶階段;不能抓走貓媽媽,否則貓崽活不下來。女人同意。她們商量,暫時放過,等小貓斷奶之后再來抓年輕的貓媽媽。
高阿姨是愛貓之人,她為什么會心平氣和地討價還價?
因為拿著鐵籠的緝貓者,同樣,也是愛貓人。
20聊天中,我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并非第一次見到大琴。只是從未近切看到過,她戴著小型頭燈,射出一道強烈而具侵犯性的光亮,讓人無法辨識她的臉。大琴經(jīng)常晚上九、十點鐘來喂食,不讓流浪貓餓著肚子入睡。
大琴沒有孩子,從小喜歡貓的她,家里常年收養(yǎng)著五六十只貓;那個推著自行車的男人,是她無可奈何的丈夫,早已接受現(xiàn)狀。她的經(jīng)濟能力有限,但救一只是一只,她不忍它們顛沛流離。為了救助流浪貓,他們把自己有限的退休經(jīng)費都花在為它們購買糧食和醫(yī)治病患上。大琴對所有的貓,都自稱“媽媽”。她的家已被全面占領(lǐng),每個角落都是貓,再也沒有空間接納了。所以,她每晚巡查若干地點,彌補她的歉意。大琴不住我們小區(qū),但她的喂食點包括附近若干小區(qū)。她太愛貓了,而愛的前提,就是你的情感甘愿被對方所剝削和剝奪。大琴提到流浪貓的饑餓和寒冷,她說著說著,流下眼淚。她為它們購買罐頭,為它們治療眼睛和皮膚的炎癥。她逢人便勸,用收養(yǎng)代替購買,讓流浪貓進入家門。長久喂食,使院子里的貓對大琴格外信任,它們每天等待大琴送來夜宵,并允許靠近的大琴撫弄后頸和脊背。
一方面,貓超強的生育能力,使數(shù)量激增,大琴他們這樣的愛貓人已無力供養(yǎng);另一方面,鬧貓季節(jié)的怪叫聲,會引起居民反感——有人用滾燙的開水潑濺,有人蓄意投毒,有人生生切斷了貓尾巴。大琴說,她剛剛在另一個小區(qū)處理了五具被毒殺的貓尸體。
能怎么辦呢?為了避免出現(xiàn)僵寒的小尸體,當每個危險季節(jié)到來,平常省吃儉用的愛貓人,在籠子深處用最鮮美的食物誘捕,把它們捉去做絕育手術(shù)。大琴丈夫車把上掛著那只拉鏈壞了的人造革包里,除了罐頭,這回裝了專門對付利爪和利齒的防護手套。
貓的弱點特別明顯。魚沒有那么明顯的弱點,鳥沒有那么明顯的弱點,狗沒有那么明顯的弱點,而貓?zhí)谷坏爻尸F(xiàn)自己的弱點,無論是饞還是傲慢,都讓人迷戀——除了,發(fā)情。別的動物不像貓這樣,歇斯底里地表現(xiàn)欲望。對于人類來說,絕育手術(shù)減少了貓帶來的諸多麻煩,使它們成為完美動物,幾乎相當于野貓從良。
狂熱的歡愉多么短暫,沉迷的性愛多么脆弱——這些自由的野貓不懂,它們不知道,走夜路不能放聲歌唱。對人類來說,情欲也會令人難堪。失控的呻吟、抽搐的表情、抖動的身體,有些性格極端的害羞者,甚至因難以想象讓陌生人目睹自己尷尬和失控,寧可獨來獨往或循規(guī)蹈矩。這些貓,不知道在人類的管控下,私情不能制造喧嘩,不知道肆意帶來的后果——手術(shù)的刀剪,寒光四射,將切除它們令人感到羞恥的表達。絕育手術(shù),就是身體和情感上的絕望手術(shù)。
是啊,一只貓怎么能夠理解大琴的苦衷,怎么能夠理解人類曲折的邏輯呢?它們只是惱恨于自己的輕信,即使,這種信任是用半年一年中的每一天點滴積累而成。它們最后發(fā)現(xiàn),所謂的愛,依然是一種誤解,是最愛它們的人帶給它們最嚴重的傷害。人類的倫理至為復(fù)雜,豈是貓能夠猜測和判斷的?你甚至不能說,殺手不喜歡甚至不愛慕他自己的獵物。看,人類把魚類圖案繪滿各種用具,杯碗、衣服和窗簾,玩具、燈具和床具,他們?yōu)轸~制作模型和雕塑,甚至把魚的圖案紋上自己的身體。那又怎么樣呢?愛,甚至不能阻止殺戮——人們就在繪有魚圖案的餐盤里,分割魚的骨和肉。愛與恨,遠遠不如骨與肉那么便于分離。
