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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夕

      2018-11-13 01:38:59/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永康春花二胡

      呂 新 / 著

      1

      灰磚,黃瓦,紅門。門外有樹,不過很可能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樹,不是楊樹就是柳樹,要是一些沒見過的樹,也應(yīng)該會引起他們注意的。

      進去之前,先把自行車拴到了樹下。怕不保險,還拴了兩根繩子,車把上一根,后座上一根,都和樹系在一起。因為后面還有孟春花和她的徒弟等著要上場,另外還有從撲縣來的一男一女要表演魔術(shù),所以他們兩人只唱了一個小段就出來了。前后大概也就二十分鐘,一出來就發(fā)現(xiàn)拴在樹下的兩輛自行車都不見了。八墩懷里抱著胡琴,咦了一聲。二丑朝四周看看,看見不遠處有幾個人在那里站著,有人正看著他們笑,當下就有些明白了。

      二丑說:“啊呀,我看出來了,這可是個灰地方,那么爛的車子也有人能看在眼里。”

      八墩說:“只能說明這個地方還有比咱們更窮的人呢?!?/p>

      二丑說:“這地方不能再來了,再來,鬧不好連褲子也得丟了。”

      八墩說:“要丟也是丟你的,我這褲子給人也沒人要?!?/p>

      二丑看了一眼八墩,八墩穿的是一條補了很多補丁的舊棉褲,看上去又厚又笨,確實是那種扔到路上也沒人要的東西。這才秋天,八墩就已經(jīng)提前穿上了那么笨重的棉褲,平時走路也是慢得不能再慢,幾乎就是一步一挪。二丑干瘦,又是個急性子,就經(jīng)常在路上又喊又叫的,嫌八墩走得慢。二丑認為他是太胖的緣故,但八墩卻說自己是因為腿疼的緣故,腿一疼起來,鉆心地疼,能一步一挪地走,已經(jīng)十分不容易了。

      從干河到?jīng)龆?,中間還隔著一個叫四姑的地方,這半年多來,他們兩人就在這三個縣來回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得多了,原來不認識的也差不多都面熟了,常常會碰到一些看過他們演唱的人。有人看見了,就說,哎,前兩天不是才唱過嗎,咋又來了?是沒走還是又來了?聽到別人這樣問,兩個人就笑,很不好意思地笑,也是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很有些沒臉呢。

      在一個長著兩棵沙棗樹的院子里,圍了一圈人在看他們,二丑打著竹板,八墩拉著二胡,兩個人很賣力地唱著。因為擔心別人說他們唱得不好,二丑無論在聲音還是動作上都極其地用力,竹板上的彩綢不斷地從他的臉前飄過,有時會纏繞到他的頭上或脖子上。一圈人就那么看著,后來終于有一個穿著西裝的人上來給了他們二十塊錢。二丑把錢裝好以后,整個人快要蹦起來了,聲嘶力竭地唱道:“感謝感謝真感謝,感謝這位大哥哥的好恩情!”

      人群里傳來笑聲。有人對二丑說,你最少比人家大二十多歲呢。

      二丑說,那也是大哥哥,大三十歲也是。

      旁邊又有人說,干他們這種事的,就得嘴甜一點,會說話才行。嘴要是再不甜,那就更沒活路了。

      2

      二丑和八墩他們這種唱法,最大的好處是從來也不需要正式登臺表演,當然也從來沒有人給他們搭臺,搭了他們也用不起。他們隨時都能開始,也隨時都能結(jié)束,人家的門外、屋檐下、院子里,說唱馬上就能唱,說不唱了,胡琴一收,背上行李就能走。除了這些,他們這一路的和別的演唱者最大的不一樣的地方還在于別人都是輕輕松松地在表演,而他們在表演的時候,背后還要背著行李,多是被褥一類的東西,用一根繩子通過兩個肩膀把行李捆在背后。唱的時候,背后的行李會隨著身體的運動也跟著一起運動、起伏,明顯是一種累贅和難受,讓人看了唏噓,覺得心里很是不好受。這其實也是一種表演的策略或者方法,因為大部分的人看到那種情景都會替他們感到吃力和艱辛,沿街乞討一樣的賣唱已經(jīng)夠可憐了,還得背著行李唱,所以也就能得到更多的同情。還有的時候也確是沒有地方放行李或來不及放。不過,這樣背著行李唱,也只適合像二丑這樣的身材干瘦的人,太胖的不行,像八墩那樣的就不行,背后背著一卷東西,還要放開嗓子唱,會非常地費勁,甚至常常會出不上氣來。二丑對八墩說,咱們兩個人表演,我背著就行了,你就不用背了。其實八墩也不是一個怕吃苦很愛占便宜的人,他也常在背后背一點東西,盡管不是被褥,有時是兩件棉衣,或者一個帆布提包。因為八墩還要站著拉胡琴,邊拉邊唱,背得太重了確實也會對他造成新的困難。

