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破窯
天色昏黃,似彌天大霧,籠罩四野,給人一種分不清早晚的錯覺。冷颼颼的北風(fēng)刮得雪花在天上亂轉(zhuǎn),似萬千只蝴蝶纏綿飛舞。我父親總是在天剛蒙蒙亮?xí)r一聲不吭地起床。他知道我母親腰痛,干活時總是偷偷摸摸地干,等我母親發(fā)覺時,活兒干得已經(jīng)差不多了。有時我母親硬要參與勞動,他總是以各種借口搪塞過去,天氣熱了冷了太曬或下雨都是借口,總之就是要想方設(shè)法讓我母親多休息會兒。
打開菜棚的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晃得我父親睜不開眼睛。下了一夜的雪,到現(xiàn)在還沒有停下。我父親輕輕掩上門,踮著腳向最北邊的菜地望去,北邊仍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一片菜地完全被雪覆蓋了。我父親認(rèn)為,這么大的雪,上街賣菜的人肯定不多。不是每一個菜農(nóng)都像我父親一樣勤勞。我父親是十里八村聞名的莊稼人,他八歲時就已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duì)當(dāng)一個準(zhǔn)勞力使用了,十八歲時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duì)副隊(duì)長,他大字不識一個能當(dāng)上副隊(duì)長,除了能帶頭干活被村主任相中外,我實(shí)在找不出第二個合理的解釋。今年的菜價比今年的氣溫還要低,有一些菜農(nóng)寧愿菜爛在地里也不愿意拖到街上賣。我父親卻沒有這份骨氣,一大家子人都指望著這些白菜過活呢,他哪里有那一份傲骨。他每次去摘菜會帶有虛設(shè)的僥幸心理,興許街上賣菜的人少菜就會好賣一些,興許就能全部賣光,興許就能賣個好價錢,聽說省城里的白菜已賣到一塊多一斤了,而我們鎮(zhèn)的白菜還在一毛兩毛錢漂來浮去,有時會滑到幾分錢,父親有好幾次生氣地說,老子就是全部喂豬也不能這樣賣了,這么好的白菜心連草都不如??烧f歸說,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把菜拉到了街上。
我父親戴上了絨帽,把護(hù)耳打了下來,把頭包得像粽子一樣。他換上了那雙黑色的長筒膠靴,提著一個大提籃頂著風(fēng)雪往最北邊的菜地走去,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雪很深,就差那么一寸就要淹沒膠鞋了,抬腳時有些困難,每走一步鞋都差點(diǎn)被厚厚的積雪拔掉。最北邊種的是白菜,那里靠近路邊。我父親沒有讀過書,好像沒有主意的人,事事都對我母親言聽計從。我母親雖然只讀了三年書,卻是一個很有規(guī)劃的人,這塊地種什么那塊地種什么,今天該賣哪里的菜明天該賣哪里的菜,她心里明鏡兒似的。因?yàn)槲夷赣H的計劃加上我父親的勤勞,我們這一大家子僅靠這三畝旱地就解決了溫飽問題。我們的學(xué)費(fèi)也是沒有問題的。更難能可貴的是,我家從來沒有拖欠過村里的公糧款,雖說手里沒有多少余錢,但也沒有外債,這也是我母親最為自豪的事。這樣,我母親瘦弱的腰板可以很努力地挺直了出門。我母親總是在菜長到最好或菜價漲到最高的時候讓我父親出手,讓我們挨過了一個又一個青黃不接的年景。
我父親選擇最北邊的白菜地倒不是因?yàn)檫@里的菜長得比其他地方的好,主要是我母親考慮靠路邊的菜容易被路過的人順手牽羊,眼看著就快過年了,也是小偷最活躍的時間。這個時節(jié)了誰不想過一個豐足的年呢,小偷也不例外。我父親母親只有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這半個月在家里面住,其他日子都在菜棚里住,防小偷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干起活兒來方便,我父親總是在別人已經(jīng)睡覺了他還在地里干活,總是在別人還沒起床他已經(jīng)干了幾個小時的活了。我父親背朝著北方,彎著腰,雙手往雪里一伸就摸到了一棵白菜,然后再把白菜左右搖幾下,白菜就連根拔起了,雪下面的土早就被凍酥了,松得很,根須上的泥土很少,他把白菜上的雪輕輕地拍掉,就像拍兒時的我入睡一樣。