21得知大琴白天抓了斗斗和夢露,雖然時間已晚,我還是奔向它們即將被手術(shù)的寵物醫(yī)院。三月的樹,還沒有萌發(fā)葉芽,光禿禿的。燈影下的亂枝,在地下鋪開疏而不漏的網(wǎng)。想起格外勇敢的斗斗和格外謹慎的夢露,想起它們均屬無效的防范……一級戒備和十級戒備有什么區(qū)別?最后還不是殊途同歸,都在牢籠里。想起夢露的多情,我忽然有些難過,它一生的歡情已盡。
晚上八點多,我戴著低檐帽、口罩、圍巾,選了一副深色墨鏡。連露出帽檐的頭發(fā),都被我重新編織,算是換了個發(fā)型。我努力遮蓋自己,我怕這種時候被它們認出來,我怕自己說不清楚,擺脫不了干系。它們的眼睛能夠看穿黑暗,難道,看不穿一副墨鏡的阻擋嗎?也許,我的喬裝是幼稚的。我是為了自己,我沒有勇氣直面即將被小型刑具收拾的它們。大琴是貓信任的人,我是它們剛剛嘗試建立信任的人,我怕它們看到曾經(jīng)最為信任的人聯(lián)手欺騙它們——我的畏怯里,除了對自我形象的維護,還有對它們脆弱情感的憐惜,我怕它們由此摧毀所有對人類的好感。遠遠看到醫(yī)院的廣告珠燈,我甚至把手機也靜音了,我怕它們辨別出曾經(jīng)聽到過的旋律。
這是個最簡陋的寵物醫(yī)院,塑鋼板搭建,很小。推拉門里就是分診臺。左側(cè),用玻璃隔出個值班室,年輕的大夫低頭沉迷手機屏幕,絲毫沒有注意,我拉開推拉門,溜進了右側(cè)的隔間。
大大小小,屋里有七八個貓籠。角度最高的位置,網(wǎng)籠里并排趴著三只橘貓。左側(cè)那只沖我喵喵叫了兩聲,聽不出是示好、求饒還是抗議。旁邊兩只并排躺著,它們身下有個矮矮通常被當作廁所的塑料容器,它們倆對我的臨近沒什么反應(yīng)。
斗斗和夢露呢?怎么沒看見?突然,我注意到,三只并排貓的后面,還有一只。沒錯,就是那張俏臉。夢露的身體試圖埋在其他貓的尾部,它的眼睛睜得極大,明顯驚恐,它的耳朵完全耷下來,像只品相失當?shù)恼鄱?。當我試圖用一支圓珠筆,碰碰夢露的小爪子,它動作幅度劇烈地跳開了。與此同時,三只貓里最右側(cè)的公貓,發(fā)出混合著“嘶嘶嘶”摩擦音的低哮——我不知道它是意欲保護夢露,還是誤以為自己受到威脅而發(fā)出虛張聲勢的恐嚇。只有中間那只貓,巍然不動,對我的進犯視若無睹。
我在幽暗的光線下,迷惑地凝視三只橘貓:左邊那只是母貓,瘦;右邊那只公貓,也見過,不算熟,但中間那只,讓我感覺非常奇怪。我好像沒見過,但它說不出哪里和斗斗有點像。我蹲下來,仔細看,迷惑地在心里反問:“難道,你是斗斗?”這只貓的眼睛竟然是壓扁的六邊形,像蜂巢被施力變形,六角形的眼角斜拉上去……我用力分辨:天哪,竟然就是斗斗!它一夜之間變了模樣。斗斗一點萌態(tài)也沒有,有一點點憤怒,但更多的是輕蔑。它沉默,一身威嚴。我不知道,斗斗能在一夜之間,從少年長成青年。它是那么好奇和淘氣,沒想到大難臨頭,卻是勇敢。也許,命運的轉(zhuǎn)折,對情感豐富者的影響更大。
這些貓,它們或睜大或擠小的眼睛,我曾接收到它們英文里叫做WINK的那種眼神。特別微妙的眼神,我反而不知道中文里用哪個詞合適。飛媚眼顯得輕浮,擠眼又顯得不夠優(yōu)雅;眨眨眼顯得輕了,眉目傳情顯得重了。我喜歡它們假裝乏困瞇起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的示好?,F(xiàn)在,它們的眼睛里,喪失了那種由信任而產(chǎn)生的暖意。
