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A
每天起床后都是這樣,輕輕撩起清晨的窗簾瞭望樓下,已然成了功課。我居住的十八號樓與十三號樓間隔著球場大小的草坪。我佩戴三百度近視眼鏡足以看清草坪旁邊的健身器械:一個紅衣瑜伽女子起跳抓住單杠,四肢柔軟得好像面條,一瞬間便攀纏單杠上,身體反懸倒掛,久久不動,遠遠望去好似紅色物件晾著。我不忍心說此時她像條等待風(fēng)干的赤蛇。
這是我清早的風(fēng)景,也曾擔(dān)憂單杠沾有露水,令她濕滑脫手。遠遠凝望這掛紅色,愉悅身心效果明顯,如今我生機勃勃沒有多少暮氣,盡管我屬于未老先衰的男人。
那團紅色就這樣靜止著。人生就是這種反懸倒掛狀態(tài)嗎?好像她固執(zhí)地等待跌落時刻的到來。這是個難解之謎,包括凌晨的露水。
她身穿紅色緊身衣,因此不怕身體走光。她的持久倒懸狀態(tài)使我的時間也靜止了。然而臨近八點鐘必須走出家門,我停止思考去上班。
匆匆走出樓門經(jīng)過草坪旁邊的健身器械,單杠變得空空蕩蕩,沒了人影。每天均是如此。這使我覺得只能站在自家窗前瞭望,一旦走近她便倩影消失。
這也是個難解之謎,包括健身器械和草坪。
我付費定制的手機鈴聲響了,擾得我走思分神。這不合時宜的電話是朋友阿汶打來的,這位攝影師聲音顫抖,說他躺在高速公路水渠邊,等待救援呢。
我半路給公司請了假,掃碼小黃車趕往武警醫(yī)院。一路上很想給遠在鄰市支教的妻子打個電話,說阿汶出了車禍。為什么告訴遠在鄉(xiāng)村教書的妻子呢?我也說不清楚。
躺在武警醫(yī)院急救室里的阿汶,奄奄一息。他原本長發(fā)披肩,不知何時剪成短發(fā),直到看清嘴角那顆黑痣我才確認。
阿汶好像很滿足,努力微笑著說獨自開車趕往清水灣,那是個美麗的地方??墒莿偵细咚俟肥謾C就響了。
我大聲問他是誰打來電話,他咬咬牙搖搖頭,苦笑了。然后說了句“埃派”便不再出聲。我知道他說筆記本電腦,就請他放心。之后經(jīng)過搶救,我的朋友緘默不語了,被白布蒙身推進冷凍室。
我知道他生性害怕寒冷,幾次內(nèi)蒙古根河雪景都不敢去拍攝,不愿把心凍傷。如今他去了比內(nèi)蒙古根河更冷的地方,我為攝影師未竟事業(yè)感到悲傷。
年輕交警來了,他要求值班醫(yī)生給車禍搶救記錄簽字,然后扭臉沖我說:“你看他多得意啊,敢在高速公路開車打手機,一下吻了大貨車鐵屁股。他放著那么多肉屁股不吻,偏偏愛找這種刺激……”
這個年輕交警說話表情生動,模樣有些像郭德綱的徒弟。
“你是怎么知道他高速公路開車打手機的?”我好奇地追問。
沒想到對方被我問住了,生生把白臉憋成紅臉說:“推斷,依照科學(xué)邏輯推斷!他要是不接電話怎么會追尾呢?蘋果7太貴了,我堅決使用華為或小米!”
我隨即掏出手機給阿汶妻子打電話報喪,此時她已是阿汶的遺孀了。
B
阿汶的兒子叫亞金。舉凡亞金便不是足赤。阿汶這家伙為什么給兒子取這樣的名字呢?原本24K的,卻叫亞金??磥戆胧抢硐胫髁x者,他確信事物的不完美性。
江牛這樣想著仿佛受了誤導(dǎo),走進阿汶家小區(qū)兩次找錯樓門,每次都認為是對的其實都是錯的?;谢秀便背闪撕翢o主張的迷路人,只得打電話給亞金請他下樓引路。
一個身穿保安制服的黃臉男子微笑評價說:“呵呵,大白天的你怎么不認識路呢?”
