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放
一
呂元這次回青桐,起因于老大做的一個夢。老大說夢見父母跟他說,他們在下面住的房子漏雨,冬天到了,很冷。老大做那夢的第二天清早,就跑到呂元的單位,有些羞慚且神秘地告訴他:一定得回去看看祖墳。父母親也是實在過不下去了,才到夢里來。呂元半信半疑,甚至有些生父母的氣。要論父母在世,呂元算是孝順的。雖然沒經(jīng)常在家照顧,但錢給得不少。他每月的工資,悉數(shù)交給老婆。但寫稿子有稿費,出去采訪有交通費,這些都是自己掌控的。他幾乎都補貼給了父母看病、加強營養(yǎng)。在柏莊那一帶,呂元應該是為數(shù)不多的讀書人。村子里雖然也出了幾個大學生,但像他這樣從大學又念到研究生,而且從省城又進了北京,成了大報社記者的就他一人。父親在世時,曾說這是咱們老呂家祖墳冒青煙,出了這么一個文曲星。但到底是不是文曲星,只有呂元自己知道。這些年辛辛苦苦地打拼,前十幾年都是默默無聞的小記者,也就這四五年,隨著內參上稿的增多,他的深度報道在業(yè)界逐漸產(chǎn)生影響,他也開始慢慢跨入名記者的行列了。
車多,人多,這是當下每個城市的通病。司機嘴里的煙嘴不斷地旋轉,呂元想著司機的牙齒與煙嘴之間的親密交流,覺得這就像兒子小時候整天含著個奶嘴一樣。不過這放在一個有絡腮胡子的大男人臉上,就有些滑稽。司機抬頭看著后視鏡。這不是他第一次看了,呂元發(fā)現(xiàn)這司機太喜歡看后視鏡了。呂元正想問,司機說:“后面有臺車,好像一直跟著我們。不是跟你的吧?”
“有車?跟我?”呂元趕緊回頭看,都是車。他說:“怎么會?誰會跟我?”他嘴上如此說,心上卻有些犯嘀咕。也別說沒人跟蹤他,有幾次出差在外采訪時,還真的就有地方上的車子全程跟蹤。有一回,居然引起了當?shù)鼐降母叨戎匾?,三個便衣一臺車跟了他一周。他先是恐懼,然后是吃驚,再后就淡然了。讓他跟吧,否則還顯不出我這深度報道的深度呢。但現(xiàn)在,回到了省城,誰會跟他呢?不可能。絕不可能。呂元問司機:“都是車。哪臺?”
司機說:“黑色的,帕薩特。車牌號是Z00032?!?/p>
呂元再回頭,果然緊跟在他們之后的就是00032。黑色,帕薩特。他問:“Z是哪里的車?”司機說:“山口那邊?!?/p>
山口是一個市,青桐是山口下面的一個縣。這下,呂元由不得不重視了??磥磉@黑色的帕薩特極有可能是沖他而來。不過,既然是沖他而來,那為什么不直接給他電話,或者直接與他見面?何況自從到京城大報社后,他就很少與家鄉(xiāng)這邊發(fā)生聯(lián)系。一來早些年他寂寂無名,沒人找得上他;二來他這些年即使有了些名氣,也是搞深度報道,換言之就是批評性報道。這在地方上是不太需要的,因此,地方上跟社里的聯(lián)系,多集中在那些可以發(fā)正面報道的記者身上。當然,也有過一兩次。省里或市里縣里的領導找到他,要請他幫忙“滅火”。他向來不做此事,且以此為做記者的原則。他斷然拒絕。第一次拒絕,他還有些不好意思。第二次,便名正言順了。三次拒絕后,再沒人找他。這次回青桐,除了弟兄三個之外,他沒跟其他人說。要么,這跟在后面的黑色車子,純屬巧合;要么,就是……
呂元搖搖頭,想:不會的,不會的。司機終于將假煙嘴拿出來,夾在拿方向盤的手指上,問道:“是吧?是不是惹了什么事?那得趕快找人擺平。要不要我替你找個人?我的一哥們,是道上的。能吃得住這事。當然,也得看你事大事小?!?/p>
“沒事的。只不過是這車正好跟在我們后面罷了?!眳卧只仡^看了看那車,還在跟著。那車前排除了司機,應該還坐著一個人。呂元調過頭跟司機打趣說:“你說有道上的哥們能擺平?怎么擺呢?現(xiàn)在打黑打得那么緊,還有人敢?”
“可不敢亂說。那可不是黑幫!只是給你幫忙??隙ǖ檬斟X,沒錢,這年頭你從火車站到北站都走不開。我那哥們其實是個老板,開著家企業(yè),路子寬。先生如果真需要,我給你聯(lián)系聯(lián)系?”司機側著臉,對呂元有些期望。呂元笑著道:“真的不必。那車大概也正好同路。”
司機也笑了下。司機說:“那我給你個號碼,需要的話,可以聯(lián)系。我看你這人不錯,真怕你吃虧的。”說著,就遞過來一張卡片,上面有照片、聯(lián)系方式。這大概是出租車公司統(tǒng)一制作的。呂元收了,車子也正好到了北站口。
呂元購了票,上了到青桐的車子。他給大哥發(fā)了個短信:“我已上大巴,兩小時后到家?!卑l(fā)完信息,車子就開動了。他也實在是有些累了。昨天晚上才從東北回到北京,一大清早就又上了火車。他閉上眼,開始睡覺。在車上睡覺,是記者的看家本領之一。他這一覺一直睡到五點多。等他醒來,車快到青桐了。天已擦黑,路上車子稀松得多。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又禁不住朝車后望了望。有一臺大車跟著他們,沒有那輛黑色的帕薩特。他這下更輕松了。
大哥開著車子來接呂元。大哥每次回青桐,都是開著車子的。這些人真的牛得很,路途再遠,都能將車開回來。換了呂元,他寧愿坐車,也不開那一千多公里。大哥說:“冬至村子里回來不少人,遠的,從內蒙古、新疆都趕回來了?!?/p>
呂元說:“沒想到,現(xiàn)在咱家里人對冬至對祖宗這么重視了?!?/p>
夜色漸漸重了。從車站到柏莊現(xiàn)在修了村村通的水泥路。車開了四十分鐘,就到了。下了車,呂元見大哥家里燈火通明。桌子前正坐著一桌子人。進了屋,二哥接了手提箱。一桌子的人都站起來,大哥介紹說:“這是村里的王書記,這是村主任,咱們堂哥。還有這幾位,小元你是認得的,都是長輩?!?/p>
呂元自然認得那幾個長輩,也才五年,對于上了年紀的人,變化自不是很大。倒是當了村主任的堂哥,他有些模糊。堂哥上前來握住他的手說:“我以前一直在外面做事,前年村里換屆才回來的。呂記者,你可是咱們柏莊人的驕傲啊!”王書記也上前來,這人年齡不大,也就三十來歲。面色白凈,呂元更是面生。堂哥說:“王書記是縣上來村里掛職的第一書記。也是大學生,在縣科技局工作?!?/p>
王書記擺擺手,哈哈笑著,說:“別聽他們瞎擺活,我只是個基層村干部。能見到呂記者,也是光榮的事。所以,下午碰見呂總,他一說,我就來了。呂記者長途奔波,也累了。趕緊請上坐?!?/p>
呂元說:“這使不得,都是長輩,我得坐下面?!?/p>
幾個長輩也站著,堂哥說:“你從北京回來,現(xiàn)在是客了,你得坐上首。”王書記也拉著呂元,往上首送。呂元皺著眉,說:“不行的。我肯定坐下首。我再怎么著,還是柏莊的人?!?/p>
“這話說得好!”王書記看著眾人道,“既然呂記者客氣,我看就別為難他了。我坐上面,呂主任坐主賓位。”呂元聽著,想這才一會兒,自己就從“記者”升到“主任”了。他正要拉堂叔坐上首,王書記已先坐下了。他只好作罷,心想現(xiàn)在這農村里也跟城里學,興拉座次了。他坐到王書記邊上,看著堂叔坐在對面,心里老不自在。想了想,還是請?zhí)檬暹^來坐在自己邊上。王書記端著酒,說:“難得呂主任衣錦還鄉(xiāng),這是我們柏莊村的大喜事啊。呂主任,這事我明兒還得給縣里作個匯報吧?呂主任是咱們柏莊出去的人才,你回來,咱們臉上有光哪!這幾天呂主任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我提議大家先干一杯,歡迎呂主任回到柏莊?!?/p>
呂元趕緊解釋道:“王書記說得太玄乎了。我這次回來,就是給父母上墳的。沒有別的任何意思。請王書記千萬不要再給縣里匯報了,千萬不要有什么安排。我也就住個兩三天就走。拜托了!我在這里先喝了這杯酒,謝謝王書記了?!?/p>
王書記說:“這是呂主任低調。先不管了,咱們喝!”