絕育手術(shù)會在第二天上午進行。這些貓,被二十四小時禁食禁水,以避免手術(shù)中可能出現(xiàn)的嘔吐,那會引發(fā)呼吸道阻塞和異物性肺炎。貓是記仇的,而我不想被當作仇人記住。出于必要的謹慎,我在寵物醫(yī)院停留的時間很短,躡手躡腳,我倒退著溜走。
這個晚上,小區(qū)特別寧靜,沒有亂人心智的慘叫。天亮了,門外同樣沒有懸念,是空曠得像被掏出一個洞的早晨。
22我選了一件平常不怎么穿、以后也不打算怎么穿的羽絨服,用超長圍巾把自己圍裹起來,又加上墨鏡。我希望有一件阿拉伯罩袍,盡量少地暴露自己。在前往寵物醫(yī)院的路上,我從沿途的櫥窗和汽車反光鏡里,再次辨識和檢查自己??傻搅说胤?,才早晨八點,見到的是一把橫鎖和掛鏈,寵物醫(yī)院沒有開門。玻璃窗拉著嚴實的厚簾子,看不見里面。
我回家,晃晃悠悠度過了兩個小時,忍不住又去了醫(yī)院。一進門,就看到地下多了一個籠子,被很大一塊米老鼠圖案的粉色布包著,頂端系了繩結(jié)……花布上,到處都是喜笑顏開的米老鼠,男老鼠打著領(lǐng)結(jié),女老鼠打著蝴蝶結(jié)。我從布幅露出的三角區(qū)域空隙里,看到了柵欄后面警長放大的眼睛。它從昨天的抓捕行動中逃脫了,原來只是稍晚落網(wǎng)罷了。這個窄長的籠子里,只關(guān)著警長,沒有任何同伴。不知命運所終,警長的眼神,變成了一個孩子甚至是一個嬰孩的眼神。
我看到了即將被送進手術(shù)室的斗斗和夢露。這是晴天,明亮光線照耀下的夢露,在落難中,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它的下頷枕在塑料扁箱的邊線上??勺蛲沓蔀橛抡叩亩范罚F(xiàn)在已從應(yīng)激狀態(tài)的對抗里被打回原形——耳朵和昨晚的夢露一樣,成為45度的斜角,拉直線條的緊繃感暴露出它的恐懼。斗斗的眼睛,恢復(fù)為巴旦木果仁那樣扁長的杏核狀,昨晚魔幻的六邊形消失了,它的冷傲也消失了。
醫(yī)生和大琴依據(jù)經(jīng)驗,懷疑斗斗是母貓;但這只是猜測,流浪貓具有狂烈的野性,處于防御和對抗狀態(tài),不便近切觀察,結(jié)論只有麻醉以后才能得出斗斗的準確性別。我非常意外:斗斗有可能是女孩子?黑白黃三花的是母貓,橘貓毛色相近,遠觀沒有那么明顯的判斷依據(jù),只是母貓通常頭顱小巧一些。
麻醉的過程并不順利。兩個男醫(yī)生配合作戰(zhàn),需要用中空的不銹鋼管把貓脅迫到籠子角落,才能完成瞬間的注射。幾只橘貓瘋了一樣在空間有限的籠子躥跳。斗斗閃躲得尤為劇烈,快得看不清移動,它就輪流出現(xiàn)在籠子的各個邊角。夢露試圖躲在任何一只別的貓后面。一只跟我不太熟的橘貓,先中了針——它倒下去,喪失反抗能力,被醫(yī)生抓住后頸,直挺挺地被帶進了手術(shù)室。
我中午有約,沒等到斗斗和夢露的手術(shù),就離開了。
23下午回來,它們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了。情況不出醫(yī)生和大琴所料,但對我來說非常意外——斗斗果然并竟然,是只小母貓!最令我意外的,是它懷孕了。隨著絕育手術(shù),斗斗也失去了子宮里剛剛孕育的三個寶寶。這是它第一次懷孕,也是最后一次。
