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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爾堡的伊麗莎白

      2018-11-13 03:19/
      青年文學 2018年10期
      關鍵詞:伊麗莎白

      ⊙ 文 / 白 琳

      我到意大利的第三年,接到了伊麗莎白的求助電話。那是一串長到模糊的數(shù)字,打在了國內(nèi)的手機號上。對于這樣曖昧不明的號碼,本來是不必接聽的,但我仍然好奇。這些年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通話質量很差。庫內(nèi)奧的通信網(wǎng)絡一直都很糟糕。電話讓人口吃,劃掉了亂七八糟的動名詞語助詞。劃得電光石火,讓人耳朵生煙。有一次一家晉城的整形醫(yī)院打電話來,我在聲音的動蕩中花了差不多一分鐘才發(fā)現(xiàn)對方不是朋友。整形科在電話那邊講解了墊鼻梁的優(yōu)惠,說,五一了,我們這里有優(yōu)惠活動,買一送一,您可以和閨密一起來,或者我們幫你組團。我說不了,謝謝,我沒有閨密,我的鼻子也不需要重新整修。還沒等我說完,她就掛掉了電話。我很久沒有接到來自晉城的消息了,忍不住想要延長廢話的時間,然而聲線消失得過于迅捷,連尾巴都沒有。如果不是歐美麗民營整形科提醒,我都忘記了五一還有三天假,國內(nèi)各大商場網(wǎng)站上都有相應的活動。上網(wǎng)干看了半天,想要擁有某種東西的欲念卻絲毫沒有來臨。在意大利,我戒掉了購物欲。這邊有豐富的范思哲阿瑪尼古馳普拉達芬迪杰尼亞菲拉格慕納寶緹嘉杜嘉班納法拉利蘭博基尼帕格尼瑪莎拉蒂寶格麗寶曼蘭朵布契拉提蒙娜麗莎,但是我沒有錢。

      我也沒有閨密。這些年僅剩下幾個聯(lián)系不多的女朋友。有時候想,交朋友也是得有點價值的。像我,一無所有,朋友也是奢侈品。

      伊麗莎白是怎么找到我,到后來我才知曉。但那時候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重要。只不過,那一天我接到她的電話的時候有一點驚奇。因為我們有十年未曾謀面。這期間我們?nèi)绲貧ぐ鍓K一樣持續(xù)運動,不斷受到擠拉,形成了褶皺。也許,只是我形成了褶皺,因為我是有彈性的巖石。但是伊麗莎白呢?也許她是斷層,斷層發(fā)生在堅硬的巖石里,因為堅硬才會斷裂,像非洲大裂谷那樣。

      我記性不好,伊麗莎白圓臉頰還是方下巴,在腦海里一片混沌。隱約記得,她個子不高,大約比我還要低三公分,也就是一米五五的樣子吧。在歐洲,尤其是北歐,我們是小矮人,連公共自行車騎起來都費勁。

      她在電話里說,貝蒂,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躺了整整三個月,我需要你。

      那時正值暑假的后半段,我在庫內(nèi)奧,沒事干,教房東家的兩個七歲的孩子寫書法。每個小時十歐元,一個月十次課。我住著的那家,是一棟小型的二層別墅,外墻上爬著紫藤,院子不是很大,支一只圓桌擺三把白色塑料椅子就占了一小半。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全家人用來晾衣服的薄荷綠收納衣架。房東是一對老夫婦,我住了一年也沒有向人家打聽從前他們做什么。孩子們假期才來。整個屋子有三個房間,二樓給我用,但是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這是最不方便的地方。價格已經(jīng)算是優(yōu)惠了,每個月四百歐元。

      我推開木格子窗。庫內(nèi)奧靠北,挨著阿爾卑斯山,氣候不算熱,所以好多時候我會拉下小木窗。半下午,一棱一棱的陽光從小圓孔和長條縫隙里漏進來,像一群句號和破折號在集會。在意大利,我還沒有見到過紗窗,窗戶們都不穿襯裙,打開了,房間的內(nèi)里轟然驟現(xiàn)。我時常替它們感到一陣羞澀,但是我需要氣體的流動。流動中我們一起舉辦歡迎蚊蟲的儀式。不過講真的,蚊子有一些,蒼蠅卻沒有怎么見到。

      一陣風沖了進來,不夠清爽但也不綿密,有很多呼吸的縫隙。忽然就聞到了自己身上六神花露水的殘香。那瓶195毫升的淡綠色液體被我用到了它的腳踝處,我準備到幾個街區(qū)之外的另一家華商超市里找找看。那時候已近黃昏,樓下的夫婦正坐在院子里,每人面前一罐啤酒,他們沒有交談,四周都很寂靜。遠處的街面上也沒有人。庫內(nèi)奧是個死寂的城市。這樣很好。似乎這樣安靜,我手機的信號會更好一些,對方的話就不會再磨磨蹭蹭猶豫不決地走到我的耳朵里面來。

      你怎么了?我問。

      求求你來。她說。

      我先加你微信。她說。

      Elizabeth210,這是我的微信號。她說。

      電話斷掉了。我在窗口又站了一小會兒,院子的外墻,有一棵橘樹,年紀不大的樣子,還沒有長到房子的肩膀上。湛藍色浮在樹的頭頂,白色云絮踩著氣流,不斷變化。手機屏還亮著,于是想,要不要發(fā)個微信問問國內(nèi)的朋友,米蘭達,或者別的哪一個。但是我很快放棄了。因為晉城已是深夜。也或者,我根本懶得聯(lián)系任何人。

      大概五分鐘之后,加好微信的Elizabeth210發(fā)了地圖給我,還有一個聯(lián)系電話。是她的室友的。那是個臺灣人,沒有用微信,留下了Skype賬號。

      兩天后,我?guī)е鴥汕贇W的現(xiàn)金,前往馬爾堡。

      那是我所剩的最后的錢。有一年多,我常常站在經(jīng)濟崩潰的邊緣,但是到那時我還好好地活著。這筆錢如果省一點,差不多還可以用三個月,撐到圣誕節(jié),米蘭的一個朋友會給我找到促銷的職位。整整一個多月的打折季,我們最后還是要掙中國人的錢。運氣好一點的話,最后搞到三五千歐也不是沒有可能。

      出國前,我接受了從方方面面涌來的壓力,開始我努力清潔這些壓力留下的水漬,后來就不堪重負,人們的口水像是山洪一樣灌進了我的耳朵,把我的內(nèi)里沖得七零八落,多少次我在潰散中自己都會感到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很愚蠢地活著。