      他們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走,專門找那些家里有喜事的人家,結(jié)婚的,老人或孩子過生日,過滿月的,還有就是剛剛蓋起新房的,所有這些人家,都很需要及時地聽到一些讓他們心里感到安慰和高興的好話、吉祥話。不過后來逐漸發(fā)現(xiàn),結(jié)婚的人家多半是不需要他們這種人來道喜助興的,早些年還行,這會兒則完全不行了,所有結(jié)婚的人家都不再需要他們了。每一家結(jié)婚的都張燈結(jié)彩,有正經(jīng)的音響,所有來的賓客也都穿戴整齊,亮閃閃的汽車唰唰地一輛接著一輛。有的人家還要放禮炮,就像在進行一場戰(zhàn)爭,小鋼炮一樣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上面挽著紅綢,時辰一到,巨大的轟隆聲立刻響成一片。一開始他們還不明白那些結(jié)婚的人家為啥總是把他們攆出來,是怕他們唱得不好嗎?后來有人告訴了他們真正的原因,才知道原來并不是擔心他們唱不好,而是壓根就不想讓他們這號人出現(xiàn)在年輕人的婚禮上。嫌你們寒磣哩,不體面呢,知道哇?你們也不想一想,這會兒有哪個年輕人還能把你們這種表演放在眼里?你們往那一站,那差不多就是往人家臉上抹黑呢。別多想,啥原因也沒有,這是唯一的原因。一個常給別人的婚禮當總管的人這樣對他們說。從那以后,他們也就知道了,凡是再看見有結(jié)婚的,他們便不再去碰釘子,最多只是遠遠地看上幾眼,知道那樣的喜慶場面與他們這種人無關(guān)。其實,不光是他們這種流浪狗一樣的散兵游勇,就連那些三五個人、七八十來個人的吹打班子也統(tǒng)統(tǒng)沒人要了,只有鄉(xiāng)間出殯的時候才會看見那些人的身影,那也早已成為他們唯一的去處。坐在靈堂旁邊的帆布棚子里,隔一會兒吹打一陣,停下來的時候就喝著棚子里爐子上燒開的水,穿著白色孝服的人在他們的視線里走來走去。

      3

      昨天,在鴻毛鎮(zhèn),看見白花花的一堆人正在辦喪事,高音喇叭里播放著一曲高亢嘹亮的悲音,是一陣如泣如訴的嗩吶聲,吹的是北路道情。聽到那聲音,二丑和八墩幾乎同時停住,就站在紙灰飛舞的街上聽了一會兒。如果不帶任何偏見來說,那嗩吶吹得真是好,一聲聲直往人的心里鉆,之后又一片一片地蕩開,蕩到漫山遍野、黃葉飄零,以至于讓專門以拉胡琴為生的八墩也不得不承認吹得人真是肝腸寸斷。兩個人忽然來了興趣,決定過靈棚那邊去看看,看看是哪一個班子,是誰在吹,說不定還認得呢。

      過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只有四個人的班子,領(lǐng)頭的那個吹嗩吶的不認得,卻認得其中那個拉二胡的,是六道溝的永康。二丑用一個手勢和那個叫永康的打了一個招呼,然后就站在旁邊看他們吹打。旁邊的靈棚里正在燒紙,白花花的人在棺材前跪了好幾排,紙灰飄揚,不斷地有黑色的紙灰飄到人的臉前。過了一會兒,燒完紙,他們那邊的吹打也暫時停了下來。那個叫永康的年輕人把手里的二胡放到一張桌子上,然后就過來和二丑說話,叫了二丑一聲“叔”,先掏出煙敬他們。八墩不抽煙,二丑點了一支。