公貓只需要摘除兩個睪丸,住院三天,它們恢復(fù)較快是因為創(chuàng)口很小;母貓切掉卵巢,需要開腹和縫合,傷痕是縱貫的切口,需要住院一周。為了避免貓咪恐懼,籠子外面有所遮蓋,里面團縮著術(shù)后的三只橘貓:斗斗、夢露和瘦母貓。它們比手術(shù)前靠得更近,緊緊依偎在一起,以使剛剛發(fā)生的災(zāi)難不那么令人戰(zhàn)栗,它們艱難地用受傷的皮毛傳遞僅存而有效的暖意。
為了防止舔舐傷口造成感染,術(shù)后的母貓,由紗布包裹全身,像穿了亞麻束衣;系在背后幾個繩扣,使它們看上去像被蝴蝶結(jié)裝點的禮物。當我揭開避光的厚布,背向而臥的夢露回頭看了我一眼。它的面孔依舊精湛,只是緊身織物和小巧繩結(jié),使它像穿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束身衣——我立即想起《亂世佳人》的電影開頭,那個被勒束身段的郝思嘉。三只中的兩只,所經(jīng)歷的都是絕育加流產(chǎn)的手術(shù)。斗斗懷了三胎,瘦母貓懷了四胎,只有夢露——沒有懷孕,它的子宮是空的。摘除了生殖系統(tǒng)的夢露,從此成了真正的絕代佳人。
我恍然大悟。沒有懷孕,這解釋了夢露為什么被公貓如此追逐和糾纏,并非是它的淫蕩,公貓爭先恐后,它們想讓夢露懷上自己的子嗣。其他母貓有孕在身,說夢露是少女貓沒錯,因為它比其他母貓都發(fā)情晚,它是真正的豆蔻年華啊。把一切歸咎于夢露的水性楊花是錯誤的。夢露和斗斗是一對姐妹花,自然之間沒有性事;夢露和大花生來往,也并非在勾引,倒更像是慰問孤寡老人——因為,我看到了夢露的耳朵邊緣被剪掉了,和大花生有所殘缺的耳尖一樣。無論是斗斗,還是明天手術(shù)完畢的警長,它們都有肉紅色的、溶洞迷宮般的耳道,它們的耳尖都會像火車票被檢夾剪過一樣,留下殘缺。我的假設(shè)是錯誤的,在貓群中,并未隱藏一個愛好咬掉耳朵的拳擊手;這是人類打上的耳標——公貓左耳,母貓右耳。
愛護動物的志愿組織對流浪貓捕捉、絕育、放歸,為絕育后的貓做耳標,不僅為了減少志愿者的勞動,更是避免母貓被重復(fù)手術(shù),導(dǎo)致它們疼痛、受罪、傷害健康。貓的生殖力超強,能夠以災(zāi)難性的幾何量級增長。對人來說,絕育之后的貓不亂尿,不怪叫;對貓來說,可以減少生殖系統(tǒng)的癌變機會,更健康,可延長壽命。盡管幾乎是必然,但對絕育貓來說,耳標,是羞辱的紅字標記。
當晚,我有些失眠,我記得斗斗、夢露和警長它們眼睛深重的恐懼和悲傷。睡不著,半夜,聽到有種小動物的叫聲。我起來查找,窗外沒有,我懷疑自己是幻聽。過了一會兒,聲音又響起來了。還是有叫聲,短促,斷續(xù),不能連綴成音,像只是哽在喉嚨里的一陣顫抖。好像是幼貓。很奇怪,也讓我很緊張,是不是它們哺乳期的母親被抓走了?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明白過來——不是幻聽,是錯覺。北京的春夜格外干燥,室內(nèi)需要輔助加濕。是加濕器,生澀的轉(zhuǎn)軸被摩擦,發(fā)出一種介于貓鼠之間的幼弱之聲。
24七天過去了。
我一直計算著日子,要不要去接斗斗和夢露出院呢?它們住院的日子,我都是喬裝改扮探望的;如果以真面目出現(xiàn)放歸它們,我能否冒充解救的英雄,把施恩者的形象坐實?我還是不去的好,徹底撇清干系,也許它們那雙能看穿黑夜的眼睛,早已識破我背后的某種參與?我猶豫不決,優(yōu)柔寡斷。