      誰能夠想到呢,十幾年之前,我們對到國外念書鍍金還有憧憬,但是現(xiàn)在,放開近在家門口的蛋糕不吃,卻跑到經(jīng)濟崩潰的意大利來了。我們之中,也許只有米蘭達頭腦最清晰。她一開始開了一個德語培訓班,后來發(fā)現(xiàn)生源越來越少,馬上就轉頭投資別的。后來做微商賣了一陣子棗加核桃,后來賣TXT,接著又是火鍋料和灌腸,竟然大賺一筆。

      反正,現(xiàn)在語言都不重要了,中國話到哪里都好用,實在不行再會點英語就可以。以后小語種根本就不必學。米蘭達說。

      我想她大概所言不虛。

      在中國,很多有意義的人生已經(jīng)和錢熔鑄在一起。

      而第一次到達達芬奇機場,哪怕不懂任何語言,也可以抬頭看到頂上的中文指示牌。

      從前,我們說,條條大路通羅馬?,F(xiàn)在是條條大路通中國。

      總是逆流而行,我活得非常失敗。

      吃完一只面包,我的晚餐還剩半杯牛奶。我只有一只紅酒杯,裝水裝牛奶裝果汁,當然,最開始裝的是紅酒。只不過一個人喝酒太寂寞了。我一個人開始喝的時候才感覺到。甚至,有時候我并不感到寂寞,但當我開始一個人喝酒的時候,寂寞就來了。后來我就很少喝酒了。

      我走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不知不覺,開始查去馬爾堡的路線。要不要去馬爾堡,我根本就沒有思考這件事。

      只不過,馬爾堡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想象的都要遙遠。在電腦上查了一個晚上,終于找到了兩條還算合理的到馬爾堡的路線,我把它們記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

      方案一:火車—飛機—火車(2017年8月8日至8月9日)

      ①火車行程

      13:24—14:35 庫內(nèi)奧—都靈 7歐

      15:00—16:00 都靈—米蘭(中央火車站)25.9歐

      米蘭(中央火車站)—米蘭貝加莫機場(大巴,歷時1小時多一點) 5歐

      ②飛機行程

      21:00—22:20 米蘭—法蘭克福 15歐(機票)+31歐(行李)

      宿法蘭克福 50歐

      ③火車行程(次日)

      04:49—05:50 法蘭克?!R爾堡 19.9歐

      行程花費總計:153.8歐

      方案二:全程火車(2017年8月8至8月9日)

      7:24—8:35 庫內(nèi)奧—都靈 7歐

      9:05—10:05 都靈—米蘭 25.9歐

      11:23—18:59 米蘭—法蘭克福 183歐

      宿法蘭克福 50歐

      第二天

      10:02—11:19 法蘭克?!R爾堡 19.9歐

      行程花費總計:285.8歐

      其實,對比之下,從北京到馬爾堡反而更便捷。每天,有十來趟航班可以直接飛到法蘭克福,從法蘭克福只要再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就會到達目的地。如果,伊麗莎白沒有找我,而是去找了國內(nèi)隨便一個什么人,說不定要比我行動迅速得多。

      我們,大概有十年沒有見到了。在網(wǎng)頁上折騰的時候我想,伊麗莎白知道我在意大利嗎?也許她找到我只是因為我的手機號沒有變過。在萬變的時事中,不變會變得十分特別。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是被選中的那一個。我們的情誼,只有那短短的三四個月在301的自習時光。整個大學生活中,沒有誰和誰結成了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這一點也不奇怪。就好像,我們系幾十年里沒有舉行過一次同窗會。每年校慶,別的系都紅火熱鬧地有聚會,我們的系友卻從來沒有聚到一起過。大家天涯海角,海角天涯。此時彼時,我們都千差萬別。

      大學三年級下半學期,蒙羅、米蘭達、伊麗莎白,還有我,會在傍晚,每人手里捏一只飽含著黑褐醬料的土豆絲雞蛋卷餅,穿過一條據(jù)說是用蘇聯(lián)人蓋房子剩下的紅磚頭邊角料堆出來的林蔭小道,回系里的聽力教室上自習。

      聽力教室一般不作為自習室開放。我們專業(yè)人少,早早和門衛(wèi)大爺混熟了。

      301不大,有一個個灰白的小隔間,每一個隔間的右上角都標有藍色序號,三排,十八個格子。A6、B3、C1,這幾個是蒙羅、米蘭達和伊麗莎白喜歡坐的位置。我一般坐在講臺,桌面上嵌著機器,負責給她們放錄音。有時候很無聊,就學著老師的樣子,叫號點人回答問題,這樣被點到,伊麗莎白都會緊張。

      我們做了很多聽力練習,幾乎把一到三年級的練習冊統(tǒng)統(tǒng)做了一遍。后來聽力材料比較匱乏了,就到系里刻錄了幾版德語《格林童話》,故事不很復雜,夜晚都很安靜。德語單詞浮在小格子的上空,隨著錄音帶的滾動越來越密集。我坐在沒有格子的講臺上,看A6、B3、C1,她們被大舌音小舌音赫赫出來的黏液裹成了一只只透明的繭。A6和B3有時候戳破繭,叫我倒帶重聽某個單詞,或者叫我換下一盤找到某一個故事,只有C1始終很安靜,就和她在真實的課堂上一樣。不過,有一天,沉默的伊麗莎白罕見地發(fā)出了聲音,就像是聾啞之人找到自己藏匿的珍貴的嘴巴,她說:馬爾堡應該很漂亮。

      那我們就到馬爾堡去。

      馬爾堡是德國的一個小城,雅各布和威廉在那里學習生活的時候收集整理出了《格林童話》。我們的背包里每天都裝著德語詞典《Deutsches W?rterbuch》。Die Gebrüder Grimm對于我們不像是甜美而是乏味。但這不妨礙我們想象馬爾堡的城堡、灰姑娘水晶鞋、七個小矮人,還有小紅帽。

      有一天,我們在301聽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故事;講一個樂師,他很孤獨,希望有一個朋友,于是帶著小提琴到森林里去拉。琴聲優(yōu)美,前前后后吸引了狼、狐貍、兔子。但是這些對他友好的動物出現(xiàn)之后,他反而陷害了它們,設置了一個又一個的陷阱將其困住。最終樂師遇到了一個樵夫,動物們集體來尋隙報仇的時候,樵夫幫助樂師完美嚇跑了所有的小動物。故事的最后,樂師感謝樵夫,對著他拉起了動聽的小提琴曲。

