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距離青海湖五十多公里的路上,青海湖已經(jīng)像一條折疊得無限長的藍緞子被垛在藍天下面,比天的色澤青翠,如玉色。車在公路上疾馳,離湖近了,藍緞子被越垛越厚。忽然想起環(huán)青海湖國際自行車賽的選手們,他們環(huán)湖騎行四百多公里。說起來,一個人環(huán)青海湖騎行一圈兒,這輩子也沒白過。
離湖近,車上不斷有人提這樣的問題:青海湖不是湖嗎?為什么叫海?當?shù)厝嘶卮?,當年(億萬斯年之年)這里是海,后來海水退了,露出了北京、倫敦等地,但青海湖沒有退(就像有乘客拒不登機一樣),于是叫海。
這一種回答倒也算回答,但純屬臆猜。不光青海湖的名字里有海,青海省也叫海,這是蒙古人留下的名字。蒙古人把大湖稱之為海——達賚。看一看地圖,內蒙古、青海、新疆有很多地方叫達賚諾爾(諾爾是湖)、達里諾爾等等,那里必有一個湖。把湖叫海一點不奇怪,北京的什剎海、中海、南海和北海的海都是元朝留下的地名,而不是沒有退去的海水。
青達賚湖近在眼前。眼下九月,日麗風和,湖水以小小的漣漪拍打陸地,連浪花都看不到。藍天空蕩蕩的,連一根鳥的羽毛都沒有,鳥兒上南方了。
我們看到的青海湖就是這樣——它雖然浩瀚無邊,而我們下車走一條路,在大約一百米寬的湖畔活動?;顒拥娜績热輧H僅是照相。不照相,蹲在湖邊托腮沉思固然美,但沒什么道理。藏民拉牦牛的鼻環(huán),讓它靠岸;游客騎上去,主人再斥它后退兩步回水里,照相。四頭牦牛的表情均天真倔犟,它們對人這種騎上去退兩步照相的行為不理解,說氣憤也行。為了鼻子的安全,它們只好進進退退。這時跑過來一對藏族小孩,一男一女,五六歲,臉蛋紅得像用鹽漬過一樣。這對金童玉女的小藏袍鮮艷奪目,女孩子頭梳麥秸那么粗的一百多根小辮子。他們倆要求游客送他們一些錢,或者收一塊錢跟游客合影。游客們蹲下來跟這兩位可愛的小朋友照相,他們噘著小嘴對照相機大喊:扎西德勒、一二三四、茄子。這十個字說出來,足夠按快門的時間。
在景區(qū)吃飯,我到餐館的后院溜達。一只羊拴在水泥板的鋼筋上,身上的絨毛彎曲細密,長一對鋒利的羊角。羊小巧的蹄子踱來踱去,泥土上紫色的血漬已經(jīng)深浸入地。它抬頭往樹上看。這塊兩米見方的泥土上,可能滲進了一百多只羊的血。我遠遠地看這只羊,它也許一小時后就被宰殺了,沒人能見到它。這只羊的眼睛是藍灰色的,脖頸和臀部有兩抹棕黃。它立起耳朵聽樹上鳥叫。我順羊的視線看去,栗子樹上有兩只麻雀跳鬧。它們不知道,有一只羊正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它們。
在內蒙古牧區(qū),家家頂棚下面系著一個搖籃。有的搖籃用了好幾代。想到壯碩如熊的男主人曾在其中酣睡,想笑。然而,得知顫巍巍的老者也是搖籃的主人時,便要生出敬意。
和“搖籃”同樣發(fā)出悠遠意味的另一個詞是“襁褓”,它是包裹嬰兒的被子,是誕生者光鮮的皮膚第一次接觸到的布。然而“襁褓”很少被保存下來作為紀念,更不會像搖籃這樣詩意地吊到棚頂。
如果一個成年人能夠不時地看到搖籃——降生于世的最初的領地,會感到“成長”一詞里托舉著多么深遠的含義。在牧區(qū),有的人家孩子大了,搖籃里裝著一些平日不用的什物。一次,我在親戚家的搖籃里看到了一本蒙古文的“紅旗”雜志。