在熟悉的地方迷路,江牛感覺兩腿發(fā)沉。記得阿汶在世時說過,男人兩腿發(fā)沉說明本錢不足,因此有“養(yǎng)精蓄銳”的成語。他解釋“精”指男人的精氣,“銳”指男人的器利。好像在修正漢語詞典。
攝影師阿汶除了擺弄鏡頭,便是給中國成語添加另類注釋。生前被他糟蹋過的漢語詞匯,肯定不少。比如“奸腚不姨”,比如“提肛挈聆”。他很像非要把滿盆清水弄臟的頑童。其實江牛知道,阿汶的戲謔是向往更為清澈的水。
“您有耳鳴嗎?反正我有耳鳴,耳朵里經(jīng)常敲鑼打鼓,好像慶祝什么重大節(jié)日,其實什么節(jié)日都不是,從周一到周五,周六周日倒沒有什么響動?!鄙聿氖菪〉膩喗馃o辜地說著,望著滿床父親的遺物。
江牛覺得亞金不是尋常孩子,他的耳鳴周六周日竟然公休,極其夸張地遵循著國家勞動法。亞金與他父親相比性格拘謹,言談舉止像個沒有按時完成作業(yè)的逃課差生。
環(huán)視阿汶的家,江牛頓感陌生。嚴格說這不是阿汶的家了,他獨自搬到另外的世界去了,那路程非常遙遠,此時可能仍在遷徙途中。
“我父親確實死了嗎?”身高一米六的亞金是個少年懷疑主義者。
江牛告訴亞金自己親眼目睹阿汶在武警醫(yī)院急救室去世:“你為什么不參加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呢?”
亞金搖搖頭:“一旦參加了,我便相信他死了。”
沒有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父親就沒死。這是亞金的邏輯,這邏輯顯得很特別。
兩人著手整理死者遺物,首先是那臺埃派。阿汶遺孀認為筆記本電腦里存有亡夫“小金庫”賬號和密碼,不能讓這筆錢沉沒在黑洞里。
點擊鼠標打開頁面,江??吹桨氲摹澳甓燃o事”文件夾,小聲跟亞金商議暫時不要涉及文字內(nèi)容,先從圖像入手。
房間里隱約透出檀香的味道,勾人想起印度。早年阿汶曾經(jīng)跑去拍攝泰姬陵,那時還用柯達膠卷呢。他拍了很多印度女人的朱記,一張張都是特寫,好像世界濺滿紅色斑點。這些印度女人身后背景幾乎空白著。使人覺得阿汶喜歡印度女人但不喜歡泰姬陵。這就使他的拍攝有了難度。
亞金點開名為“細水長流”的文件夾,一張張女性玉照呈現(xiàn)出來,一個個光彩照人。大量女性以少婦為主,少女為輔,不見老媼,一個個穿戴整齊,不露春光。
“你父親是攝影師嘛,這都是他的采風(fēng)作品?!苯]讓亞金關(guān)閉美女頁面。亞金扭頭看著江牛,嚅嚅說好像是三八婦女節(jié)了。江牛想起今天是四月一日。
一個身穿紫色風(fēng)衣的女士出現(xiàn)了,佩戴白色絲巾。這張照片背景是水簾洞,天色晴朗。亞金隨手點開旁邊照片,這位女士換了衣裳——身穿米黃色休閑裝,天色依然晴朗。
江牛瞪大眼睛,把狹長的目光睜得滾圓,定定注視著電腦屏幕。
“關(guān)了它!關(guān)了它!”江牛從亞金手里搶過鼠標,違反操作程序直接關(guān)閉這臺該死的筆記本電腦,狠狠聳了聳鼻子,起身走了。
阿汶遺孀追出門來,身材小巧玲瓏滿臉驚異表情:“今后無論你怎樣看待我,我都可以理解的?!?/p>
江牛心思已然亂作爛泥塘,污水流淌。他沒有心思過濾阿汶遺孀這句話,毫無目的跑出小區(qū)大門。黃臉保安呵呵笑著,望著江牛遠去的背影。
超級怪事!我妻子左曉溪在鄰市鄉(xiāng)村支教,她何時身穿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呢?這兩張照片怎樣跑到阿汶的“埃派”里呢?況且這兩件衣服我從來沒見她穿過,好像道具似的……