      這是個什么鬼。蒙羅說。

      麻辣個雞。米蘭達說。

      我沒聽懂。我說。

      為什么跑到森林里拉琴找朋友。森林里能遇到什么朋友。伊麗莎白說。

      那些小動物因為喜歡他拉琴才出現(xiàn)的,為什么莫名其妙要害它們。伊麗莎白又說。

      一點也不像童話。

      第二天我們?nèi)ブ貒殖侵写迮抨犢I飽含著黑褐醬料的土豆絲雞蛋卷餅的時候,伊麗莎白還記著那個故事。

      出門的那天中午忽然下了暴雨。我舉著一把十骨大黑傘幫房東先生吉亞卡摩遮雨。以前我撐這把傘,他總是會說:琳,你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這把傘太大了。但是那天他感受到了這把對于五英尺二英寸小矮人過于巨大的傘的力量。他正在往旁邊的小倉庫搬小花園里的桌椅板凳和晾衣架。喜鵲跟在他的身后,濕淋淋的。喜鵲是一只瘦弱的貓,吉亞卡摩說它的腸子被切掉了三分之一,他們都以為它活不過來了。但是,真是奇跡。

      琳,你知道,這是生命的力量。吉亞卡摩說。

      但是我常常想,這是一種幸運。不被遺棄的幸運。因為喜鵲,吉亞卡摩至少花了一千歐的治療費。但是吉亞卡摩從來沒有放棄她。

      在意大利,寵物不會被隨便丟棄。二〇〇三年到二〇〇四年,這個國家最終通過了制裁遺棄寵物行為的法律:拋棄寵物可面臨上至一萬歐元的罰款和最長達一年的監(jiān)獄監(jiān)禁。開始,一些留學生還敢隨便養(yǎng)個寵物,過幾年回國的時候就扔在當?shù)兀髞泶蠹揖投疾桓疫@樣做了,要么將寵物帶回國,要么就是找人依次傳承善待。有一些地方法案要求所有的寵物主人為自己的寵物植入芯片,目的是跟蹤寵物,同時也可以留意主人。當帶有芯片的寵物丟失,根據(jù)芯片記錄的資料就可以找到主人,這可以威懾那些“故意安排”自己的寵物丟失的人。

      喜鵲的脖子上就有這么一個大頭針大小的東西,通過注射器注入她的后脖子的皮下。因為貓狗的后脖子皮膚較厚,神經(jīng)較少,所以注射過程完全沒有痛苦。此后,喜鵲的姓名、年齡、性別,家長的姓名、住址和電話,甚至她的健康狀況、是否絕育等信息被監(jiān)控得一清二楚。芯片的信息可以通過一個手持的終端掃描儀讀到。掃描儀有吉亞卡摩一個手掌大,貼近喜鵲的后脖子處,數(shù)據(jù)信息就顯示在掃描儀上了。

      只不過,喜鵲被注射芯片是在遇到吉亞卡摩之后。他們給她治了病,收養(yǎng)了她。而在此之前,喜鵲就是一個沒有身份的被留學生遺棄的可憐家伙。那個人只給她了一個名字。

      從此之后,喜鵲不用害怕再次被遺棄。但是她總是跟著吉亞卡摩。

      如果人也可以被植入芯片,是不是也不會被遺棄。

      坐在火車上的時候我想。

      權衡之下,我最后還是選擇了方案一的行程安排。雖然火車飛機來回倒有點麻煩,但是可以省下來一百多歐。如果加上返程,那就是兩三百歐。

      我就這么斤斤計較地出了門,帶著所有錢。伊麗莎白遇到了大麻煩。我想過好幾遍,似乎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放棄了繼續(xù)擁有我僅剩的積蓄的念頭,但是我還是想要節(jié)省一點。這是貧窮的習慣。

      庫內(nèi)奧有一個小小的火車站,平時沒什么乘客,上車下車都需要自己開門。從吉亞卡摩家走到車站也就是十分鐘的路程。就那么短暫的十分鐘,雨已經(jīng)停了。等車的時候,我想吉亞卡摩是不是又從倉庫里往外搬那些東西了。如果是我的話,我干脆就會把那些東西一直扔在院子里。

      但是如果那樣,它們很快就會爛掉吧。在雨水里爛掉。吉亞卡摩是有道理的。那張白色的塑料小圓桌和幾只配套小椅子到現(xiàn)在還白白凈凈,都是被珍惜和厚待的結果。

      我從未這樣做過。

      我有過很多很多,它們?nèi)慷荚谟晁餇€掉了。

      我把那爛成一團即將發(fā)酵的我的敗絮扔在中國的土地上。

      畢業(yè)很多年以后,大家的聯(lián)絡漸次減少。蒙羅到了美國,我來了意大利。我的很多朋友知道我要到意大利來的時候,都關切地問是要讀博士學位嗎?或者說以后會是做大畫家吧,一張畫賣個幾百萬上千萬,你就發(fā)達啦。

      我安慰他們,沒有讀博士學位,我也成不了偉大的畫家,以后回國,還是會繼續(xù)老老實實教孩子們西方藝術史。從前教的時候,畢竟沒有底氣,一個土生土長的晉城人,講什么西方藝術史,真是不可信的。

      朋友們都松了一口氣。

      最開始我在羅馬,那里有大片的中國人,密密麻麻。只不過和國內(nèi)的密度相比,好比是還沒有上過漿的油畫布,有縫隙,顏料涂上去,會馬上有油脂從麻紗的孔洞里漏出來。一個佛美畢業(yè)的男人是我的中介,他帶著我在羅馬繞了三圈,合適的房子似乎都被中國人租住,最后的合租者也只有中國人。他語言很差,黑框眼鏡保存不住眼神。他常常目光渙散,一不小心目光就會溢出鏡框。我只好搬到學校公寓去,比外面貴很多,一個月五百五十歐,但是,至少每天回到房間,不會感到和在國內(nèi)毫無二致。

      留學生們?nèi)壕釉谝黄?,戀愛,分手,講著中文,等待回國。他們都還是孩子,大部分小我十歲以上,未來有無限可能。我認識的很多人里,只有一個一九九五年出生的男孩喬想要留下來。他喜歡意大利,喜歡這邊的食物,還有風景。他念完工科碩士之后會到博洛尼亞再去讀一個博士,然后找一份工作,把父母接來。每次他這么說的時候,就有人打斷他的夢想。說,在意大利生活?你莫不是開玩笑,光是上醫(yī)院就夠你受的。看個病得預約,感冒發(fā)燒,燒了三天都約不到醫(yī)生,一個星期以后病好了才輪到你看,你是不是對你父母太不負責?而且,還有炸彈。

