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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風的人讀文珍

    2018-11-13 01:45:48李偉長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8年1期
    關鍵詞:小說家婚姻小說

    李偉長

    李偉長

    永遠是這樣

    風后面是風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海子《四姐妹》

    死,作為一種逃離,一種隱喻,在文珍的小說里出現(xiàn)過不止一次。尋死,等待死亡,割腕自盡,文珍都寫過。尋死(自殺)比想象中的困難很多,要死成預想的樣子,得同時滿足多個條件。等待死亡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絕望和難堪,人之將死,終歸于平靜。

    “我們”中的一些人,被文珍用名為小說的法術,趕入了“虛擬現(xiàn)實”般的生活絕境,在那里經(jīng)歷種種兵荒馬亂,相生相厭,再與死神擦肩而過,或者正式短兵相接。寫幾種死法,寫愛的幾類覆滅,自然不是文珍的終點,她念念不忘的是人與人之間,是否存在理想的關系,為此逃離又歸來。過了保鮮期的愛,又是怎樣走到了它的反面——不愛。

    1

    在短篇小說《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決定去死》中,文珍寫了“去死”,一個男人尋死的過程。普通青年宋笑,做了七年助理律師都沒轉(zhuǎn)正,個人事業(yè)陷入困頓,夫妻關系彼此嫌惡;婆媳關系又生出縫隙。焦慮又絕望的宋笑,想結束掉這一些,徹底逃離,決定尋死。很多次在深夜里,望著窗外的車來車往,宋笑就想象過各種死法:

    從落地窗跳下去粉身碎骨、被汽車碾過身體、吃安眠藥、割脈、臥軌……每當他覺得被這個世界忽視了、欺侮了、碾踏了,他都要想象上這么一次。

    小說家用了普通二字,來形容被這個世界忽視了、欺侮了、碾踏了“80后”青年。普通,“80后”,青年,這幾個世俗的標簽,組合在一起,就生成了反向的張力,成為一類有預設立場的敘述限定,像一種反諷,似乎模糊得難以言傳,卻又有可意會的精確。對普通青年面臨的普遍處境,敘述者抱有溫和的體貼和審視的無奈。生,已如此艱難。去死,何嘗不是解脫。不過,連解脫也可能是臆想,又談何容易。所謂“普通”,就是沒有意外,沒有冒險,沒有冒犯,更沒有破釜沉舟。

    為了死后不遭人非議,不給孩子增加心理負擔,也避免不必要的蜚短流長,他不能留下自殺的痕跡,一定要死得自然,死得意外,死得正常。于是宋笑決定,在下暴雨這天去死。大暴雨天死人很正常,沒人會覺得奇怪,何況暴雨也會沖刷掉痕跡。想死,但要死得合理。這個看似荒唐的糾結與沖突,有著深層的復雜性。畏懼人言,連死后都還要畏懼,足見宋笑對外界評價何等在意。這既可以說明他的善良,也透露出其性格中的怯懦和軟弱。

    “死在雨里也不錯……妻子王丹鳳會以為他是趕回去吃生日蛋糕的;女兒苗苗也不必因為擁有一個因為怯懦而自殺的父親而羞愧;母親會怨恨這個城市的良心被狗吃了,而不是一輩子恨自己生了這么個不負責任的兒子;岳母會慶幸女兒總算有機會改嫁一個靠譜的人。皆大歡喜,大團圓?!?/p>

    文珍的“狠”,就在于不讓“普通人”得到解脫。想死,死不成,即便暫時性地懸置了難題,度過燃眉之急,并不意味著從此就一片安然?!皬拇诵腋?鞓返厣钤诹艘黄稹?,那是童話結局?,F(xiàn)實應該是,也只可能是,宋笑還得繼續(xù)活著,事業(yè)還得繼續(xù),隨之而來的困頓隨時重新冒頭,夫妻關系未來還可能繼續(xù)嫌惡,乏味而焦慮的生活還得繼續(xù)。結局只有一種,眼見著生命漸漸衰敗,慢慢腐爛,直到凋落。不僅宋笑這一人,更多的普通青年們,恐怕都得重復這樣的生活。不普通的青年又能怎樣呢?也未必能逃脫得掉?!八馈辈恢褂谌怏w的消亡,更像是結束當前生活的一種方式,甚至是一種告別儀式。

    表達不滿,宣泄憤怒,應對某種秩序,有一種方法是不顧不管,放棄呼吸,放棄生命?!叭ニ馈辈皇欠纯?,而是反抗的反面?!白詺ⅰ笔且环N自我毀滅,更是一種被毀滅?!白詺ⅰ钡耐瓿尚枰獋€人與社會的合作,是一種共謀的結果。當然,“去死”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只是單方面擱置了問題,把難題留給了他人。杜十娘捧著百寶箱跳了河;安娜·卡列尼娜臥了軌;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喬峰在雁門關以斷劍穿心。他們的自戕,沒有解決根本問題,只是讓紛爭、流言得以暫時停歇。死路,是他們命運到此的必然結果,是人物無路可走之后的死路一條。在他們所處的絕境之下,最好的解脫就是毀滅自己,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開篇就說,“真正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那去死,算不算是一種自我判斷?把一個人物寫到走投無路,顯然既是一個文學問題,也是一個哲學問題。在《給青年文人的忠告》一書中,有一篇題為《異教派》的文章,波德萊爾不無憂慮地提醒,“任何拒絕和科學及哲學親密同行的文學都是殺人和自殺的文學。”判斷人生值不值得過,這需要寫作者胸中有極大的悲憫之情,和出類拔萃的寫作才華。一個人選擇去死(自殺),等于自己承認,跟不上生活、理解不了生活,也間接袒露了不值得繼續(xù)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同樣又何嘗不是反面地揭示一種理想的生活?對此寫作者須得對人世的苦難了若指掌,對微弱的希望之火都抱有敬畏的心。