酒席結束。王書記有些醉。呂元也頭昏。王書記拉著呂元還想說話,呂元卻推辭了,說胃里難受,得早休息。王書記有些含混不清地叮囑堂兄主任:“好好陪著呂主任。有什么事,及時向我匯報?!庇謫栜噥頉]有,他得回縣里。堂兄主任說車早來了。王書記拉著呂元的手,邊說話邊往車子邊走。上了車,王書記搖下車窗,說:“呂主任,明天一早我就過來陪您?!?/p>
呂元連說:“不必。真的不必!”車子已經(jīng)駛進夜色中了。
等大家都散了后,屋子里只剩了三兄弟和大嫂。呂元說,何必請村里書記和主任呢?這樣影響不好。我們是私人回來上墳,不需要跟村里打交道的。大哥有些為難,支吾著說:“哪是我們請的?是他們不知從哪里聽到的。我上個星期剛回來,他們就找來了,說老小你要回來。我說我們家老小回來只是為了給父母上墳,不想驚動大家。他們也不管,這不,下午書記和堂兄主任就一直守在家里。”
呂元也不好再說大哥?,F(xiàn)在這年頭,信息都是透明的,人也就像個透明的蘿卜,不管到哪,都會有人看見。
二
晨霧散了,日頭出來。正要吃早飯時,一輛白色的豐田,在門前場子上戛然停下。王書記夾著個包,一下車就哈哈笑著,說:“呂主任,早嘛!呼吸家鄉(xiāng)的空氣,感覺跟在首都不一樣吧?”
“啊,書記早!”大哥說著遞了支煙。
呂元點點頭。司機下了車,從后備廂里拿出一大袋東西,就往屋里送。大哥問:“書記,這是?”
“從城里帶了些小菜。這不,呂主任回來了,咱們生活也得跟上來。我到柏莊來,就是來搞服務的。特別是呂主任這樣的柏莊名人,回來了,是柏莊的自豪。我一定得服務好,呂主任,是吧?”王書記望著呂元。呂元說:“其實真的不必。王書記,你們忙自己的事去。我有大哥二哥他們陪著就行。真的不必!”
王書記攥著手,哈著熱氣,點了煙,抽了一口,說:“我們不忙?,F(xiàn)在村里的中心工作,就是搞好服務。呂主任上午再休息休息。下午我想請呂主任到村部去,聽聽村‘兩委’的匯報?!?/p>
呂元趕緊打斷,說:“千萬不要這樣。還匯報什么?我回到柏莊,按理說是應該給村里匯報的?!?/p>
“一定得匯報。呂主任也給咱們柏莊宣傳宣傳嘛!”王書記說著轉向大哥,說,“呂總現(xiàn)在是柏莊在外的能人。老呂家出人,是老呂家的驕傲,也是柏莊的榮譽。我這個第一書記,也臉上有光哪!就這么定了,下午請呂總陪著呂主任一道,我在村部恭候?!?/p>
大哥看著呂元。呂元有些為難,大哥說:“要不,就不去村部了吧?小元只有兩天假,時間緊,還有幾家老親要跑一下……”
王書記思考了下,然后說:“那……服從呂主任的安排。我就在這吧,得空就給呂主任匯報?!闭f著,就往屋內走。一進屋,就道:“早飯才上桌???正好,我也還沒吃早飯呢,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早飯桌上,王書記就開始匯報柏莊村這些年的情況,無外乎是集體經(jīng)濟、招商引資和扶貧等。說的話都跟呂元在其他地方聽的差不多。呂元耳朵聽著,心里卻在想別的事。王書記最后匯報到柏莊村整體拆遷,說這是柏莊人盼了好多年的事?,F(xiàn)在開發(fā)區(qū)擴容,終于開始拆遷了?!安贿^,拆遷是老大難問題。呂主任,您見多識廣,應該比我們清楚。為了柏莊的拆遷,縣里和鎮(zhèn)里,包括村里,可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唉!”王書記夾了根蘿卜條,嚼得脆嘣嘣地響。
呂元說:“拆遷是大事,自然得下功夫。”
大哥在一旁插了句:“現(xiàn)在不是停下來了嗎?”
王書記側著臉看了眼大哥,說:“哪停了?沒停。只是有些特殊情況。我們是先解決回遷,再解決拆房。這也是縣里為群眾利益著想的舉措嘛!”
呂元聽王書記說話,老是“嘛”“嘛”的,就覺得有些想笑。官員不論多大,總喜歡帶點官腔。柏莊拆遷,聽大哥說早在兩年前就開始了。先是土地征收,然后是房屋丈量。同時還出臺了一些激勵措施,先行搬遷的,給予一定的獎勵。二哥在呂家三兄弟中,是頭腦最靈活的,鬼點子也多。獎勵政策一出來,他就帶頭交了鑰匙。他說他算了一下,僅僅這一帶頭交鑰匙,他就能拿兩萬多獎勵。反正平時都在內蒙古,房子空著。與其空著,不如交了鑰匙領獎勵。大哥卻有另外的想法,他隨大流,說既不做順數(shù)第一,也不做倒數(shù)第一。倒是大嫂,有幾次有些牢騷,說開發(fā)區(qū)拆遷的補償太少了。看起來是兩套房子,可值不了多少錢。何況那房子據(jù)說質量也差,而且……
王書記轉了話題,問大哥今年在北京生意怎么樣。大哥說:“馬馬虎虎吧!”
王書記說:“不能馬馬虎虎啊,過年的時候,村里還等著你們贊助些呢?!?/p>
大哥說:“那沒問題,沒問題?!?/p>
吃完飯,大家坐著喝茶。陸續(xù)就有些本家的人過來打招呼。堂兄主任也過來了,先是拉著王書記出門嘀咕了一會,進屋后就說有些重要的事,村委會要碰個頭。呂元心想這敢情好,正巴望著他們走呢。他們離開后,呂元讓大哥陪著他到村子里轉轉。大哥說:“早晨不是看了嗎?”呂元說:“霧太重,看不清楚。何況也就沿著大路走了趟?!贝蟾缯f:“也好,是得好好看看了,下次回來,就沒了咱柏莊了?!?/p>
弟兄兩個在村子里轉悠。村子里人不多,大哥說:“大部分人今天晚上到家。明天冬至。”
快到村西頭時,弟兄倆被呂宏給攔住了。
呂宏是呂元的堂哥,但比呂元的大哥又小。呂宏遞過煙,說:“小元現(xiàn)在成大記者了,有排場了。不得了??!”
“我怎么覺得呂宏哥這是在笑話我呢?”呂元說,“我不還是從前那個滿村子被追著打著的調皮鬼呂元?又沒多長個什么出來。小時候,你可沒少欺負我?!?/p>
呂宏上前拍了下呂元肩膀,說:“還記著呢?你就是被咱們給追著打著,弄得有出息了??刹唬F(xiàn)在回來,村里書記主任跟著轉?!?/p>
呂元馬上解釋道:“哪有什么書記主任跟著轉?都是碰上了?!?/p>
“能這么巧?”呂宏又拍了下呂元肩膀,朝大哥笑笑,說,“小元還是那么……那么……”他還要往下說,就聽見那邊堂兄主任在喊:“呂主任,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呂元也莫名,他問大哥。大哥說我哪知道。呂元就朝走過來的堂兄主任道:“誰呢?我這次回來,可是沒人知道的。”
“縣里的。聽說是你同學?!碧眯终f,“回去就知道了。人家跑了好幾十里路專門來看你呢?!?/p>
呂元只好往回走。呂宏在后面說:“小元,晚上我去你大哥家?!?/p>
呂元剛到大哥家門口,就看見場子上停放的車子,旁邊站著個男人,個子不高,老遠就招呼說:“呂元,老同學啊,回來了怎么就不說聲呢?”