      那不是炸彈。喬反駁說。

      那是二〇一七年,過完元宵節(jié)才一周多,我還借住在這個離威尼斯廣場只有兩站地鐵的喬的回國室友的房間。有一天傍晚,科索大道耐克專賣店前面被人發(fā)現(xiàn)一只被遺棄的手推行李箱,為防止是炸彈襲擊當?shù)鼐炀至⒓磫泳o急反恐應急方案,并對相關道路進行了封鎖。最后拆彈小組抵達現(xiàn)場,打開行李箱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只是一些個人衣物,并非炸彈。

      后來又遇到了公交車燃燒事件。后來又有了一起失蹤案。喬的幾個女同學,本來都是要繼續(xù)讀的,現(xiàn)在提前結束了這邊的學習。

      連他的導師卡爾也說,喬,你為什么不回國,中國有那么多機會。

      現(xiàn)在,人才與精英大量涌往國內(nèi),幾乎我遇到的每一個年輕的意大利人都對中國充滿興趣,中文課成了一個熱門的語言選修課。我偷懶,選了這個好拿學分的課程。每個周四的早晨和一群意大利人一起上中文課的時候,我是個智能語言練習工具。

      嗨,琳。每個人都和我熱情地打招呼。

      中文課是一個雙下巴意大利人在講。他發(fā)音還算標準,在中國待了十年,HSK考過了十一級(現(xiàn)在整合成了六級)。有一次我去晚了半個小時,發(fā)現(xiàn)他在用意大利語對著一屋子的人講課。本來不是這樣的。他應該用中文來講。

      看到我,HSK十一級有一點尷尬,他折了一下袖口,跟同學們說,好了,琳來了,那么我們還是用中文來上課吧。

      沒關系,我說,您繼續(xù)用意大利文講課吧。于是接下來的半個學期,我在上一門用意大利語講的外國語中文課。但是學校之后沒有給他續(xù)聘。因為在學生問卷里,有人提出他沒有按照課程要求,用中文來上課。

      我們平時都叫他教授。在意大利,教授也是一個不保險的職業(yè)。

      我的斜前方坐著一對父子——我覺得他們是父子,長得很像,都有很高的鼻梁——過分高了。希望他們可以切下來一點給我補上。

      是的,我曾經(jīng)咨詢過隆鼻手術,大概是在五年前。那時候我留下了電話號碼,而我的這個電話號碼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換過了。所以整形醫(yī)院也能聯(lián)系到我。這世界只要想要與我聯(lián)系的人大概都可以聯(lián)系到我。但是并沒有幾個人真的會掛念我。

      我是在網(wǎng)上找到晉城這家整形醫(yī)院的電話的。只打過一次。手術費太昂貴是我最后沒有去做的最大的理由。我當時剛剛和馮分手。那是我最接近結婚的一次,那是一個好人。但是。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和這個好人的盡頭。我在結婚的第二年就會有一個孩子,然后我們的生活會圍繞這個孩子展開。住在建筑面積七十三平方米的一個回遷樓里,不知道要住二十年還是三十年。晉城的房價一直在漲,我和馮當時每個月都只有一千五到兩千塊的工資。其實,我早應該看透這一切,但是為什么在明白的時候還要繼續(xù)和馮走下去,甚至消耗了整整八年。分手后我并不后悔青春荒廢。因為我知道我再也遇不到馮這樣的好人了。他到最后都理解了我,成全了我。

      分手后我開始不斷貶值了。然后我給整形醫(yī)院打了電話。整形費用太高,我沒有錢。這就是一切。

      忍不住還是多看了那對父子兩眼。男人穿著靛藍襯衫和一條有點磨白的牛仔褲。有胡子,褐色,頭發(fā)不太整齊。男孩子穿了短袖白襯衫和鈷藍短褲,大約八九歲的樣子。在人們的固有印象中,意大利人總是緊跟時裝潮流并且精于打扮的,但現(xiàn)實卻并非如此。他們并不追隨潮流,但是大部分穿得干凈利落。

      有一只棕褐色小提琴的盒子,平躺在小男孩的腿上。他大概感覺到了我的注意,也伸頭往我這邊看過來。

      我掉開了自己的目光。

      火車速度不是很快,但是沒多久我們就出了城。這是去馬爾堡的第一步。真的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到馬爾堡去。那時候,我們的很多話都好像是說說而已。短暫的興起,是那么常見。怎么會當真。有誰會當真。

      比如到童話世界去。

      像伊麗莎白那樣。

      伊麗莎白也拉過小提琴。

      第一次當著我們的面拉小提琴是在軍訓上。伊麗莎白低血糖,暈倒在鋪滿煤渣的舊操場。操場為什么鋪煤渣,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也許晉城的煤真是多。

      伊麗莎白是直挺挺倒下的。她站在第一排,教官剛喊完稍息的口號,伊麗莎白的身體就發(fā)出應景的一聲巨響。被扶起來的時候,她的口鼻全是鮮血,十九歲的馬教官扛著她往校醫(yī)院飛奔,跑得很快,像一匹軍綠色的馬。

      從那以后,伊麗莎白得了特赦,她可以不必參加軍訓,只需坐在離我們最近的庇蔭處觀看大家被操練。大部分時候,我們都很羨慕她。但是我們的身體看上去,都好像太健康了一點。

      孱弱的伊麗莎白,顯示了某種孤獨。我們休息的時候,有同學會表演節(jié)目,有一天,迷彩綠馬教官忽然說,蔣怡,你下次可以把你的小提琴帶來。

      他比我們了解她又快又多。但是,他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配角,永遠的配角,在蔣怡的后來的二十年人生里,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

      迎新晚會上,伊麗莎白演奏了《梁?!?。

      第二年迎新晚會上,伊麗莎白演奏了《梁?!?。

      那年圣誕節(jié),一個陳姓師兄說,麗莎,咱們來合作,合作熊天平的《你的眼睛》。師兄是個會彈吉他的師兄,年年都自彈自唱。他說,麗莎,你弄副歌部分。

      練了大概兩周,伊麗莎白每天中午都和陳姓師兄去瀛湖后面的小山上排練《你的眼睛》。不等圣誕節(jié)到,她的左肩就又開始麻痹,最后左手也不聽使喚了。她說,師兄,我手麻。師兄說,完了完了,你以后是不是再也拉不成小提琴了。