    不過,文珍寫了死,但并沒有準備在小說中深入討論這個話題。相對于一個人如何去死,此人心中“死亡”念頭的發(fā)酵過程,以及這種念頭最后的消解,才是文珍小說的秘境所在。

    這一切宋笑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象:他看上去如此普通到乏味的一個人,組成了一個同樣普通到乏味的家庭。沒有新鮮的可能性,沒有改變軌跡的希望——除了世界末日。

    和大多數(shù)普通家庭一樣,宋笑和王丹鳳經(jīng)常吵架。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樣樣都得甩臉子,磨嘴皮,干架,彼此嫌惡。

    形容兩性關系的糟糕,沒有比“嫌惡”更冰冷且富有穿透力的詞了。指責宋笑懦弱也好,沒擔當也罷,有一點得承認,他累了,從里到外地累了,先是身體的漸漸疲倦透支,接著是現(xiàn)實的困難蜂擁而至,最后便是無意義和虛無侵入日常生活。宋笑們的疲倦,是“70”、“80”后人群的普遍處境。在“70”后、“80”后開始越過和奔赴不惑的年紀,將無法避免地遭遇人到中年的所有問題。

    “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了,那些看似光怪陸離的熱烈的、物理的、表面的城市變遷,不應該再是小說家們的志趣所在。失范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打開,等待被探究,等待被言說,也等著被質(zhì)疑,甚至等著被唾棄,從而被打亂再歸置,亦或被創(chuàng)造,被再次命名。小說家完全可以由此獲得重新敘述生活的機會,甚至重構生活,已經(jīng)寫出來的就是被遺棄的,理想的、值得過的、被審視過的生活,就在現(xiàn)有作品的反面,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以隱藏的方式存在,少有被意識到和讀到的機會。被生活現(xiàn)實馴服太久的小說家們,何時能反戈一擊,牽起生活的鼻子,將它吊起來,或者放逐,逼它說出未知的,不管是真相,還是假相,然后邀請讀者一起想象事實,重構一個想象的世界。如果未知被言說,那所謂的事件就不值得再花心思去重復了。冒犯生活,需要一些勇氣,和一點不管不顧的魯莽,更需要一種才華——耐心,用福樓拜的話說,“才華就是緩慢的耐心”。

    2

    大雨里的宋笑,為死得自然大傷腦筋。夜車上的老宋,根本不需要謀劃。沒打招呼 ,死神自己就上門來了。

    七年之癢,不能再庸俗的時間,老宋婚內(nèi)出軌,準確地說是老宋誤以為他老婆出軌了,為了報復,也出軌了。這個多少有些幼稚的情節(jié),讓人感慨:到底是年輕人,過家家一樣。兩人分居半年后,老宋被查出肝癌晚期,余日不多。為了“過好”剩下的日子,老宋邀請“我”一起“去遠方”。兩人上路了,赴一場死亡的局。

    開往飛地的《夜車》上,文珍向前逼近了一大步,近距離寫起死亡來。一具被判死期的身體,日漸松弛的肉身,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挺起的欲望,正在灰敗的臉,衰敗的氣息在漫游,死神幻化出種種具象,如影隨形。老宋對死亡頗為灑脫,似乎不忌諱談論,還常自嘲,死了好,剩下生者煎熬。 敘述者顯然知道,所有從將死之人嘴里發(fā)出的感慨,說出的哲理,即便是真的,也毫無說服力。

    這個遠方真的很遠,沒有詩意不說,還是個非常古怪的城市。從理論上來說,是一塊巨大的飛地,明明在內(nèi)蒙境內(nèi),卻隸屬于黑龍江,兩頭都沒著落,都不搭理。這個具有消解意味的遠方,自然是文珍的有意為之,將死之人,背叛之人,兩頭都落空。都說遠方和詩在一起,但這里有的是荒涼,寒冷,沒有詩情畫意,沒有郎情妾意,卻有一個癌癥患者,和一個患者家屬,兩人來之前還在鬧離婚。

    進入飛地之后,文珍的文字自由了起來,死亡的氣味彌漫在句子間,好像死神隨時會跳出來,打斷老宋的話語,把他帶走。與“80”后宋笑的求死不同,身患癌癥的老宋是在等死。一個主動的求,一個被動的等,本該區(qū)別很大,但在文珍筆下,死在兩人看來都是解脫。相比宋笑的沮喪,老宋雖然傷感,但是態(tài)度更加超然, “老等著,也挺磨人的,又疼。有時候就想,活著這么累,還好我不用一直活到老了。你還得繼續(xù)熬著?!边@兩種人物心理,指向一個共同點,不管主動結束生命,還是等待生命結束,都是可以被討論的,這是小說里的意思,也是作者的想法。只不過,小說顯然不止于討論死,而是借死追問,婚姻中人,何至于連死都不忌憚了? 死掉的僅僅是肉體么?那愛呢?曾經(jīng)新鮮、飽滿、充足的愛又是如“死去”的?