呂元聽這聲音,聽不出是誰。等走近了看面孔,也想不起是誰。他有點懵。來人上前來就握住他的手,說:“哈,真是大記者、大名人!不記得我了,我是吳大雨??!”
“吳大雨?”呂元又望了望來人,恨不得把腦子變成電腦,但就是想不起來這個吳大雨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在吳大雨直接說了:“我是你初中同學。初二的時候我們一個班,后來初三,我到另一個班了。那時,你是班長,我是班末?!?/p>
“班末?”呂元覺得新鮮。
吳大雨說:“就是班上的末名。后來我參軍了,這不,在部隊里待了些年,轉業(yè)到地方上了,現(xiàn)在在開發(fā)區(qū)拆遷辦工作。”
“??!”呂元說,“我有點印象。但真的不記得了?!?/p>
吳大雨說:“貴人多忘事!沒關系,沒關系。聽說老同學回來了,我自然得來拜訪拜訪。中午我請老同學喝一杯,不會不賞臉吧?”
呂元說:“我早就不喝酒了,胃有問題。謝謝了?!?/p>
“那也好。既然呂主任不愿意去我那,那我就在大哥這陪老同學。我特地帶了兩瓶五糧液,怎么說也得喝一點吧?你們說,是吧!”吳大雨從車里拿出酒,提著就進了門。大家坐定,大哥泡了茶。吳大雨問了些京城里的事,都是些國家大事,呂元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話題就扯到呂元這記者的身份上,吳大雨說:“記者是無冕之王。尤其像呂主任這樣的名記者,那可是吃香的餑餑,人見人愛?!?/p>
呂元臉微微發(fā)燙,擺著手道:“我哪是名記者?記者也就是一種職業(yè)而已?!?/p>
“職業(yè)也有高下之分?!眳谴笥陱陌锬贸鰺?,向呂元遞過來。呂元搖搖手,吳大雨抽完了半根煙,說:“呂主任,你也得為我們這些基層干部宣傳宣傳。我們工作在最基層,風一把雨一把的,辛苦不算,收入還低,更重要的是還得時時擔心著各種突發(fā)事件。現(xiàn)在……”他向呂元湊了湊,說,“現(xiàn)在農村人不比從前了。稍微大點的事,都上綱上線,搞得基層工作難上加難?!?/p>
呂元這倒來了興趣,問吳大雨:“上綱上線?怎么個上法?我倒想聽聽?!?/p>
吳大雨卻又收了話頭,說:“不說了,不說了。都是些牢騷話,本來就不該在呂主任面前說的。我今天來也就是敘敘同學情。你還記得我們初中的葉校長吧?那個個子特別高、長一臉麻子的葉校長。”
“記得?!眳卧f,“好像就在前年,他到北京,我們還聚過一次。”
“那就對哪!”吳大雨一拍大腿,說,“他現(xiàn)在可是青桐名人了。上訪名人!那次到北京,估計也是去上訪。”
“那他倒沒說。只是我們幾個在京的學生請了他一餐。”呂元問,“他怎么就成了上訪名人呢?為什么事上訪?”
吳大雨狡黠地笑笑,又有些不屑,說:“什么事?都是屁大的事。他喜歡唄。他也不是為自己上訪,都是為別人。不僅僅帶著青桐的上訪戶到處跑,還帶外縣外市的上訪戶跑,影響極壞。可是,地方上也沒辦法。他一出門,縣里就緊張?!?/p>
“這叫上訪釘子戶?!碧眯种魅蚊碱^皺成了“川”字,說,“可不?從去年開始,他就經(jīng)常到柏莊來,搞得人提心吊膽的?!彼€想往下說,卻被吳大雨給截了。吳大雨說:“柏莊有什么能讓他上訪?”他轉向呂元道,“不過聽說今年好多了,身體也差了,不太出去了?!?/p>
呂元也不好再問,不過,心里卻動了下。
三
下午,呂元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一來是因為昨天晚上沒睡著,二來是喝了點酒。吳大雨臨走時又丟了兩瓶五糧液,說讓呂主任在家慢慢喝。大哥也沒推辭,他送走吳大雨回頭,大嫂說:“怎么覺得這事兒有些奇怪?呂元這回家一趟,用得著他們送菜送酒的嗎?搞得人心里毛毛的?!贝蟾绲溃骸捌婀謧€啥?他們樂意。他們看中的是小元,又不是我們。”大嫂說:“小元不就是個記者,能看中啥?”
大哥沒再答話。大哥說要出去轉轉,等小元醒了,就打電話給他。
呂元一直睡到下午五點多。要不是孩子打電話給他,他還在夢里。孩子告訴他昨夜夢見爺爺了。他問夢見爺爺什么了。孩子說夢見爺爺正站在屋子前,曬太陽,捉螞蚱。孩子小的時候,父親曾幫著帶過半年,要說十分熟悉,也談不上。后來也只是過年的時候回來見上一面??墒牵⒆诱f他夢見爺爺了,這讓呂元心里有些觸動。畢竟是血脈所系。他讓孩子好好在家,聽媽媽話。又說明天給爺爺上墳時,他會將這些告訴爺爺?shù)?。孩子問:“那爺爺就都知道了?”他說:“那當然?!?/p>
日頭下山早,窗外已經(jīng)有些朦朧。呂元起床時,大哥也回來了。
大嫂將菜端上了桌,還是稀飯,幾碟咸菜。呂元看著就舒心。碗剛端上,外面場子上就有了人聲。大哥放下碗,大嫂說:“不會又來人了吧?”
呂元說:“不會吧?不會的?!?/p>
大哥側著耳朵,聽了會,說:“吃吧!”
可是,外面真的來人了。這回不是別人,是呂宏。呂宏進門前還往四周看了看,看定后才進了門,說了聲:“在吃飯呢?”大哥一點也不驚訝,問了句:“吃了嗎?要不添點?”
呂宏說:“吃了。我晚上不吃稀飯,只吃干飯?!?/p>
大嫂說:“都學城里人了。肚子變壞了。”
呂宏說:“咱現(xiàn)在就得學城里人。城里人樣樣事都講個章法,我們農村人也得好好地講章法了。”
大哥放下碗,接了呂宏遞過的煙,說:“別一天到晚章法來章法去的。鄉(xiāng)里燈鄉(xiāng)里舞,要有農村里的規(guī)矩?!?/p>
“你啊,就是規(guī)矩太多了。所以村子里老是在你頭上做文章。你說,每年你上交村里的管理費,是不是比別人都多?”呂宏說,“那幾個在外開工廠的,一年也交不了你那么多。大哥,我說你啊,就是太規(guī)矩了。如今這拆遷,要不是……要不是你老是攔著,我們早就……”
“別亂說了?!贝蟾缙鹕黻P了門,回到桌子邊,說,“呂宏,這事不能沖動。我們做事要講究策略?!?/p>
“策略個屁!”呂宏站起來,對著呂元說,“你讓小元評評。咱們柏莊這拆遷,你知道怎么就拆不下去了嗎?”
“不是說等著安置房做好,再拆嗎?”呂元是昨天晚上聽王書記他們說的,當時他還覺得這辦法挺好,先安置再拆遷,那可真的是為拆遷戶著想了。
“安置房?”呂宏哈哈笑起來,大哥壓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呂宏說:“什么安置房?那是給人住的嗎?”
“怎么就……”呂元有些糊涂了。
呂宏說:“那安置房是在做,而且快封頂了??粗娴暮每?,都是樓房,比咱從前的房子好得多。可是,那不是給人住的,那是……”
呂宏正說到關鍵處,門“吱呀”開了。堂兄主任半個身子探了進來。大哥看著堂兄,有些尷尬地笑笑。堂兄說:“都吃飯呢。晚上本來村里想安排,可臨時有事。小元,啊,不,呂主任,都習慣不?”
呂元還在喝粥,邊喝邊說:“我有什么不習慣?我本來就是柏莊的人,怎么不習慣?倒是村里這樣安排,真的不合適。堂兄你來了正好,替我謝了他們,真的不能再安排了?!?/p>
堂兄主任坐下道:“可不能這么說?,F(xiàn)在,我們關起門來都是老呂家的人,咱們說話也別罩著了。小元哪,這次你回青桐,可是件大事。從縣里到鎮(zhèn)上,都重視得很??墒恰趺凑f呢?他們重視歸重視,卻不出面,擔子都壓在咱村里了。你沒見王書記一天到晚要來陪著你,還不就是為了這?”