      圣誕節(jié),兩個人勉強配合完了《你的眼睛》,可惜我們系同學們聽力都很了不得,副歌剛開始,旁邊就有人說啊呀真不和諧。

      后臺,我和米蘭達還有三個別的同學正在準備艾略特的詩朗誦,看見從臺上下來的陳師兄拍拍伊麗莎白的左肩,說,沒關系啊,拉不成琴,還可以試試吉他。他斜挎著一把木吉他,腳上蹬著一雙黑色馬丁靴,雪花牛仔褲好像太緊,屁股的形狀被勾勒得比較鮮明。陳師兄背對著我們站著,比一米五五的伊麗莎白高不出太多。

      但是陳師兄那時候還是有很多迷妹的。后來他念研究生的時候,被一個低年級的漂亮學妹倒追了半個學期,我們在重囍村東的出租房背后的小樹林看見過他們濕吻。后來陳師兄就東渡東瀛去了。

      圣誕節(jié)之后,伊麗莎白再沒碰過小提琴。

      火車漸漸靠近都靈的時候,男孩子突然拿著琴走了過來。我知道他是來找我的,因為這一個小時的短途中,車廂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他架好琴,有點羞澀地沖我說,帕格尼尼!

      哇哦,我說。

      他的父親側身坐著,一臉的自豪:他想把這首曲子送給您,女士。所以,享受它。

      在此之前,我從沒聽過帕格尼尼。

      我們在都靈站臺告別。這大概也算是一期一會。我們每個人一生中實際見過的人要遠遠超過我們能記住的。絕大部分都從我們身邊匆匆經(jīng)過。我們甚至從未留意過他們的長相就在心中轉瞬遺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臉盲癥。而真正我們記住的那些人少之又少,不管我們喜歡,抑或厭惡,他們對我們來說,都是有意義的人。他們構成了我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見證了我們的時間的誕生與消亡。

      沒有想到,關于帕格尼尼的記憶,像一顆小小的人造水鉆,就這樣粘在伊麗莎白的殼子上。

      只是,伊麗莎白不會再拉琴了。

      都靈到米蘭,我睡了一覺。廣播總是出現(xiàn),可是我卻睡得很沉。我聽到那些聲音罩子一樣扣在我的身體外,但就是沒有醒來。下車后我覺得清爽了很多,但是米蘭卻在下小雨。等了半個小時,中央車站到貝加莫機場的大巴終于來了,剛放下背包,就接到了喬的電話。他說他打算過幾天到法國去,因為庫內(nèi)奧離尼斯很近,所以他準備先到庫內(nèi)奧來中轉。

      怎么辦呢?我說,我現(xiàn)在正在去馬爾堡的路上。

      和誰?

      一個人。

      為什么?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

      在機場候機的時候,收到了喬的微信。

      幾點到法蘭克福?

      大概晚上十點半。

      我在網(wǎng)上幫你訂酒店。會有車去接。

      我想回他說不用了,但是又覺得很方便。所以最后回了一個“好”。

      大概是坐了太久的車,在飛機上,我的頸椎酸痛難忍,怎么坐都不舒服。我的身邊盤踞著一個肉松的白人,他的胳膊很白,白色上種植著金黃色的毛茸茸的稻草。但是胳膊上的肉也太松了,因為松汗毛也跟著東倒西歪站不很直。肉顯然無法被安置在一個窄小的空間里,所以它們總是不小心流過來。像發(fā)過頭的面從面盆子里流出來。肉松白人還是有些客氣的。他感覺到肉的松弛的時候會對我道歉。他說,sorry。一路上我們沒講過一句正經(jīng)話。他倒是說了十來個sorry。有時候他睡醒了發(fā)現(xiàn)肉流過來的比較多,sorry的s就會說的重一點。然后他繼續(xù)睡。睡暈了他也說sorry。這時候他說得比較敷衍,ry就不發(fā)音了。一路上他都在賠不是。

      頭發(fā)留長了,因為沒那么多閑錢去剪。我把它們握成一個小球,頂在脖子的某一個穴位上,感覺才好了一點。以前伊麗莎白經(jīng)常這樣做。她患有嚴重的頸椎病,這些都是過度練琴造成的。

      三歲起,伊麗莎白開始往脖子上架琴。架到十八歲,頸椎長期左側彎,伊麗莎白的中下段頸椎棘突由于耦合運動,向右邊旋轉。因為頭部處于向右的旋轉,左側的胸鎖乳突肌長期收縮,導致右側的環(huán)齒間隙變窄,頑固的偏頭痛就來了。念高中,伊麗莎白偏頭痛越來越嚴重。如果不練琴,休息一陣子會好。那時候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了毛病,只是遵命每天練習,練到左肩和左手都疼痛麻木。

      不吃苦中苦,怎為人上人?

      教授姥姥白發(fā)蓬松地說。

      教授是教天體物理的。這個名詞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弄明白也沒有太大興趣的內(nèi)容。天體物理教授的女兒畢業(yè)于著名的醫(yī)科大學。她討厭晉城,討厭步行街和解放西路。討厭晉龍醫(yī)學院大樓蠟黃的皮膚。她聽交響樂,曲中琴弦躁動掙扎,讓她在喧鬧腐爛的市中心崩潰窒息。

      伊麗莎白出生之后,醫(yī)科大女碩士到北京去念博士。她先生那年考博失利。在后來的三四年里,依舊失利。人生的落差,原本就有,只不過博士學位拉寬了兩個人之間的溝壑。原本,他們岔開兩腿,可以勉力跨上對方的山頂,現(xiàn)在,先生沒有練好劈叉,他的腳尖挨不到醫(yī)科大女博士的山頭。

      這樣就友好分手吧。

      伊麗莎白對醫(yī)科大女博士反而沒有什么印象。她離婚之后直接去了上海,以一個有過短暫婚史的未孕身份嫁給了復旦的一個才子。后來生了一個兒子,沒有伊麗莎白想象中幸福。才子遠看才是才子。結完婚才子就暴露了極大的缺陷,小心眼,還沒有錢。

      伊麗莎白的父親離婚之后一兩年一直和自己的岳母住在一起。成年后的伊麗莎白仍然聽得到這樣的風言風語。但是她無從求證。她從小就沒有被灌輸正確的父母觀。天體物理教授已經(jīng)和醫(yī)科大女博士絕交多年。她說蔣怡,你母親自私自利,一次生活費都沒有給過。