    不出意外,老宋當然還是死了。在2015年《上海文學》雜志的首版上,兩個女人在老宋的追悼會上也見面了,彼此達成了和解,并說了一些老宋到底愛誰的場面話。如此相敬如賓和諧的結局,成功地沖淡了老宋離去的悲傷,也卸掉了小說家好不容易裝上去的負重。也許是因為同期《上海文學》雜志跟發(fā)的幾篇評論,對小說結尾提出了一些意見。文珍在編入小說集《柒》時,對《夜車》的結尾做了修改。重點放在老宋最后的日子,病房里來來往往的探望者,以及在最后的追悼會,“我”也試圖尋找老宋出軌的女人,但不知道她來了還是沒來。這樣的結局自然更為工整,若有若無的虛妄與執(zhí)念相互在抵消。當老宋去世之后,所有關于愛、忠誠和婚姻的爭執(zhí)和吵鬧,也就都煙消云散了,即便不依不饒也無濟于事,因為沒有對手了,對手死了。從這個角度講,與其說小說是在和解,不如說是死亡帶走了怨念,留下了一些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僅此而已。

    老宋去世了,下雨天尋死的“80后”宋笑,自然沒有死成,得繼續(xù)“熬著”。關于怎么去死,宋笑想太多了。加繆說,“世人極少深思熟慮而后自殺(但不排除假設)。激發(fā)危機的起因幾乎總是無法核實的?!庇泻艹浞值睦碛扇プ詺?,就會有理由把他拉回來,這種事情天天在發(fā)生。除非有沖動,譬如突然受辱了,絕望的人得不到安慰,反而受到了嘲笑,加繆就此說過一句無比透徹又戲謔的話, “應當弄清楚出事當天,絕望者的某個朋友是否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跟他說過話。此人罪責難逃。因為這足以把他逼上絕路:所有未了的怨恨和厭倦統(tǒng)統(tǒng)促他墜入絕境?!?宋笑沒有被死神眷顧,到底還是說明他盼望生活有意義這回事,不然,尋死就太奢侈了。

    暴雨中,宋笑還救了一個孩子,最后助理律師轉(zhuǎn)正了,老婆也理解了他,雨后陽光,一切都很好。這種具有消解性的結尾,猶如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沙堡,最后被一個浪花沖走了,好的壞的都是上帝干的。評論家李敬澤說,限于“80后”自身世界觀,文珍還過于小心,過于文雅,不夠強勁,不夠廣闊。有一種可能是,在文珍看來,文雅和小心只是一種個人選擇,頂著上,硬碰硬,固然是好,但那也會失掉一些別的驚喜和樂趣。就像老宋說的,達到不了才叫遠方,林中的小木屋是這樣,婚姻中身心安放的理想狀態(tài)也是如此。 況且,死不過是文珍寫作的墊腳石,她要仰望的是頭頂上的物質(zhì)。

    現(xiàn)在萬事皆休,終于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在一個沒人知道的飛地,一個無人入住的小賓館,沒有小孩,沒有第三者,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蛾子盤旋往復。我很少想到永恒,但這一刻,我的確希望時間可以停止。

    這是《夜車》中我最喜歡的段落。一讀到這兒,我就會多停留一會兒,體驗句子的節(jié)奏之美,讓小說在這里多盤旋一下。語言節(jié)制而內(nèi)斂,情感渲染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至于讓讀者感覺到矯情,也沒有刻意的痕跡,整段文字蘊含著安靜卻又隱忍的力量。

    這兩個人,正在表演著獨特而又普遍的人性,與那種孤零零的蛾子一樣,盤旋往復,欲言又止,終趨于停止。看那蕓蕓眾生的群戲,只是熱鬧,唯有兩個人棋逢對手的對手戲才迷人——愛到極致,也厭倦到極致。兩個人,從相愛到相厭,曾經(jīng)合力建成的愛的樓宇,如今一點點坍塌下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最心酸的事,莫過于此。

    “希望時間可以停止”,在這一刻,蛾子盤旋著,時間已經(jīng)停止了,語言從中獲得了活力,所有的死寂沉沉全壓在蛾子的盤旋上。試想,曾經(jīng)愛過的兩個人,如今男的將死,女的早已心死,躺在一個遙遠的小旅館里,是不是應該做點什么,一起回首往事?不合適,也沒有必要。暢想未來?不,沒有未來。只有現(xiàn)在,只有沉默的此時此刻,只有萬事皆休的此時此刻,也只有尚未結束的此時此刻。這就是文學時刻,你不翻頁,靜默的時間就會一直停留在這一頁,停留在這一刻。這是文珍的法術,不知不覺間綻放文學才華的法術,將某個場景,某個時刻,從現(xiàn)實中,乃至從虛構中,自然地抽離出來,并懸空而置,變成一只在盤旋的蛾子。即使是短暫的片刻,懸空起來也會釋放出擾亂人心的力量。好的文本不都是擾亂人心的么?

    這里的“擾亂人心”四個字,語出美國天才編輯帕金斯。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寫出《太陽照常升起》后,一些人對這本書懷有敵對情緒,這讓敏感的海明威很不舒服。帕金斯寫信給海明威,試圖安撫他, “藝術上任何一種新生事物必然會招致大量敵對勢力,因為它擾亂人心……人們就是看不懂,因為他們只看得懂自己習慣的東西?!迸两鹚沟陌矒岬拇_有用,海明威平復了許多,心情一好還答應帕金斯不再使用粗俗字眼。帕金斯的話,道出了一句文學真理,即擾亂人心的力量源自新生的事物,那些對習慣的審美范式造成沖擊和瓦解的藝術追求,常常一開始都讓人不舒適。

    從這個角度來說,文珍關于人之生死以及婚姻變形的書寫,就讓人不舒服。試想,一個將死的癌癥患者,裝出一副“做一次,少一次”的豁達,在冰冷的小旅館,用盡全身力氣,流著虛汗,一次又一次地釋放著身體最后的欲望,直至消耗生命最后的能量,差一點就客死他鄉(xiāng)。一個對待婚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人,因為不忍心,因為曾經(jīng)愛過,才陪同他“胡鬧”,她內(nèi)心的復雜可想而知。如此語境下的欲望書寫,完全過濾掉了欲望該有的身體悸動,只剩下了冰冷和虛無,猶如房間里那只蛾子的出境,知道有兩個身心疲憊的旅人在觀看著它么?知道他們的處境都一樣:死神就在門外么?