雪,落在我父親的帽子上、棉襖上,他顧不得拍打,臃腫的冬衣上落了厚厚一層,像一個巨大的雪人,在空無一人的雪地里輕輕移動,與白茫茫的雪地融為一體,他不移動你根本看不出來那里蹲著一個人。我父親一搖動白菜,身體也會跟著抖動,身上的雪撲簌簌落下來,有一些落在了白菜上,他一吹雪就走了,有一些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一眨眼睛就融化了,落在眉毛上的雪半天都化不掉,像武俠小說里的白眉大俠。
我父親把采摘的白菜一籃一籃地扛進(jìn)了菜棚邊,一會兒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母親從床上醒來,發(fā)現(xiàn)我父親已不在身邊,她已經(jīng)習(xí)慣起床看不見我父親,她知道我父親肯定采菜去了。除了菜地我父親好像沒有地方可以去,別的人在這個時間里肯定是賴在暖和的被窩里不肯起來,就是起了床的人也是圍著火盆聊天打牌,我父親連牌也不會打,好像他除了干活就不會其他的了。我母親曾多次埋怨他除了干活外什么也不會,叫他去學(xué)打牌,這樣可以消磨時間。我父親低著頭,一聲不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他說什么也不去跟別人學(xué)打牌,他把我母親整日里嘮叨的這句話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十分固執(zhí)地堅(jiān)持在菜地里消磨時間。
我母親打開菜棚的門,一陣寒風(fēng)往她身上撲,她打了一個寒噤。我父親正佝僂著腰在菜棚前面打理白菜,鐮刀揮去,菜根從挨著白菜幫的地方齊刷刷地被砍掉,然后打去白菜外面的葉子。我父親知道現(xiàn)在的人的嘴刁得很,白菜要剝掉好幾層葉子,剩下白花花的菜心才能吸引買菜人的眼睛。
我母親趕緊收拾自己,毛線織的帽子、圍巾、高幫棉靴、圍裙,全副武裝地過來幫忙。我母親的身體像熊貓一樣金貴,稍有不慎就會著涼,一著涼就會發(fā)燒,我父親就得忙完外面忙屋里,像伺候他鐘愛的菜地一樣伺候我母親。我父親越是這樣做越是讓我母親覺得很愧疚,她甚至懷疑她是這個家里多余的人,什么也做不了。我母親盡量把自己照顧好,免得幫不了忙還得一個人來照顧她。我母親是一個很要強(qiáng)的人,事事不甘人后,八十來斤的體重硬是要挑百十斤的東西,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總能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和我父親一起在田間奮戰(zhàn),我母親就是這么好強(qiáng),她認(rèn)為莊稼人田里勞作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她不想成為家里多余的人,也不想讓村里人說她這么年輕就吃閑飯,就算身體吃不消也會一直硬撐到把農(nóng)活干完,那時她才會跟我父親訴說這里痛那里癢。有時我父親偷偷地出門干活了,我母親知道后卻不能趕過去,她只得坐在門口一針一線地逢補(bǔ)著我們的衣服。在不能出門的日子里,我母親更多的時間是在一些舊衣服和廢棄的布頭上花心思。我母親用這些別人家不要的東西創(chuàng)造奇跡,為我們制作出一件件別具特色的衣服,讓我們兄弟三人不至于在大冷天露著屁股出門。
我父親看見我母親那架勢,關(guān)心地說,你坐那里歇會兒吧,這點(diǎn)活我一個人能行。我父親說話時哈出了白氣,像霧一樣濃。我父親把小馬扎遞給我母親。我母親接過來說,我剛起來,歇什么歇。
我父親又說,天還早呢,要不你還是回床上躺著。我父親看了我母親一眼,用商量的口氣說,你的腰還沒好呢,要不坐在一旁歇著吧。
我母親慈祥的目光瞪了我父親一眼,譴責(zé)著說,你以為我是燈草摻屁做的,這活兒我行的。說著話一屁股坐在小馬扎上,我母親強(qiáng)調(diào),昨晚貼了傷濕膏,腰沒那么痛了。