后來我還是和大琴一起去了。大琴哭得眼睛都紅了,因為她的小棉襖死了。這是大琴養(yǎng)在家里的小母貓,提早發(fā)情了。小棉襖長得漂亮,身體雪白,白得都有點玉石的晶瑩色,只有一條尾巴墨色深重。這只玩具般的小貓原本脾氣溫柔,近來突然暴躁,情緒極不穩(wěn)定,亂拉亂尿亂咬亂叫,鬧得太厲害。小棉襖體重輕點,但也勉強算到了絕育手術(shù)的適齡期;大琴本想晚些再給它做手術(shù),一念之差,就在斗斗它們做手術(shù)幾天之后,她把小棉襖也送去了。沒想到小棉襖對麻藥過敏,轉(zhuǎn)瞬休克,怎么也沒搶救過來,就死在手術(shù)臺上。小棉襖為自己的情欲而死,也算是一種殉情吧?情欲里能夠為所欲為,有一種狂蕩不羈的自由,也許小棉襖是那種不自由、毋寧死的剛烈之貓。
大琴哭,因為絕育手術(shù)前二十四小時的禁食禁水,她悔疚于小棉襖臨死前也沒吃頓好飯。作為志愿工作者的大琴,每天忙于保護流浪貓,推廣“領(lǐng)養(yǎng)代替購買、絕育代替捕殺”的理念,卻沒保護好自己的寶貝,讓小棉襖死于一場手術(shù)的意外。
大琴不知道,我這兩天也目睹了一場意外。在地下車庫,一只野貓被撞死了。它來我家吃過兩次飯——它來得少,我還沒來得及取名。是只黑白花的公貓。所謂白,已經(jīng)污暗得近乎灰色;在后背,有個畫得不太規(guī)整的圓圈——如果我跟它熟了,我可能會給它起名“句號”。我有時懷疑,貓一旦被起了名字,它就不再是野貓了。沒有來得及,它就死了,頭枕在一汪陰沉的黑血里,腹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內(nèi)臟出血的原因腫漲起來。我不敢接觸,反應(yīng)也遲緩,聽任保潔員把它鏟除到異味濃烈的垃圾筒里,而沒有安葬它的小遺體。我也由此,懷念起那只生活在車庫里總是向我示好的大黃貓,它的失蹤,到底是死于寒冷,還是死于一場類似的車禍?
聽我描述,大琴說,院子里的貓多已打上耳標,而死于車禍的這只貓一直沒有捉到,它還沒有做絕育手術(shù)。去年漏網(wǎng)幾只貓,它們生下斗斗、夢露、海盜和警長等一大批新生命;所以她今年加緊誘捕,對這只黑白花格外注意。那么對于這只橫死車庫的貓來說,也許相遇一個保持天性的伴侶是艱難的。它呼喚著,卻沒有呼應(yīng),它原始的野力難以延續(xù),孤掌難鳴。這只孤獨又狂熱的貓,不得不從露天到地下去尋找……直到,死于突然的災(zāi)難。
25寵物醫(yī)院里,只剩下三只橘色母貓。警長幾天前就放了。失去法力的野貓會怎么面對自身的悲?。咳绻羌茵B(yǎng)寵物,據(jù)說在經(jīng)過數(shù)天的沮喪和對抗之后,反而會變得與主人關(guān)系更為密切。性格暴烈的海盜和紳士風(fēng)度的警長,也會如此嗎?當令人震顫的恐懼遠離身體和記憶,它們是否從此安心坦然地混吃混睡、無所掛礙?或者它們開始親近行刑官,反而向人類尋求保護?也許,它們屈服了,因為它們發(fā)現(xiàn),自身弱小,只有依附一部分人才能抵御另一部分人。比如,野貓之所以熱衷在我的露臺上休憩,是因為遛狗人路過時,它們的寵物犬再好奇或兇暴,也不敢或不能躍上別人領(lǐng)地,所以,對貓而言,寄人籬下反而是種保護。
