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才是真正的凝視者？

摘 要：美國女性主義作家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的短篇小說《黃色墻紙》，向讀者展示了父權、醫(yī)權與女性生存現(xiàn)狀之間裂痕、矛盾和纏扭的關系。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多分析小說中女主人公“我”被丈夫監(jiān)禁在四壁高墻的房間里，被凝視和身體歸訓的“療養(yǎng)”狀態(tài)。但筆者認為，女主人公“我”并沒有真正成為丈夫這一凝視者的精神俘虜，并在逆轉丈夫的凝視，最終通過瘋癲這一方式凝視父權，質(zhì)疑強加在女人身上的各種社會歸訓的合理性。誰在凝視？在初淺的表層上來說，被禁錮在嬰兒房里的妻子是被凝視的對象，然而妻子凝視黃色墻紙并最終與墻紙融為一體，從墻紙中努力爬出來，直至小說結尾妻子爬著凝視丈夫，這樣的凝視循環(huán)，讓人進一步思考：誰才是真正的凝視者？筆者認為這樣的凝視主體之爭是女性對男性之凝視的挑戰(zhàn)，也是具有受束縛的女性和女作家這雙重身份的小說作者吉爾曼對男權政治提出的挑戰(zhàn)。本文嘗試運用凝視理論，分析小說中凝視者與被凝視者的逆轉，來揭示凝視背后的身份政治內(nèi)涵，從而看到女主角由被動處于客體位置，到女性意識的覺醒，進而動搖男性的主體位置，并尋找自己的主體身份的過程。

關鍵詞：凝視主體；黃色墻紙；身份政治；挑戰(zhàn)男權政治

作者簡介：吳杰（1990.3-），女，漢族，湖北黃石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教學法、應用語言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24--02

凝視，是心理學及文化研究中的一個用語，并在關于視覺文化和文學的研究中，逐漸成為備受關注的研究焦點。該用語原來僅為“注視”的意思，但后來心理學家拉岡在1978年的《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觀念》中，將凝視定義為自我和他之間的鏡映關系，即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折射之后，構成了人自己的再現(xiàn)。后多有學者用此概念，來分析女性受到男性凝視后，以受到這種父權式期待的方式（如展現(xiàn)溫柔、性感）來展現(xiàn)自己，這是傳統(tǒng)的視角觀念。之后?？聞t在《臨床醫(yī)學的誕生》和《規(guī)訓與懲罰》兩著作中，把凝視視為某種“建制化”的過程，如醫(yī)療和監(jiān)獄體系，使凝視作為加以掌控、監(jiān)督、管理的工具。然而，在美國女性主義作家吉爾曼的短篇小說《黃色墻紙》中，女主人公“我”雖在嚴密的監(jiān)視和無情的禁閉中飽受身心的折磨，但她并沒有一味地以父權、醫(yī)權的代表約翰所期待的方式進行休息療法和中止“工作”，而是在尋找自己的主體身份：被丈夫嚴禁寫作，“我”仍然“在暗地里偷偷地進行”，以女性的視角去創(chuàng)作作品；無法自由外出，“我”仍然守著希望，眺望窗外自由的世界，使目光同外界保持聯(lián)系，凝視這個世界；而且“我”還有能夠控制的黃色墻紙，讓思想在墻紙上馳騁。丈夫的凝視和歸訓只限制于“我”的肉體，“我”的精神凝視著男權社會強加在女人身上的歸訓，產(chǎn)后被迫與孩子分離，囚禁在與外界幾乎隔離的深宅大院，這一切并不能阻擋“我必須用某種方式說出我的感覺和思想”，這種凝視借由“我”的寫作和瘋癲，給丈夫約翰當頭一棒，“那個男人昏厥過去了”，而“我終于出來了”，“不管你和簡怎么阻攔。而且我已經(jīng)把大部分墻紙都撕了下來，所以你們再也不能把我放回去了！”文末女主人公不懼監(jiān)視，不懼直面丈夫的歸訓，精神自由后直面對父權、醫(yī)權的凝視和挑戰(zhàn)。