我父親目光與我母親的目光一對上,嘴唇嚅動幾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而后低頭剝白菜葉。我父親能說什么呢,我父親只能在干活時盡量地提前盡量地多干盡量地?fù)屩?,才能盡量地讓我母親少干。什么活都怕我父親,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把田地的活兒一件件地吞噬。
我母親的手剛挨到白菜像觸了電,手一哆嗦,深深地噓了一口氣。白菜外面結(jié)了一層冰凌,剝開白菜葉一層層的冰渣子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灑落在地上,轉(zhuǎn)眼融進(jìn)了地里。她沒有停下。我父親的手一直也沒有停。我父親的手凍得像兩個紅蘿卜,他的手一直在冰冷的白菜上摸來摸去,早就凍木了,好像沒有了知覺,但那粗糙皸裂的手冒著冷天特有的熱氣。離大年三十沒有幾天了,氣溫卻越來越低,菜棚屋檐上還掛著好幾串冰柱,就連菜地的壓水井也被凍住了,要想壓水得用開水灌進(jìn)井膛待冰融化了才能把氣接上來。雪好像沒有停下的意思,讓人們感覺不到春節(jié)就要到來的氣氛。我父親聽到村子里傳來了一陣豬嚎,無力地嘆了一口氣。我家的年豬前幾天都?xì)⒘耍u掉了一半,還把半截座臀和排骨送給了城里的親戚,養(yǎng)了一年到頭的豬只剩下幾斤槽頭肉了,這幾天我們一直嚷著要吃肉,我母親每次只切那么幾片,根本不夠我們?nèi)值芴钛揽p。我父親這時像跟白菜有仇似的,手中的鐮刀飛快地砍向菜根,一片片菜葉子從他手中脫落。我母親把這些打掉的葉子分為三六九等,分別擺放在一起,好一點(diǎn)兒嫩一點(diǎn)兒的葉子可以炒給我們吃,差一點(diǎn)的葉子切碎了拌上谷糠可以喂雞,再差一點(diǎn)的剁碎了喂豬,就連菜根我母親也堆放得整整齊齊的,等到天氣好了弄出去曬干就成了柴火。
打好葉子,又把一棵棵白菜裝進(jìn)拉車?yán)?。我父親搓了搓凍僵的手,又伸到嘴邊哈哈熱氣,雙手才有了活力,再冷的天父親也不喜歡戴手套,他覺得隔了一層?xùn)|西干起活來不利索。他把拉車的肩帶斜掛在肩上,拉起車子往路上走,我母親在一邊推,干涸的車軸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車子走過,雪地上留下兩道很深的車轍和兩雙深淺不一的腳印。我父親把車?yán)搅寺愤?,讓我母親回去歇著,天氣冷了我父親說什么也不會要我母親陪著上街的,他拉得動這一車菜,完全沒必要多一個人跟著去受凍。我父親說這么不值錢的東西還要搭上兩個人工太不劃算了。我母親犟著沒有回去,越是天氣惡劣她越是要陪著我父親一起上街。
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愈發(fā)冷了。我父親佝僂著腰拉著車,像一頭負(fù)重的老牛,膠靴踩在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父親卻一聲不吭地走著,老遠(yuǎn)就能看見他嘴里哈出的氣霧兒,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在他嘴下面冒著。我母親跟在后面使勁地推著,她哈氣時風(fēng)往牙縫里鉆,像嚼冰凌碴,牙幫子寒得厲害。我母親沒有說話,她怕一說話寒氣愈發(fā)往牙縫里鉆,她雖然不知道“唇亡齒寒”這個詞卻知道這一層的意思。車子沒走多遠(yuǎn),他們遇到了聾子兩口子。聾子拉著滿滿的一車白菜,他老婆在前面拉。聾子說,老好哥,這么大的雪,你還出來呀。我父親為人老實(shí),待人又好,大家都叫他“老好”。我母親接話道,不出來不行呀,這兩天還有人上街,還能換回幾斤米錢,過了大年三十,沒有十天半月不會有人上街了。
聾子老婆接著說,可不是嘛,我叫他趁這幾天街上還有人抓緊賣點(diǎn)菜,他死活不愿來,說街上沒人,說菜不好賣,不如在家里打牌。她又加了聲音說,你沒去怎知沒人呢?你沒去怎知不好賣?我看你就想在家里打牌。
聾子梗著脖子,青筋凸露,氣呼呼地說,這么大的雪,鬼毛都沒一個,我看你等會把菜賣給哪個?
聾子老婆氣呼呼地說,不賣,一園子的菜你吃。脹死你!
聾子又說,一毛錢一斤還不如喂豬。
聾子老婆說,喂豬!豬吃了好些?