      身邊和周圍全是艷麗的花圈和紙人紙鶴,他們也不敢硬靠,怕給人家靠壞了。

      說起來,這個叫永康的年輕人卻是正經(jīng)的科班出身,他是涼都藝校畢業(yè)的,在學(xué)校學(xué)的就是二胡專業(yè)。除了二胡,永康還會笛子和鋼琴。不過,來到社會上以后,那兩種已完全用不上,只有二胡還有用??墒牵谝粋€幾個人的班子里,一個人常常要頂好幾個人用,你不能只會一種樂器,那幾乎就等于是在吃閑飯,那誰能養(yǎng)活得起你,拉二胡的還必須同時會吹笙,甚至鼓板和嗩吶也得能來兩下。這樣,永康就又學(xué)會了笙、鼓板和嗩吶。剛才就是,二丑和八墩也都看到了,永康背靠著身后的帆布棚子,拉一會兒二胡,然后趁嗩吶響起的間隙,把二胡放下,又十分熟練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笙,捧在臉前等著。

      二丑抽著煙,問永康他們是哪天來的,來了幾天了。

      永康說昨晚上才來。

      二丑又問這一個事情完了,總共能給多少。

      永康說不知道,一切都是老板在做,聯(lián)系業(yè)務(wù),與主家商談,最后結(jié)算,從來都是由老板出面。永康邊說邊指了一下先前吹嗩吶的那個人。

      除了正式的價錢,另外每吹打一場,每個人還能得到一盒煙,大方一點的東家給兩盒。已經(jīng)三十好幾的永康成家還沒幾年,那可能稍微和所做的事情有關(guān),別人都說他們是專門吃死人飯的,不過他一直都在努力賺錢。他爹活著的那時候,還曾經(jīng)托付過二丑,幫助他物色對象,一開始還真是挺費勁的。后來,可能很多人也都想明白了,男人,不管他是干啥的,只要能掙錢就行,就很順利地成了家,還有了兩個孩子。二丑對他說,你這么好的手藝,又會那么多樂器,我早就說不愁找不到。永康說,我那點兒東西根本不算啥,一個人出去不好混,我們老板那才叫厲害呢。剛才你們也都聽見了吧,嗩吶吹得不賴哇?不光是嗩吶,別的樂器,沒有他不會的。除了吹打,另外還很會談判,跟著他,挺省心的。

      聽永康這樣說,二丑忽然多少有些凄傷。這么一個只有四個人的吹打班子,都有和人談判的權(quán)利,而他和八墩,卻從來都沒有過那種資格。多少年了,從來都是別人說了算,人家同意,你才能開口,且給多少是多少。八墩的唱詞里就有一句“大嬸大嫂快來看,給多給少不煩惱”,那就是說給別人聽的,不計較給多少,也沒有資格和理由計較??墒?,人家要是不愿意,你也只能背起行李走人,再沒啥好說的,人家不想讓你唱,你總不能賴在門上不走吧。另外他們也不敢,因為有的地方的狗很厲害,常常一進村就呼啦一下圍上來一群,有時候已經(jīng)出了村,它們還在后面汪汪地追趕,他們不得不一邊抵擋,一邊倉皇撤退。后來,他們漸漸地總結(jié)出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越是偏遠窮苦的地方,那里的狗就越厲害,因為平時很少能見到生人,看見一個就不會輕易放過。以后,凡是狗多的那些地方就再也不去了。

      聽見嗩吶吱吱地響了兩聲,那是休息結(jié)束,新一輪的吹打又要開始了的信號,永康就和二丑告了別,重新回到帆布棚子里,操起二胡。

      正要打算走的時候,從棺材下面忽然伸出一只手來,二丑和八墩都嚇了一跳……很快又有一個人爬了出來,手里端著一個碗,原來是一個給棺材上油的人。

      4

      自行車看樣子是找不回來了。二丑對八墩說,只能動用咱們自己的11號車了,想不動用也不行了。

      聽見二丑這樣說,八墩就有些愁苦和無奈,他知道所謂的11號車就是每個人的那兩條腿。八墩最怕走路,走得慢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走不了多遠腿就又會疼,可是不走又不行。

      八墩把胡琴抱在胸前,說:“那咱們就走吧。”

      二丑卻說:“等一會兒,等等孟春花?!?/p>

      孟春花這會兒正在里面唱著呢,她那寬闊沙啞的嗓音在半空中回蕩,又傳得很遠?!鞍パ竭@種日子就沒個盼頭……”一聽就是她的聲音,先說自己,然后再祝福別人。

      八墩說:“各走各的,等人家干啥?”

      二丑說:“和她說兩句話。”

      八墩說:“就知道你又放不下她了。”

      二丑說:“最近連著好幾回,不管去哪,都能碰到她,你不覺得這里頭有點兒說道嗎?”

      八墩說:“有啥說道?”

      二丑說:“緣分哪!你這個死八墩!沒有緣分,你就能隨隨便便地碰到一個人?”