何況,如果貓真的像人類,那么它們必然是健忘的動物,并且會像我們一樣——更尊重有能力傷害自己的人,更愿意投靠有能力幫助也有能力毀滅的大神。只是,它們永遠無法預(yù)測,恩威并施、翻覆云雨的人類何時會臉色陡變,何時會生殺予奪。再看野貓總是睡在隱蔽處,甚至睡在陡峭處——并非炫技,而是讓敵人接近困難,要在入睡時防備偷襲。自保幾乎成為天性中的必然,因為,它們從未喪失至深的恐懼。
我一直沒看到警長的蹤影,它是出于自慚形穢而隱匿,還是出于憤怒而遠走他鄉(xiāng)?是否經(jīng)過時間的緩沖,不久之后,它也會像兩年前手術(shù)的大花生一樣,進食和溜門之外的興趣淡漠、斗志全無?大花生終日昏睡,以至讓我曾懷疑它患有某種瀕死的絕癥。天冷時,它壯大的身體一半鉆進鄰居放置的露天棉窩里;天晴時,它在我的花盆里,像濕泥一樣攤平。當貓群集體出行,只有它不分時不分餉地沉睡,似乎已經(jīng)過暗夜里毫不停歇的奔行。大花生不活動,養(yǎng)精蓄銳,除非哪家拉開了門,大花生立即變得身手矯健,試圖變成新的家族成員。除了與夢露關(guān)系良好,它和其他的貓既無仇恨又無繾綣,形同陌路;它的興趣,全放在跟人類交流上。
據(jù)說,萌聲萌調(diào)的“喵喵喵”,是貓對人類使用的專用語。除了人類,它們不對任何動物甚至很少對同類發(fā)出這種聲音。貓只在降生不久,對哺乳期的母親使用這種聲音,求得關(guān)注和照料。所有被人類喂養(yǎng)的貓,都自愿變成終生的嬰兒。也許它曾經(jīng)驍勇,被收拾后就威風(fēng)全無,徹底臣服了。大花生作為一只高齡男貓,尤擅“喵喵喵”,這是天性,還是因為遭受器官的劫掠,康復(fù)之后的大花生,從此堅定地尋找來自人類的有效庇護?“喵喵喵”,大花生不斷發(fā)出諂媚之聲——權(quán)力庇護之地,自由必然縮減。也許對大花生來說,混得壞,就是在饑餓和寒冷中自由地奔波;過得好,就是成為被家族收養(yǎng)的囚寵。貓是最具有獨立精神的寵物,也不過爾爾。
26外帶箱殼體是厚塑料,格柵側(cè)門有插銷。橘貓分別裝在三只箱子里,轉(zhuǎn)動身體的空間有限,也許這對剛剛拆線不久的它們來說,反而意味著安全。大琴丈夫帶夢露和瘦母貓走在前面,我跟著大琴的自行車,后座上馱著斗斗。
曾經(jīng)給予我隆重信任的斗斗,它不看我。我現(xiàn)在的真面目,對它來說反而是虛偽吧?即使透過格柵,它短暫而淡漠地瞥了我一眼——我們之間的友誼結(jié)束了。人類就像最兇狠的竊賊一樣,從它的肚子里,把它最重要的寶貝掏走了。那個活潑的、好奇的、明亮的、淘氣的、獨立的斗斗消失了。它被終身的傷害所終身教育。它因為信任,斷送和終結(jié)了自己作為母親的未來。
夢露愛吃雞肉罐頭,這一口的貪圖,使它成為絕代佳人,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從此,它還有否勇氣嘗試這樣的口味,和身體被撕開的記憶捆綁在一起的口味。對這些未滿周歲的貓來說,生活的訓(xùn)誡未免太嚴厲了。
大琴和我邊聊天邊走,走著走著,捆繩沒有系牢的箱子從自行車后座滑脫,垂直跌落……受限而無法施展平衡技能的斗斗被重重磕了一下。我驚慌,透過欄柵觀察:斗斗的鼻子里碰出了血,但它一聲不吭。一方面,它經(jīng)歷了更大的身體劫難,這點傷害微乎其微;另一方面,它沒有可以撒嬌的人,它喪失了可以申訴委屈的愿望和依靠。
征得大琴同意,我把三只外帶箱帶回家。我準備第一步,先把它們從籠子里放出來,放到它們出入過的客廳;然后再打開推拉門,放到它們熟悉的露臺上——我這么做,不過是想讓它們加深印象,我想讓它們記住,是我釋放了它們。
