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與反諷
——論陳忠實晚期階段的小說寫作

李建軍

小說是文學家族里的老人。它見多識廣，通情達理，對一切都和藹而優(yōu)容。沉靜是它穩(wěn)定的心理傾向和性格特點。正是在這沉靜的狀態(tài)里，它細察人間百態(tài)，深思人生真諦，從容地展開描寫和敘事。

從2001年開始，回到西蔣村的陳忠實，心態(tài)漸趨沉靜，也有了寫小說的沖動。在幾年的時間里，先后寫了9篇短篇小說。2001年5月12日，他完成了《日子》；8月20日，完成了《作家和他的弟弟》；后又寫成《一個虛脫癥患者的發(fā)言片段》。2002年3月8日，完成了《臘月的故事》，7月27日完成《貓與鼠，也纏綿》。2003年2月12日，完成了《關于沙娜》。2005年3月9日，完成了《娃的心娃的膽——三秦人物摹寫之一》；2005年5月21日，完成了《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三秦人物摹寫之二》；2007年5月9日，完成了《李十三推磨》。

這些小說數(shù)量不大，質(zhì)量也未必都很高，但卻體現(xiàn)著陳忠實同情弱者的底層意識，表現(xiàn)著他對權力腐敗和人性敗壞的不滿和反諷，也反映著他發(fā)掘和弘揚陜?nèi)说赖戮竦膶懽饕鈭D。從藝術上看，這些小說具有很強的寫實性，有的甚至將紀實性與虛構性融合起來，顯示出一種質(zhì)實而樸素的敘事風格。但是，整體上看，他的這些小說缺乏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和純粹的批判精神，不僅沒有達到《白鹿原》的高度，而且離尖銳反諷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也有一定的距離。

一、民生多艱：底層人的生存境遇

寫完《白鹿原》之后，陳忠實就像賈寶玉丟了通靈寶玉一樣，丟了寫小說的靈感和激情，而且這一丟，就是將近10年的時間，直到2001年，才寫出了新世紀的第一篇小說《日子》。

2001年春節(jié)過后，陳忠實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他的心情并不好。壓抑的心情使人苦悶，但也使人沉思和靜觀。他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冷靜地觀察農(nóng)民的生存境況，思考一些農(nóng)村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短篇小說《日子》，就是這樣一篇描寫底層農(nóng)民的境遇和心情的作品。

幾十年來，中國社會的經(jīng)濟發(fā)展并不均衡：城市與農(nóng)村之間是不均衡的，東部與西部之間是不均衡的，沿海與內(nèi)地是不均衡的。就階層而言，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收入遠遠低于其他社會階層；就地區(qū)而言，西部和內(nèi)陸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也遠遠落后于東部和沿海地區(qū)。農(nóng)村的社會問題和經(jīng)濟問題尤其嚴重——勞動力外流，土地荒蕪，基礎設施廢壞，生產(chǎn)力下降，糧食減產(chǎn)，農(nóng)民的基本福利缺乏保障而負擔卻在加重，留守老人缺乏照顧和安全感，留守兒童則缺乏愛撫和幸福感。

2000年3月2日，中國民間“三農(nóng)”問題研究者、湖北省監(jiān)利縣棋盤鄉(xiāng)前黨委書記李昌平上書高層領導，反映當?shù)亍叭r(nóng)”面臨的問題，發(fā)出“現(xiàn)在農(nóng)民真苦，農(nóng)村真窮，農(nóng)業(yè)真危險”的感嘆，引起全社會對“三農(nóng)”問題的關注。李昌平在信中說：“1990年棋盤鄉(xiāng)吃稅費的干部不過120人，現(xiàn)在超過340人，并且這種增長的勢頭無法得到控制。新上任的領導無法頂住內(nèi)外壓力，不得不濫用權力安排一幫子人吃‘皇款’，年年有新官，干部增長何時休？官取于民，民取于土，落在水上，打在泥上，農(nóng)民怎么受得了！”根據(jù)李昌平的調(diào)查，“農(nóng)戶靠借債生產(chǎn)、生活的，高的村達80%，低的也要占30%。我們在兩個鄉(xiāng)鎮(zhèn)先后詢問過7個村的農(nóng)民，他們都說，不借債無力種田，有的說不借錢日子都過不下去。據(jù)了解，農(nóng)戶舉債的數(shù)額從幾千元到數(shù)萬元不等，有的是向親戚借，有的則要借高利貸，月息達18%至26%，我們在棋盤鄉(xiāng)調(diào)查的當天，潘河村的農(nóng)民柳景雙就因逼債喝農(nóng)藥身亡。”總之，中國農(nóng)村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面臨著嚴峻的轉型考驗。自從李昌平上書后，所謂“三農(nóng)問題”，就成為一個熱點話題。反映農(nóng)村生活的底層敘事，也成為頗受關注的文學現(xiàn)象。

陳忠實的短篇小說《日子》，雖然沒有完整地敘寫中國的“三農(nóng)”問題，但也寫出了底層農(nóng)民內(nèi)心的不安和焦慮。將他的這篇小說歸入“底層敘事”，固無不可，但陳忠實的敘事平靜而沉著，描寫細微而深入，顯得更加成熟和親切，與那些敘事夸張、描寫失實的同類小說比起來，骎骎乎駕而上之，明顯高出一大截。

對照修辭是《日子》在藝術上的一個特點。農(nóng)村的凋敝與城市的繁榮形成對照，底層生活的艱辛“日子”與官員生活的腐敗“生活”形成對照，大自然的平靜而絢麗的景觀與現(xiàn)實中的喧囂而毀廢的情景形成對照，對底層人的同情與對腐敗官員的諷刺形成對照，“男人”對自己命運的坦然接受與他對女兒未來的憂心如焚，也形成對照。正是通過這樣的對照修辭，陳忠實平靜而尖銳地揭示了農(nóng)民生活的艱難和沉重。

小說中的“男人”是一個很有個性的農(nóng)民，按照他的妻子的話說，就是一個“硬熊”。他并不覺得妻子的評價是對他的唐突和冒犯，甚至將這當作對他的表揚，因為，他知道，“中國現(xiàn)時啥都不缺，就缺硬熊”。他的自尊心很強，很難適應在城里打工的生活，“有的干了不給錢，白干了。有的把人當狗使，呼來喝去沒個正性。受不了啊！”于是，他就回到農(nóng)村，在河道里，跟妻子一起，干著一種非常枯燥的活兒——挖沙和淘沙。