江牛認出那兩張照片背景,分明是黃果樹瀑布。
這真是不可思議。左曉溪何時去了貴州?甚至跟阿汶到過黃果樹……江牛走進“小瀑布酒吧”下意識叫了蘇格蘭威士忌,在酒精的輔佐下思索起來。
手機響鈴了,這是他私人定制的洪水決堤聲響。他不愿接聽,摁掉了。他喝第二杯時,微信鈴聲響了。江牛拿起手機點開微信圖標,是“上善若水”的語音。
“江牛啊,威士忌是糧食蒸餾酒,你千萬不要喝多,洋酒醉人更厲害呢,三天醒不過來。”“上善若水”是阿汶遺孀的微信名。
阿汶遺孀知道我在小瀑布酒吧喝酒?而且還是威士忌。江牛瞇起眼睛四處搜尋,一瞬間從顧客變成保安。
還不是酒吧消費高峰時段,店堂里空蕩冷清,有些像無人光顧的博物館。只有店主飼養(yǎng)的黑色鷯哥關(guān)在鳥籠里,一言不發(fā)。
“上善若水”好似精靈,隱身空氣里。江牛繼續(xù)找服務(wù)員要酒,一杯杯喝著。這時候,他眼前不斷晃動著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這座酒吧頓時變成服裝店。
想起阿汶筆記本電腦里數(shù)不勝數(shù)的美女玉照,江牛覺得這家伙死得其所。他蹬腿閉眼走了,卻留下難以破譯的秘密,就連我也淪為“猜謎先生”。我妻子左曉溪是謎面,阿汶是謎底。如今謎面還活著,可是謎底死了,這會成為無解的死謎嗎?
江牛步伐零亂走回家去,完全忘記了白天的經(jīng)歷。
轉(zhuǎn)天醒來有亞金發(fā)來微信:“江叔,倘若我父親真的死了,我想認您做我的亞父?!?/p>
中國歷史上只有范增是項羽的亞父。亞金這孩子竟然從故紙堆里找出這個詞語。“好孩子,即便你父親真的死了,我又能教給你什么呢?我只會講些無法驗證的傳說,比如從前有座花果山,山上有座水簾洞,洞里藏著兩個人,然而沒有孫悟空……”
亞金回復(fù)說:“您放心,我已經(jīng)把左阿姨的兩張照片刪除了,特意使用了粉碎機軟件。任何人不會看到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了,包括我媽媽?!?/p>
江牛癱坐在自家沙發(fā)里,一言不發(fā)。亞金刪除那兩張照片,無疑湮滅了未經(jīng)推敲的真相。這對懷疑主義者來說,等于喪失了自虐的依據(jù)。
突然覺得生活特別沒有意思——他在缺乏恒久理想的背景下,如今連短期目標也失去了。
此時反而覺得亡友阿汶好安逸,身居起價每平方厘米三百元的方格公寓里,毫無糾結(jié)的理由了。
C
我決定改乘長途汽車旅行,這樣可以在長途顛簸中忘記煩惱。走進長途汽車站給妻子打了個電話,我坦言想去貴州旅游,因為那兒有黃果樹。
“黃果樹?我們這里的校長抽黃果樹牌香煙呢……”
我給妻子背誦了著名散文《小瀑布群》里的片斷,以此檢測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瀑布終于垂直降下了。她是義無反顧的勇士,寧愿粉身碎骨也要從高空跳下;她是不改忠心的情圣,寧可放棄高位也要與愛人同歸;她是激情的奔流,她是狂野的跳躍,一路飛奔疾走,接連跳躍抵達山腳,終于落足寧靜的深潭,并不甘心地停止喧囂……”
電話里的左曉溪語氣驚詫,迫切地詢問我去貴州是不是休年假。她的發(fā)問猛地推我返回現(xiàn)實世界。是啊,不向公司請假便外出游蕩,這是自毀飯碗的行為。
“曉溪,你知道阿汶車禍去世了吧?”