    抽離,進行懸置,這種珍稀的文學能力,讓我想起詹姆斯·伍德在《小說機杼》討論細節(jié)時,所舉的兩個文本例子。奧威爾在一篇寫絞刑的隨筆中,寫了一個受刑人走向刑場,路中間有個小水塘,他繞了過去。即便馬上要死,他也不想弄臟鞋子。另一個例子,是托爾斯泰寫的一個死刑犯,被蒙著眼睛,即將腦后一槍,但他要求松了松眼罩,綁得太緊了,不舒服。抽離,懸置,就像是沒有請柬的計劃外的完美來客,給酒宴增色,像是突如其來的“閑筆”,看似可遇而不可求,但在一部分小說家來說就是自覺。勤奮的,不斷磨礪的,具有緩慢耐心的那部分小說家,常常會收到來自繆斯的這份禮物。

    是的,文珍的筆下不只有盤旋的飛蛾,還有一千只開口唱歌的肺魚。在小說《肺魚》的結尾,她們終于爆發(fā)了。

    剛拉開窗簾,無數(shù)銀幣就大量地慷慨地傾灑在她身上,幾乎能聽到互相碰撞的聲音。月亮的光是那么冷硬,那么耀眼那么亮,月光里的她是他法定的妻子,其實完全是個陌生人,如此沉默,卻又比任何時候都坦白……就在此刻,一千只肺魚在遙遠的北京的月亮地里開口唱起歌來,滿嘴泥涂不成聲調(diào)。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肺魚生活。就算回去真正的雨季也永不會來。不必再唱了他蹲下身子頭痛欲裂。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必多說,我一切心知肚明。

    肺魚,生活在非洲的一種魚,傳說可以在沒有水的惡劣環(huán)境下,堅持生活四年,最終等來了雨季,肺魚獲得新生。以肺魚比喻生活,比喻女人,多么殘忍。一千只肺魚開口唱歌,是集體的怨曲么?情景的抽離,空間的懸置,情感的升騰。如此結尾,讓小說的多義性變得清晰可辯。法定的妻子,成了陌生人。冷硬的月光,月光如銀幣相碰發(fā)出聲來,小說意象隱約中不受控制地出現(xiàn)了變異。那一千只在奮力唱歌的肺魚們,在訴說,在否定,在控訴,也在揭露,更在恥笑那些把她們看作肺魚的男人們。歌聲響起,文學的抒情得以飛揚。如此有活力堪稱震撼的場景,連續(xù)多個句號的截然,“我知道了”向“我都知道了”的逼近重復,在這一刻撲面而來,直擊人心。

    3

    死亡,作為一種逃離方式,當然不會是文珍虛構之旅的終點。作為一條船,或者一條河流,作為文珍傳輸觀念的工具,死亡送上岸的另有其人。只要我們越過“死亡”的表象,再越過綿綿不絕的船槳聲和河流聲,就會聽到足以亂耳的眾聲喧嘩,會看到兩個人的日常戰(zhàn)爭——愛情已枯萎、詩意被祛魅、情義被驅(qū)趕的日常,涼薄的,荒涼的,又隱約帶著些許不甘,和尚未耗盡的熱切。

    《夜車》里多次提到了婚姻的疲乏和危機。兩個人,在愛的蜜月期過后,開始吵架,鬧別扭,相互挑刺,或者冷戰(zhàn),彼此消耗,挑剔又嫉妒,刻薄又固執(zhí)?!镀胀ㄇ嗄晁涡Q定在大雨天去死》里的吵架沒完沒了,為工作吵,為孩子吵,為老人吵,那點本不牢靠的情感,在吵鬧中越發(fā)岌岌可危?!赌氵€只是一位年輕人》為要不要生孩子也吵,隱怒于面具下,摔門而去,也是用盡機巧?!堕_端與終結》中,丈夫忙于事業(yè),奔波勞累,應酬眾多,早已不把妻子的夢想視為自己的夢想,因此她“漸漸習慣了一個人去看電影、話劇、粵曲、展覽和聽音樂會……實在找不到人可以聊這些”, 由此夫妻的心靈終于形同陌路?!斗昔~》里是冷戰(zhàn),“沉默漸漸占據(jù)更多的時間,也許任何話題都已熟稔,彼此愛憎也早經(jīng)熟知”。一點都不讓人意外,在小說《肺魚》中,文珍寫到了婚姻危機和出軌。

    作為小說情節(jié)的“出軌”,像一個刺眼的幽靈,游蕩于文珍的小說里,不時散布詭秘的情欲消息,表面上不受人待見,暗地里從不缺少關注。如此符合大眾趣味的橋段,是一種不值得多談的意外,甚至是一種對婚姻生活的陌生想象。看似鬧騰的出軌情節(jié),并沒有讓文本對婚姻生活的反映更加復雜,更加富有深度,反而是一種簡化,乃至消解,它轉(zhuǎn)移了作者和讀者的關注焦點,也成功遮蔽了婚姻中其他的難以名狀的不堪和復雜。一旦面具太過于撩人,面具背后的秘密就會被視而不見。就像克爾凱郭爾提醒的那樣,“最可靠的緘默不是閉口不言,而是張口說話?!薄俺鲕墶本拖袷恰皬埧谡f話”,一旦發(fā)生,婚姻的“緘默”也就變得不太可靠了。如此密集地書寫婚姻的破敗,不像作家一時興之所至,不免讓人推測,作為小說家的文珍,是否對男性及其責任意識有著某種成見,或者對婚姻生活并不信任,再或者與伍爾夫一樣對“屋子里的天使”耿耿于懷?在文珍的作品中,少有善終的婚姻,開始有過的或長或短的蜜月期,在進入日常生活以后,普遍遭遇了問題——吵鬧、冷戰(zhàn)、消耗、分手,要么雞飛狗跳,要么一潭死水,總之,婚姻的艱難,讓人無望,乃至絕望。