      “我沒看出來?!卑硕照f?!拔抑恢浪驮蹅冏鲋粯拥氖?,又都在這么些個地方來回轉(zhuǎn)悠,經(jīng)常碰見那再正常不過了,要一直都碰不見,那倒是才奇怪呢?!?/p>

      二丑說:“你這個肉墩子,無論啥事,多好的事,讓你一解釋馬上就沒意思了?!?/p>

      “我說的只是一個事實?!卑硕照f。

      二丑說:“好,你就抱著你那個事實吧,等一會兒孟春花出來,你就保證你不要和她說話?!?/p>

      八墩笑著說:“我不說,我就在旁邊看著你們說。”

      八墩笑著,露出一排白牙。八墩這個人,不僅嗓子好,尖細、嘹亮,還很愛說笑,每次唱完了都會笑嘻嘻地看著人們,眼睛很小,笑的時候就看不見那兩個眼睛,大臉上只能看見一排白牙,人們也都很愛看他唱。倒是作為帶頭大哥的二丑,則常有人反映他的表情不太好,尤其是唱到費勁處的時候,不僅聲音嘶啞、難聽,還常常變得齜牙咧嘴,面目也很是猙獰。

      二丑和八墩搭檔也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他們這種走村串戶的,就像說相聲的,也是有一個逗的,還得有一個捧的,二丑從來就是逗的,無論和誰搭檔,都是以他為主。二丑原來的那個搭檔叫陳秋生,有一年秋天過鐵路的時候,一只腳卡到了鐵軌和水泥枕木之間的一個縫里,半天沒拔出來,最后死在了火車下。二丑平時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那天的情景,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一想起很多年每天朝夕在一起的陳秋生像一個螞蚱一樣忽然蹦跶著就不見了,二丑就會覺得人生真是充滿無常,處處無常。正是秋天,天藍得讓人發(fā)暈,到處都是火紅的高粱地和白黃的玉米地,二丑在前面先過去了,等了半天還不見秋生過來?;仡^一看,才發(fā)現(xiàn)秋生站在鐵路邊上,身體呈弓形,頭和上半身在鐵路外面,一條腿卻還在鐵路里面,正在使勁,拉犁一樣,想把那只腳拔出來?;疖嚲褪悄菚r候過來的,一轉(zhuǎn)眼,二丑看見秋生就像忽然之間有了一副翅膀一樣,在鐵路邊上忽扇了一下,然后就不見了,好像飛走了一樣。

      那以后,二丑有好幾年沒有搭檔,直到后來在涼都遇到了八墩。

      八墩姓徐,叫徐八墩,一身肥肉,人長得粗粗圓圓,卻有一副十分尖細嘹亮的嗓子,這和二丑那種天生沙啞干澀的嗓音正好成為一種搭配,一種對比或互補。除了能唱,八墩的二胡和板胡也拉得很好。二胡時常拉得嗚嗚咽咽,好像一種哭聲,板胡則能拉出一種天高云淡的感覺,寂靜,遙遠,有時聲音里一個人也沒有,有時卻又很像是一個人正走在去上墳的路上。

      二丑對八墩說,我叫二丑,你叫八墩,多好的搭配,就像是老天爺專門派你來的。

      八墩說,你算是說對了,臨來的時候,老天爺就對我說,你就去找二丑吧,你哪兒也不用去,就在涼都等他,他一準來。

      二丑說,就像在高老莊收了豬八戒一樣,我也是一到?jīng)龆季褪樟四恪?/p>

      八墩說,你才豬八戒呢,不信你問問人們,看看大家怎么說。

      二丑說,啊呀,我當時一看,好家伙,肉墩墩的一個家伙,坐在地上,坐在涼都糧食局外面的樹蔭下,佛爺一樣。再一聽,嗓子還挺好,唯一擔心的就是怕太能吃。

      八墩說,我能吃,又不吃你,吃我自己呢,我自己也能養(yǎng)活自己呢。那么多年,我抱著一把胡琴,走南闖北,也沒把自己餓死呢。

      成為搭檔以后,八墩也慢慢地知道了二丑先前的那個搭檔叫秋生。有時候走在路上,八墩就問二丑,秋生的那只腳當年卡在鐵道上的時候,他有沒有去救過。二丑聽了就有些急,就說,咋沒救?救不了啊。救不了,死一個,要是去硬救,死的就不是一個,是兩個。