“重視我?”呂元放下碗,說,“我這小記者就是回鄉(xiāng)來做個冬至,至于這么重視嗎?何況我這次純粹是私人行為,又不涉及工作?!?/p>
“那可不一樣。你現(xiàn)在是名記者了,你寫的報道都通天了。地方上當然……”堂兄主任看著呂宏,將后面的話吞了下去。
呂元其實也知道,現(xiàn)在地方上對媒體的感覺,那確實是四個字“愛恨交加”。要宣傳時,他們是愛著媒體的,巴不得媒體把他們寫得如花似玉;但媒體一旦批評他們時,他們就會著急,四處找人滅火。可是這次呂元回鄉(xiāng),除了冬至給父母上墳外,再沒其他的想法了??h里、鎮(zhèn)里是不是太敏感了?想到這,他問堂兄主任:“你和王書記來陪我,都是縣里安排的?”
“那倒不是?!碧眯终f,“縣里讓我們安排好,但不要影響你。陪你,是我跟王書記私自決定的。我們可是出于真心,畢竟你也很少回來,何況又確實是咱們柏莊的大名人呢!”
堂兄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呂宏在邊上卻坐不住了,說:“堂哥,別說得正兒八經(jīng)的。我可知道縣里、鎮(zhèn)上打的主意。”
“別亂說?!碧眯终?。
呂宏騰地站起來,大聲說:“我怎么亂說了?你不就是個村主任嗎?你以為我不說,他們就不知道?”
“知道什么?”堂兄也站起來,用手指著呂宏,說,“我就知道這拆遷的事,是你在里面挑頭的。你還想怎么樣?想把這事捅上去,是吧?”
大哥拉著堂兄,又對呂宏道:“回去吧,別吵了。越吵越不像話了。”
呂宏臨走時又對呂元說:“他們防得了你,可防不了我們!走著瞧?!?/p>
堂兄主任又抽了支煙,面色緩和些了,便對呂元說:“讓呂主任笑話了。不過,村里工作就是這樣,講究不得方法?!?/p>
呂元說:“我怎么聽著呂宏哥有些話沒說出來?是不是拆遷上有些問題?”
“沒有,沒有!”堂兄主任趕緊解釋,又問大哥,“大哥,你說是吧?沒問題的。”
“那……也是。”大哥含糊著。
堂兄主任走后,呂元便問大哥村子里拆遷到底是個什么狀況。大哥說:“這事你最好別問。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你這次回來就是為咱父母上墳的,別的事都不要插手。青桐是老家,能不問就不問。至于拆遷,這是拆遷戶與上面的事情,蛇有蛇路,鱉有鱉路。反正你就是別摻和?!?/p>
“我不摻和。但我既然回來了,總得問個清楚吧?”呂元說。
大哥態(tài)度堅決,說:“這事不必再問了。到此為止。你上樓休息去吧!”
呂元還想再說,但被大嫂的目光給制止了。他知道大哥的脾氣,不想說的,你再逼也枉然。他只好上樓,看了會微信,便關了燈。就在他漸漸有了些睡意時,忽然聽見樓下人聲大了起來。不僅僅有大哥的聲音,還有其他人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在激烈地爭論著。但這激烈之中,又顯然在刻意壓抑。呂元就更奇怪了,村子里的人喜歡串門,這是常事。而且按大哥的說法,今天晚上村子里會有不少人從外面趕回柏莊,好在明天冬至日上墳祭祖。也許是這些人回來后到大哥這兒來敘敘,畢竟都長年在外,一年也難得見上一次兩次??墒?,敘敘也不必這么激烈,更不必刻意壓抑。他干脆起床穿上衣服,也沒開燈,摸黑開了房門。外面的聲音果然很大,樓下堂屋里燈光明亮,他出門往樓梯邊走了幾步,就看見桌子前圍坐著十來個人,旁邊的長條凳上還蹲著兩個。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臉面,只聽見有人說:“后天早晨我們分頭出發(fā)。最好讓一批人明天下午就過去。有車子的盡量開車子。沒車子的,可以跟車?!?/p>
“每戶都要去。一戶都不能少。”又有人道。
“我想大家最好現(xiàn)在就在這上面簽個字,明天都忙,也打眼,不方便。”這是呂宏的聲音。
有人立即應和著:“是得簽字。這不是哪一戶的事情,是關系到咱們整個柏莊的大事。都得簽?!?/p>
“那還有幾戶沒來的呢?怎么辦?”大哥語氣中有些擔憂。
呂宏說:“沒來的,馬上打電話問清楚,只要他們愿意,我們代他們簽名。不過,電話都得錄音,免得到時不認賬。”
呂元想看來這事還挺嚴重,連電話都得錄音,這一招也不知他們是從哪里學來的。他腿站得有些麻木,就移了下,不想碰動了腳邊堆放的裝修沒用完的瓷磚。最上面的瓷磚滑了下來,與鋪在地面上的瓷磚一接觸,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下面馬上有人問:“怎么?上面有人?”
大哥說:“沒啊。只有小元在房里睡覺。我上去看看?!?/p>
呂元立即退回房里,迅速地脫了衣,躺進被窩。大哥上了樓,開了燈,又進了房,看了下床,然后又出門,關了燈,下樓,對眾人說:“是堆著的瓷磚掉下來了?!?/p>
呂元也重新穿了衣,悄悄地走到樓梯口。下面人聲沉默了會,呂宏又說:“我倒是覺得我們這事還得搞大些。現(xiàn)在,不是有現(xiàn)成的人來幫我們嗎?”
“誰?”有人問。
呂宏頓了會,才說:“小元哪。小元現(xiàn)在可是名記者了。他那筆頭子多厲害,寫的稿子能直接送到中央去的?!?/p>
“那是不得了了,要是能讓小元給我們寫個東西反映反映,或許縣里就不敢再胡來了?!贝蠹叶几胶椭?。
“這不行!”大哥說,“小元是回家來做冬至的。何況他也不適合來寫咱們柏莊的事。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摻和進來。”
“那倒是。再怎么說,小元跟我們這些農民也不一樣。他要是摻和了,跟縣里、鎮(zhèn)里都不好交代。我看,還是別打這主意了。咱們就一條心定了,后天集體去省里。”這聲音剛才一直沒出現(xiàn),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呂元聽著有些耳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樓下呂宏又開口了:“既然說定了,咱們就干?,F(xiàn)在簽字?!?/p>
四
冬至。挑墳。燒紙。叩頭。等一切結束,霧也消散盡了。站在祖墳邊上,呂元看見,這西邊的廣大的崗地上,活動著不少人影。都是挑墳的人,都是從外面趕回來的柏莊人。他就想起昨天晚上在二樓聽見的那些事情,便問大哥:“莊子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看你們總是在一塊商量?!?/p>
大哥一驚,拿煙頭的手抖了下。二哥也望著呂元,說:“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大哥睨了二哥一眼,說:“這么個小莊子,能有什么事?你看見大家商量了?”
“大哥,我昨晚都聽見了?!眳卧f。
大哥這下頓住了。他又點了支煙,卻沒說話,而是站起來,又繞著墳頭轉了一圈,說:“這好墳,好風水,可惜……”
呂元追了句:“你們是要去省里吧?”
大哥又一震。接著,大哥走到呂元邊上,語氣低緩,說:“這事,小元你聽好了。不管你聽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再問,更不要摻和。你回來就是給祖宗們上墳的。后天一早,你就回北京。柏莊這邊的事,不是你能問的,你也不該問。”
“我怎么就不能問,不該問了?我好歹也是柏莊人。我也只是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眳卧f,“我既然回來了,又知道了,你讓我怎么能不問?”