妻子問哪個阿汶,因為省城學(xué)校有個體育老師叫阿汶。我說曾達汶。妻子語氣愈發(fā)驚詫,請我代她向阿汶遺孀致哀。這時候電話里傳來上課鈴聲,左曉溪匆匆掛斷電話。
夜間有夢。夢見阿汶滿面微笑對我說:“你外出旅游還能夠想起向公司請假,說明你并沒有對生活產(chǎn)生懷疑?!?/p>
我想問他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不知是誰拔掉了夢境連線,我不合時機地醒來了。
轉(zhuǎn)天上班,我到文案室打印申請帶薪休假報告。部門經(jīng)理當(dāng)即答復(fù)說:“你就別做白日夢啦,這月忙。你準備接待東北來的重要大客戶吧。”
怪不得半夜夢見阿汶突然斷片,敢情是部門經(jīng)理拔了夢境連線。我重新淪陷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服的氛圍里,從心傷到肝。下班回家痛飲自慰酒,獨吃兩盤下酒菜:猜忌涼拌頹唐,妒火紅燒惱怒。
我尋求第三盤下酒菜時,聽到手機響了,并不是洪水決堤的聲響。為感受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我付費訂制了鈴聲。此時變成不用付費的格式化響鈴,這肯定是運營商作祟。
手機顯示陌生來電號碼。近來我討厭熟人,熟人意味著背叛。我樂意接聽陌生電話,即使是騙子也有新奇感。
這是個操著普通話的女人,音色優(yōu)秀聽不出地方口音。她說間接得知我是阿汶的朋友,所以拜托我陪同去阿汶墓地祭奠,因為她是路盲。
“如果您同意的話,我馬上動身趕到你那里?!?/p>
我覺得事情有些唐突:“請問您是阿汶什么人?”
“情人,生死不渝的情人。”電話里傳來悅耳的聲音,好像女主角念誦臺詞,堅定而從容。我被她的坦蕩打動了。
“我叫俞秋漪,是雒城人。當(dāng)然,你沒有必要把我的姓名和身份透露給阿汶遺孀,我與阿汶畢竟是婚外戀情,我要保護愛人的身后名聲?!?/p>
愛人。這是當(dāng)下含金量極高的詞語。我再次被她打動,一時忘記自己屬于疑似婚外戀情受害者?!坝崆镤襞?,眼下阿汶還沒有墓地,他的骨灰暫存殯儀館,至于何時入土為安,只能由他的遺孀決定?!?/p>
電話里傳出嚶嚶哭聲。我揣測這是俞秋漪為亡故的情人沒有墓地而感傷。我無法打斷她發(fā)自肺腑的哭泣,只得靜靜聽著。
她漸漸冷靜下來,恢復(fù)話語。“您不會認為我在作戲吧?”
“我與您素不相識,您沒必要在電話里給我表演嘛?!?/p>
她聲音顫抖:“謝謝您信任我!請問在你們城市購置兩塊墓地要多少錢?”
我報出我們這座二線城市墓地的均價。她立即向我討要銀行賬號,說立即籌集十五萬元打款過來?!半m然我先生是富豪,但是我不會用他的錢給阿汶購置墓地的。”
我說如果這樣做你倆的婚外戀情肯定暴露了,這對阿汶遺孀打擊太大。俞秋漪意識到自己魯莽了,電話里連聲致歉。
“一旦阿汶下葬墓地,勞您馬上告訴我。我會第一時間也在那里購置墓地的。請您記下我的QQ號?!?/p>
我難以抑制好奇心理:“我記下您的QQ號。不過恕我冒昧,請問您為何也要購置墓地呢?”
“我死后也想葬在那里,遠遠望著阿汶墓碑……”
我久久被這位不曾謀面的女士感動著,她令我相信人間存在超越生死的愛情。盡管這發(fā)生在婚姻窗外,卻通往心靈之門……
“您真的不認為我在作戲吧?謝謝您……”
我暗暗羨慕阿汶了,他生前擁有如此癡心的女人,死而無憾了。
D
江牛供職的公司喬遷新址,從那座寫字樓搬到這座寫字樓。新的工作環(huán)境帶來陌生感,他恍惚覺得自己靈魂滯留原址,只是把身體PS到這里了。他跑去商廈給身體添了件新西裝,藏青色。左鄰位同事陶曉寶好奇地問道:“老江,你怎么又去參加追悼會???”
他這才意識到今天打了條深藍色領(lǐng)帶?;琶ε艿礁麻g找同事借了紅色領(lǐng)帶。他返回辦公位置,這時右鄰位同事馬小迅問道:“大牛,下班后出席婚禮吧?你的藏青色西裝太暗了,不喜慶呢!”