我母親覺得不大對勁,生怕他兩口子在路上吵起來,連忙插話說,吃得完也行,這么多菜。不管街上有沒有人,反正在家里也沒啥事,到街上混時間比在家里要強(qiáng)。
聾子老婆口氣也緩和了,眉毛挑了一下,說可不是嘛,賣菜這個事誰又能說得準(zhǔn)呢,萬一撞到了呢。她扭過頭來,關(guān)心地問我母親,嫂子,這么冷的天你也出來,你還是回家里待著吧。
我父親附和著說,可不是嘛,這么冷的天,我讓她在家里別出來她就是不聽,這一車菜我一個人還有法。
聾子老婆聽了我父親的話像是一副炮仗碰著火星兒“砰”地炸開了,你看人家老好哥,啥時都想著照顧嫂子,我整天做這做那累得要死你這不滿意那不滿意。聾子懶得搭這茬兒,生怕碰著了火星兒,像頭老牛低著頭哼哧哼哧地拉著車,但明顯心里有氣,跟雪有仇似的,故意把步子踏得很重,在雪地里踩出一個又一個腳印。聾子老婆說話時不覺放慢了腳步,那根繩子軟塌塌地吊成一個弧形,就差挨著地了,聾子在前面吃力地拉著,腳底打滑差點(diǎn)兒滑倒,別過頭沖著他老婆罵了一句,啰雞巴嗦,拉你的車,繩子都拉彎了你。聾子老婆猛一使勁,車子猛地向前躥出去好遠(yuǎn)。聾子兩口子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生了四個孩子,在人們的記憶中兩人好像吵了一輩子,也打了一輩子,夫妻吵架打架在農(nóng)村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哪有勺子不碰鍋,哪有牙齒不咬舌頭的,人們并沒有因?yàn)樗麄兲焯斐臭[而覺得他們的生活很糟糕,當(dāng)然說不上幸福也說不上不幸福,也就是平常人家過日子,湊合過有湊合過的意思,湊合過有湊合過的快樂,人們經(jīng)常聽到有一陣陣爽朗的笑聲翻過他家的院墻。
聾子的車一直在前面,我父親的拖車始終與他們保持著八九步的距離。
聾子把車子拉到街上停好。這時我父親也把車子拉了過來,我父親額頭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細(xì)汗,最里面焐冷的秋衣也汗?jié)窳恕?/p>
聾子老婆被一陣北風(fēng)一吹,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哆哆嗦嗦地對我母親說,嫂子,我們回去吧。邊說邊把身子往我母親身上靠,想挽著一起往回走。
我母親卻固執(zhí)地說,我不回去,我要在這里看著。
聾子老婆笑著說,看什么看,這有什么好看的,你還怕老好哥攢私房錢?
我母親也跟著笑了,說私房錢,就賣菜這點(diǎn)錢夠喝西北風(fēng),他要是能攢私房錢我倒高興了,說明我們的菜價好,他呀,就算攢了私房錢也沒處花。
聾子老婆又說,還不是,你在不在都一樣,有老好哥一個人就行了。
我父親跟著說,是呀是呀,你回去吧,這么冷的天。
我母親瞪了我父親一眼,說,回去還不是一樣冷,在街上我還能幫著吆喝兩聲。然后頓了一下,故意生氣了一樣地說,你就這么希望我回去,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個負(fù)累,這么沒有用。我母親嘴上說著硬邦邦的話心里卻是一暖,臉上掠過一陣淡淡的紅暈。
我父親哪里分辨得出這話里真實(shí)內(nèi)涵,被我母親這么一嗆,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母親對聾子老婆說,你回吧,你回去了還能打牌,我回去了也沒甚干的,像一個悻瓜,還不如在街上看看熱鬧。
聾子老婆看我母親沒有回去的意思,只好一個人走了。