這個“男人”知道農(nóng)民活得很辛苦，也知道城里人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對此，他并沒有太多的牢騷。他無力改變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就接受和順從命運的安排。但是，他對官員的腐敗，卻極度不滿，深惡痛絕。他在跟小說中的“我”聊天的時候，講述了自己聽到的關于腐敗的新聞：

我給你說一件吧?？h里開三級干部會，討論落實全縣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書記做報告。報告完了分組討論，讓村、鄉(xiāng)、縣各部門頭頭腦腦落實五年計劃。書記做完報告沒吃飯就坐汽車走了，說是要談‘引資’去了。村上的頭頭腦腦鄉(xiāng)上的頭頭腦腦縣上各部局的頭頭腦腦都在討論書記五年計劃的報告。誰也沒料到，書記鉆進城里一家三星賓館，打麻將。打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后晌回到縣里三干會上來做總結報告，眼睛都紅了腫了，說是跟外商談‘引資’急得睡不著覺……”

……你以為我還指望那號書記領咱奔‘小康’嗎？哈！他能把人領到麻將場里去?！蹦腥苏f，“我從早到黑從年頭到年尾都守在這沙灘上掏石頭，還不是過日子嘛！我當然知道，那個書記打麻將與咱不相干，人家就不打麻將還與咱不相干喀！他被逮了與咱不相干，不逮也不相干喀！”

“咱靠掏挖石頭過日子哩！”女人說。

“我早都清白，石頭才是咱爺。”男人說。

在“男人”的既平靜又不平靜的話語里，顯然包含著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傳達著真實的社會情緒。其中，有兩點特別引人注意：首先，官員的道德墮落和權力腐敗，已經(jīng)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其次，就連最普通的農(nóng)民，也失去了對腐敗官員的信任——所謂“逮”或“不逮”，都“與咱不相干”，表達的就是一種徹底的失望和不滿。

事實上，這篇小說還含蘊著一個更為深刻的情感空間，那就是，主人公對自己女兒的愛，對她的未來生活的希望和焦慮。顯然，這個“男人”對農(nóng)村的未來是沒有信心的，所以，他害怕自己的下一代重復自己的命運，不希望女兒再過自己這樣的生活。他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兒的考試上。當他知道女兒高一分班考試沒有考好，“硬熊”的心理就崩潰了，就病倒了。他無法承受這其實并不嚴重的打擊?！拔摇弊鳛樾≌f中的觀察者和敘述者，雖然也經(jīng)歷過孩子念書的事，“但我還是沒有估計到這樣嚴重的心理挫敗”?！澳腥恕睂ε畠旱膼?，使我們看到了他內(nèi)心極為溫暖和柔軟的一面，也使我們看見了農(nóng)村底層人生活的艱辛。

這篇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是舒緩的，筆調(diào)是凝重的，內(nèi)蘊著令人沉重和辛酸的情感內(nèi)容：

我坐在沙梁上，心里有點酸酸的。

許久，他都不說話。镢頭刨挖沙層在石頭上撞擊出刺耳的噪聲，偶爾迸出一?；鹦恰?/p>

許久，他直起腰來，平靜地說：

“大不了給女子在這沙灘上再撐一架羅網(wǎng)喀！”

我的心里猛然一顫。

我看見女人緩緩地丟棄了鐵锨。我看著她軟軟地癱坐在濕漉漉的沙坑里。我看見她雙手捂住眼睛垂下頭。我聽見一聲壓抑著的抽泣。

我的眼睛模糊了。

真正的痛苦往往是無法言說的?！八钡男氖乱彩菬o法講出來的。但是，讀者從作者的敘事和描寫中，分明感受到了人物極大的煩惱和沉重的焦慮。

景物描寫也是這篇小說的一個亮點，雖然只有不多的一兩處，但卻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太陽沉到西原頭的這一瞬，即將沉落下去的短暫的這一瞬，真是奇妙無比景象絢爛的一瞬。泛著嫩黃的楊柳林帶在這一瞬里染成橘紅了。河岸邊剛剛現(xiàn)出綠色的草坨子也被染成橘黃色了。小木橋上的男人和女人被這瞬間的霞光涂抹得模糊了，男女莫辨了。

一切景語皆情語。人的情感，非常精微，幽隱而不可見，摶之而不可得，故須借客觀的物象以表見之。陳忠實此處的景物描寫，表面上看，不過是簡單的寫實而已，實質(zhì)上卻是別樣形態(tài)的抒情。也就是說，作者觀察和描寫的焦點，仍然是人物，他所要表達的，則是對人物的關切和同情。我們從這混茫的夕陽里，分明看見了作者“哀民生之多艱”的浩茫意緒。

如果說，《日子》反映的是農(nóng)民困窘的生活境遇，那么，《臘月的故事》敘寫的就是城市里國營工廠工人同樣艱難的生活狀況。只是，在后者的敘事中，顯然包含著一種更為沉重和荒誕的意味。

《臘月的故事》中的秤砣是農(nóng)民子弟，小衛(wèi)是工人子弟，他們是同班同學。秤砣看見過工廠過去的熱鬧，羨慕那里的生活。工廠里歡樂的聲浪，曾經(jīng)把秤砣弄得不知所措，因為，這里的生活，“跟他自小生活的鄉(xiāng)村差異太大了”。誰成想，工廠昔日的繁榮，很快就成為往日的記憶，就成為今日的嘆息，“秤砣騎車通過偌大的廠區(qū)時，忍不住咂舌了，曾經(jīng)令他眼熱心也熱過的景象，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敗落了，曾經(jīng)在這兒體驗過幾個美好夜晚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秤砣，現(xiàn)在發(fā)覺自己竟然對這兒有某些牽掛，忍不住連連咂著嘴，表示著含蓄的痛心?！毕裥⌒l(wèi)這樣的工人，到了歲末，還得靠工會救濟的一袋面和兩百塊錢才能過年，而國營工廠的領導卻成了腰纏萬貫的暴發(fā)戶。小衛(wèi)憤憤不平地告訴秤砣：