江牛感覺自己置身生死之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這時部門經(jīng)理來了,遞給江牛一條金黃色領(lǐng)帶:“東北的大客戶提前到了,你馬上參加接待工作,萬萬不可掉以輕心?!?/p>
好像遭受突然襲擊,江牛跟隨公司高管隊伍下樓迎接。果然是個大客戶,氣宇軒昂跨出轎車,介于高官與富商之間的樣子。
江牛被指派陪同這位大客戶娛樂。緊張的商務(wù)談判使客人面露倦色,每天晚間娛樂活動足不出戶,坐在賓館房間聊天。東北人聊天時頻頻飲酒,直抒胸臆很是率性。
江牛受到他的感染,便將俞秋漪的故事講給大客戶,以助談興。這個故事讓對方聽得淚流滿面,砰地打開第三瓶香檳說:“你的故事讓我相信了人間真有愛情,可惜它不屬于我?。 ?/p>
說罷,他號啕大哭:“這種感人至深的愛情,為什么屬于別人?這他媽的絕對不公平……”
一夜間大客戶與江牛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無拘無束,無話不談。他甚至告訴江牛至今難以戒掉手淫惡習(xí)。盡管江牛喝得有些頭重腳輕,還是牢牢記住他的尊姓大名:梁鐵峰。
轉(zhuǎn)天梁鐵峰來到公司繼續(xù)洽談合同,執(zhí)意要江牛在場。這令公司老總頗感意外,上下打量著部下仿佛審視外星人。梁鐵峰起身指著江牛說:“一滴水足以見太陽,他是我的貴人?。∷赃@單生意談成了。”
江牛不知道自己貴在哪里,不會是眼角的淚痣吧。
送梁鐵峰到機場,這位大客戶緊緊擁抱他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給我講的故事。因為只有不相信愛情的人,才會對生活果斷出手的?!?/p>
不相信愛情?這時候江牛已經(jīng)不那么激動了,畢竟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還在困擾著他。
他總算請準年假獨自去貴州旅行了。一路風(fēng)景首選黃果樹瀑布,他要尋找紫色風(fēng)衣與米黃色休閑裝的拍攝背景……
E
這不是旅游旺季,而是狼少羊多的季節(jié),安順附近的小餐館里能夠吃到“斑鳩”。我認為這種湖南省三級保護動物不該飛來貴州,因為在貴州省它不屬于保護動物,這就如同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不該來這里一樣。
然而左曉溪還是悄然來了,這便成了人類和鳥類的共同憾事。
走出小餐館,看到遠處有個身穿藍白顏色校服的背影,走走停停,不時打量著路邊風(fēng)景。我快步從這個學(xué)生身邊走過,聽到有人叫“江叔叔”。
轉(zhuǎn)身看到身穿藍白顏色校服的是亞金,他赤手空拳嘴里銜著根樹枝,好像要展翅飛去搭建鳥窩。這孩子不會是從湖南飛來的吧。
不待我張口發(fā)問,話語好像小瀑布從亞金嘴里噴涌而出。我驚異地望著從前寡言少語的高中生,懷疑這是替身。
“我爸爸的電腦里滿是黃果樹風(fēng)景照片,好像這兒是他的家鄉(xiāng)??墒俏铱戳怂挠浭卤?,敢情他根本沒有來過這里!所以這次我替他來了。當(dāng)然我不會告訴媽媽,她表面對爸爸的事情不感興趣,還說爸爸只是個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攝影師而已……”
我突然感到恐怖襲來,隨即攔阻他說話:“亞金!你跑來這里要做什么???”
亞金突然笑了,說不做什么。“媽媽說爸爸形式大于內(nèi)容,我就替爸爸充填些內(nèi)容好啦!好比包子餡兒太小,我就給加點餡兒唄?!?/p>
亞金說罷猛地反問:“江叔叔,您來這里做什么呢?”