我父親為方便顧客挑選,把車子順了個頭,跟聾子的車并排挨著,這樣兩人就可以嘮話了。菜農(nóng)果然沒有幾個,全是那幾個經(jīng)常賣菜的人,大家都很熟了,站在各自的領(lǐng)地大聲說著話兒。街上買菜的人也少,好半天才過來一兩個人,這個時間誰愿意上街,不是家里確實(shí)沒有菜吃了誰會上街,賴床的人也可用天冷這個借口窩在床上不起來。
我母親則站在車子旁邊張望著,兩只手交替插在袖套里捂手,等待買家的光臨。我父親和聾子站在靠墻根的地方跺腳取暖。我父親這個時候一定要抽煙解乏的,他抽的是“聯(lián)盟”牌煙,都叫它“黑煙棍”。這煙一看就知道是劣質(zhì)煙,但勁大得很,抽一根頂抽其他煙兩根,價格便宜是我父親選擇它的主要原因。我父親遞給聾子一根“黑煙棍”,他刮火柴時怕被風(fēng)吹滅了,與聾子湊得很近,兩人挨在一起背對著北風(fēng),雙手小心翼翼地捧成一個半圓,像捧著一條滑溜溜的魚,火柴棒在火柴盒上的砂皮上一擦,“刺”的一聲刮燃了,兩人趕緊對著火吸了起來。“黑煙棍”勁雖大,卻經(jīng)不住我父親抽,我父親有些意猶未盡,吸到已經(jīng)捏不住了,才很不舍地把煙蒂丟在雪地上。煙頭的火星很快被雪熄滅了,雪水一泡,紙泡融了,煙絲散了,那一塊雪地立即變?yōu)楹贮S色。
街邊屋頂上有幾只麻雀在跳來跳去,仿佛在雪中刨食,又仿佛在雪中洗羽毛,絲毫不畏懼這寒冷的天氣。一陣風(fēng)吹來,驚得麻雀拍著翅膀飛向別處,屋頂上的雪灑下來,像一團(tuán)白霧落在我父親的身上,我父親縮了一下脖子,忙用手拍打頭上的雪。
太陽像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很艱難地從白色的云層中晃了出來。來上街的人漸漸多了,一個個縮著身子跺著腳,胳肢窩夾著一個蛇皮袋子,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置辦年貨的時間了,就算家里有一些菜,也得為春節(jié)儲備一些,過年嘛,總得像個過年的樣子。買菜的人還沒有走過來,賣菜的已開始吆喝了,買菜不,白菜心便宜賣呀。我父親不愿意喊,不過他已從墻根站到了菜攤前,抻長著脖子望。我父親熾熱的目光落在一個又一個買菜人身上,好像他的目光能夠發(fā)出聲音,看著他們就會過來買他的菜。買菜的還沒有走過來我母親就很熱情地打招呼了,好像每一個買菜的人她都認(rèn)識,那股子熱情勁像是接待多年不走動的親戚。在她的招呼下有幾個人拉不下面子很不情愿地過來買菜,我母親倒是不會讓他們吃虧,他們付完錢臨走時我母親還塞給他們一棵白菜,他們面色立馬好看起來。自家地里的菜,加上價格也不好,過了年打了春白菜就會起薹,那時的白菜就更不值錢了,吃也吃不了,總不能任它爛在地里,我母親總會不時地送人情,不光是給買菜人一點(diǎn)甜頭,這幾天四周的鄰居哪家沒有收到我家的白菜呀??粗蟀胲嚢撞硕言谀抢铮腋赣H有些急,菜賣不掉確實(shí)是一件讓人頭痛的事,倒掉是不可能的,不是可惜而是糟踐菜是種菜人的罪過。如果確實(shí)賣不掉也只能第二天再拉上街去賣,如果第二天還是這樣的呢,也是沒有選擇,菜農(nóng)的日子就是把地里的菜賣出去,哪怕再便宜也不能讓它爛在了地里。我父親又掏出了一根“黑煙棍”。我母親輕輕地說,你少抽兩根,昨晚你又咳了半夜。我父親猶疑了一下,很不舍地把那根“黑煙棍”塞進(jìn)了煙盒里。
日頭升上頭頂時,屋頂上的積雪開始慢慢融化,雪水順著屋檐滴滴答答地流,先是把地上的雪沖出一個洞,水在雪下面走動,慢慢把雪沖出一道道的溝壑。上街的人也多了起來,走來走去的,把街面輾得一片泥濘,泥巴、污雪、冰凌碴子在一起特別地滑,好幾個買菜人滑倒了,在眾人的笑聲中窘迫地爬起來,一邊拍打身上的污泥,一邊說“他媽的,這么滑”。