一、對醫(yī)權的凝視

小說中女主人公“我”對作為醫(yī)生的丈夫和哥哥的描述中反諷語氣非常濃厚。小說開端處，主人公就說道：“約翰是名內(nèi)科醫(yī)生，那或許——或許就是我身體不能更快恢復的一個原因吧”，這里主人公的語氣暗含諷刺：聲望較高的醫(yī)生，卻無法讓“我”的身體得以更快恢復。正是這樣的鋪墊，小說結尾“我”不但沒能治愈，甚至瘋癲，將自己的醫(yī)生丈夫嚇暈，更加重了對身為較有聲望的醫(yī)生丈夫的諷刺。不僅是丈夫，“我的哥哥也是名內(nèi)科醫(yī)生，而且也享有較高的聲望，他所說的和約翰毫無二致”，一個“也”字表明，這是當時盛行的對婦女實行休息療法的醫(yī)生們一致的做法，但“我”質(zhì)疑這種剝奪母親照看自己的孩子權利的療法，“我”并不認同這樣的方式，在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中，“我”設想能“與人更多交往并且得到更多的鼓勵”，也在想象還好小嬰兒沒有被禁錮在這樣的房間里，“幸好瑪麗對嬰兒很好，多么可愛的嬰兒啊！”不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這使我感到精神緊張，局促不安”。剝奪女患者身體的自由，剝奪與外界溝通的自由，剝奪親自照顧剛出生的孩子的自由，這一切無異于扼殺患者的生命，這種療法讓“我”深深地質(zhì)疑。相反，“我有時想，如果我的身體恢復到哪怕只能寫一點點東西，這就能減輕我的思想負擔，使我得以休養(yǎng)，恢復精神。”女主人公在這里表明自己作為患者的需要，為減輕思想負擔，寫作使壓力釋放，從而幫助休養(yǎng)和身體恢復。從“我”被壓抑的偷偷寫作，到密切注視墻紙直到融為一體，最終瘋癲地爬行，不自覺地讓讀者和“我”一起凝視醫(yī)權，質(zhì)疑醫(yī)權：約翰徒有醫(yī)生之名，而無救死扶傷之實，或者說他作為醫(yī)生雖然努力救治她的身體，為了她的身體著想，但他卻無法救治她精神上、心理上的疾病，反而休息療法和愛她至深的種種行為刺激和加劇了她精神的傷害。有關學者也不乏探討女性文學中“醫(yī)患”關系的著作，而凝視醫(yī)權則是對傳統(tǒng)醫(yī)患關系的挑戰(zhàn)。

二、對“黃色墻紙”的凝視

小說中非常多筆墨用在主人公凝視“黃色墻紙”的描寫，黃色墻紙本只是一張破舊的墻紙，并不值得“使我耿耿于懷”，作者卻用大量篇幅去描繪這樣看似荒謬的故事情節(jié)?！拔摇闭J為黃色墻紙是有生命的，那究竟墻紙里藏著怎樣的生命呢？“我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竟會流露出如此豐富的表情”，并且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墻紙里的東西，這種凝視顯然是女主人公想象的凝視，這種凝視就像是一種想象的“看”。此時的“我”在墻紙中尋找，是自己在觀看自己，也就是心理學中的“鏡像之看”，我的“看”本來是由他者的凝視主宰的，我是被看的，可在我的想象中，在我的意念和意識中，我看不到——更有可能是我不承認、我否認——他者的這個凝視，我不覺得、也不認為我的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是為了迎合他人的目光才顯得這樣的，通過想象，我避開了他人在看我這樣一個事實，于是我的觀看模式就變成了“看到自己在觀看自己”。拉岡稱之為“凝視的省略”、“想象的凝視”的一種“意識幻覺”，而主體在這個“看”中不僅形成了統(tǒng)一的“理想自我”的原型，也形成了作為其超我律令的自我理想的原型。那么這樣來看，很明顯“我”對黃色墻紙的凝視，也是一種避開丈夫凝視的一種途徑，“我”不甘愿只為他所凝視和監(jiān)控，我的想象凝視正是一種掙脫，并在接下來的想象凝視中尋找女性意識的影子，尋找主體身份，也是尋找動搖父權醫(yī)權的“我”。