“那個劉廠長，還是勞模，當著這個廠子的廠長，在外邊給自己還辦一個廠，凡是利潤大的訂單都轉到他的小廠去生產(chǎn)。至于把本廠的外購材料弄到他的小廠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本廠連年虧損，他的小廠卻越辦越紅火。工人告了，上邊查了，人家從賬面上早都做好了查的準備，結果只查出些雞毛蒜皮，給了個免職處分。人家早就吃肥了，不指望當廠長掙的那幾個工資了，屁股下坐的汽車比省長的汽車還高級。再說今日來的送溫暖的局長吧，說是更新產(chǎn)品，進口設備，貸款幾千萬，結果產(chǎn)品沒出廠就捂死了。結論是市場變化神秘莫測，就完了。周游了歐洲，幾千萬買個‘死洋馬’，反而從廠長升成主管局的局長了。下邊工人議論說，這個局長是拿票子鋪的路砌的臺階?？烧f歸說，局長還風風光光當局長，還笑瞇瞇地給咱送過年的‘溫暖’哩！現(xiàn)任的廠長你猜干什么呢？準備賣地皮。地皮現(xiàn)在可是值錢了。等到這個廠長把地皮賣完，這個工廠就徹底消滅了。國家養(yǎng)了這么一竿子貨，咱們小工人還能指靠這一袋米一塊肉過年嗎？哈哈！咱靠咱自個過日子。日子還過得不錯。你讓你的弟妹說，咱的日子過得咋樣？”

雖然這篇小說所描寫的將公有財產(chǎn)據(jù)為己有的腐敗現(xiàn)象，并不是什么不得一覿的特殊現(xiàn)象，而是司空見慣的普遍現(xiàn)象，但是，陳忠實的尖銳對照下的敘事，還是給人一種強烈的震撼效果。當然，在這篇小說的敘事里，最讓人震驚的，還不是權力階層的腐敗和墮落，而是工人階層生活的悲慘和無助，是他們在生活上的困窘，以及困窘之下的鋌而走險——失去生活保障的小衛(wèi)竟然淪落到靠偷竊來維持生計的地步。他偷農(nóng)民的牲畜，還偷了好朋友秤砣家的牛，最后，被警察抓走了。從小康墜入困頓，他所體驗到的疼痛感和幻滅感，或許比自己的農(nóng)民兄弟要更加尖銳和強烈的吧？

《日子》和《臘月的故事》都寫得極為耐心和沉著，具有很強的真實感和寫實性。就敘事態(tài)度來看，它們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焦慮，內(nèi)含著同情甚至不平，但是，從主題深度來看，它們并沒有多少足以發(fā)人深思的思想內(nèi)容。當代小說敘事迫切需要的，是更加深刻的思考和更加尖銳的反諷。

二、柔性反諷：權力與人性的敗壞

陳忠實并不是一個尖銳的反諷型作家。反諷需要與現(xiàn)實保持距離感，需要一種理性的懷疑意識和成熟的批判意識，但陳忠實與現(xiàn)實的距離太近，內(nèi)心也缺乏那種犀利的鋒芒和冷峻的態(tài)度。他晚年所寫的小說里，固然也有反諷，但那是一種極為柔和的反諷，內(nèi)里雖然含著諷意，卻并不那么尖銳，力量也不那么強大。他的諷刺性修辭，仍然未脫“柔性反諷”的范圍。

《貓與鼠，也纏綿》寫的是一個農(nóng)民小偷與公安局長之間的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公安局長因為一個農(nóng)村小伙多次偷了他放在辦公室的錢而被“雙規(guī)”了。換句話說，一個體制外的小偷將一個體制內(nèi)的“大偷”給曝光了，并將他送上了審判臺。鼠一剎那間成了貓，貓一瞬間淪為鼠。貓即鼠，鼠即貓，彼此之間的界線是模糊的，兩者地位的轉換也是迅速的。“纏綿”二字，蘊含幽默，頗有諷意存焉。

這個小偷其實并不是小偷，而是在公安局的鍋爐房燒了十幾年鍋爐的農(nóng)村小伙子。也許，是因為天天與警察在一起的緣故，他的內(nèi)心全然沒有對他們的神秘感和恐懼感。他似乎了解這里的每一個人，也知道他們的那些放不到臺面上的事情。他盯上了公安局長，先后十多次進入他的辦公室偷錢。最后，他被當場抓住了。然而，在被審訊的時候，他竟然提出“要見局長”。

這個“孤膽英雄”一樣的小偷，想利用自己得到的證據(jù)，拿捏住公安局長，救自己出困境。局長果然來審他了。他撂給局長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局長我偷過你”。他還告訴局長，他偷局長的次數(shù)最多，有兩次數(shù)額還很大，達到5位數(shù)。就在局長要從心理上將小偷制服的時候，小偷卻從局長關于“零用錢”的話語縫隙里，從局長“最后一瞥的目光里”，看見了他的罪孽，看見了他內(nèi)心的虛弱和恐懼。他明白了：“他和我一樣其實都是鼠哇！”3天之后，局長被“雙規(guī)”了：“小偷交代說，他偷過局長12次，累計偷得6位數(shù)的贓款。他偷第一次時，局長還是辦公室副主任。局長升主任時，他偷過。局長升副局長時，他也偷過。局長升成局長時，他仍然偷。無論偷多偷少，局長都沒報過案。局長在‘雙規(guī)’期間交代，這些被偷的錢都是贓款……”