27先放那只瘦母貓。只需拇指和食指捏合,格柵上豎直的小鐵棍回縮,自由之門就打開了……可它不動,依然頭沖里趴著。我的箱子都快垂直了,纖瘦的它依然試圖保持不動,像個用于室內(nèi)裝飾的雕塑。我輕輕抖動箱體,它還是不動。我開始懷疑,它有什么地方骨折或腿瘸了。我走到露臺上,叫住外面的大琴,讓她看看出了什么問題。我小心地豎起箱子,讓瘦母貓尾巴著地,慢慢地往外傾倒……它的脊椎仿佛喪失支撐,它的身體狀若液體,就這樣軟塌塌地,倒在地面上。數(shù)秒之后,它突然醒過來似的,它一下跳進離自己最近的灌木叢。往日有貓走過,灌叢頂端的葉片會輕微搖晃;這次,紋絲不動。受到驚嚇的瘦母貓,太小心了,無論它的躲藏還是移動,都一片死寂。
我關(guān)上推拉門,想讓斗斗和夢露在室內(nèi)停留一會兒。我同時打開了斗斗和夢露的獄門。由于超乎想象的錯愕,它們延遲了兩秒,才颶風(fēng)一樣沖出外帶箱。斗斗和夢露四處躥跳,頻繁撞在落地玻璃和推拉門上——一共有兩只貓,但我有種火藥被引爆后光痕濺射的錯覺。助跑中的肉身與硬物直接撞擊,發(fā)出連續(xù)的鈍重之聲。巨大的恐懼之下,兩只貓彈跳得如此之高,頻頻躥至天花板。斗斗借助紗網(wǎng),但仿佛是用爪子鉤住玻璃向上攀爬的,最后停在所能達到的高度極限——斗斗只用鋒利的爪尖和收攏的上臂,把自己懸吊在紗網(wǎng)頂端,把臉深埋在內(nèi)墻和天花板的夾角里。長時間,紋絲不動。一動不動。
我安靜地看書,希望斗斗和夢露逐漸感覺安全。
十分鐘后,它們躲在窗簾后面,無聲無息。再過十分鐘,它們嘗試小心地露出頭尾。又過去了十分鐘,夢露不時跳入墻角那只鮮黃色的塑料拖桶里——平常是用于洗涮墩布的,隨即開始了日常的梳洗和打理。
夢露認真舔舐和咬噬,四根雪白的腳趾因用力而分開。偶爾,它會出神,在中斷動作的間歇看我一眼。夢露的眼睛依然清亮如露滴。其他的絕育貓都瘦了,臉型薄削,夢露沒變。也許夢露的美太強烈,經(jīng)得起摧毀,什么也不能阻擋它的光芒。劫難之后,它還是妖異又清純,果真是只傾國傾城的貓。夢露繼續(xù)打理自己,從容中有種凜然。
斗斗緊貼著落地玻璃,用剛才跌傷出血的鼻子,一路深嗅,焦灼地試圖尋找可能逃出的裂隙。從正面看,斗斗除了略瘦,沒什么太大變化;甚至像經(jīng)歷整容手術(shù)一樣,它比原來好看。也許得知斗斗的性別,使我重新調(diào)整了審美角度,我越看它越有一種異域風(fēng)情。因為刀口縫合的問題,它的腹毛被剃掉了,延伸兩側(cè),各有一塊傷濕止痛膏藥那么大面積,皮膚光裸??雌饋恚范返母共肯蛏暇o貼,腰部狹長,像只饑餓的豹。
忽然,外面來了一只貓,是海盜。
28大琴說海盜前一段時間生病,差點死了,送去救治,順便做了絕育。這解釋了海盜的失蹤。就像我弄錯斗斗的性別一樣,海盜耳標在左,是男孩。此時到來,我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貓除了豐富的語言系統(tǒng)外還有奇妙的傳遞信息方式,使海盜現(xiàn)身,前來迎接同樣患難的親人。
我打開推拉門。巡察中的斗斗,沒有像我預(yù)想的那樣瘋狂沖刺;不,它的步伐一點不像逃離,反而有了幾分莊重。斗斗平靜地邁出那道分野世界的門檻,走向探詢中的海盜。海盜貼近斗斗,仿若人類外交禮節(jié)那樣貼面,這種交流方式,對貓來說不像是禮貌化了的熱情,更像小心而深摯的問候和安慰……看到那種碰觸,我猜它們是情感依舊卻永生永世再也無法親密的愛侶。