      她父親在醫(yī)院一直混得不好,天體物理教授說蔣怡,你那個爸沒本事到家了,一個男人,唯唯諾諾。

      不到六歲,懦弱男人被公派援非。從那以后,他留在了非洲。他遺棄了蔣怡,把自己奉獻給了更多人。

      相形之下,這個男人過得更幸福。

      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父親還在非洲。有一次,她給我們一人帶了一只木雕的臂環(huán),說那是她父親回國時帶回來的。我知道米蘭達和蒙羅的臂環(huán),在畢業(yè)的時候都丟到宿舍,最后跟著那些軍綠色的床墊小馬扎一起被一個光頭穿老北京布鞋的男人收走了。我的一直還在。每一次搬家的時候我都想丟掉它但是沒有。然而我并不是因為伊麗莎白留下了它,而是覺得那個紅黑色有木頭紋路的臂環(huán)就代表著我從未到達的非洲。還有那個從未謀面的生于晉城的某個村莊最終在非洲某個村落終于找到生的價值的醫(yī)生。

      不然人該怎么活下去。

      下飛機之后,果然收到了喬的微信。法蘭克福進入了深夜。到住處時我給他發(fā)消息:我到了,謝謝。卻沒有回復。喬的作息一直像一個老年人。我想,他也許也有一個老靈魂。那沒什么不好。

      門需要上油了。把門推開時,鉸鏈嘎吱作響。酒店墻壁的顏色是灰白的,沒有任何裝飾,屋子的中間擺著一張一米五大小的鐵床,靠著窗戶的地方有一個兩人座的平絨沙發(fā)。所有的用具都有一點舊。我在墻壁的影子向透過一扇高高的窗戶照射進來的一塊長方形的街燈燈光爬過去。房間里散發(fā)著潮濕的氣味。沒有電話。

      衛(wèi)生間里有一只鑄鐵大浴缸,浴缸腳是藍色鋼制的。

      我在浴缸里放滿水,把水調到所能忍受的最高溫度。脫掉衣服,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裸體。乳房一大一小,還沒有下垂。臀部和大腿的肉開始松弛了,用手往上托了托臀小肌,太費力氣。松開時它們照舊會落下來。腹部還算平整,現(xiàn)在穿一尺八的褲子也不太勉強。米蘭達的這里全是妊娠紋,抹了大量的錢上去,肚子還是和西瓜皮一樣。她生完孩子以后再沒穿過收腰的衣服。褶皺和肉橫流在她的中半段。她戴胸罩,不然乳房會流到腹部,她也穿收腹褲,不然腹部會流到大腿。

      身體上的平坦是我唯一會被米蘭達羨慕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米蘭達的身材,他們性生活不和諧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出國的時候,米蘭達正在鬧離婚,但是到現(xiàn)在,他們過得好好的。經(jīng)濟利益共同體哪有那么快崩潰??斓亩际撬^愛情。

      水溫還是有一點燙,我的胸部很快就紅了。浴缸很大,幾乎和我一樣長。捏住鼻子,滑到水下,聽著頭部的血管怦怦跳動的聲音,血液奔涌,仿佛云霧一般籠罩了大腦。我感覺終于把自己所有的氣息都鎖在了身體里。像河豚一樣,腹腔氣囊則迅速膨脹,整個身體馬上就要圓滾滾地浮上水面了。這樣的氣泡里面,到處都是TTX毒素。聽說這樣的小東西不光可愛地揣著毒素,它們的皮膚上還有小刺豎起,也長著鳥喙狀的牙齒,有瘋狂撕咬的習性。

      你見過氣鼓魚鼓起來的樣子嗎?喬說,我泡澡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像個氣鼓魚。

      我浮了起來,把頭露出水面。

      這一年的春節(jié)是和喬還有七八個小朋友一起過的。那天早晨我去了美術館,看了一上午莫蘭迪的瓶瓶罐罐。莫蘭迪的畫面總有一種安定的協(xié)調和平穩(wěn)的色調。他終生定居在故鄉(xiāng)博洛尼亞,長期住在封達查街,夏天避暑到格里查納山居,一生只到佛羅倫薩、威尼斯、羅馬這些本土城市旅行,僅有一兩次走出意大利邊境到瑞士。他活動范圍那么窄,像瓶子像罐子,可是他一點也不焦躁。他理解那些穩(wěn)定的無比沉靜的極致的灰。

      出展廳后看到有十幾條拜年微信,翻進長時間不去看的朋友圈,大家都在準備年夜飯。羅馬太陽當空,微風,穿一條牛仔褲也不冷。某一個日子,忽然泯然眾人,就是千萬個日子里面長相最普通的一個。我買了兩塊三明治,回家的時候,卻看到喬在廚房忙碌。

      晚上要聚餐嗎?我問。

      阿爾瑪她們要來。

      操作臺上是各種蔬菜的殘肢。剁頭剁尾,被喬砍得亂七八糟。水池里放著一只沾有污漬的大杯子,又疲憊又孤獨的樣子。我扔下包,把廚余和垃圾分裝。

      給你。喬遞過來一杯酒。帶手柄的玻璃杯里裝著絳紅的液體。我喝了一口,感到喉嚨被一只酸澀的手勉力撐開,一股冷流滑進了胃里。刷盥洗池的時候能聽見他在切蔬菜,爐子上的水燒開了,在冒泡。家的氣味在房間里飄散開來。生白菜的水汽,淡淡的肉腥,料酒的渾雜,還有電飯煲里不斷溢出的桂皮八角和甜月桂葉的氣息。

      是排骨。喬說。

      我還沒有見到過這么喜歡做菜的男孩子。那一陣子,我住著的時候,他給我們烤過牛排、比薩,做過牛肉漢堡和意大利面。在所有的食物里,我最喜歡他的紅燴牛膝。

      大概是有一點渴,我連著喝了兩杯紅酒,空腹喝酒,不一會兒就有一點醉意。有一瞬間,我想,我原本就可以像這樣生活,在這樣的味道里生活。喬走出來,在餐桌上放了兩套餐具,疊起紙餐巾。疊好的餐巾就像兩座小小的白色金字塔。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做了一份鮪魚沙拉,我們面前一人一只盤子,上面盛著番紅花風味的茄汁燴肉飯,他喜歡用維阿龍圓米做調味飯,味道好極了。做這個很麻煩的,先在一個小口鍋里加熱橄欖油,放入一整顆洋蔥翻炒爆香,加入米,中小火不斷翻炒,然后將火調大,一勺一勺慢慢加入高湯和一點番紅花,等到米粒變軟之后,再用黃油和磨碎的帕馬森干酪鋪墊,鮮亮金黃。喬管它叫意大利陽光。