      5

      二丑第一次見識八墩吃飯就是在這個叫東瓦窯的地方,那時他們來給一家剛剛蓋好新房的人家念喜。站在那個簇新的院子里,他們唱“高門樓,大瓦房,票子攢下九火車,幾輩子也花不完……”東家也很高興,好話聽了有幾籮筐,一家人高興得眉開眼笑。唱完以后,就把他們留下來吃飯,就那一頓飯,八墩就把二丑驚呆了。六個饅頭,六個雞蛋,兩大碗燴菜,這就是八墩一個人吃的。二丑不斷地在桌子下面用腳踢八墩,讓他少吃一點。后來八墩嫌踢得麻煩,不能專心吃飯,就端著碗和盤子,坐到屋檐下的臺階上去吃。二丑又追過去,低聲說:“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少吃點兒吧。”又說,“你這種吃法,會把人家嚇著的,傳出去,以后誰還敢留咱們吃飯?”

      八墩說:“不吃了,再喝一碗粥,咱們就結(jié)束戰(zhàn)斗。”

      二丑吃驚地張大了嘴,說:“還要喝一碗粥?能不能不喝了?”

      八墩很堅決地說:“不能?!?/p>

      二丑說:“你不是已經(jīng)吃了兩碗燴菜了么?”

      八墩說:“那能一樣?燴菜是燴菜,粥是粥,那咋能一樣了?要一樣,世界上也就不會同時有那兩種東西了,要么有燴菜沒有粥,要么就只有粥沒有燴菜。我才看了,那粥熬得好?!?/p>

      二丑說,行行行,你去吧。你這種人,給人當長工也沒人敢要你。

      “這話我信?!卑硕照f,“早些年就聽我們老人說過,地主們一個比一個小氣?!?/p>

      說著話,就又慢慢地挪過去,端了滿滿的一大碗粥回來。

      二丑坐在臺階上,用一只手捂著臉,對正在喝粥的八墩說:“唉,總有一天我要被你氣死?!?/p>

      八墩戴著一副小圓墨鏡,笑著,露出一排白牙?!拔艺媸怯行┫氩幻靼?,”八墩邊喝粥邊對身邊的二丑說,“我吃飯,你生啥氣,又不是吃你的。要是吃你的,你生氣,那還好理解?!?/p>

      三天前,他們又來到東瓦窯,剛一進村里,就碰上了東瓦窯村的溫世貴。溫世貴不僅是東瓦窯村的干部,還開著一個石料廠。一看見二丑和八墩出現(xiàn)在村里的街上,溫世貴就高興地說,好,來得正好,還正想讓人找你們?nèi)ツ亍?/p>

      于是兩人就跟著溫世貴往他家里走去。

      二丑悄悄地對八墩說,咱們也不是一點兒用也沒有呢,還有人惦記著咱們,想找咱們呢。

      原來是溫世貴給他老娘祝壽,想請人來念喜,唱一唱,樂一樂,慶祝慶祝。二丑和八墩進來的時候,看見院子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有單獨一個人背著三弦的,有一男一女唱二人臺的,甚至還有一個說快板的。因為沒人聽,說快板的這些年已經(jīng)不多見了。還有很多看熱鬧的。

      二丑也是慢慢地才發(fā)現(xiàn)八墩這個人很善于臨場發(fā)揮,也能根據(jù)每一戶人家的實際情況隨意改變唱詞,人雖然很胖,腦子卻不臃腫,很靈活??匆娎咸?,看出老太太是一個喜歡長壽的人,就一邊拉著二胡一邊唱,說老太太最少能活一千八百歲。把溫世貴的老娘高興得嘴都歪了,臉上笑成一朵花,立刻就讓兒子給賞錢。溫世貴就先一人給了他們二十。

      他們就是在這個場合,在溫世貴的院子里碰上孟春花的。

      眾人唱了快一半的時候,孟春花和她的那個徒弟才從外面進來,兩個人都背著行李,風塵仆仆,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很可能是聽到這邊唱得熱鬧,吹打得響亮,一路尋著聲音找過來的。尤其是孟春花,褲子上有土,頭發(fā)上掛著草秸,更像是剛剛才收完莊稼,直接從地里來的。寬身板,大嗓門,笑聲爽朗,很多時候不需要看見人,只要聽到那種略帶些沙啞的寬闊的大嗓門,就知道孟春花來了,或者至少有她在場。她新收的那個徒弟卻正好和她相反,二十來歲,細眉細眼,細皮嫩肉,頭發(fā)不是辮子,更不是披散著,而是梳成兩個抓髻,很像是廟里的那種燒香打水的小道姑。說話的聲音很稚嫩,一唱,更讓人聽了揪心,想哭。

      二丑問孟春花:“從哪兒收的這個新徒弟?”