人的一生,想找到一個階段式的象征不太容易。現(xiàn)代人慣常的紀念方式是照片,但照片仍是一種媒介,而并非事物本身。那些在生的道路上的伴隨物,大多隨風而逝。有時候,當人想檢視走過的路時,不免茫然,因為手里找不到可以把握的歷史。而歷史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大多只是一條紅領巾,一截鉛筆,一只球拍或其他的什么。
那么,一個家庭里沒有比擁有一只搖籃更令人傾心的物品了。如果一只搖籃中躺過祖孫三代人,此物已近神圣了。如果以搖籃為題作詩,第一句多半是: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如果把搖籃比作一座橋,這一邊是孩子,那一邊則是母親。母親的手一直在搖籃上搖啊搖。搖籃內外是孩子的笑臉和母親的眼睛。它又與音樂相連。無論是舒曼或印尼巴厘島的民歌,都是音樂史上的珍寶。它們的風格,無例外地彌漫著靜謐的柔情。這是母親傳給孩子的第一個信息:
這世界原本是安寧的。
如同眾生原本是嬌嫩的嬰兒,搖籃原本是青青的柳條。
我所見到的最廣闊的雪,是在呼倫貝爾。從海拉爾出發(fā),沿途的草原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厚,說可以看出白雪的體積感。遠方的山巒變矮,雪原上的樹變矮,那些松樹、蒙古櫟樹樹干短了一截,灌木仿佛在雪里匍匐前進。被雪埋沒膝部的松樹,在離地很近的地方就開枝了。氣象學把降雪也叫降水,我看到厚厚的、潔白的水貯藏在草原。明年春天,這些雪變矮、變薄,露出黑黑的泥土,然后鉆出綠草和野花。大自然的輪回,在呼倫貝爾這么鮮明。這么廣闊的雪,開車行走仍然望不到邊的雪,乍一看,感到死寂,覺得南極北極也不過如此。想到這些雪是老天爺刻意為草原儲備的,無須水庫和水桶,為鮮花和青草儲備了成千上萬噸的水。這么一想,心里覺得妥當多了。車再走,雪原上出現(xiàn)蒙古包,感到寂靜里的生機。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雪原上的蒙古包看作是擺放在大自然中的裝置藝術。雪原上,蒙古包的紅門刷著云子圖案的綠油漆,包頂冒出炊煙。白氈、黑氈的蒙古包前立著高高的蘇力德。間或見到牧民出行,他們身穿鮮艷的皮制蒙古袍,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面的蒙古袍穿在他們身上,成了白雪上的奇葩。牧民們騎在馬上,馬趟著沒膝的雪往前,馬脖子繃著勁兒向前聳動。牧民戴著蓬松的皮帽子在馬上交談,讓人覺得他們很驕傲。在冰雪里不縮頭縮腦的人仿佛都有堅毅的品格,但穿得要足夠厚。牧民們的紅臉膛帶著點淺淺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好像是夏天的大笑的余裕,或者說笑容藏在牧民臉上的皺紋里不出來了,像藏在紅蘿卜和松樹里的笑。
冰雪那達慕主會場位于鄂溫克自治旗,參賽選手和觀眾的服裝讓我非常好奇。巴爾虎人的緞面皮制蒙古袍上罩一件滿清樣式的裘皮馬褂,毛朝外,有猞猁皮或貂皮。人穿了這么多衣服,胳膊向外扎,貼不攏身上。場地上有幾位工作人員來回跑,也穿蒙古袍外罩馬褂,他們跑的時候直著腿,膝蓋不打彎。其中的原因我完全體會到了——呼倫貝爾特制的厚棉褲讓人腿回不了彎,走路全像升旗衛(wèi)隊士兵的正步走。身穿艷麗蒙古袍的人直著腿跑過來跑過去,冰雪那達慕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大會開始,最先入場的是馬隊。你看到馬隊從遠處疾馳而來,心就要往上提一下——這些馬并沒因為厚雪而放慢速度,雪團在它們蹄下紛飛。馬驕傲地揚起頭顱,鬃毛如矢,而騎手們身穿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的蒙古袍,風把狐貍皮帽子的毛吹成花朵。雪原和馬隊的上方是藍得耀眼的天空。如果沒有藍天和刺目的陽光,無從顯示蒙古袍的鮮艷。天地人在這里組合生動,盡管有雪,盡管冷,美照樣大塊綻放。