    既然說到了日常,那就索性多說幾句。對這個平常的詞語,真追究起來具體所指并不容易。我們習慣意義上理解的日常,不過吃飯穿衣、生老病死等具體的日子。什么是日常的核心精神?德國哲學家本·海默爾在《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一書討論過,他認為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核心要義就是兩個字——無聊。日子的重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百無聊賴。按照規(guī)則行事,一板一眼,工業(yè)時代流水線的忙碌,體制化的約束,崇高價值的被消解,百無聊賴油然而生,加上生活中云遮霧繞的難以洞悉,無聊和虛無常常隨之產(chǎn)生?!盁o聊”二字初看消極,實則意指理智、刻板、規(guī)整、瑣碎,無話可談,沒有驚喜和意外,日常與精神困境的聯(lián)系由此變得緊密。關于日常生活的核心精神是無聊這一說,布羅茨基在《來,讓我們擁抱苦悶》一文中持有相近的看法,他認為:“現(xiàn)實生活的主要方式,不,其主要風格,就是乏味?!憋L格的乏味,與精神的無聊,指向相同。這樣一來,總有藝術家試圖破解日常生活、社會的乏味與無聊,重新喚起新鮮的對話。小說家王安憶談到,日常生活就是勞動、生活、一日三餐,世俗人生自有其莊嚴性。這種莊嚴性不妨看作是日常時間的線性,無論悲歡離合,還是生離死別,時間都不痛不癢,逝者如斯夫。生活的河流,大多數(shù)人都會順流而下,逆流而上就不是日常,而是對抗日常了。

    愛與日常,近乎天敵。愛的樂趣,與日常的無聊;愛的新鮮,與日常的乏味;愛的激烈,與日常的平淡規(guī)整;愛的沖動,與日常的猶豫不決。越是熱烈的愛,與日常觸碰,就會生出越大的敵對關系。“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并不是一句玩笑話,婚姻就是最大的日常。愛根本上不屬于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甚至排斥刻板和理性,拒絕無聊和乏味。斯拉沃熱·齊澤克在《事件》一書,對此有著精妙的解讀,“無怪乎在對話《斐德若》中,柏拉圖把愛比作癲狂與著魔的狀態(tài)——這難道不正是我們墜入愛河時的感受嗎?在這個意義上,愛難道不是一種永久的例外狀態(tài)嗎?在愛中,日常生活的所有平衡都被打破。”根據(jù)齊澤克的觀點,愛本質(zhì)上就是“事件”,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在戀愛中,一種絕對性的干預打亂了日常事務的節(jié)奏。因為愛情,愛的對象就從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經(jīng)驗對象,上升成為超過日常他者的“獨一無二”,應付日常的辦法顯然不夠面對“獨一無二”。以性為例,婚姻期間“交公糧”的笑稱,與戀愛時期不舍晝夜的身體纏綿,豈可同日而語,這不正是愛與日常的粗淺對照么?愛與日常存在著無法調(diào)和的根本沖突。不要用日常考驗愛,最現(xiàn)實的可能就是承認并接受日常中的莊嚴性,就是遵守婚姻的規(guī)則,恪守自心和自身的慢慢分離,那些被稱作佳話的所謂恩愛,更應該叫做相敬如賓。

    由此觀之,文珍寫出了愛與日常的敵對關系,如《開端與終結》里,結婚之后,愛好不同,妻子漸漸活回了“單身”,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看戲,聽音樂會也是一個人。(為什么是電影、戲劇和音樂會?而不是其他的生活段落,譬如打麻將、跑步?是否暗示精神生活的層次不同?她先生只會看電視?。。┏臭[、消耗、冷戰(zhàn),對愛情中人對抗愛變成日常的反應。文珍發(fā)現(xiàn)了這些,并嘗試寫出這些愛與日常的戰(zhàn)爭。這些直揭城市人心的作品,不是太多了,恰恰相反是太少了。愛與日常(婚姻)這個母題的纏斗,能幻化出無數(shù)的形態(tài),猶如紅玫瑰和那一抹蚊子血,白玫瑰和那床前明月光?;橐龅钠茢∨c愛情的折舊,不是婚姻本身的問題,恰恰就是對愛的保護與愛本身之間難以避免的沖突?,F(xiàn)實生活的困境當然要為無休止的爭吵負責,至少負一部分責任?!度星》里一對戀人被房東趕了出來;《西瓜》里的國企女員工被領導暗示走人;《我們究竟對不起誰》中愛情與宗教的對撞;《夜車》里老宋得了癌癥;《普通青年》宋笑被逼得走投無路。死亡可以是一種象征,愛情、婚姻都會有死期。借由一件世人熟悉的外衣,譬如婚姻,展示怎樣被咬得千瘡百孔。

    身處日常(婚姻)中,愛與日常的糾纏進退,使得文珍的小說人物呈現(xiàn)出了交流焦慮的癥候??释涣鳎释麗?,渴望時續(xù)不斷的熱情,渴望擁有絕對的信任。交流變得如此艱難,好像是現(xiàn)在才有的事,交流方式的虛擬、即時和便捷,讓交流者根本無處藏身。在生活的時間處于加速度的今日,人都要應對多線程的即時交流,身心消耗極快,時間一長自然就會無話可說,可殘存的自覺又在警醒自己,于是繼續(xù)說話,無話找話也要說,只有在不斷的言談中才覺得有安全,才覺得愛的存在,甚至生活的意義才存在。文珍就帶著一群“缺愛”的現(xiàn)代人,同樣是對愛滿懷期待的一群人,尋求愛的回音。