      孟春花哈哈大笑,說:“管得倒寬,不告訴你?!?/p>

      二十多年前他們就認識,那時他們都還年輕。孟春花問他們最近的行蹤,二丑說,到處亂刮達,不管走哪兒都沒人要,家里有喜事的人家不多,有喜事而又想讓他們唱的就更少了。

      孟春花說,我們也和你們一樣。

      輪到孟春花和她的徒弟小鳳上場了。師徒二人,一個粗聲大嗓,一個細聲嫩氣,粗的像寬闊的大河大路,細的如寧靜的小溪小徑。不難看出孟春花在唱的過程中一直都在貌似不經(jīng)意實則卻很小心地照應(yīng)幫襯著她的那個徒弟,兩個人手里的彩綢都在各自飛舞。她們沒有樂器伴奏,就是在干唱,說好聽一點叫清唱,僅有的只是一人一副竹板和葉子。

      小鳳打著竹板和葉子,舞動著彩綢,唱著講述自己的身世:

      “一十三歲上死了大(爹)?!?/p>

      師傅孟春花接著就補充道:

      “姐姐妹妹亂刮達?!?/p>

      二丑和八墩坐在房檐下,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小鳳聲音清脆、稚嫩,清脆中又自帶著一種極力遮掩的悲傷,在溫世貴家的院子上空回蕩。才唱了幾句,作為東家的溫世貴便被感染了,感動了,忍不住了,便主動地上前去給錢。

      八墩戴著小圓墨鏡,胖大的身軀坐在房檐下,看上去很像一個壞人??匆姕厥蕾F上去給錢,他笑著對二丑說:“還是女人們掙錢更容易,咱們累得吐了血,也不及人家小嘴一張來得快?!?/p>

      二丑說:“回去和你爹媽算賬去,問他們?yōu)樯稕]把你生成個女的?!?/p>

      八墩說:“這會兒無論說啥也遲了,他們都在地底下呢?!?/p>

      6

      八墩告訴二丑,他聽說了一件事,涼都有一個退休了的民政干部,一年前死了女人,那個人好像看上了孟春花,有意續(xù)娶。孟春花這邊呢,好像也很愿意。

      聽見八墩這樣說,二丑的臉上立刻便布滿了煩躁。

      二丑說:“這事你從哪兒聽說的,我咋不知道?”

      八墩說:“憑啥非得讓你知道?你是誰?這世界上就不能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二丑說:“我不信。那個人不可能娶她。再說,孟春花野驢一樣,他能弄得???”

      八墩說:“聽你的意思,他弄不住,你就能弄住?人家孟春花好像也說了,說要是嫁過去,以后也就再不出來唱了。”

      二丑只是說他不相信,別的沒再說。好大一會兒工夫,再什么話也沒說過,抽著煙,一會兒看看地上,一會兒又看著路上,臉上黑得像一個陰天。

      八墩看著他說:“心亂了吧?一看就亂了,亂成了一團麻。”

      二丑說:“我沒亂,你才亂了。”

      八墩說:“亂了就是亂了,不要不承認,一聽說孟春花要嫁人你就亂了?!?/p>

      二丑:“我又不是她男人,我亂啥亂?!?/p>

      八墩說:“你亂是因為你想成為她的男人。你看我就不亂,因為從來就想也沒想過?!?/p>

      二丑說:“你說他們真能成了?我覺得成不了。”

      八墩說:“成了成不了也沒你的事。認識那么多年都沒弄成,這會兒就越不可能了?!?/p>

      二丑說:“女人們都是糨糊人,心里想啥,咋想,永遠不清不楚。別人看不明白,弄不清楚,也就算了,關(guān)鍵是好多時候連她們自己都說不清。”

      八墩說:“本來人活著就是一筆糊涂賬,就連皇帝也是在瞎混呢,你以為他有啥正經(jīng)。”

      就想起三天前在東瓦窯的時候,假借著看孟春花手上的戒指,趁機拉著孟春花的手不放開。不料,嘴上卻不爭氣,一不小心說了一句孟春花——也可能是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歡聽的話。說這金戒指是銅的吧?一看就是銅的。孟春花立馬就啪的一下把他的那只手打開了。

      “拿開你的鬼爪子!”孟春花這樣對他說。

      又說:“銅的鐵的和你有啥關(guān)系?你有本事送一個金的給我?!?/p>

      二丑就說:“你要是同意跟我,我就送你一個金的,兩個?!?/p>

      孟春花說:“等下一輩子吧,這一輩子是不行了?!?/p>

      他們坐在路邊,等著孟春花。有一個尖嘴猴腮的人騎著自行車過來,一只腳踩在一塊石頭上,問他們:“哎,賣唱的,唱一個小時給你們十塊錢,干不干?干就跟我走?!?/p>

      二丑看了那個人一眼,說:“不干。”

      尖嘴猴腮的人說:“十塊錢還不干?那你們想要多少?一萬?十萬?”