陳忠實的敘事，很有喜劇性，也可使人發(fā)笑。但是，由于缺乏令人信服的邏輯感，由于太依賴不大可靠的偶然性，這篇小說的敘事整體上給人一種夸張甚至失實的感覺。人們可能會產(chǎn)生太多的懷疑：一個鍋爐工怎么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他怎么會在那么長的時間里連偷十幾次，卻沒有引起公安局長的警惕和注意？被抓以后，他怎么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要挾公安局長？他難道不知道“躲貓貓死”和“喝開水死”等發(fā)生在中國的并不傳奇的故事嗎？“3天之后”就將“公安局長”給“雙規(guī)”了，這是不是有點太迅速了呢？是不是有點太不合情理呢？在南方海濱度假的李警官聽聞局長被“雙規(guī)”，視之為“驚天的消息”。他的反應顯得很不真實——難道他是天外來客，完全不知此間的人情世態(tài)嗎？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局長”本來就是那個樣子，而不是別的樣子嗎？作者還這樣描寫李警官的心理反應：“極端的震驚之后也是一種疲軟。李警察躺在沙灘上，也如同被人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疲軟。他也開始向溫柔之鄉(xiāng)移動，在進入夢鄉(xiāng)的門檻時尚存的一縷清醒里，眼前像蝴蝶一樣飄忽閃動著局長那只黃綠色的帆布挎包。到李警察從沙灘上重新站立起來時，這只黃綠色帆布挎包還歷歷飛舞在眼前，不過里邊不再裝著敬重和風度，而是老鼠和蛤蟆以及浸淫的恥辱和骯臟了?！弊髡邔罹俚男睦砘顒拥拿鑼?，顯然缺乏事實感和深刻性。這個故事應該有別的更高明的寫法，也應該有別的更令人震驚和深思的收煞。

如果讓契訶夫來寫，李警官的心理反應，一定會更復雜一些，其中更多的，應該是羞愧和恐懼。因為，他也曾給“局長”送過錢，也像局長一樣收受過別人送的錢。也就是說，他并不比自己的“局長”更干凈，因而，也就沒有資格對他進行道德譴責。他坐在自家里池塘邊的醋栗樹下，望了望陽光下被風吹皺的水面，又看看在自己腳下打盹的狗，心里十分孤獨，竟產(chǎn)生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如果讓果戈理來寫，可能會更加不留情面：李警官曾經(jīng)替別人轉手送錢給局長，結果，15萬元錢，他只轉過去10萬，截留了5萬元的回扣。于是，他躺在南方海濱溫暖的沙灘上，就仿佛躺在鋪滿蒺藜的熱鍋上，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局長會不會出賣自己？自己所貪污的，可不止那5萬元錢呀。唉！局長會不會跳樓自殺呢？他為什么不跳呢？跳樓有什么難的嘛！縱身一躍，萬事大吉。哎呀！他到底想沒想過過跳樓的事呀？

換了卡夫卡，又會怎么寫這個故事呢？他有可能不會讓公安局長被“雙規(guī)”，因為，鍋爐工精神失常，語無倫次，前后顛倒，完全不能清楚地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后，雖然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審訊，但終于無法搞清楚這樣一個問題：公安局長到底是不是貪污犯？也就是說，公安局長是不是貪污犯，成了一個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K式問題”。盡管如此，對他的第一千零一次審訊，還將在明天上午9點30分準時進行。

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李警官和他的河南同事最后對自己的業(yè)已被“雙規(guī)”的局長的一通詬詈。這簡直就是無聊的情緒發(fā)泄?？吹竭@樣的近乎粗暴的謾罵之詞，讀者也許會有些微的快意，但不會有太多的美感，更不會獲得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

短篇小說《關于沙娜》涉及的是官場中人微妙的心理和看不見的博弈。沙娜是一個性格外向而豪爽的鄉(xiāng)鎮(zhèn)女干部。她敢在飯桌上講黃段子，能辦成別人辦不成的事。她所描述的自己，是一個雖然豪爽但絕不放浪的人，但是，在她的上級領導的眼里，她卻是一個“蓋難言之矣”的女人。小說中的作家秦業(yè)受沙娜請托，到縣領導那里替她的提拔去說情，但都吃了閉門羹——似乎所有領導都對她敬而遠之，避免有任何瓜葛。根據(jù)秦業(yè)所聽到的風評，沙娜就是一個很成問題的人，完全不可能被提拔。

然而，一個月后，當秦業(yè)出國訪問回來，卻從文件里看到沙娜被提拔為鄉(xiāng)長的消息。生活和人性的復雜，讓秦業(yè)這個專門研究人的作家也困惑起來：“秦業(yè)的眼睛凝固在那頁簡短的文字上，沙娜兩個字在紙頁上舞蹈，沙字蹦起來娜字落下去，娜字彈起來沙字落下去，沙字娜字一起彈蹦起來又一起落下去又并頭彈蹦起來了，那頁白紙像雜技場上的彈床，秦業(yè)被那兩個彈蹦著的字弄得眼睛都花了，頭也有點眩暈，就把眼睛移開，發(fā)現(xiàn)拿在左手里的烤紅薯已經(jīng)攥成一把泥，從手指間從后掌下流出來……”這樣的描寫，多少有點夸張。過于用力地描寫人物的心理反應和動作行為，是陳忠實在短篇小說寫作上比較常見的敘事傾向。他想讓讀者震驚，但是，效果卻是安德烈耶夫式的，而不是契訶夫式的——正像一位作家所說的那樣，前者用夸張的方式來描寫，努力使人害怕，但人們卻不害怕，后者平靜地寫來，無意使人害怕，卻使人讀后有毛骨悚然之感。另外，從秦業(yè)的角度來寫，固然給人一種距離感和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感，但是，卻無助于讀者更深入地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沙娜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們讀到最后一行字，仍然不甚了了。

嚴重的權力腐敗必然導致普遍的人性腐敗。它所造成的腐敗往往是結構性和整體性的?！蹲骷液退牡艿堋分械牡艿?，就是這樣一個未能幸免的底層人。他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上了腐敗的精神病毒。