“不準問。不要再說了。燒紙!”大哥將帶來的黃表紙按墳頭分成了五份,中間兩棺大墳的相對多些。紙分好放在墳前,大哥開始點火。風有些大,大哥用身子遮著風,先點了幾張表紙,然后再迅速地用這些點燃著的表紙去點燃其他的表紙。不一會兒,祖墳頭上便跳動燃燒著黃色的火焰。這些火焰時高時低,時聚時散。大哥又用樹棍在火焰周圍畫了個圈,說這樣這些紙錢便不會隨風飛了。呂元也拿著棍子,撥弄紙火。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呂元記得從前跟著父親來上墳時,到了燒紙這環(huán)節(jié),也都不說話。他們是怕驚動了祖宗們收錢。如今,父親母親也和那些祖宗一起了,他們收到孩子們的錢后,是否還是那么憨厚快樂地笑著呢?
紙燒完后,便是放鞭炮。
鞭炮響起,上墳的氛圍便一下子達到了高潮。呂元站在墳頭上,漸漸地有了蒼涼空茫之感。
回家正好吃早飯。大嫂特地炒了菜,三兄弟開了瓶酒。大哥說:“就我們三個,慢慢喝?!?/p>
酒喝了兩杯,呂元又接起了話頭,問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還要到省里去。大哥這下有些不高興了,黑著臉,將正舉起來的酒杯使勁地放到桌子上,說:“小元,我再跟你重復一遍,這事你不需要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要再問,我馬上就送你到車站,你回北京去?!?/p>
呂元沒想到大哥反應如此強烈,他喝了口酒。大嫂在邊上道:“小元哪,你大哥是為你好。你現(xiàn)在是公家的人,是有身份的人,不要摻和這事。這事,可大可小。摻和了不好!”
二哥給呂元加了杯酒,說:“聽大哥大嫂的。裝聾作啞,不就行了?”
“我可不是裝聾作啞的人!”呂元又喝了杯酒,酒在喉嚨里有些刺人。呂元說:“我是記者,記者是干什么的?就是要說真話。我雖然現(xiàn)在在北京,但我也是柏莊的人,我有權利知道這事?!?/p>
“別再說了!”大哥突然提高了聲音,說,“喝酒!”
這一餐酒因此也有些沉悶。大嫂在邊上盡量地說著話,但三兄弟都不太理會。大哥一直黑著臉,大哥黑臉的樣子,還真的與父親從前差不多。二哥喝酒快,一瓶酒一個人喝了一半。喝完酒,他抹了下嘴,說有事,就先走了。這符合二哥的性格,他是三兄弟中最精明的。二哥臨走時對呂元說:“聽大哥的話。大哥說得沒錯。你沒必要蹚這趟渾水!”
呂元說:“這不是渾水!這……”
二哥用手勢制止了他,然后轉身就出了門。大哥也不發(fā)話,大嫂在后邊追了句:“晚上再過來吃飯啊!”
呂元將杯子里的酒喝盡了,說要上樓休息一下。這時,正好來了電話,一個陌生的號碼,但顯示出是青桐的號碼。他猶豫了下,還是接了。是個女人的聲音,問他:“呂元嗎?還記得我嗎?”
騙子!這是呂元的第一感覺。騙子總是一開口就問:“還記得我嗎?”然后是:“你猜猜嘛,猜嘛!”他本來想掛掉,但那邊又繼續(xù)道,“我是你高中同學,我聽說你回來了,想去看看你,元元,好嗎?”
呂元心里一緊,像一只小撬棍,一下子撬到了他心臟的最深處。那種感覺是心臟整個地提溜了上來,往上升著,卻又有下墜的痛感。不是僅僅因為這是個女人的電話,而是因為她稱呼他“元元”。從小到大,一直到現(xiàn)在,如此稱呼他且被他認可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早已在他的記憶里模糊了、沉淀了??涩F(xiàn)在,卻一下子像犁地一般被翻了上來。呂元覺得眼前開始幻化出無數(shù)個影子,這些影子有的是她的頭發(fā),有的是她的眼睛,有的是她的鼻子,有的是她的身材……這些影子重疊著,又迅速地分開;分開后,又迅速地重疊。呂元答道:“好,好!”
放下手機,呂元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用袖子拭了下,然后反身對大嫂說:“有個同學要過來看我?!?/p>
大嫂說:“過來吧,現(xiàn)在同學關系最時髦,到處都在搞同學會。前幾天,還有人打電話給我讓我參加同學會。都老了,還搞什么同學會?讓人笑話。”
呂元說:“大嫂一點也不老?!彼f的是實話,大嫂這幾年跟著大哥到了北京后,確實是過得一年比一年好了。
大嫂笑笑,讓呂元先去休息,等同學來了,再喊他。
呂元上了樓,卻怎么也睡不著了。他雖然嘴上沒說出女同學的名字,但他知道這個名字一直就在他的心尖上,就在他的嘴邊上,隨時都可以滑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努力忘記這個名字,可是,這名字就如野火,春風一吹,便格外地瘋狂了。他得盡力地壓制,四十多歲的人了,雖然也有春天,但絕對不應該是瘋狂的春天了。
下午三點,大嫂上樓來喊呂元,說你那同學來了,快下來。呂元慢吞吞地下了樓,一轉樓角,就看見一個燙一頭黃色頭發(fā)的女人正坐在桌子邊。她側著面,臉上豐腴飽滿。她正在吃瓜子,看手機。呂元愣著,大嫂已出門去了。呂元走到桌子邊,沒喊,只是給她的杯子里續(xù)了點水。她伸出手在杯子邊上示意了下,那手指也是白而肥。呂元“哎”了聲,她一抬頭,先是臉色立馬凝住,接著又花一般地一下子綻放。那臉成了一只蕩漾著笑容與激動的大瓷盤,閃著光澤,晃蕩得厲害。呂元不忍再看,甚至心里起了疑惑。她倒是站了起來,伸出雙手。呂元以為是要握手,卻不想她一下子就來了個擁抱。香水和新做的頭發(fā)的氣息,一下子沖到呂元面前。呂元突然有點惡心,他吞了口口水,推開她,說:“坐,喝茶。”
她重新坐下,眼睛卻盯著呂元,一開口,聲音特大,說:“還真沒變。都二十多年了吧?那時,你在班上暗戀我的時候,還那么怕羞,現(xiàn)在都成大記者、大名人了?!?/p>
“哪里?還不是一樣,混碗飯吃。你呢?”
“我啊,哈,也混碗飯吃。當年我不是沒考取嗎?后來我二叔幫忙,搞了個聘干。再后來,哈,就……混成現(xiàn)在這樣子了。我現(xiàn)在在縣婦聯(lián)。”
“那挺好的。孩子也……”
“都上大學了?!?/p>
“那你現(xiàn)在輕松了。我孩子還正在準備高考?!?/p>
“你懂事早,結婚遲?!彼攘艘淮罂谒f,“那時你追我,后來怎么就不追了呢?”
呂元心又緊了下,他沒有回答,只是轉了個話題問:“現(xiàn)在工作也不忙吧?青桐這幾年發(fā)展得不錯?!?/p>
“工作就這樣。我現(xiàn)在一個人,離了。一個人過,自在。我就這性格,不適合兩個人過。這你那時候看出來了吧?”她沒等呂元回答,又道,“青桐發(fā)展得怎樣,我們也不知道。我只管拿點工資。說到工資,讓你笑話了。你是大記者、名人,縣里領導都巴結你,我一個月工資還不夠你一天消費吧?”
呂元被她這么一說,反倒局促起來。他低頭喝了口茶,說:“都一樣。都一樣呢!時間真快,一晃都人到中年了。”
“人到中年?我都老年哪!哪像你……哈,哈,要知道你還這么年輕,我當時就……”她似乎有些傷感,但很快就快樂了起來。她望著呂元,嘴唇動了動,接著聲音大了起來,“你怎么不問問我怎么知道你回來了?”
“怎么知道的?”呂元問。
“我是心里感覺到的?!彼荒樀纳衩叵啵@倒與當年高中時代有些相似。
“不可能吧?”
“當然不可能。我就是想感覺,你呂大記者也不愿意讓我感覺了。是宣傳部那邊通知我的。我也奇怪,他們怎么知道我們倆是同學。”
“宣傳部?”
“是啊,江部長親自打電話給我,說讓我過來見見你。我說這正好啊,我也想見見??纯串斈昴莻€瘦瘦弱弱、一說話臉就紅的小男生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模樣了。這可不,就來了。你還真沒變。只是我都老了,老了?。 ?/p>
呂元想女人的情緒就是飄忽,說變就變了,他趕緊安慰道:“沒老,沒老。還是當年那么好看?!?/p>
“真的?”