隨后,斗斗和剛才那只瘦母貓一樣,縱身跳入灌叢。整個過程中,斗斗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它視若無物。最專情,因而傷害也會最深吧?斗斗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人類的房間了,因為,它再也不能和曾經(jīng)的自己相遇。整個冬天,這里都是斗斗嬉戲的樂園;現(xiàn)在是春天,它不來了,它身體的花朵關(guān)閉了。斗斗一聲也沒有叫,攜帶著默哀的身體,遠離。
盡管我把推拉門很大地敞開,來回出入,示意夢露可以離開。可夢露不動,繼續(xù)待在那只塑料拖桶里;斗斗的解放,沒給它帶來任何影響和啟發(fā)。表演失敗的我,回到躺椅上凝視著它,正如它保持警戒地凝視著我。
我中午要出門,可我們竟這樣,僵持了二十分鐘,毫無變化。我想目睹它的歷史轉(zhuǎn)折時刻,看樣子,得放棄。它執(zhí)意不遵從,像是寧愿被囚禁,也不愿讓我以恩人自居……它從來不愿把“恩”和“人”這兩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我假意去接個電話,回來看,夢露已經(jīng)不在那只塑料桶里。它離開了嗎?走到跟前檢查,在窗簾和塑料桶之間,我發(fā)現(xiàn)一團橘色的毛叢,似乎有些高頻率、小幅度的起伏。自由,是如此巨大的禮物,難道它接受起來有一點震動之下的害羞?
我再次離開,去洗漱臺刷牙。牙膏泡沫豐滿的時候,我聽到極短的一聲“喵”,幾乎,只相當于喉嚨間一個不動嘴唇的顫音。是狂喜、感恩、挑釁還是畏怯,我猜不出來,但那一定是夢露的聲音。門外,是洶涌的、澎湃的、撲面而來的像整個世界那么大的自由……它那個叫聲,幾乎是對自己的鼓勵。果然,紗簾下只剩人去樓空的一個小小凹痕,它就像一個美的傳奇那樣消失。
29這是2018年3月17日,北京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億萬的雪花,各不相同,每一片都精湛。雪,來自高空卻如此柔緩,來自廣闊卻如此均勻,神是怎么做到這一切的?他的賜福無聲,他給予的美凜冽,他有覆蓋萬物的公正。
應(yīng)該是開花的季節(jié),卻有如此奇異的春雪。玉蘭花苞已是蝶蛹大小,雪就落在它們細膩的茸毛上。從零零星星,到浩浩蕩蕩。本來以為,這個時節(jié)的雪,只是個象征的意思,沒想到,竟然下得如此意外,如此稠密,如此急管繁弦。原來風(fēng)中,隱隱能聞到動物濁暖的膻腥氣;隨著這場雪的到來,聞不到了。
大花生蹲在空調(diào)室冰冷的金屬外機上,見到我,立即“喵喵喵”地靠攏。鬧鐘一樣的斗斗,魅惑的夢露,這對姐妹花沒有來;其他貓,也沒有來。曾經(jīng)群貓簇擁的下陷式小花園空蕩蕩的,雪覆蓋了泥土、尚未萌芽的枯草以及貓的爪痕。這個世界,有多少愛以傷害的方式進行,又有多少殘酷以拯救的面目出現(xiàn)。大雪無聲,我聽不到野貓的叫聲。它們將熟悉這種閹割,將不再為欲望而燃燒。這是一個啞巴的春天。
我想象劫后余生的它們和其他貓在一起,在這樣彌漫天地的大雪之中,緊緊簇擁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幽暗角落……身體之外,全是寒意。
我不知道艱難的和解何時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