馬隊太好看了,可惜轉瞬即逝。馬從雪地馳過,你覺得它們踏碎的不是積雪,而是各種各樣的堡壘。馬的寬蹄、滾圓的踺子肉和高高的頭顱,讓你覺得“勇敢”這個詞是從馬這兒來的。馬無所畏懼,無往不可驅馳卻神色寧靜。
在金帳汗營地,呼倫貝爾草原各個旗的牧民們載歌載舞入場,祭火大典開始。白雪上,紅色、橘紅色、橘色的火苗熊熊燃燒,這是上午。原來,我們以為火焰在明亮的陽光下顯示不出顏色。這里的火顏色鮮明,火的紅焰如一面綢子在風中招展。牧民們手拉手圍著火堆笨拙地旋轉起舞,看上去天真。然而在一望無盡的雪原上見到飛升的大火,你覺得雪原的死寂被驅走了,茫茫大地所缺的東西一下子出現(xiàn)了,那就是火。牧民對火舞蹈,火對著人舞蹈得更歡快。節(jié)節(jié)上升的火苗像在跳鄂爾多斯抖肩舞、跳哲里木的筷子舞、跳錫林郭勒的博克舞。紅焰從白雪里升起,融化于藍天,牧民們穿著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面的蒙古袍直著腿跳舞?;鹨呀?jīng)看到了牧民們純樸的笑臉,一定會給他們帶來吉祥。
不知為什么,我一聽騰格爾的歌就想喝酒——白酒,尋找熱腸的感受。仰面喝下一杯烈酒,蹩著眉眼散發(fā)滿口辣氣時,酒高舉著火把從喉嚨飛抵丹田,整個腸子都熱了,溫暖感像天朗音箱的樂音一樣擴散。這就是聽騰格爾歌聲的體味。因此我一放騰氏的帶子,就低頭看床下桌上有沒有酒瓶子,拎過來呷一口,非此不能行進。因為聽一個人的歌,就是跟隨他旅行。聽了騰格爾的歌,倘若還有機會與酒一遇的話,我常常靜穆而鎮(zhèn)定了,忘記自己置身于一座窒滯的大都市的舊房,惦念對面山坡的草長出來沒有,牽掛拴在門前棗木樁子上那匹紫騮馬。然而我家雖然有門,但無“前”可言,出門就是樓梯,沒有大氣彌漫的草地、貼草地疏散的淡綠霧氣和古老的勒勒車轍印。我所沒有的,騰格爾的歌聲次第送過來:被牛糞火熏黑的炊間的土壁,浮漾在陶罐里的牛奶,我的同胞們在油燈下金紅閃亮的臉膛。我這個城里長大的蒙古族人,按說并不熟知牧區(qū)的事情,但血統(tǒng)像一條河流,隨著歌聲——最廣泛有力的生存與文化氣息——攜我返回祖先的棲居地。
祖先的棲息地很遼闊啊。如今,祖先把靈魂棲居于騰格爾的嗓子或心里,讓我們的目光能夠穿透工業(yè)污染的煙霧眺望故鄉(xiāng)。而如此,我在聽騰格爾的歌飲烈性白酒的同時,提筆寫一點東西,便自覺這是特別適當?shù)囊患拢腿缤騿T踢球入網(wǎng),轉而舉臂奔呼一樣。酒,當然是獨飲,不去燈光曖昧的歌舞廳,也不喝番鬼佬的洋酒。在歌酒之中,我穩(wěn)坐地毯中央,挺身,雙手軟綿綿放在膝上,咱們隨著歌聲往前走吧。前面是額爾古納河,是野情謠和紅漿果的小興安嶺。我的那些父兄就這樣在飄忽的油燈中盤膝端坐,像一尊尊黑檀木的雕像。
然而我戒酒了,平時不忍聽騰格爾的歌,怕對不起騰格爾也對不起自己。人就是這樣異化或被同化著——當文化信息已不對你發(fā)生作用時。以后我女兒聽騰格爾的歌時,也許在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