“真的!”
她沉默了會,低頭,轉動著茶杯。然后抬頭說:“回青桐來就是為了上墳?”
“是啊,就是上墳!”呂元說,“從我父親去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年沒回來了。今年是下了決心要回來?!?/p>
“是應該回來。畢竟青桐有你最美好的回憶??!”她大概是感覺說得太露了,又補充道,“走得再遠,家鄉(xiāng)畢竟只有一個。是吧?”
呂元說:“是的。美不美,家鄉(xiāng)水呢!”
她忽然就站起來,走到呂元邊上。呂元身子往后仰了仰,她一笑,說:“你不是要回來跟著他們胡鬧吧?”
“什么?胡鬧?”呂元一下子也站了起來,他甚至能聽見她的呼吸。
她退回去,坐下,說:“我想你也不至于。畢竟是大報社的名記者,哪能這么沒素質?他們鬧歸鬧,有些本來就是無理的要求。不過,我也不太懂,我只是問問,問問而已?!?/p>
“他們?他們是指哪些人?”呂元緊追道,“老同學,能不能將話說得透點?”
“真的沒什么。沒什么!”她朝著地上吐了片茶葉,抬頭時,臉通紅。這通紅的臉,又讓呂元一下子回到了學生時代。他沒再往下問了。她說:“要不要我喊一下在青桐的同學,咱們聚聚?這幾年,其他同學回來,我們都是聚聚的?!?/p>
“不必了。真的,我明天下午就得走?!眳卧f,“昨天吳大雨也來過。我怎么感覺你們都有些神秘兮兮的?”
她半笑不笑,臉上的皮膚有些臃腫。她說:“不是我們神秘,是大記者您太神秘了。”
呂元沒辦法笑,只好干坐著。大嫂回來了,大嫂說:“晚上就在這吃飯吧?難得同學見見?!?/p>
“不了,不了!”她倉促地拿起包,說,“我得走了。”剛往門口走了幾步,又對呂元道,“我是真的想來看看你的。其他的,那都只是個借口。”
呂元的心一下子又提上來了,久久的,下不去。
五
王書記和堂哥主任像約好了似的,幾乎同時過來了。王書記問呂元,這兩天過得怎么樣?還習慣吧?呂元說習慣,習慣得很。老家呢,怎么待著都習慣。其實他心里倒是真的有些不習慣,那就是這村里干部老是過來。
照例要喝酒。呂元一再推辭,還是喝了一點。堂哥主任和大哥賭起了酒,兩個人喝得舌頭打不過彎來,惹得大嫂在一邊干著急。最后還是呂元發(fā)了話,說不能再喝了,再喝都喝大了,就沒什么情分了。堂哥主任才將杯子反扣到桌上,說:“酒,我陪你喝了,老大,就別再給村里惹事了。”
大哥紅著臉,說:“惹什么事?你要是不放心,咱們再喝?!?/p>
王書記插話說:“都別喝了。酒再喝,更要出事。呂總啊,主任話糙理不糙,他是擔心哪!村里總有些人在嚷嚷著拆遷的事,還有人說那宏大實業(yè)不是在搞生產(chǎn),是在搞污染。這簡直就是瞎操心嘛!那么好的回遷房,這么好的政策,哪里有?還不滿足?”
堂哥主任的煙燙著了手,他一聲叫喚。王書記朝他噴了口唾沫。
王書記聲音更大了,說:“呂總,你不會也摻和他們了吧?我都知道,是那個姓葉的在里面搗亂。總有一天,他會被抓進去的。唯恐天下不亂,這不是好人!”
“書記不能這么說。”呂元問,“到底什么事,讓書記這么發(fā)火?”
“什么事?”王書記打了個酒嗝,手畫了下,說,“他們說污染。污染!呂主任,你知道吧,說那房子根本不能住人。你聞聞,這空氣中有污染嗎?”
“這倒是沒有。”呂元從回來到現(xiàn)在,也沒聞見什么特殊的氣味。
大哥甩了一句:“書記,你真以為我們不知道這兩天怎么沒了氣味?還真要說亮堂?我不說,并不是不想說。只是小元在這,我不能說。這是村里的事,不關小元的事,也不要讓小元摻和進來。等小元走了,咱們再慢慢理?!?/p>
“呂總,你這么說就不太好了。你是企業(yè)家,在村里有號召力,你得配合和支持縣里村里的工作!”王書記情緒激動起來,近乎罵人了,“呂總你可不能跟那些無賴一樣!他們是誰?是無賴,無賴!”
“書記,你這話不妥!”呂元說,“村民怎么成了無賴了?”
堂哥主任馬上過來打圓場,說:“書記隨口一說,也是被急昏了。大家酒都喝不少了,散了吧,明天再說,明天再說!”
王書記臨走時,又朝大哥道:“呂總,你多聰明,多明白!何況現(xiàn)在,你得為呂主任考慮考慮,千萬別影響了呂主任。呂主任可是我們青桐的名人,可是大有前程的?!?/p>
“王書記你這……”大哥還想再說,被大嫂給拉開了。
堂哥主任和王書記上了車,車子開動時,王書記又下來了。他趔趄著,直接走到呂元面前,說:“呂主任,你看到了我們這些小村干部的艱難了吧?艱難哪!”
“這……書記,我……”呂元不知說什么好。
堂哥主任又下車過來拉著王書記上了車。車子開走后,大哥氣還未消。呂元說:“看來你們要搞的事不小,是不是我這次回來,村里這么客氣,也與這有關?”
大哥說:“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那好,我就告訴你?!贝蟾缯f著,到房里拿出一摞紙,遞給呂元,說,“這都是這兩年莊子里人寫給各級的上訪信。都沒回音!這些,是在葉老校長的指導下,莊子里的人給省政府寫的。明天,莊子里每家出一個人,集體去省里上訪?!?/p>
“集體去省里上訪?”呂元說,“這事可大可小。就沒別的路可走了?”
大哥說:“這事鬧了兩年,企業(yè)還在天天生產(chǎn),黑煙滾滾,氣味難聞。我們找人檢測了那氣味,有毒。縣上說那是招商引資的企業(yè),整改得慢慢來。開發(fā)區(qū)更是以拖為主,這不,回遷房都做好了,企業(yè)整改的事,一點動靜也沒有。倒是葉老校長,為這事被縣里通報批評,他兒子在單位上也受到了牽連。莊子里的人也到企業(yè)去過幾次,好幾個還被保安給打傷了。”
“那你們想?”
“將宏大集團關停。否則,莊子上就不拆遷?!?/p>
呂元翻動著材料,有情況說明,有檢測報告,還有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地摁滿手印。紅紅的,在燈光下格外刺眼。
大哥卻將材料一把擼了過去,說:“這事到此為止!從現(xiàn)在起,小元,你記著,你不知道這事,也絕不能摻和這事!”
“大哥,我是記者,怎么能……”
“就這么定了。我酒喝多了,睡覺去了?!贝蟾缭俨焕頃卧瑥阶曰胤苛?。
呂元嘆著氣,大嫂勸他聽大哥的話,說莊子里的人去省里,就是縣上、鎮(zhèn)上、村上知道了也不敢拿他們怎么樣。但你是記者,吃公家飯,一旦摻和了,就被別人拿了把柄,對將來都不好。呂元說:“我不是摻和,我是記者,我有這個責任和義務。何況這事關系到咱們老家這么多人的生存和生活呢?!?/p>
大嫂說:“你也別犟了。這事聽你大哥的,沒錯!”
正說話間,兩臺車子開了過來,一群人鬧哄哄地下了車。呂元心里一驚,心想不會是縣上來找大哥的麻煩了吧?人群中有人喊著:“大記者,走,咱們樂去!”
呂元愣著,他不明白又是什么事情沖著他來了。下午剛來過的女同學這時上來了,說:“都是同學,能來的全部來了。咱們去唱歌!”
“這么晚了,不唱了。謝謝你們!進屋坐坐吧!”呂元道。
“不坐了。包廂都定好了,出發(fā)!”她拉著呂元就上了車,然后朝著站在門口的大嫂喊道,“大記者今晚上就交給我們了。你放心!”