當(dāng)人影在雪地里變得越來越矮時,也到了中午吃飯時間,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一些看不到希望的菜農(nóng)開始收拾東西回家。聾子也打算回家了,他對我父親說,老好哥,回去吧。我父親看了我母親一眼,見我母親沒有回去的打算,說再等等看。聾子笑著說,當(dāng)不住家吧,還要我嫂子發(fā)話才敢回去。沒人上街了,回去吧。我父親猶豫不決,又看了看我母親。把菜拉回去我父親倒是不擔(dān)心,大不了明早再過來,大不了過年吃上“白菜全席”,特別是吃“白菜全席”這一點(diǎn)上我父親是很有信心的。我母親的廚藝在村里是很有名的,很多家里來了貴客或是操辦紅白喜事都要找我母親幫忙,醋熘白菜幫、酸辣白菜幫、熗炒白菜幫、醬炒白菜幫、糖醋白菜幫,光是白菜幫我母親就能做出上十樣菜來,吃得我兄弟三人像白菜一樣白白嫩嫩的。只是這么好的白菜給我們?nèi)值艹裕腋赣H覺得有點(diǎn)可惜,種菜人何曾吃過這么好的白菜心呀,不到大年三十他就不會放棄希望。
聾子沒有耐心等了,他拉著一車白菜走了,走好遠(yuǎn)了還回頭喊了我父親一聲,老好哥,回去吧,明天再來吧。
我父親說,你先走吧,我再等等看。我父親的話在空蕩的大街上異常洪亮,房頂上的很大一坨雪滑了下來,仿佛是被他的聲音震落下來的。
街面上還有三個賣菜的,不過都在收拾東西,這給我父親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我父親用商量的口氣說,要不我們也回去吧。我母親也很糾結(jié),她還是想多待一會,說不定還能賣幾棵白菜呢,但是她也不能確定,心虛得很,弱弱地說,還是再等等看。你抽根煙吧,一根煙后如果沒人我們就回去。我父親手伸向口袋,手已經(jīng)摸到了煙卻縮了回來。我父親看了我母親一眼,我母親假裝盯著街的另一頭出神。屋頂上的雪水不停地滴,而此時的街上闃無一人。雪地上只留下人們臟臟的零亂的腳印。
街的另一頭出現(xiàn)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走著。走近了。走近了。是一個西裝革履戴著蛤蟆鏡的年輕人。一看就不像是一個買菜的人。年輕人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襯衣,凍得牙幫子直哆嗦。我父親鼻子哼了一下,他對這種人特別看不慣,他突然就想到了我大哥。我大哥也是這樣打扮的,凍得渾身發(fā)抖也不愿多穿一件衣裳,小時候?yàn)榇┮律褯]少挨我父親的打。以前我父親會用鞭子抽他,現(xiàn)在大哥已經(jīng)讀高中了,個子高我父親一頭,我父親就不再打他了。我大哥說話一套一套的,我父母兩人都不夠他一個人說,我大哥不愛學(xué)習(xí),每到周末穿著白襯衫喇叭褲扛著“燕舞牌”收錄機(jī)就出門了,他跟一幫年輕人跳迪斯科,總是深更半夜才回來,我父親特別看不慣,管又管不住,只得由著他的性子胡來。
盡管年輕人盯著街面小心翼翼地走著,但是他的皮鞋和西褲上還是糊上了泥巴。他給我父親的印象非常不好,但我父親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反而抻長了脖子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一個奇跡的發(fā)生。
我母親熱情地招呼,買菜不?你看這白菜心又白又嫩。
年輕人掃了掃賣菜的人,不知是被我父親憨厚老實(shí)的樣子還是被我母親的熱情所感染,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徑直走了過來。年輕人的眼睛躲藏在墨鏡里,我父親不能確定他有沒有在看他。年輕人努動著嘴唇,蹦出一句,喂,老頭,你這白菜咋賣?