      二丑說:“你知道一個小時唱下來要費多大的勁?十塊錢連兩碗面都買不了。”

      那個人抖動著一條腿說:“那好,我給你們十萬,夠你們買兩碗面了吧?跟我走吧?!?/p>

      二丑和八墩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說話了。

      果然,轉(zhuǎn)眼就翻了臉,惡狠狠地瞪著他們,還罵他們,說像他們這樣的,餓死活該。

      后來就騎上車子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回頭罵著。

      二丑說:“本地人,惹不起?!?/p>

      八墩說:“外地人哇你能惹起?”

      像是被八墩噎了一下,二丑嘴張開,卻又沒說出話來。仔細一想,覺得那倒也是,八墩說得很對。

      不久,從那邊又來了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長得寬盤大臉、虎背熊腰,卻騎著一輛又瘦又小的女式摩托車,把車停在二丑和八墩的面前,看了他們幾眼后,問他們一天能掙多少錢。二丑說,不一定哩,經(jīng)常一分也沒有呢。

      那人就說,那你們吃啥?靠啥活?吃土?吃風?

      聽見一上來就這么說話,就知道今天的運氣又不怎么好,又是一個難說話的人,八墩就低下頭開始修理胡琴。其實胡琴并不需要修理,他只是象征性地緊了緊弦,手上也并沒有用力,又檢查了一下弓上的馬尾。經(jīng)常能碰到這種人,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他們早就習(xí)以為常了。長年累月地在路上走,什么古怪的地方也都去過,碰到啥樣的人和事都不奇怪呢。

      二丑也沒說話,把墨鏡戴上,看上去像一個盲人。

      看見兩個人都那樣,那寬盤大臉、相貌堂堂的人就有些生氣地說,好心關(guān)心你們一下,還不說實話!除了給社會抹黑,給國家丟臉,你們還能干什么,還有什么用?

      說完了,卻還不走,還虎視眈眈地騎在小摩托車上,似乎是在等著要看他們的反應(yīng)。他們沒有反應(yīng),一人一副墨鏡,區(qū)別只是一副又小又圓,另一副大而方,一個臉朝上,看著天空,另一個臉朝下,看著地上。從那里面看世界,世界從來都是一個陰晦死寂的黑暗。

      7

      他們在路上走著,孟春花和她的徒弟背著行李,走在前面。因為八墩走不快,他們倆人就落在后面。后來,走著走著,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

      其實天早就黑了。

      一路上也沒看見一個亮燈的地方。后來,他們就走進了那座看上去凄涼漆黑的破廟里。他們覺得,要不是新修了這條路,他們還不一定碰上它呢,它原本坐落在一個遠離大路的地方,說偏僻也完全說得過去。孟春花一開始還不愿意,他們勸了她好一會兒,她還是執(zhí)意要往前走??粗齻兿г诤诎抵械纳碛?,二丑還有些空落和難過。不過,她們走出去一二十分鐘以后,就又返回來了。

      那時候二丑和八墩已經(jīng)在東邊的一間小房子里靠著墻坐下了,身下有一些草,一動就窸窸窣窣地響。進門以后,在正面的一個泥臺上摸到一截拇指那么長的蠟,二丑正想點著,八墩說不要點,等到需要的時候或關(guān)鍵的時候再點,這時候點著有什么意義,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也沒有什么要看的。就兩個人,有啥看頭,你沒見過我還是我沒見過你。

      就摸黑坐下,手里拿著那截蠟。

      剛坐下,二丑就對八墩說:“這么黑的天,孟春花為啥非要走?”

      八墩說:“你說呢?”

      二丑說:“可能是不想和咱們在一起,對咱們不放心。”

      八墩說:“我這人實在,好說實在話,我覺得主要是對你不放心。要是光我一個人,她們肯定不走?!?/p>

      二丑說:“對你放心?”