車子發(fā)動后,呂元挨著她坐在后排。呂元感到她強大的體溫正倔強地向他涌過來。他想挪挪身子,卻挪不動。而她挨得更近了。他聞到了她的香水味,有些刺鼻。他的手極不自然地抱在胸前,但車子不斷地晃蕩,他的手最終淪陷進了她的肥厚的大手中。他想掙扎,卻徒勞。好在車子很快就進了縣城,到了“瀟灑會”。她總算放了手,但臨放手時,還在他的掌心里畫了下。他也覺得世上的事真的不可思議。從前他那么渴望能拉住她的手,可現(xiàn)在……
“瀟灑會”是處會所,據(jù)說是青桐最高檔的消費場所。一群人擁進包廂,她一一做了介紹。呂元隨著介紹一一地回想起這些人從前的面容。有的記得,有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但不管怎樣,畢竟是同學,說著,唱著,又加上啤酒,情緒漸漸地就出來了。而且這種情緒越說越濃烈,越唱越激動,越喝越瀟灑。呂元被她摟著跳了好幾支舞。她呼出的氣息,讓他的臉發(fā)癢,讓他的心恍惚。他只好出了包廂,站在走廊上清醒了一會。等他再進去,她給他遞了片橘子,然后倒了杯啤酒,說:“我們這還是第一次喝酒吧?來,走一個!”
他想都沒想,干了。
她又倒了一杯,說:“你不回敬我?”
他又干了。
她笑起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這才像當年的你。我心中的你!”她的身子又挨了過來,呂元讓了讓。她笑得更大聲了,惹得其他人都張望著。她一揮手,說,“我要和大記者唱首歌!”
《戀曲1990》音樂響起,他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的畫面。唱著,唱著,她靠在了呂元的身上。呂元的手也環(huán)過了她的腰際。唱著,唱著,呂元竟然眼睛發(fā)濕,鼻子發(fā)酸,內心的春水發(fā)漲。
突然,音樂停了。
包廂里“嘩”地亮了起來。一群穿制服的人擁進了包廂,大家先是愣著,接著有人問:“干嗎?”
“例行檢查。”來人中有人亮出了身份,原來是聯(lián)合檢查組,包括公安、文化執(zhí)法、消防等。這種例行檢查,對于娛樂業(yè)來說,本是常事??墒牵瑱z查組中卻出現(xiàn)了新的成分。一個中年模樣的人拿出證件自我介紹說:“青桐紀委。”
一下子,包廂里有些慌了。
問話。筆錄。程序。半小時后,這些人離開。她對呂元道:“對不起!真沒想到。我馬上與領導聯(lián)系?!?/p>
她出了包廂,十分鐘后回來,對大家道:“根據(jù)反饋,主要是公職人員出入會所,這違反了有關規(guī)定。我真沒想到,讓大記者為難了。不過,我已經(jīng)跟領導匯報了,他們很重視,正在研究,很快就會有回復?!?/p>
大家也都默然,有人提議散了吧,有人說等著結果。又過了十分鐘,她又出去打了個電話,然后進來宣布:“沒事了。縣里很重視,說特殊情況特殊處理?!?/p>
六
呂元說要回柏莊。大家又是一陣嚷,說都下半夜了,回去還不驚動家里人?干脆,集體住賓館,難得同學聚會,就“重同學輕家庭”一次吧!呂元也不好阻攔,大家到了青桐賓館,開了房間住下。她就住在呂元隔壁,呂元臨睡前,她發(fā)來信息:“易部長親自過問。他可能明天上午會給你電話。感謝元元!我很快樂,晚安!”
他寫一段話,但想想,又刪了,只回了兩個字:“晚安!”
這一夜,準確點說是這下半夜,呂元基本沒睡著。天快亮時,他剛剛瞇了會兒,手機響了。是大哥。他接了,以為大哥是告訴他要去省城的事,卻不想大哥一開口就問道:“聽說昨晚上你們出事了?”
“什么?出事?沒?。 眳卧鹬?。
“還沒呢。大清早,王書記就電話告訴我了。”大哥有些著急,說,“都怪我昨晚酒喝多了,否則我一定不會讓你去的。你看這事……怎么辦呢?”
“沒事的,大哥!縣里已經(jīng)處理過了,沒事?!眳卧獑枺澳銈儭皇侨ナ〕菃??”
“這事你別管。我不去了?!贝蟾鐠炝穗娫?。呂元聽得出來,大哥很生氣。他就納悶了:王書記將這消息捅給大哥,到底什么用心?他干脆起床,出門到賓館后面的小花園里走了走。早晨空氣清新,花草上露水晶瑩。人工湖里,水波不興。他沿著湖走了三圈,腦子里卻還是一團麻。他想這僅僅只是個偶然事件:一個回鄉(xiāng)的記者被同學拉進會所唱歌,結果正好碰上例行檢查;然后縣里經(jīng)過研究,不予追究。事情就這么簡單,可是,這么簡單的事,王書記怎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訴了大哥?
呂元想著想著,還是給大哥打了個電話。大哥先是不接,接了,呂元問:“王書記還說了什么嗎?”
“他說縣里領導看你是名記者,所以……”大哥依然在氣頭上,問呂元在哪里,他開車過來接。呂元說在青桐賓館。大哥說:“那你等著,我很快就到?!?/p>
呂元回到賓館,剛開了房門,她就過來了,說聽見這邊房間有動靜,估計是起床了,就過來看看。呂元說:“感謝了,老同學聚聚,不容易。讓你費心了。我大哥馬上會來接我,我就回去了。其他同學也就不打招呼了?!?/p>
“怎么?馬上要走?”她有些意外,盯著呂元問。
呂元點點頭,說:“大哥已經(jīng)在路上了,很快會到。今天還要到一些老親戚那里去走走?!?/p>
她喃喃道:“是啊,是啊,要走了?!?/p>
呂元笑道:“現(xiàn)在同學們都聯(lián)系上了,以后就方便了。到北京去時,記著找我?!?/p>
她點點頭,“嗯”了聲。
大哥過來后,呂元跟著大哥上了車。大哥臉色鐵青,車子出了縣城,大哥就道:“還說是記者呢,一點敏感性也沒有。”
呂元也懵了,問:“怎么扯上敏感性了?”
“這還不敏感?”
“怎么個敏感法?”
“你真是……一個名記者,出入會所,被紀委抓了現(xiàn)行。而且,這記者還可能牽扯到集體上訪。這還不敏感?”
“這……我真的沒想到?!?/p>
“你是被同學情和酒給沖昏頭腦了。”大哥說,“這事,我就怕他們拿來做文章?!?/p>
“有什么文章可做?不就是同學在一起唱唱歌嗎?”
“可那是會所。公職人員是禁止出入的?!?/p>
“大不了通報下?!眳卧f,“他們沒有理由這么對我。”
“理由?”大哥問,“還需要理由嗎?”
呂元一時語塞。車子已經(jīng)到了大哥家門口。下車時,呂元問:“大哥真的不去了?其他人呢?”
“不去了?!贝蟾缬盅a了句,“其他人的事,別問?!?/p>
上午九點,呂元接到了宣傳部易部長的電話。
易部長聲音低緩,說:“呂主任,我得向你道歉。一來是有兩個項目的事,在忙;二來是因為這次你是回鄉(xiāng)上墳,我想你也不太愿意被人打擾,所以就沒去迎接你。實在抱歉了。特別是昨晚的事情,讓你受驚了。我已向主要領導匯報,并且批評了有關部門。這事請你放心,不會有什么影響的?!?/p>
“那就謝謝易部長了?!眳卧f,“該說抱歉的,應該是我。回來就應該向地方宣傳部門報個到。但這次完全是私事,所以……我下午就回北京了,多有打擾,請易部長諒解?!?/p>
“哪里,哪里!”易部長說,“下午就回北京?太匆忙了吧,我還想請呂主任給我們全縣的領導干部做個領導干部如何應對輿情的報告呢!”
“不敢當。這回實在是沒時間了?!眳卧肫鸫蟾缢麄冋f的回遷房的事,就道,“易部長,我老家柏莊這邊拆遷的事,想請您重視一下,看看怎么處理?”