“我嘛……”仿佛受到神示,我瞬間涌出答案,“我想給包子減餡兒,好讓它成為真心饅頭?!?/p>
“嗯,這樣您就不會迷路了?!眮喗鹦牢康攸c頭稱是。
這時我覺得自己變成小孩子,反而亞金成了大人。此時這個“大人”朝“小孩子”揮了揮手,說了聲“您多保重吧”便離開大道,沿著小路蹦蹦跳跳走去了。
“如果阿汶真沒來過這里,他就是個理想主義者了。”
我也隨手掐了根嫩樹枝,大大咧咧銜著,滿嘴青澀回到小賓館,立即給妻子打電話。今天星期天學(xué)校沒課,此時左曉溪應(yīng)當(dāng)在宿舍備課呢。
妻子接了電話,匆匆說給孩子們上課呢。這令我感到意外。因為星期天不上課的。左曉溪也不做解釋,壓低音量說了聲“我愛你”就掛斷了電話。
好像很久沒有聽到這句話了,眼淚奪眶而出。我快速走出小賓館上街尋找亞金,恨不得立即把我認為的真相告訴他。因為,真相是稍縱即逝的。
晚間在小吃街看到藍白顏色校服背影時,我已然冷靜下來,重新成為大人。亞金自然又是小孩子了。
第二天清早,我悄然找到妻子身穿紫色風(fēng)衣的地點,發(fā)現(xiàn)這個位置不在黃果樹瀑布核心景區(qū),因此要調(diào)焦拍攝。阿汶既然沒有到過這里,那么左曉溪的紫色風(fēng)衣照片從何而來呢?
我又在不遠處確認了米黃色休閑服的“案發(fā)地”。倘若左曉溪確實不曾來過這里,她的照片從何而來呢?黃果樹大瀑布的故事儲存在阿汶私人電腦里,照片卻被他兒子刪除了。
似乎成了個混沌的人,重新體驗到某種責(zé)任感,我起身趕往那條小吃街尋找亞金。我要告訴這個孩子有些事情終將真相大白,不必風(fēng)塵仆仆尋覓結(jié)果。一旦操之過急,疑惑本身反而變成答案了。
小吃街上亞金吃著米粉。我替他付了錢,催促他趕快買票回家。“你刪除了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的照片,可是誰也無法改變身后的風(fēng)景啊?!?/p>
亞金端著大碗說:“是啊,只有身后風(fēng)景是真實的,誰站在它前面都是人物。這就是我爸爸做過的工作。”
童子口中出箴言。亞金好似未成年版哲學(xué)家:“這次來到黃果樹我徹底明白了,我爸爸就是把他愛的人和他愛的風(fēng)景弄到一起,所以埃派里才有了那么多照片,好像瀑布群?!?/p>
“我媽媽說爸爸只是個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攝影師,這不對!我爸爸是個內(nèi)容大于形式的美學(xué)家。我爸爸是個純情的人,所以請您不要介意……”
早熟的亞金挎起雙肩背包,趕班車去了。
我回到小賓館接到部門經(jīng)理打來電話說東北大客戶沒有按時履約,公司高層決定派我充當(dāng)“親善大使”前往溝通,爭取保住這單大生意,要求我馬不停蹄立即返回。
“呵呵,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沒曾想我成了公司的關(guān)鍵先生……”愈發(fā)覺得生活充滿變數(shù),所以要以不變應(yīng)萬變,就跟億萬年不變的黃果樹大瀑布似的。一個個游客變換了,身后風(fēng)景永恒著。
我并沒有急于返程,跑到“紫色風(fēng)衣”和“米黃色休閑裝”地點,煩勞路經(jīng)此處的旅行團領(lǐng)隊為我拍了兩張照片,一瞬間就把自己定格在這里,深感不虛此行。
F
江牛再次見到東北大客戶梁鐵峰,時值漫天大雪。大客戶的臉色比雪地還要蒼白,完全沒了首次會面時的酒紅臉色,人顯得頹廢,似乎對生活失去信心。江牛小心翼翼詢問詳情,建議去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就診。
“我身體沒病去協(xié)和醫(yī)院干啥?”梁鐵峰頗為反感地注視著江牛,態(tài)度不太友好。
江牛環(huán)視著他的辦公室,金碧輝煌的確是大老板的氣派,比如那個鎏金的地球儀,說明主人曾經(jīng)以天下為己任。
“全都怪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全都怪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全都怪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啊……”
他連說三遍,終于帶住話頭,臉色復(fù)雜。江牛認為這是喜憂參半的表情。
“你給我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我就尋思女主角是我妻子。派人打印她的電話清單,果然查出她婚外戀的線索,然后順藤摸瓜!嘿嘿,私人偵探工作效率非常高……”
江牛以小伙伴的身份驚呆了。天啊,梁鐵峰從感嘆生死不渝愛情的觀光客,已經(jīng)變成妻子紅杏出墻的受害者。
既然是來爭取生意大單的,江牛躬身表示歉意:“我不該給您講那個故事,實在抱歉……”
梁鐵峰轉(zhuǎn)憂為喜,連連啪啪拍手:“我要謝謝你!你要是不給我講那故事,真不知道前妻還要潛伏多少年呢。喝酒,我給你喝慶功酒!”