這篇小說以詼諧和諷刺的筆調(diào)，講述了一個抓住一切機會占公家便宜的“偉大的農(nóng)民弟弟”的形象。作家“我”的這個弟弟并不笨，就是愛吹牛，好高騖遠，做事不踏實，但因為有一副好脾氣，整天嘻嘻哈哈，所以并不使人討厭他。他常常利用自己的作家哥哥的影響力，來占公家的便宜。他借著哥哥的名頭，借來了劉縣長的自行車，回到家里，卻將人家的新自行車與自己的舊自行車，來了個大拆換：“車鈴摘掉了。車頭把手換了一副生銹的。前輪后輪都被換掉了。后輪外胎上還扎綁著一節(jié)皮繩。只剩下三角架還是原裝貨。真正是‘鳳凰’落架不如雞了……作家‘噢’地叫了一聲，把攥在手里的酒杯甩了出來，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我的多么……富于心計的……偉大的農(nóng)民弟弟呀！’”然而，作家的“弟弟”不僅不覺得慚愧，還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行為上的“道德合法性”辯護：“‘噢喲喲喲！’弟弟恍然大悟似的倒嘆起來，‘這算個屁事嘛！也不是劉縣長自己掏錢買的，公家給他配發(fā)的嘛！公家給他再買一輛就成了嘛！公家干部一年光吃飯不知能吃幾百幾千輛自行車哩！我掏摸幾個自行車零件倒算個屁事！’”這是一個并不正當、但卻發(fā)人深思的自我辯護。它有助于我們認識這樣一個嚴峻問題：權力腐敗是全社會的道德污染源；它會影響普通公民的道德意識，從而導致全民腐敗的后果。然而，在陳忠實的敘事中，對這種因果上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卻揭示得并不充分。

這篇小說對情節(jié)發(fā)展“收煞”的處理，既缺乏深刻性，也沒有說服力。在小說的結尾部分，陳忠實這樣寫道：

作家說：“我現(xiàn)在給你二百元，你去買新車子。你明日就把人家的零件送回去。”

“你這么認真反倒會把事弄糟了?！钡艿苁拦实卣f，又嘻嘻哈哈起來，“劉縣長根本沒把這事當事……權當‘扶貧’哩喀……”

作家瞅著嘻嘻哈哈的弟弟，想說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就走出了窯院。晚炊的柴煙在村巷里彌漫起來，散發(fā)出一種豆稈兒谷稈兒焚燒之后混合的熟悉的氣味。作家還是忍不住在心里呻吟起來，我的親人們哪……

表面上看，腐敗似乎純粹是個人行為，所以，只要解決個人的道德問題，就可以克服腐敗。事實上，這是一個錯覺。因為，腐敗與普遍的人性弱點有關，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特殊的心理學現(xiàn)象。所以，關于腐敗的敘事，就必須是雙向的：既要進入制度的層面進行批判，也要進入人性的層面進行諷刺，否則，任何關于腐敗的敘事，都很難深入肯綮，就會停留在浮面上，或者僅僅止步于輕飄飄的“呻吟”上。

比較起來，《一個虛脫癥患者的發(fā)言片斷》的諷刺，就顯得辛辣而尖銳，屬于陳忠實的這幾篇諷刺小說中的上佳之作。也許是長期身處作家群中，陳忠實對這類人的人格缺陷和道德弱點，所見既多，知之亦深，所以，他的這篇小說就寫得細致真切，而又舉重若輕，實可謂“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一個虛脫癥患者的發(fā)言片斷》的結構非常巧妙，敘事也干凈利落。它通過一位作家的自我標榜的浮夸話語，與晚報記者的尋求真相的實證話語的對照，揭示了作家自戀型的病態(tài)人格與精神上的“虛脫癥”病象，創(chuàng)造出很有喜劇意味和諷刺力量的修辭效果。

小說里的作家，是一個典型的“自戀狂”和“自大狂”。他自輕自賤，缺乏健全的人格意識和最起碼的人格尊嚴。他既缺乏自我認知和評價的能力，也缺乏對自我的價值自信。他對自我的想象和認知幾乎完全是歪曲的。他將自己想象成一個高尚的人和成功的作家，而他所提供的細節(jié)和敘述，卻是虛假和靠不住的。

他這樣解釋自己去菜市場的目的：“最最重要的，我要體驗人間煙火，菜市場是人間煙火最濃郁最旺盛的場合。感受買者和賣者的心態(tài)。我正是要在這里感受生活感受社會，與人民保持一種平等的關系。只有平等才能準確感受。因為進入菜市場，我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個消費者，一個普通市民，可以平等交換；在平等的交換中感受到的時代脈搏才是準確的?！比欢静恢馈捌降取睘楹挝?。作為一個極不體面的“拜權教”分子，他缺乏最起碼的平等意識。在一通自吹自擂的發(fā)言中，他說了至少5次“尊敬的首長和領導”，顯得極其無聊和肉麻。他為別人活著，準確地說，為那些地位高于自己、權力大于自己的人活著。文學于他，乃余事耳，不過是獵名取利的手段而已。他更在乎“尊敬的首長和領導”怎樣看他，怎樣說他——他將自己的價值和尊嚴，建立在這些人的看法上。這個所謂“作家”，象征性地反映著許多作家的人格扭曲和精神畸形。

陳忠實晚年的這幾篇反諷性短篇小說，質(zhì)量雖屬中品，但鋒芒和深度，仍然有所欠缺。其實，這也不是陳忠實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中國文學普遍存在的問題。我們?nèi)狈Φ谝涣鞯闹S刺作家和諷刺作品。我們的反諷要么流于輕飄飄的感嘆，要么流于惡狠狠的調(diào)侃，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幽默感，缺乏對人性同情的理解，缺乏對生活深刻的洞察。我們應該認識到，只有當一個時代作家的反諷意識充分自覺的時候，只有當一個時代的反諷文學足夠成熟的時候，這個時代文學的整體成就，才會達到理想的水平。

三、風土完厚：發(fā)掘三秦的道德精神

在中國的歷史敘事和文化版圖里，陜西尤其是關中的地位和影響力，無論怎么強調(diào)都不過分。作為周秦漢唐的發(fā)祥地或首都所在地，關中不僅土地肥沃，財富饒裕，而且還是最具文化影響力的地方，是中國正統(tǒng)文化的“郁郁乎文哉”的搖籃——它簡直就是東方的亞平寧半島和巴爾干半島，而西安則可謂是中國的雅典和羅馬。司馬遷就曾在《貨殖列傳》里稱述關中的富厚：“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而公劉適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豐，武王治鎬，故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好稼穡，殖五谷，地重，重為邪。……關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苯鸫脑脝杽t在《送秦中諸人引》中盛贊關中的風化之美與風物之佳：“關中風土完厚，人質(zhì)直而尚義，風聲習氣，歌謠慷慨，且有秦、漢之舊。至于山川之勝，游觀之富，天下莫與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樂居焉?！?/p>