“呂主任這是關注基層民情民意啊,好??h里就歡迎呂主任這樣關心家鄉(xiāng)的人士多給我們的工作提建議。至于宏大集團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們有信心有決心解決污染問題。不過得有時間。何況事實上,問題也并非老百姓講的那么嚴重。”易部長大概是喝了口茶,然后說,“這事肯定會解決??h里不是不想解決問題,而是等待合適的時機和選擇合適的方案。可是柏莊的那些老百姓哪,唉,以為上訪是萬能的,動不動就上訪,這讓我們的工作很被動。這不僅不利于問題的解決,還會惡化矛盾、阻礙問題的解決。呂主任,你是大記者,一定比我們更清楚,是吧?哈哈,是吧?”
“我看主要還是縣里的態(tài)度?!眳卧f,“老百姓上訪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縣里只要真重視了,不就是一個招商引資的企業(yè)嗎?”
“哈哈,哈!呂主任,基層有基層的苦啊。當然,我不能向你訴苦。我是要請你多宣傳青桐發(fā)展成就、宣傳家鄉(xiāng)變化的。另外就是下午的報告會,呂主任真的沒時間?那就太可惜了,下次我一定專門請呂主任回來,陪呂主任好好地看看青桐的亮點,感受感受青桐的活力。”易部長這是虛晃一槍,他故意岔開了呂元的問題。
呂元還想再說兩句,易部長又道:“呂主任,那這次我們就不強留你了。下次一定專門請你回來,一定!”
呂元說:“謝謝,謝謝易部長?!?/p>
易部長已經(jīng)掛機了。
中飯。王書記和堂兄主任又來了。剛吃完飯,外面場子上有人喊道:“酒喝得快活吧?你們這些人,以為這樣就能成?老子非得告下去。省里不行,直接到中央!”
“呂宏!”大哥立即沖了出去,呂宏已經(jīng)到了門口了。大哥問,“回來了?”
“看不見一個大活人,是吧?不回來還等著被抓進去?”呂宏罵罵咧咧的,一直進了屋,見著呂元,說,“大記者也在。要不要采訪一個被截訪的小老百姓?”
王書記立即上前來站在呂元前面,對著呂宏大聲道:“呂宏,你要干什么?呂主任馬上要出發(fā)回北京了。有什么事,過后再說?!?/p>
“回北京了?哈哈,衣錦還鄉(xiāng),好吃好喝,轉了一圈,回北京了?”呂宏對著王書記道,“過后再說?你以為我們這事,村里還能問得了?跟你們說,等于沒說。我想問問,是不是你們告訴縣里的?”
“沒有?!蓖鯐浹栽~肯定。
呂宏“嘿嘿”地干笑了兩聲,對站在門邊的大哥說:“村里沒告訴縣里,你信嗎?縣里有順風耳,聽見了?還是有千里眼,看見了?”
大哥按著呂宏坐下,又給他點了支煙。
王書記拉著堂兄主任已經(jīng)往外走了,到門口場子上,才回頭對呂元道:“呂主任,下午就不送了。縣領導那里,我會匯報的。”
呂元沒回答。
呂宏倒是很快地回了句:“你們還要匯報柏莊這上訪的事吧?請你們也匯報一聲:如果葉校長不放出來,我們馬上直接到北京去上訪?!?/p>
王書記他們卻已經(jīng)快速地離開了。
大哥問呂宏:“葉校長怎么了?”
“聽說被抓了?!眳魏暾f,“我們早晨分頭出發(fā),結果約定時間大家都沒到。打電話一問,才知道都被截了。有人說葉校長昨天下半夜被抓了,反正現(xiàn)在電話打不通?!?/p>
大哥嘆了口氣,說:“沒想到,這事連累了葉校長,下一步怎么辦?”
“怎么辦?繼續(xù)上訪!”呂宏態(tài)度堅決。
大哥卻沉默了會,望著呂元。呂元說:“上訪是條渠道,但不是唯一的渠道。還是得爭取地方政府的重視與支持?!?/p>
“我們也知道??墒恰眳魏暾f,“不行,請小元寫篇文章……”
“這不行!”大哥馬上道,“小元不能摻和這事?,F(xiàn)在葉校長被連累了,不能再連累小元。下一步怎么辦,我們過后再商議?!?/p>
呂元說:“文章倒是可以寫,但有沒有作用就很難說。何況……”
大哥再次道:“文章不要寫。這一切,都與你無關。”
呂元說:“我怎么著也是柏莊人!”
“柏莊人多著呢,這還輪不到你來?!贝蟾缟鷼獾?。
呂元只好不說話。呂宏也悶著頭抽煙。大嫂一邊收拾一邊問:“這事怎么就讓縣里知道了呢?”
“有叛徒!”呂宏道。
“叛徒?”大嫂瞪著眼,問,“那誰是……”
“我懷疑是……”呂宏遲疑了會,望著大哥,又望望呂元,搖搖頭,說,“不說了,還是不說了。說了不好,不好!”
大哥竟然也沒再問。大嫂也沉默著。呂元倒是問了:“懷疑是誰?”
“其實也只是懷疑。還是不說了罷?!眳魏贽D頭問大哥,“小元要出發(fā)了吧?”
出發(fā)時,天下起了小雨。大哥說:“我喝了酒,且有些不太舒服,就讓司機送你吧!記著,柏莊這邊的事,就忘了,不要再想了。我手頭還有些事,等處理完了,就和你大嫂一起去北京?!?/p>
呂元說:“柏莊的事,我忘不了。不過大哥放心,我不會亂來的?!?/p>
“不是亂來,是根本就不能來?!贝蟾缭俅味诘馈?/p>
呂元點點頭,說:“放心,放心好了。”
大嫂也在邊上叮囑。呂元這一瞬間有種從前離家時的感覺。柏莊就在眼前,但卻已經(jīng)開始遙遠了。
車子剛出了柏莊,就被堂兄主任給攔住了。堂兄主任對呂元說:“柏莊的事復雜得很,我也是無能為力。其實誰想住在那毒煙之中?那會短命的,會害了子孫后代的??墒?,沒辦法?。⌒≡值?,你可真的不能怪我?!?/p>
呂元看堂兄主任的臉上也是一臉的無奈,便道:“哪能怪你!這是上面的事,我懂的。”
堂兄主任這才放了心。呂元上車后,漸漸有了困意。他閉上眼,腦子里一片空白。他想睡會兒,腦子里卻又泛出一層層的云霧。他干脆睜了眼,看著疾馳而過的道路兩邊的田野、村莊、樹木與河流……
手機響了。
是她的短信。短信說:
元元,重逢讓人高興,也讓人憂傷。謝謝你!實在太對不起了。想來想去,我必須跟你說明一下:這次見你,都是按照縣領導的要求來做的,包括昨天晚上的唱歌。例行檢查說是例行,但以前真的沒有過。是不是針對你,我說不準??傊?,請你原諒!
呂元看完短信,沒有回。剛才一片空白的大腦,此刻瘋一般地長出了一片森林。這些飛舞的枝丫,在他的大腦里縱橫馳騁,他漸漸就失去了方向。他甚至覺得自己正被森林裹挾著,成為一段朽枝、一截腐木。他顫抖了一下,他顫抖的動作太大,以至于年輕的司機都發(fā)現(xiàn)了。司機問:“怎么?呂主任不舒服?”
“沒有,沒有!”呂元說,“只是有點冷?!?/p>
“空調溫度夠高了。不行,我再調高點。”年輕司機說著調高了溫度,又打開了音響。呂元聽著收音機里嘈雜的謔笑聲,皺了皺眉。這時,他的目光正好掠過后視鏡——一臺黑色的小車正跟在后面,他心又一顫,他讓司機停會車,說他有些頭暈,下去吹吹風。
司機靠邊停車。呂元下了車,他看見那輛黑色的小車慢慢地往前開去,那是一輛帕薩特,車牌號是Z00032……
呂元重新上車,竟然笑了一下。他莫名地想起那個村里王書記一直講著的成語:衣錦還鄉(xiāng)。
哈,真的是衣錦還鄉(xiāng)??!
第二天下午,記者呂元已經(jīng)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了。他接到了呂宏發(fā)來的一組圖片。一共三張,第一張是朝陽中的樓房與升起的濃黑的煙霧,第二張是許多人聚集在宏大集團門前的場景,而第三張,則是滿滿的紅手印。
呂宏還寫了幾句話:
葉校長腦溢血住院了。
二大爺昨晚上吊死了。
叛徒是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