我父親才四十出頭,可能戴著大絨帽特別顯老吧。我父親倒不計較叫老頭不老頭的,只要買他的菜就行,他笑著說,一毛二。
咦,還這么貴。年輕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我父親說,前幾天還兩毛呢,不是下雪上街的人少,一毛五我都不賣。
年輕人有點(diǎn)不耐煩地說,前幾天是前幾天,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再不賣就過年了,我看你賣給誰。年輕人用腳踢了踢拉車,說老頭,便宜點(diǎn)。說完頭扭向別處,有種向另一個菜農(nóng)走去的意思。
我父親心一下子就有些慌了,誠懇地甚至有些可憐巴巴地說,你要是買得多,可以便宜點(diǎn)。我父親試圖把年輕人挽留下來。
年輕人把蛤蟆鏡取了下來,插在襯衣胸口處,然后仔細(xì)端詳著我父親,像打量那一車廉價的白菜,說,嗯,我把你這一車白菜都買了,五分你賣不賣。年輕人又說了一遍,五分錢一斤,我把你一車都買了。
我父親本來對這大半車白菜不抱什么希望了,現(xiàn)在他又仿佛看到了希望,眼中閃爍著熱烈興奮的光芒,我父親生怕他走了,但又想拗一下價格,拗多一分是一分,我父親說,一毛,一毛一斤是最便宜的了,若是往日就是把一車全買了,沒有一毛一一毛二也買不到。我父親捧起一個大白菜往年輕人面前一遞,說,你看看,你看看,我這白菜打得多狠,全是白菜心了。我父親特意強(qiáng)調(diào),這白菜沒有上過化肥,吃起來不酸,甜絲絲的。
年輕人用指頭戳了戳白菜,白菜心包的倒是很實(shí)在,然后很隨意地撕下一小片葉子放進(jìn)嘴里嚼,一副很在行的樣子。他把菜直接吃了下去,他知道是好東西,語氣軟和了許多,說,嗯,不錯,還是蠻嫩的。你們種菜也不容易,這么冷的天還要拉上街,你也別說一毛了,我也不說五分了,你讓一步我讓一步,七分錢一斤,就這么定了??跉夂軋?jiān)定。我父親覺得價格拗不上去了,再拗只會把年輕人拗走。我父親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看我母親。我母親說,七分就七分。我父親從身后拿出那桿秤。年輕人說,老頭,一車你還要稱呀,那要稱到什么時候,估一下就行了。他看了看手拉車,看了看白菜,說就算一百斤吧。聽口氣好像給多算了一樣。
我父親賣了這么多年的菜,他的眼睛就是一桿秤,對各種不同的菜瞅一眼就能估算出多少斤。我父親自信地說,這一車白菜少說也有一百五十斤。
年輕人果斷地說,我說一百斤就一百斤,你賣還是不賣,不賣我就去買別人的。
從年輕人的表情上看沒有回旋的余地,主動權(quán)在人家手里,我父親又看了我母親一眼,我母親遲疑了片刻,說,賣,賣。
年輕人又說,那你還得給我送到街頭,幫我把白菜裝上車。
我父親看年輕人就不像一個干活的人,錢還沒給呢,人家提出來的要求也只能滿足了。這一車菜從菜地都拉到街上來了,還在乎再從街心拉到街頭。我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地道的莊稼人,對干活從不排斥,哪怕是給別人幫忙干活他也像給自己家干一樣,他絲毫沒有猶豫,說沒問題,送到哪?
年輕人噘著嘴,帶過濾嘴的香煙在嘴里打了個轉(zhuǎn),朝著街南頭的方向。
街南頭離街心有三公里的樣子,這一點(diǎn)路對我父親根本就不是多大點(diǎn)事。我父親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搓雙手,然后握住手拉車的把兒向街南走去。我母親也跟著過去了,她推著車扶手。街上的雪已經(jīng)化了,到處都是臟泥。我父親蹚著稀泥往街南走去。這時他原本郁悶的心緒早已沒有了,感覺特別地輕松。年輕人跟在后面說,老頭,這稀和爛泥的不好走,讓我坐上車吧。我父親母親同時回過頭來,看著他的皮鞋,那是一雙很新的皮鞋,竟然糊上了稀泥。我母親立即起了憐憫之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不得不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知什么緣故,我母親覺得他有些面熟,她想到了我大哥,覺得又像又不像,反正說不清楚。我父親說,沒事的,你坐上來吧。話音剛落,年輕人屁股一抬就坐上了車扶手上。其實(shí)我父親不發(fā)話他也會坐上車的,這樣的爛泥街讓人覺得就是一個絲毫沒有瓜葛的人搭個便車你也不會拒絕,何況還是照顧你生意的主顧。年輕人一坐上車,我父親手猛地往下一沉,他緊了緊手,像一頭負(fù)重的老牛低著頭往街南頭拉去,我母親緊追慢趕地跟著車走。