    4

    文珍對青年人生活的困乏和婚姻危機有著不一般的洞悉和敏感,也在多篇小說中處理過這個題材,技術和經(jīng)驗都游刃有余,堪稱熟練工。恰恰是這種熟練,可能給了文珍一種心理慣性,或者為了制造某種安慰,也可能僅是心慈手軟。總之有一種原因,使得文珍不愿意添加必要的殘忍。在需要屏住呼吸時卻流下眼淚來,需要殘酷時變得溫情,需要生活邏輯時,卻是情感邏輯在掌握方向。

    在題為《敏感病人在飛行中》的后記里,文珍講述了她養(yǎng)的一只貓被活活餓死的故事。她對這只貓有感情,偷偷切肉給它吃,為此爸爸大怒,把貓送還給了二伯。很快傳來噩耗,二伯全家出去了,這只貓被拴在后院忘了喂食,臨死前爪子在地上刨了很深的兩道坑,可見有多餓。伯父描述這幅慘狀時的冷漠和嬉笑,這給九歲的文珍留下了心理陰影:“因為這件事,我終生痛恨毫無必要的殘忍,和對其他生命無意義的漠視與消耗?!?/p>

    文珍說得夠明白了,如果沒有必要,殘忍不是她想要的,漠視和消耗更是她痛恨的。問題是,有無必要的界限在哪兒,如果有必要殘忍呢?我愿意相信,多數(shù)小說家對有無必要,有著起碼的清醒和寫作道德的自我要求,如果不是必要,誰都不會添加毫無必要的殘忍,除非嘩眾取寵的念頭依然在作祟——你想討好誰?從小說家和敘述者的分工來看,文本的殘忍不殘忍,不是小說家能夠決定的,小說有其自身邏輯,雖然邏輯本身提供不了權威性,但又不可或缺。文珍說的“殘忍、漠視和消耗”,我更愿意理解為一種寫作態(tài)度——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窄門。在奮力嘗試表述那些難以言說的生命秘密,哪怕那些復雜又多義的內(nèi)容充滿著誘惑力,但過不去就是過不去,硬要過去也不是不可,身法就吃力,就笨拙了,這是一個人的邊界。文珍選擇的是駐足邊界之內(nèi),這是安全的做法,至少不會讓人不適,譬如,如果真讓宋笑暴斃于暴雨中,文珍大概就無法接受這樣的“殘忍”,那意味著小說與事實越走越遠,她需要重起爐灶,講述另一個故事。

    知道自己的邊界在哪兒,接下來就是看好邊界。托馬斯·福斯特在《如何閱讀一本小說》一書里有個觀點,“重要的不是小說家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是如何以小說的方式發(fā)現(xiàn)了它?!边@句真知灼見,經(jīng)常被我們的小說家讀反,乃至忽略了,下意識地質(zhì)問,如果小說家沒有發(fā)現(xiàn),那小說怎么發(fā)現(xiàn)?當然,這話沒錯,但說的不是一件事,小說家需要干的,是想方設法讓小說去發(fā)現(xiàn)。小說如何發(fā)現(xiàn)?首先在于小說家懂得從文本中退場,其次才是具體的言說和表達方式。真實生活遍地都是偶然性,直接搬到小說可信度太難保證。小說文本的可信度,依賴于細節(jié),也依賴于長此以往的習慣,而不是偶爾為之的偶然行為。發(fā)現(xiàn)生活和表現(xiàn)生活,是兩回事,本來就有區(qū)別。

    就像《夜車》的老宋,患癌癥之后的歲月,固然寫得令人噓唏不已,但關于婚姻相處的困難,顯然更加真實。兩個人,從相愛,從挑剔,到吵架,相互折磨,和好,再吵架,又冷戰(zhàn),周而復始,終至冷淡,婚姻里的各種狀態(tài),總與身心的安放有關。只寫兩個人,把兩個人的戰(zhàn)爭寫到極致,這便是寫作的難度,也是寫作者認知的邊界。張新穎在第200期思南讀書會上,講過一個觀點,說他講課時愿意講到講不下去,寫作時寫到捉襟見肘,他不喜歡把自己放在安全而舒適的領域,而是愿意直面讓自己不舒適的困難。問題就是,越過安全的邊界和舒適的領域,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去做的,作家能做到么?

    文珍是仁慈的,殘忍讓她充滿警惕。在緊張關系的沙盤里,她放進來了一個第三者,讓充滿張力的兩角關系,變成了三角拉扯。讓愛之雙方的碰撞、試探乃至厭倦,陡然變成了婚姻里的背叛與懲罰。游戲規(guī)則被改變了,勝負也就失去了意義。老宋的出軌,是不是必須要寫的段落?沒有出軌,就不能呈現(xiàn)情節(jié)之外的思想?沒有出軌,婚姻就能夠繼續(xù)?就能起死回生,重新煥發(fā)生機?富有道德審判意味的出軌橋段,不僅削弱了小說的純度,也影響了小說的復雜性,尤其是在可以挑戰(zhàn)文學難度的前提下,用出軌作為人物的驅(qū)動之罪,更像一種有所考慮的寫作策略,乃至自我妥協(xié)。

    現(xiàn)實生活中的確充斥著許多匪夷所思的齟齬和茍且,也存在許多毫無邏輯的意外事件,但并不意味著小說家需要照搬生活的邏輯, 就像特里·伊格爾頓在《文學閱讀指南》里反復強調(diào)的那樣,“文學文本最重要的意圖并不是提供事實。相反,它邀請讀者想象事實,用事實建構一個想象的世界。也就是說,一部作品可能既是真實的,又是想象的,既是實在的,又是虛構的?!蔽沂冀K保持疑問,為什么文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讓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沖突輕易被消解?;蛟S,“出軌”橋段是最經(jīng)濟的小說策略,對小說家來說誘惑太大。又或許,小說家們總是想著解決問題,至少盡量提供一種答案,那正確的符合倫理批判訴求的“出軌”自然有著先天優(yōu)勢。前提是,小說家忠誠于自己的內(nèi)心法則,否則面具和謊言將一起出現(xiàn),那就混亂了。