      八墩說:“放不放心我說了也不算,只有她知道,你有機會問她去?!?/p>

      孟春花師徒二人就是那時候返回來的。聽見兩個女人在黑暗中的廟門口說話,八墩就問:“咋又回來了,是不是碰到狼了?”孟春花說:“那也不稀罕,這廟里不是還有你們兩個老狼嘛。”

      孟春花的徒弟小鳳說:“這黑得啥也看不見?!?/p>

      剛才她背著行李上臺階時腳下被一叢亂草纏住,差點絆倒。很快,又聽見她師傅的頭碰在一根柱子上,發(fā)出咚的一聲。

      二丑就出去把那一小截蠟給了孟春花,讓她們點上,又指了指西邊的那間小屋,說那本來就是留給她們兩人住的。

      聽見外面的樹唰唰地響著,搖晃著,樹枝間灌滿了稠密漆黑的風聲,聽見有野貓在叫。

      聽見孟春花和她的徒弟小鳳在那邊咚咚地折騰,在很費勁地搬東西,又似乎正在滿是厚厚的灰塵的地上滾動著一個東西。因為沒有門栓,更沒有鎖子,很可能是在用石頭從里面把門頂住。

      聽見小鳳說:“師傅,用不用把今天的賬再算一遍?臨唱完出來的時候,那個人又給了我三十塊?!?/p>

      孟春花說:“噢?還又給了三十?……算了,那是專門給你的,你另外放起來吧,不要往大賬里算了?!?/p>

      “不行,師傅二十,我十塊?!?/p>

      “你這孩子真啰唆,讓你放起來你就放起來吧?!?/p>

      “沒有師傅哪有我,師傅二十五,我五塊?!?/p>

      “越說越?jīng)]邊了,你收好就行啦,師傅不要你的錢。師傅還不老,還能掙得動?!?/p>

      黑暗中,二丑說:“今兒個黑夜就是個今兒個黑夜哩。”

      八墩說:“油糕放在狗窩里了?!?/p>

      “你就不能說句好話?”

      “油糕放在狗窩里,狗就會睡不著,會一直惦記著。”

      “你好像也不瞌睡,一直醒著。”

      “我可沒惦記。我早就想睡了,讓你們折騰得沒法睡?!?/p>

      “我有時候就在想孟春花那個老娘們,胸前那么大兩個東西,又不讓摸,那有啥用呢?”

      “你咋知道沒用?你咋知道不讓摸?只不過是不讓你摸而已?!?/p>

      “噢,原來是這么回事。那你呢?”

      “我可不像你。我知道自己人不行,各方面都不行,所以從來也不想?!?/p>

      “想一想也不犯法吧?”

      “不犯法是不犯法,不犯法也不能想。有些事情就是不能想,因為想了也沒用。你想有一房子的錢,有可能嗎?沒可能就不要想。實際上,想沒可能的事情,也是另一種犯法呢?!?/p>

      “想一下也不行?能咋,能死?”

      “哎你還別說,還真能死了。人要是總想那種永遠都沒可能的事,遲早會出事,送了命?!?/p>

      三更天的時候,一個干瘦的身影窸窸窣窣地起來。

      “你睡哇,我去看看那兩個女人在做啥?!?/p>

      “狗終于忍不住站起來了,奔著那兩個油糕去了?!?/p>

      以為會辯駁,卻好半天沒有聲音,再看時,早已沒了人影。過了一會兒,黑暗中響起一陣有些失魂落魄的腳步聲,像是還碰翻了一個破碗或香爐。

      “唉,完了,全完了?!?/p>

      “咋啦?”

      “老狐貍帶著小狐貍早就跑了?!?/p>

      “跑了?這么深更半夜的,她們能去哪?”

      “誰知道呢。你聽見門響了嗎,我是一點兒也沒聽見?!?/p>

      “我也沒聽見?!?/p>

      “看著粗枝大葉的一個人,心里也全是道道呢?!?/p>

      “睡吧,這一下你該歇心了。”

      “你以為我不想睡?我要是能睡著早就睡著了?!?/p>

      “把她的名字念上一千遍,你就睡著了?!?/p>

      “你聽誰說的?”

      “別管是誰說的,你念著試試看?!?/p>

      “不會吵著你嗎?”

      “不會,我心里又沒她?!?/p>

      “孟春花孟春花孟春花……”

      “唉,不能這么念,要在心里念,別出聲?!?/p>

      “在心里念,別出聲?那不和禱告一樣嗎?”

      “對,就像禱告一樣,就是在禱告。”

      “唉,算了,咱們睡吧,我覺得我這會兒已經(jīng)能睡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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