陳忠實鄉(xiāng)土情結很重，很為自己的陜?nèi)松矸葑院馈＞拖袼３檗r(nóng)民辯護一樣，他也常常為陜西尤其是關中文化辯護。他不僅很少從整體上批評陜西人和陜西文化，還傾向于認同那些贊美陜西人和陜西文化的觀點。他曾經(jīng)讀過王大華的《崛起與衰落——古代關中的歷史變遷》。此書高度贊美古代關中的三次大崛起，并以古例今，信心滿滿地預言：現(xiàn)代關中繼武古人的第四次大崛起，也必將成為21世紀的現(xiàn)實：“我以為取代南北時代的必定是第二個東西時代，因為廣袤的大西北雖然落后荒涼，但極富空間和資源。它將吸引整個民族和文化的西遷和經(jīng)濟重心的西移。乾坤又將重新扭轉九十度。21世紀有可能初現(xiàn)第二個東西時代之端倪?！贝藭髡邚娬{(diào)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意義，認為以關中為主體的西部和西部文化，將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在復興傳統(tǒng)文化合理內(nèi)涵方面，關中具有明顯優(yōu)勢，這正是關中獨具的長處，是希望所在。值得注意的是，文學與藝術總是以其過度的敏感觸及到時代的脈搏，走在前列?！边@些褒贊關中、肯定傳統(tǒng)的觀點，無疑會啟發(fā)陳忠實重新審視關中，重新認識傳統(tǒng)，從而為《白鹿原》的敘事，甚至為他后來的“三秦人物摹寫”，提供了觀念和精神上的支持，正像他在談到《崛起與衰落》的時候所說的那樣：“這是研究以古長安為中心的關中歷史的書，盡管歷史教科書向每一個讀過中學的人普及了長安曾經(jīng)的幾度輝煌，然而作者對這塊土地上的興盛和衰落的透徹理論，也給我認識近代關中的演變注入了活力和心理上的自信?！?/p>

2010年8月9日，陳忠實寫了一篇題為《話說陜西人》的文章，談的是自己聽了有關領導《在省文聯(lián)第五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的感受。這個《講話》對作家和藝術發(fā)出“號召”，期望文學藝術工作者在攀登文藝精品的創(chuàng)作時，要“多角度描繪陜西人勤勞質(zhì)樸、寬厚包容、尚德重禮、務實進取的典型形象……”陳忠實接受這句話里所包含的概括性判斷，認為“這是對陜西人地域性共性的概括。作為陜西人，我一直關注和探索這塊土地上的今人和前人的精神和氣質(zhì)的共性，以及由前人到今人的演進演變的心路歷程?！@4句16個字的概括，既呈現(xiàn)了陜西人的性格特征，也揭示出陜西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心理形態(tài)，以及作為精神、心理、個性氣象底蘊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的德和禮的遺風?！彼J為，這個講話，“對作家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無疑是一種真誠而富于力度的鼓舞”。

事實上，陳忠實早就有開掘陜西的精神資源的文化意識，早就有塑造具有“心靈震撼”效果的“陜西人形象”的文學行動。他在《白鹿原》中塑造的朱先生和白嘉軒，就屬于這種很能代表關中人道德精神的人物形象。2005年他開始寫作“三秦人物摹寫”系列紀實小說。他要為那些非凡的陜西人樹碑立傳，借以褒贊陜西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心理形態(tài)”。雖然他僅僅寫了《娃的心娃的膽——三秦人物摹寫之一》與《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三秦人物摹寫之二》兩篇小說，但是，也足以使讀者看見他寫作此類作品的立意和宗旨之所在。

小說《娃的心娃的膽——三秦人物摹寫之一》的敘事，由兩個重要的情節(jié)事象構成：一個是八百個陜西籍娃娃兵，在被日軍包圍、彈盡糧絕的最后時刻，全部從山頂縱身跳入黃河殉國；一個是孫蔚如將軍代表中國軍隊，接受日軍投降。前者顯示著抗戰(zhàn)的慘烈，后者則顯示著勝利的輝煌。由這些情節(jié)事象，可以看見陜西人性格的剛烈和對抗戰(zhàn)勝利的巨大貢獻。

什么是陜西人的性格呢？在陳忠實看來，它就是一種有心高、腳遠、眼寬、膽大的性格，就像司令孫蔚如面對著所有陜西新兵所說的那樣：“咱們關中及至整個陜西人，自己都說自己是‘冷娃’，什么‘關中冷娃’‘陜西冷娃’。關中娃陜西娃，何止一個‘冷’字哇！聽見這個灞橋小老鄉(xiāng)唱的他婆教給他的口曲了嗎？心——高，腳——遠，眼——寬，膽——大。這才是關中娃陜西娃的本色?！标愔覍崒㈥兾魅朔诺綒埧岬膽?zhàn)爭考驗情境中，敘述了陜西戰(zhàn)士的英勇頑強的精神和視死如歸的勇氣。他將自己的情感灌注到敘述和描寫里邊，從而強化了小說的令人蕩氣回腸的感染力。他這樣描寫日軍投降簽字儀式上的陜西人孫蔚如將軍：

孫蔚如司令坐在受降官席位上，一派凜然，顯然不單是他近一米九的魁梧的身軀，更是他對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瘋狂野獸沉重一擊的一身正氣。在立馬中條山的三年時間里，這個以雜牌軍為主的第六戰(zhàn)區(qū)，死守著陜西和西北的東大門潼關，使日軍不僅過不了這個關口，而且死傷慘重，成為中國各大戰(zhàn)區(qū)里日軍死亡數(shù)字超過中國軍隊死亡數(shù)字的唯一戰(zhàn)區(qū)。也許有整個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的背景，也許有美國扔到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的威力，然而，孫蔚如巍峨生威的軀體里所展現(xiàn)的是自信和自尊，在中條山在我軍隊的面前，你早已是死傷慘重的敗將。

你可能會覺得作者的話語結構太過單一，敘事語調(diào)通過搶直，但是，我們從中確實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作者對筆下人物和父母之邦的深厚情感。