    5

    如果可以,我們暫且撇開道德一小會兒,出去透一口氣,從愛的角度來審視“出軌”這個脫離日常生活的“事件”,則會另有一番“不正確”卻灼人詭秘的內(nèi)容。感情“出軌”的人,客觀上我們不得不承認,大抵都自認為遇見了愛情,并且深深陷入了愛的泥淖。這種難以見光的“非法”的愛,猶如久違的精神激素,激活了他們身體中和靈魂里沉睡已久的溫柔之歌,喚醒了人們重新愛的能力,激發(fā)了人類身體內(nèi)那洶涌澎湃難以抑制的欲望,也即從日常抽離了出來。換言之,愛的感覺全部回來了,只不過愛的對象換了。

    在我們能讀到的譬如翁達杰的《英國病人》、劉恒的《伏羲伏羲》等小說中,人物無不被愛燃燒的情欲灼傷,卻又如飛蛾撲火,不顧一切地一次次靠近,一次次灼傷,在靠近和灼傷的反復中,迸發(fā)出生機勃勃的原始活力。道德的邊裁,絕不允許人們毫無顧忌地享受這一切歡愉,將這份越位的“愛”命名為“出軌”,其實就是不合法、不合規(guī)、不道德的明確指認,于是必然地要遭受他者的圍追堵截和流言蜚語,其中不乏看笑話的圍觀者。如果我們的小說家,同樣撇開道德一小會兒,穿越去道德的反面,觀察這暗中的愛火,又會萌生怎樣的感受,能否給予同樣公正的敘述,至少不該是模糊的樣子。

    所謂道德,就是克制,就是對自己狠心施行專制。沒有克制是不痛苦、不壓抑的,囿于約束和放縱之間的愛欲,如困獸般的來回撞擊,此消彼長,煎熬加倍。偏偏克制還是一種能力,有人天生就克制能力強,即便忍受再大的煎熬和折磨,也可以應付自如,還能克制出一個差強人意的歲月靜好??蓱z那些生來就克制能力不強的人,注定就是悲劇性的人物,無法如意地克制自己,結局就是為愛焚身,落得化為灰燼的悲劇下場。相比較而言,那些為愛粉身碎骨的都是惹人可憐的弱者,都是克制能力不強的人。除此之外,還有更多中間狀態(tài)的人——面目模糊的普通人,也值得挖開面具一探究竟。

    在《牧者》中,文珍寫了一段極盡克制的“師生戀”。一位長著“兩條筆直白皙的長腿”的女學生,愛上了一位“有能力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負責”的明星老師。她心目中“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這位老師,當然是有家室的——有成功的太太和可愛的孩子。小說寫到這里,我們眼里所見的都是熟悉的套路,漂亮的長腿女孩,才華橫溢的老師,接下去是不是就該靈與肉的糾纏了?沒有,文珍讓故事在原地打轉(zhuǎn)。道德起作用了,克制開始了莊重的表演。老師長久沒有給出回應,暗地里又幫女學生爭取去國外留學的名額,顯然也是動了情意。在一次有意無意的身體觸碰之后,她觸電般的后退,老師警醒了一下。一旦接受這份愛,那就坐實了出軌的道德背離。“我反復想過,彼此之間什么都沒有,更純粹,也更長久。”這是他最后的話。

    且不說愛的表達方式,與身體欲望有多少關系。無法否認的是,欲望本身就是愛的一部分,愛的表達從來就離不開身體語言。某種程度上,愛慕一個人的容顏,就是愛慕一個人。在第一次被拒絕后,男老師開了一條門縫的心門,瞬間就關上了,并不是出于嘴上所言的愛,而是出于顧忌,出于旁人的看法,還有未知的不曾發(fā)出聲音的其他人,如妻子和孩子。經(jīng)過充分權衡和計算后,老師選擇了克制。如此克制,或許回應了文珍的題記“我好奇的事情就在于人在何等情況之下動心起念”,僅僅是動心起念,而不是真要怎么樣。

    文珍沒有安排男老師出軌,與其說是小說人物的道德克制所致,不如說文珍對書寫“婚外情”缺少真的興趣。這么說吧,“出軌”和“婚外情”只是文珍小說的情節(jié)敢死隊,一旦有需要就被召喚出來,負責頂雷。從這個角度講,文珍還是天真的,文雅的,甚至是仁厚的,她并不愿意筆下人物鉆進死胡同,沒有寧負如來不負卿的勇氣,自然也沒有粉身碎骨的悲愴。克制是唯一的出路,克制作為一種能力,文珍將這種能力毫無條件地給了小說人物。正因為如此,即使文珍在《開端和終結》,寫了一出婚外情,卻看不見洶涌的情欲,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愛的過程雖然焦灼,但也是點到為止,關于未來是沒有打算的。那些壓抑的、苦悶的、孤獨的東西,被文珍策略性地藏匿了。于是在她的小說中,我們見到了正面的形象,作為反面教材的“出軌”并沒有獲得更多的表達機會,當然這是正確的做法。從這個角度說,文珍沒有給予更多的目光在那些出軌者們的身上,也就意味著放棄了生活反面的豐富和深刻。寫作,總是一種選擇,選擇就免不了妥協(xié),從來就沒有八面玲瓏的文學,也沒有滴水不漏的完美作品。當然,不排除一種可能,就是小說家文珍對愛與日常的關系深思熟慮過,既然愛真如煙火,無法日常,與其等著進入日常的花園后枯萎,不若及時停止,把愛“殺死”,純粹的愛至少可以留在記憶里。