到了街南,我父親又出了一身汗。年輕人從手拉車上跳下來,指著路邊停著的一輛小貨車說,老頭,就這輛車,你幫我把白菜裝上車。我父親二話沒說,抱著白菜往小貨車上裝。我父親很認(rèn)真地擺放,一棵棵地擺放,像堆磚塊一樣,一層層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財[放好。
年輕人從屁股兜掏出一個皮夾子,從里面抽出一張嶄新的十元鈔票遞給我母親。我母親接過錢,那年輕人說,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午飯,餓死了。我母親心里想,這個時間點(diǎn)了,早就過了吃中飯的時間,我母親說,是呀,都快一點(diǎn)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鈔,年輕人幾乎是從我母親手里搶,不過他只搶兩塊錢就急著跳上了車。我母親追過去,遞上一元錢,說按一百斤算,要收你七塊錢,少找了你一塊錢。年輕人怔了一下神,面貌似乎痙攣了一下,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感到太意外了,沒有接,他清晰地低聲說,哦,算了,這一塊錢給老頭當(dāng)搬運(yùn)費(fèi)了。說完他急急忙忙發(fā)動了車子,車子“嗵嗵嗵”冒出一陣煙,開走了。
我母親覺得自己遇上好人了,手里捏著那一塊錢,心里暖烘烘的,很茫然地看著年輕人開著小貨車走了,好半天才把目光收回來。
他們回到家時,我們已把中飯做好了。聾子兩口子已在我家對門子打牌了,麻將桌周圍此起彼伏的談笑聲直往我家小院里沖,那里的喧鬧已有了春節(jié)的氛圍。我母親朝那邊望了一眼,臉龐皺縮,吸了一口氣,然后把目光收回來,輕聲問,你們作業(yè)做了沒?我們說做了。她接著說,飯做好了你們就先吃,不用等我們,你們先吃就是了。我們得到指令迅速拿起筷子,我母親一摸菜都涼了,她又阻止了我們,把鍋放在煤爐子上,又往鍋里倒了一點(diǎn)熱水,打開爐門,煤火“噌”地躥起來,一陣濃烈嗆人的煤味開始在整個房間彌漫,爐膛里的火焰閃來閃去,像火紅的舌頭舔著鍋底,菜盆放在鍋里加熱。很快,菜就熱了,熱氣騰騰地冒著白煙霧兒,像我母親說話時哈出來的氣。
我們?nèi)值荛_始搶缽子里的肉片和白菜心吃。我母親催促我父親吃飯,快吃飯吧,不然菜又要涼了。我父親并不急著吃飯,而是把錢掏出來重新數(shù)一遍。我父親高興地說,我以為今天的菜賣不完呢,幸好聽了你的話,要不然又要拉一車菜回來了。我父親停頓了一下,說,那個年輕人,看衣著打扮應(yīng)該是吃商品糧的人。
我母親說,看他好面熟,你說他像不像我們老大呀。
我父親看了我大哥一眼,說,像啥?都不怕冷!穿得那么少,不感冒才怪。
我母親說,光棍愛俏,凍得直跳。哪個年輕人不是這樣。人還是不錯的,他看我們這么冷的天拉一車菜賣也不容易,把一車菜全都買了。說這話時,我母親眼睛一亮,仿佛是廚房的燈打開了。我母親很感慨地說了一句,這世上呀,還是好人多。我父親靜靜地聽我母親說。我母親說,你把白菜搬到他車上時,他還多給了我一塊錢,說是給你的搬運(yùn)費(fèi)。我母親笑了,又說了一句,世上還是好人多。
我父親正數(shù)到那張十元新鈔,突然瞪大了眼睛,別的錢都臟兮兮的,唯有這張票子是新的,但顏色明顯要濃一些。我父親開始感到不安,但他還是不敢確定,又用手摸了摸,臉色立刻暗了下來。不過,他趕緊收起他剛剛產(chǎn)生還沒有來得及發(fā)酵的疑慮,用余光偷偷瞄了我母親一眼。他不敢聲張,我母親正在聚精會神地嚼一塊白菜根。我母親常說白菜根營養(yǎng)價值極高,可以止咳化痰通利胃腸,除祛胸中煩悶。母親總是把我們不愿意吃的白菜根說得好似靈丹妙藥,好像這樣我們就會愛吃了一樣,但是我們?nèi)匀徊辉趺磹鄢浴?/p>
我父親的手在發(fā)抖,在這樣的天氣里手發(fā)抖是再正常不過的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或者說我們注意到了也沒有在意。我父親不動聲色地把那張錢抽出來悄悄地塞進(jìn)了褲袋里,然后又若無其事地看了看我母親,用發(fā)顫的聲音突如其來地說,是啊,世上還是好人多。說著他凝神望了望門外,不知什么時候又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院子里還沒完全融化的雪地上,他又偷偷地望了望我母親,我母親的臉頰紅撲撲的,那賣完菜的喜悅的神色還沒有消失,好像要從眼睛里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