完成于2005年5月21日的《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三秦人物摹寫之二》中的主人公，是中國的著名作家柳青。柳青是陳忠實和路遙的文學之父。像路遙一樣，陳忠實也對柳青充滿崇敬和感激之情。他用飽含感情的筆墨，敘寫了柳青在“大躍進”和“文革”期間所遭受的迫害與折磨，贊美了他正直的人格與誠實的品性。他將自己對柳青的觀察和記憶，融入到小說的敘事結構之中。他用極其精細的文字，描寫了柳青的衣著、長相、“純凈犀利透徹”的眼神和他的非凡的“威勢”：

無論斗爭場面的大小，無論批斗臺的高低，柳青唯一不變的是他走上批斗臺時的腳步和姿勢，他穿著蛤蟆灘中老年男人穿的對門襟布紐扣黑顏色的棉襖，差別在于布的質(zhì)料。農(nóng)民多是自家織布機生產(chǎn)的土布，柳青是用國家配給的布票買來的機器紡織的洋布；頭戴一頂被鄉(xiāng)村人俗稱為瓜皮的無檐帽，執(zhí)行斗爭他的造反派主持人勒令他摘下帽子時，他就從頭上一把抓下來塞到棉襖的明口袋里，圓溜溜的光頭和闊大的前額就呈現(xiàn)給參加斗爭會的所有人。圓臉通鼻，鼻頭下的上唇有一排黑森森的短胡須，成為他顯著的風景和奇特的標志。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一般都不蓄胡須，但最具風景異質(zhì)的是那一雙眼睛，走向批斗臺的時候，從擁擠著人群的吶喊聲中的通道走過去，柳青只瞅著腳前的路，兩邊的人都能在瞬息里敏感那雙眼睛瀉出的純凈犀利透徹的光亮，混濁的鋪天蓋地的口號聲是無法奈何那一束光亮的。他很單薄，身高不過一米六，體重大約只有七十斤，這樣的穿戴這樣的體型和體重，很難有雄壯和威武，然而柳青緩慢的步履能產(chǎn)生一種威勢……

一個極端混亂的時代，嚴峻地考驗著人的生存意志，那些志行高潔的人，寧愿舉身赴清流，也不愿意與世俯仰，同流合污。清代詩人鄧漢儀在《題息夫人廟》一詩中說：“楚宮慵掃眉黛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身處動亂時代的柳青，就是一個意有所郁結的傷心人。妻子被迫害致死，自己也被關進“牛棚”，任人打罵羞辱，所過的日子，實在比無助的息夫人好不了多少。當痛苦超過了人所能承受的極限，死亡便是一種解脫。于是，柳青便心生絕世之意。陳忠實對柳青的自殺心理和過程的描寫，尤其令人震撼：

……上廁所有人跟著，被單獨叫去訓話更有監(jiān)視者；弄一撮毒性劇烈的老鼠藥或殺滅害蟲的農(nóng)藥是不可能的，親屬都被隔離接觸了，無法獲得；上吊也是無法實施的，既沒有繩子，也沒有拴繩上吊的懸梁或可以承載一個人體重的壁鉤；刎頸或割斷手腕或腿上的主動脈，沒有刀子，再說萬一一刀割不死再被搶救過來，會有“自絕于人民”的又一樁被認為叛變行為的罪名；唯一能夠消滅自己的手段，便是電擊——房子里有電，這是必備的也不引人注意的照明設備。更關鍵的是，一觸即宣告生命結束，短暫的一瞬就把較長時間醞釀確定的消滅自己的方案實施完成了。

陳忠實寫出了柳青在絕境中的絕望和決絕，也表達了自己對柳青人格和道德精神的敬仰和贊美。但是，從“生命體驗”這個角度來敘述柳青的煉獄般的苦難體驗，顯然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僅僅從這個內(nèi)在化的視角展開敘述，無法表現(xiàn)人物與現(xiàn)實的尖銳沖突，無法揭示復雜的生活內(nèi)容。同樣，他所津津樂道的“文化心理結構”理論，似乎也無濟于事，因為，人物的悲慘的生活和苦難的命運，涉及到了多種復雜的社會因素和敘事內(nèi)容，遠非“文化心理結構”所能概括和解釋。

事實上，柳青晚年早已擺脫了自己時代的僵硬的認知模式，或者說，已經(jīng)通過艱難的努力，完成了對自我的啟蒙。因而，如果我們試圖深入而完整地揭示柳青的道德精神和人格力量，那就不應該忽略了柳青在20世紀70年代的人格發(fā)展和思想變化——他通過閱讀當時所能見到的啟蒙性讀物，極大地改變了自己的心情態(tài)度和思維方式，甚至改變了他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認識。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劉可風在《柳青傳》中，記錄了柳青晚年關于中國現(xiàn)實和世界歷史的談話，為人們認識他的思想變化和人格發(fā)展提供了極為寶貴的資料。根據(jù)這些資料，人們可以看到，晚年的柳青已經(jīng)開始關注和思考“民主”和“人道”等至關重要的大問題。經(jīng)過種種煉獄般的磨難，他的個性和人格也得到了發(fā)展——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獨立姿態(tài)與清醒意識，簡直與許多年前寫《創(chuàng)業(yè)史》的柳青判若兩人。

柳青不是那種眼界狹窄、思想迂腐的書呆子，更不是那種只關心自己的浮沉和得失的庸俗作家。他一直關注和思考那些與國家和人類的命運密切相關的大問題——真理的意義，文化的獨立性和重要價值，知識分子的尊嚴和使命，歷史發(fā)展與個人意志的關系，等等。他的思考具有重要而深刻的性質(zhì)：

歷史永遠是按照唯物史觀的規(guī)律發(fā)展，決不因為任何個人的意志而犯反規(guī)律。某些強有力的個人意志，有時可以造成歷史發(fā)展的暫時曲折，但不能改變歷史發(fā)展的根本方向。每日每時都能意識到這一點而堅持真理的人，能夠有多少呢？能夠堅持真理而不碰碎自己，那就要善于堅持真理。這樣的人又有多少呢？在希特勒統(tǒng)治的十二年間，所有德意志民族的進步作家都出國流亡或在國內(nèi)銷聲匿跡。這說明這個民族的文學界道義水平高。