    放棄反面的豐茂,也是小說家自己的選擇,何況小說家可能在聲東擊西,在王顧左右而言他。

    6

    《銀河》,私奔的兩個人,一路奔到了世界的盡頭——帕米爾高原,最后還是回北京了,因為按揭欠費即將超過六期,再不回去,不僅房子就會被銀行凍結,以后也沒法再貸款買房了。“夢已經(jīng)提前醒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正在緊急掉頭往舊日的生活里跑,倒帶鍵一路狂按,一直往南,往東,用最快的速度回歸正軌。”

    《普通青年宋笑在大約天決定去死》,困頓絕望想去死的宋笑,最終沒死成,在大雨中救了一個孩子,與妻子暫時和解了,個人事業(yè)也前進了一步,暫時一切都好起來了。“大洪水退去,明亮陽光普照著大地。周遭道路干爽,毫無一周前雨水曾經(jīng)泛濫的痕跡?!?/p>

    《我們究竟誰對不起誰》,一個有著宗教信仰的人,愛上了別人的妻子,一個異教徒,可宗教信仰有一條:嚴禁娶有丈夫的妻子。他克制住了墮落的誘惑,盡管一點都不快活。他的克制、后撤以及拒絕的理由將她推進了火坑?!八隽艘粋€拙劣的謊,以抵抗自己無力招架的情欲……歸根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個抵御不了誘惑的男子?!?/p>

    《衣柜里來的人》,一個喜歡待在衣柜里的女人,那里足夠黑暗、隱秘,又溫暖、安全,忽然之間對自己和生活都失望透頂,打算從生活秩序中逃跑。到了拉薩后,與一群熟悉的拉漂,兜轉(zhuǎn)之后,“就在這一刻我才終于看清楚我的內(nèi)心:原來我仍然還是渴望安定的。在安定和動蕩之間,我終于可悲地承認了我比較適應的是前者?!?/p>

    《肺魚》,習慣紅顏知己前赴后繼的年輕教授,與年輕女學生的感情,終于引起了妻子的出手反擊,意識到自己是孱弱的,期待被馴養(yǎng)的,到底變得恐懼起來,“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精赤條條站在兩個立場截然相反的女人之間。終有一天將被發(fā)現(xiàn),被撕裂,被審判。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茍延殘喘?!?/p>

    《開端與終結》,依然是兩個愛人,逃離各自生活,在一起昏天黑地,瘋狂生活了六天,還是回歸正軌的生活,“不撒手呢,結果大概也是一樣俗氣的。最多不過就是各自離婚重組……真在一起會不會過幾年同樣結局遺憾……這次回去后,如果一切依舊無法改變,也許她會考慮生個孩子,此后不再相見?!?/p>

    這樣的例子夠多了。

    想自殺的人實現(xiàn)了自救;私奔的戀人回去了;出軌的偷歡者回家了;面臨失業(yè)的人獲得了自我安慰;愛與宗教發(fā)生沖突時,愛人選擇了退卻;情欲懸崖勒馬了,頹唐適可而止了,看上去,一切沖突都自有法度,都獲得了暫時的和解,沒有更多的意外,沒有解決不了的困境,就像宿命一般。正如提前寫好結局的劇本,過程再如何激烈、反復,結局就是如此“正確”,即便付出轉(zhuǎn)折不自然的代價。

    與世界和解,與家庭和解,與過去和解,與愛人和解。我們的小說家寬容了一切的罪和惡,讓所有的殘忍都變成了善意和溫和。沒有回不來的破壞者,沒有浪跡天涯的旅人,犯規(guī)的人都被寬容,被出示了紅牌仍然可以留在場上。寬容者展示了匪夷所思的大度。擾亂的人心得以安寧,犯錯記錄將被抹去,文學最后成了中年人特有的治愈和療救,天真的歸于天真,感傷的卻無從感傷,結局的改寫不免意外,就像杜十娘沒有跳河,捧著百寶箱回去了;愛瑪將吞進肚子的砒霜,吐了出來;安娜沒有臥軌,離開渥倫斯基,回到了丈夫身邊。

    逃離是真的,歸來也是真的。逃離與歸來之間的空隙,就是文珍的安全領地,不過于觸犯道德,又有一定的銳氣。正如愛的匱乏者,也是愛的渴求者。小說家這樣寫,自然有她的道理。評論者是否需要理解她的堅持,不是必須履行的道德要求。畢竟,同情作為一種小說人物關系的結構倫理,其目的不該只滿足于助攻讀者完成移情。如果一個小說家有能力去觸摸更高的天花板,而囿于自身的性情放棄最后一跳,的確是很遺憾的“事件”,這多少讓人詫異,也很意外!

    7

    逃離,是文珍小說的主題之一。

    歸來,也是文珍小說的主題之一。

    逃離又歸來,才是文珍小說的完整主題。

    文珍在小說中,提出了很多問題,也留下了很多懸而未決的問題,這都是文珍的價值所在,提問的與答題的人是平等的。文珍提到了人困境下的自殺沖動,寫到了愛與日常的天然對抗,寫到了對日常的逃離和認輸,還寫到了和解的無可奈何,與此相對應的暫未寫出的那些事件的反面和暗處,我更愿意相信,文珍留給了她自己。真正的安慰是不存在的,不借助別的人,不需要虛幻的保障,成為她自己更加重要,就像《風后面是風》的結尾:

    當發(fā)現(xiàn)愛完全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我便徹底得著了自由……這時忽然有人竅門。篤篤篤。篤。我問誰啊。門外長久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又開始敲:篤篤篤。篤。我此刻正把一只飽滿的紅椒切成薄片再細細切成絲。案板上還有蒜、牛肉和香菜。我想人世漫長不必慌張。先切完手頭辣椒再說。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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