而后“我”發(fā)現(xiàn)了黃色墻紙背后的秘密。“圖案后面的女人在搖動圖案”，“她一直在竭力想從圖案里爬出來”，究竟這個女人是誰，想從圖案里爬出來又有什么樣的引申義。接下來，女主人公做出了這樣的舉動，“我拉她搖，我搖她拉，黎明前我們就剝掉了好幾碼墻紙”，事實上，“我”跟“她”無異，都被拘禁，本來是“我”在助“她”一臂之力，幫“她”從墻紙里跑出來，但當墻紙全撕下來以后，“我不知道”窗外蠕動的女人們“是否像我一樣從那墻紙里跑出來”，此時小說的主人公敘述從墻紙中爬出來的其實是自己，“我”與鏡像中的女人合為一體，“我”在觀看我自己，“我”竭力想象從墻紙中爬出來，于是撕掉這一切的束縛，“我”可以順暢地在地板上爬行了，終于擺脫被壓抑的痛苦，瘋癲在這時反倒是一種解脫，“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凝視約翰和這個世界，沒有誰還能真正囚禁住已經(jīng)從黃色墻紙中跑出來的“我”。

三、凝視主客體的逆轉

從凝視的角度來看文本，小說經(jīng)歷了這樣的凝視循環(huán)：起初是丈夫和瑪麗等凝視“我”，監(jiān)視和控制著“我”；接著“我”凝視黃色墻紙中的幻象，凝視想要從墻紙中爬出來的“我”，找到理想自我之后與墻紙中的女人融為一體；最后，“我”可以無懼地凝視丈夫和這個男權社會，這是對醫(yī)權、父權最自由的凝視，哪怕“我”已瘋癲，至少“我終于出來了”，我不停地爬行著，“但扭過頭來看著他”，此時，對丈夫的對視，讓他昏厥，“不管你和簡怎么阻攔，你們再也不能把我放回去了”，不能放回被監(jiān)視被凝視的過去了。當這個男人擋住我的通道時，“我每次都在他身上爬過去”。

誰在凝視？在初淺的表層上來說，被禁錮在嬰兒房里的妻子是被凝視的對象，而妻子凝視黃色墻紙并最終與墻紙融為一體，墻紙中的女人努力爬出來，直至文末妻子爬著凝視丈夫，這樣的凝視循環(huán)，不得不引發(fā)人們的進一步思考：誰才是真正的凝視者？通過小說中凝視者與被凝視者身份的逆轉，這逆轉的答案可以通過凝視的循環(huán)過程來揭秘那個最終的凝視者，可以說女主人公、作者和讀者一起見證了這個凝視過程，都可以看做是最終的凝視者。這個凝視者似乎被作者隱藏在了深處，但這或許就是作者在凝視男權政治，是一種解構的挑釁，也是一種顛覆的挑戰(zhàn)。最后的凝視逆轉，直擊丈夫的內(nèi)心，也給人們以靈魂的震撼，這種破除禁錮的方式是在質(zhì)疑強加在女人身上的各種社會規(guī)訓的合理性，并由此撼動男權社會的各種規(guī)范限定。

結語：

關于凝視的研究，拉岡最初提出：通過鏡中映像，嬰兒不僅能夠意識到自己眼中的自己，而且還進一步意識到他者眼中的自己，意識到自身的不完整，并由此而產(chǎn)生完善自身的欲求。后來的學者們則將其發(fā)展為個人身份和他者概念，指出個人身份的確立，離不開他者語境，認為身份既來自個人，也來自與他者的關系，而且，自身與他者的角色可以相互轉換。拉岡的視角，使凝視者和被凝視者之間的角色關系轉化成為可能。筆者認為，沒有絕對的凝視者（gazer），也沒有絕對的被凝視者（gazee）。女性之凝視對男性之凝視的挑戰(zhàn)背后蘊含一定的政治意義，是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女性對男性權力的質(zhì)疑。女性通過逆轉凝視的方式，去表達內(nèi)心的呼喊，使凝視者與被凝視者身份逆轉。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中提到，人類的歷史開始于兩個具有自我意志個體的相遇，在相互凝視的過程中，從他者的眼光中看出了自己的欲望，并想讓對方承認并接受自己的欲望，女主人公“我”也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程。

在小說中凝視理論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女主人公的經(jīng)歷讓我們感受到：凝視者的目光是被凝視者的地獄。被凝視者在凝視中喪失主體性，被控制、被約束。讓女主人公成為凝視者的精神俘虜，這顯然不是作者想表達的主題，作為受束縛的女性和女作家的雙重身份，吉爾曼也在尋求兩性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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