      中午先吃這個,晚上會有很多好吃的。

      因為喝過兩杯了,所以我沒有再要酒。喬打開電視,仍有障礙的語言在我們的身體外側嗡嗡響著。我感到頭暈,支著胳膊看見對面窗戶里另一家男人燒飯的煙火。

      吃了午飯,我睡了一覺,和現(xiàn)在一樣,泡在棉被里暖暖地睡了很久。喬敲門的時候,說,再過三十分鐘就是大年初一了。起來吃年夜飯。

      看了看表,四點半,我穿好衣服,出了臥室門,餐桌被拉到了客廳,幾個喬的同學朋友聚在一起,他們忙了一個下午。睡著的時候還聽到叮叮咣咣的做菜聲。每人做了一道菜,喬的擺盤很漂亮。阿爾瑪帶來了一把矢車菊,插在冰箱的手柄上。

      新年新愿望。

      申請到哥大的博士職位。

      回國,考到翻譯資格證。

      遇到王子。

      插畫書順利出版,大賣。

      ……

      那你呢?喬看向我。我嗎?我有一點不知所措。我覺得,自己什么時候淪落到和一群孩子講我的愿望和未來。

      他們還有。我的幾乎已經(jīng)現(xiàn)形。它長了一張丑臉。毫無期待的價值。

      大概,好好生活吧。我含含糊糊地說。話題卻已經(jīng)跑遠了。

      是最后一程了。

      只睡了三個小時,早上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身在何處。屋子里的濕氣緊緊抱著我,我感到自己似乎還沉在水底。

      我為什么要到馬爾堡去呢?

      街燈還亮著,在暗沉的夜與晨光的交匯處照亮清醒的夢境。過去與現(xiàn)在,空間與時間糾纏在一起。我沒有開燈,就著混沌的光線刷牙洗臉,把從背包肚子里掏出來的內(nèi)臟再塞回去。手機里放著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隨想曲。

      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年以前那個沒有聽懂的故事。一個孤獨的樂師,拉著小提琴到處找朋友。被吸引來的都不合心意,于是踢開。那應該不是他第一次踢開靠近的朋友了。是慣犯吧。

      沒有期待。這樣活著更輕松。只有那樣,才可以平安地活著。無非就是忍受孤獨。

      可是為什么感到這么空。肚子脹氣,鼓鼓囊囊裝滿了毒素。

      天光未明,我退了房,前臺的女孩子畫著精致的眼線。我從背包里翻出帽子,扣在了頭上。出了酒店沿著曲折變化的小路邊看地圖邊走,一會兒就迷了路,我在一個路口站了十分鐘,一個女人,穿著運動衣,從街對面緩緩跑過來,她牽著一只貴賓犬,那只狗明顯不想再跑了。嘿!我站在路對面和她打招呼,她臉上一副迷惑的神情,那只狗也是一臉沒有睡醒的樣子。教堂的尖頂,在屋脊上探頭探腦。我衣服上還有潮濕的歐舒丹香皂的氣味。

      我喜歡坐早晨的第一班火車。因為幾乎沒有任何乘客。我習慣了孤獨,無法忍受密切的群居。

      可是為什么,要到馬爾堡去呢?

      其實,一直都沒有好好去想這個問題。那時候,我們說,有一天會到馬爾堡去。但不是因這樣的理由而來。后來馬爾堡對我來說可有可無,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可有可無。

      忽然想要逃跑了。從法蘭克?;氐矫滋m,米蘭回到都靈,都靈回到庫內(nèi)奧。庫內(nèi)奧回到哪里去呢?我已經(jīng)退無可退。

      我想要去買返程票。

      法蘭克福美茵主火車站的站臺上站著的人,比我想象得多一點。有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不小心磕了我的帽檐。他太高了,高到超過了豎在一邊的標示桿。他停下來,藍眼睛里泛著誠懇的歉意,抱歉。沒關系。我回他。他走了,在離我二十米遠的地方和他的同伴們會合。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小心地朝我看過來,不一會兒,如我所料,這個俄國人重新走回來,用卷著舌頭的蹩腳的英文問,你達拉知道達拉,達拉這里去達拉馬爾堡的達拉站臺嗎?他的卷舌和意大利人不一樣,他的舌頭好像很長,卷積起來,大概能折疊兩下,所以達拉的聲響很大。

      他身邊的兩個女孩子又高又瘦,三個人,站在我的面前,像是童話里的巨人。但是是三個和氣又有點慚愧的巨人。巨人們背著最大行囊的旅行袋,旅行袋都比我高,我想。他們因為不確定而顯現(xiàn)的慚愧,和我第一次用北京地鐵站的卡不知道怎么刷差不太多。但是,只要一次,一生中只要有一次這樣的經(jīng)驗。這種慚愧就會被擊潰。比如現(xiàn)在,我們都要到馬爾堡去。我也很慚愧。因為我知道的不比他多,只不過,因為我不是第一次到德國來,所以慚愧少一點。但這次之后,我們對未知的慚愧就會變成一種羞恥感:這么簡單的問題我們?yōu)槭裁催€那么小心翼翼地疑惑過。

      我說“呀”(是的)。

      我說的是德語。我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呀”。于是我想起來伊麗莎白后來在上英文課上,總會把“也是”說成“呀”。每一次,老師就那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了她。說“呀”誰都能聽懂。

      俄國人也聽懂了。

      馮也聽懂了。馮說,有點意思。

      后來他會說的德語單詞有:我愛你、我想你、對不起。

      我和馮是在剛剛完成裝修的婚房里分手的。他對衛(wèi)生間的改裝十分滿意,拿了一塊舊毛巾,把新裝的玻璃鏡子和盥洗臺擦得發(fā)亮。那天他還買了草莓。因為廚房的水管還沒有接好,所以在衛(wèi)生間里洗了它們。他把這些滿臉痘坑的小東西裝在一個一次性保鮮袋里遞給我。

      一次性保鮮袋的袋口被我擰成了麻花。濕淋淋的草莓跟著麻花不停旋轉。我感覺到它們的體積越來越小,袋子里的水漸漸變紅了,它們開始流血。

      你瘋了嗎?

      那時候我聽到的最多的話是這個。幾乎所有長了嘴認識我的人都會露出他們的牙齒來嚼一遍這幾個字。

      你會后悔的。

      他們的舌頭還會彈出這些字來。

      我大概是后悔的。但是我很少感到后悔。

      為什么呢?馮問。

      因為我不愛這樣的生活。

      那么你愛什么樣的生活?