從現(xiàn)實感和深刻性來看，柳青的思想已經(jīng)達到了那個時代的最高水平，甚至達到了具有世界性和人類性的高度。同時代的作家，很少有人達到這樣的認識水平。陳忠實應該將這樣的柳青寫出來，將他在思想和人格兩方面的升華過程揭示出來。這不僅會使我們認識到一個幾乎完全不同的柳青，而且還會給今天的作家提供有價值的精神資源。

2005年，紀實小說《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三秦人物摹寫之二》發(fā)表，兩年后，2007年5月9日，陳忠實完成了短篇小說《李十三推磨》。這是兩篇在主題上可比性極強的小說。

李十三與柳青，蕭條異代不同時，但命運卻幾乎完全相同。他們都是靠寫作安身立命的人，也都受到了外在的壓迫性力量的摧鋤和迫害。不同的是，柳青雖欲死，而未得死，李十三奪路而逃，本欲求生，而竟得死。

李十三試圖通過科舉考試進入體制，但卻始終未能如愿：

他的求官之路，類如這磨道。他十九歲考中秀才，令家人喜不自禁，也令鄉(xiāng)鄰羨慕；二十年后的三十九歲省試里考中舉人，雖說費時長了點兒，卻在陜西全省排在前二十名，離北京的距離卻近了；再苦讀十三年后到五十二歲上，他拉著騾子馱著干糧滿腹經(jīng)綸進北京會試去了。此時嘉慶剛主政四年，由紀昀任主考官，錄取完規(guī)定的正編名額后，又擬錄了六十四名作為候補備用的人。李十三的名字在這個候補名單里。按嘉慶的考制，擬錄的人按縣級官制待遇，卻不發(fā)餉銀，只是虛名罷了。等得牛年馬月有了縣官空缺，點到你的名字上，就可以走馬上任做實質(zhì)性的縣官領取縣級官餉了。李十三深知這其中的空間很大很深，貓膩狗騷都使得上卻看不見。恰是在對這個‘擬錄’等待的深度畏懼發(fā)生的時候，失望同時并生了，做官的欲望就在那一刻斷滅。是他的性情使他發(fā)生了這個人生的重大轉折，憑學識憑本事爭不到手的光宗耀祖的官銜，拿銀子換來就等于給祖墳上潑了狗尿。

于是，李十三便選擇做一個撰寫秦腔劇本的作家。他因此窮困潦倒，到了囤無宿糧的程度：“田舍娃隨之把跟腳過來的李十三夫婦按住，撲通跪到地上：‘哥呀！我來遲了。我萬萬沒想到你把光景過到盆干甕凈的地步……我昨日格聽到你的村子一個看戲的人說了你的光景不好，今日格趕緊先送二斗麥過來……’說著已淚流不止?！?/p>

然而，他的一腔正氣的戲曲劇本，他的勸人改惡遷善的敘事，卻冒犯了官家的道德禁忌和文學律條，惹得嘉慶皇帝大發(fā)雷霆，要對他嚴行緝辦。李十三被迫離家出逃。

亡命之際的李十三最關心的，仍然是他的劇本的命運。在他看來，他用心血寫下來的這些文字，有著比他的生命還要寶貴的價值。

在李十三看來，他活著就是為了寫戲，因而，“把戲?qū)懗闪恕本涂拔科缴?。這篇小說所表現(xiàn)的，是藝術與權力的沖突，是要寫戲與不讓寫戲的沖突，或者說，是自由與壓迫的沖突。作品潛含著這樣一個意義空間：權力可以暫時顯示自己的威勢，但是，長遠來看，它注定是失敗者；相反，藝術家似乎無力與它對抗，但是，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作品中，卻蘊蓄著強大的不可羈縻的力量——它不僅可以賦予自己以長久的生命力，而且還可以使它的作者不朽。壓迫的力量，無論它曾經(jīng)多么強大，最后都無法避免灰飛煙滅的命運，但是，只要李十三的秦腔劇本保存了下來，他自己的精神生命就不會死，他就永遠活著。

時代的變化，必然帶來風俗和人心的變化。正像劉向在《說苑·雜言》中所說的那樣：“今夫世異則事變，事變則時移，時移則俗易?！鼻О倌旰蟮年兾骱完P中，還有可能是元好問看到或想象的那個樣子嗎？世情、民俗和人心，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呢？是什么造成了這巨大的變化？如何才能深刻而真實地敘寫出這變化了的陜西和變化了的人心？這就需要進入到具體的歷史情境，以批判的態(tài)度和分析的方法，來揭示新的環(huán)境如何塑造了新的人，來揭示巨大的社會力量如何改變了人們的心性和行為，又如何改變了生活的方向和品質(zhì)。

陳忠實在一個地方說：“我最近的幾個短篇《日子》《作家和他的兄弟》《臘月的故事》說責任感也罷，說憂患也罷，關注的是當代生活過程中的弱勢群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同情和呼吁，著重寫生存狀態(tài)下的心理狀態(tài)，透視出一種社會心理信息和意象，為社會前行過程中留下感性印記。關于我的創(chuàng)作我從不做承諾。我的創(chuàng)作忠實于我每一個階段的體驗和感悟。我覺著當代生活最能激發(fā)我的心理感受，最能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和表現(xiàn)的欲望?！彼倪@段話，說得很自抑，很低調(diào)，顯示出一種內(nèi)斂的甚至被動的寫作心態(tài)。

然而，文學是一種積極的行動。它致力于改變?nèi)藗兊囊庾R和人格。也就是說，僅僅寫出感性的印象，是不夠的，因為，它所提供的不單是“社會心理信息和意象”，還應該通過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分析和敘事，為人們的精神生活提供啟蒙性的力量。也就是說，對于一個作家來講，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抒發(fā)對故土的熱愛和眷戀，表達對生活在故土上的人們的贊美，固然是一種正當而美好的情感態(tài)度，但是，他同時還要有一個批判的向度，要用啟蒙性的敘事來揭示故鄉(xiāng)的另一面的生活——它的殘缺和丑陋。陳忠實晚年的短篇小說之所以在總體上給人一種力量不足、深度不夠的感覺，大概與他寫作上的批判性太弱不無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