      我要去羅馬。

      那是我第一次和馮提到羅馬。那也是我第一次和自己提到羅馬。那年我三十歲了,從來沒有去過除了晉城以外的任何地方。

      最初我并不真的想到羅馬去。我那么說只是因為頭一天我們看了一個旅游衛(wèi)視的節(jié)目。

      后來我真的想去了。這個詞從我的腦子里蹦出來的時候我終于可以坦然,是的,我可以一個人。因為我自己才可以給自己安全感。

      去了羅馬又有什么不同呢?不過是舊秩序的打破,新秩序的建立。不過是平庸的無限重復。

      你真狠,我看不到你的心。

      他們都這么說。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們也看不到地球之心。地球是在四十六億年前由宇宙中飄浮的塵埃和氣體形成的。密度大的礦物質聚集到地球的中心,因為密度太大,所以即使最堅硬的金剛石,在這里也會被壓得黃油那樣軟。大家都覺察到了它的堅硬。而實際上,那里是一個極不平靜的世界,各種物質始終處于不停息的運動之中,它們溫度很高,像白蠟、瀝青一樣呼呼冒著熱氣。

      因為如此,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可以傷害我。哪怕是金剛石撞擊而來,我也能好好活著,只有我自己,這樣才是安全的。

      和伊麗莎白一樣,我們都是小矮人。身高不夠,膽量也不夠,連頭都無法從地殼伸出來。如果一定要說馬爾堡是一座童話之城的話,我們誰也沒有成為最后會幸福生活的主角。有誰會知道小矮人的最終結局呢?也許,在童話里,配角以后也會是幸福的吧?

      我只是這么說說。因為格林兄弟原本也不是這么寫的。

      大片大片的風景從我的眼睛里掠過。一幀幀畫面,像旅游衛(wèi)視的節(jié)目。配樂是北極光吉他曲。

      快到馬爾堡的時候,我接到了喬的電話。

      喬說,我在想……

      他停頓了好久。

      我以為電話又斷掉了。

      喬?我問。不知不覺,我的問號里充滿了鼓勵。

      我在想,下半年我到博洛尼亞去,會租一間兩室的小公寓,你要不要來?

      火車停了。

      馬爾堡有一條蘭河。在火車站附近,就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第一處景觀蘭河。蘭河是德國萊茵河的支流之一,它從羅塔爾山脈的埃德科普夫山流出,在紹爾蘭達到最高點,再向前二百四十二千米,在科布倫茨附近的蘭施泰因匯入干流。

      再向前走幾分鐘,就可以到達小城的老城區(qū),伊麗莎白大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里面有三個巨大的半圓室,作用類似圣壇。在教堂正面,還可以看到鮮明的垂直線條用以分割結構,獨立的塔樓也是教堂的特色之一。向著小城的高處攀登,可以看到小城最最吸引人的地點所在。馬爾堡的伯爵城堡位于二百多米的山丘上,占據(jù)著城區(qū)的高地勢,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區(qū)的風貌?,F(xiàn)在,當年的伯爵城堡已經(jīng)開辟成大學的文化史博物館,傳說馬丁路德曾在這里和舊教徒展開辯論。在到達伯爵城堡的途中,還可以經(jīng)過兩座教堂?;浇烫煤吞熘鹘烫茫@兩座建筑相隔不遠。

      馬爾堡很小很小,是一座迷你又古老的大學城。馬爾堡大學學生大約有二萬人,是這個城市總人口的四分之一。校區(qū)主要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分散在市中心,另外一部分集中在山上。

      站在伯爵城堡的高處,眺望整座城市,也許,伊麗莎白就在那里看到過格林兄弟。

      車上的大部分人,都會沿著這一條景觀線來度過馬爾堡的一天。

      我照著伊麗莎白微信傳來的地圖,在一條小巷里緩慢行走。巷子往下延伸,兩邊是一些高低錯落的舊建筑。左手的半截棕褐半截灰白,右手的是剝落斑駁的姜黃。有紅色的涂鴉,寫著大大的Fuck,不知道是不是顏料不夠用,紅色的最后發(fā)出孱弱的白。它瘦骨嶙峋,只有詞語的骨架,甚至連它的靈魂都沒有。往前,是那些紅的藍的屋頂,是裝飾過的格子小窗,再遠一點,可以看到哥特式教堂的尖頂。只有遠看的時候,才感覺是在童話書里,每等我走近一步,童話書就被摳掉一塊。天光已亮,但天際仍是一片青灰,街道上幾無人跡。一個盲人牽著導盲犬,從我的身邊走過。他背著大大的書包,拄著盲棍慢慢走在安靜的小路上。和我看到的很多歐洲人一樣,他也很高,大概有一米九的樣子。這樣的身高讓他看上去不像一個盲人。

      馬爾堡,是一座童話之城,城的心臟上,原來有一個大大的Fuck。

      伊麗莎白住在一間三室一廳的公寓里,公寓分租給三個亞洲人,伊麗莎白的那間最小,她也需要和其他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她提前給一個室友打了招呼,告訴她我的到來。室友說她等了我整整兩天,因為我,她的一個登山計劃完全破滅。她絲毫不見外,她說她完全是覺得伊麗莎白很可憐才在這里等我。雖然并不客氣,但是她甜甜的臺灣腔調還是拖出一條嬌氣的倩影。不過,她的臉上爬滿嚴肅,她看著我,貝蒂,你的朋友有問題。

      還是叫我琳吧。我說。

      我和伊麗莎白分開太多年,她不知道,畢業(yè)之后,貝蒂這個名字我早就扔掉了。現(xiàn)在,我向一個陌生人解釋,但顯然她并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

      只有在伊麗莎白那里,我還是貝蒂。雖然怪異,但是我允許她那么稱呼我。因為。因為。我到馬爾堡來了。我沒有遺棄她。冰山很多時候并不喜歡同類。因為太冷了。無話可說。冰山本人對溫暖十分期待,但是融化之后,變成平庸的海水怎么辦。世事總難兩全。

      伊麗莎白臥室的小櫥柜,里面是空的。房間里有只書架,我看了看她收藏了哪些書。那些書都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的。書桌的旁邊,有一只碎掉的燈泡,臺燈的頭顱斜靠在書桌前的墻壁。它被人拗斷了脖子,一條線掛在木支架上,像是沒有斷的神經(jīng)。咖啡方糖撒了一地,一群螞蟻,正與那些方糖的碎屑糾纏。那是甜的山脈,被玻璃碴包圍。螞蟻們在糖拌玻璃碴里跋涉。

      房間床頭的墻壁上有很多黑色的斑點,走近一看是黑色的血漬。

      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藤生植物從窗臺爬上了床沿。

      我在有點潮濕發(fā)霉的床上坐了下來,伊麗莎白灰色的泡泡紗水洗棉被堆在床腳,上面也有血漬。

      再過一會兒我就可以見到她。

      無論如何,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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