江牛聽到“前妻”這個字眼兒,知道梁鐵峰離婚了。是啊,像他這種富豪男子肯定容不得妻子出軌的。
“其實,我還真有些舍不得跟她離呢……”梁鐵峰流露出騎虎難下的窘色,“事已至此,漂亮管什么用!也只好休了她。人們看戲還有散場的時候呢,何況男女婚姻?!?/p>
江牛趁機詢問那單生意何時履行。梁鐵峰端起酒杯干了,說準備關(guān)閉公司金盆洗手了。
“您洗過手金盆里還有水呢怎么辦?”江牛惦記著大單生意。
梁鐵峰眉頭緊皺注視著江牛說:“當(dāng)街潑了唄!”
想起阿汶生前為“養(yǎng)精蓄銳”的注解。是啊,梁鐵峰情感生活遭受重創(chuàng),精氣大損。公司的大單生意肯定泡成方便面了。
起身跟他握手告別,江牛送上祝福言辭:“東山再起,重振雄風(fēng)!”梁鐵峰聽罷臉色恢復(fù)酒紅,念念叨叨著。
漫天大雪,不依不饒下著。江牛猛然想起梁鐵峰的公司總部就設(shè)在雒城,只是本人常住哈爾濱。由此看來夫妻不可兩地分居,那樣院內(nèi)黃桃容易變成出墻紅杏的。
坐在高鐵站候車室里,江牛打開筆記本電腦消磨時光,用的不是蘋果。俞秋漪在QQ里露頭了,發(fā)了個哭泣的表情符號。
“不知道丈夫從哪兒探得我有婚外戀情,指責(zé)我出資十五萬給情人購置墓地。我一句解釋他都不聽,抓住十五萬的把柄不放,法院起訴離婚?!?/p>
俞秋漪文字顯得急迫,有火線告急的氣息。
“法院判決女方不忠誠婚姻,男方屬于受害方,所以沒有判給我多少財產(chǎn)。即便我真想履行承諾給阿汶買墓地,也沒有多少錢了。這里沒人同情我,卻有不少人嘲笑我演砸了……”
江牛沒有想到俞秋漪落到這步田地。“您丈夫怎么會知道您的婚外情呢?”
“請放心,我是不會懷疑您的。您畢竟不認識我丈夫,當(dāng)然他已是我前夫了……”
江牛猛然想起梁鐵峰。“您前夫叫什么名字?”
俞秋漪在QQ里說:“您就不要提我前夫了,我想起他的名字就反胃。他始終不聽我的半句解釋,好像高壓電網(wǎng)碰不得!”
莫非梁鐵峰是俞秋漪的丈夫?我把那段生死不渝的墓地故事講給梁鐵峰,他聽到的恰恰是妻子的婚外戀情……
好像罪犯逃離作案現(xiàn)場,江牛啪地合上筆記本電腦,起身跑進候車室?guī)孟胥@進防空洞。
之后,他把俞秋漪QQ拉黑時,發(fā)現(xiàn)她已將他拉黑了。
G
走進小瀑布酒吧,我伸手抄起別人扔在吧臺的《新聞故事選刊》,隨手翻開是《人生如戲》這篇新聞故事。
這個新聞故事流傳很廣,已經(jīng)引發(fā)演藝界關(guān)注,有些女演員甚至擔(dān)憂悲劇重演,不敢再接感情戲。
話說雒城話劇團女演員章潔紅懷才不遇,多年不得演戲的機會,去年意外被外籍導(dǎo)演選中,去省城出演話劇《大瀑布》女主角,章潔紅久疏于舞臺演出,依然堅信“演員要死在角色上”這句名言。她接過劇本熟讀數(shù)遍,沿著人物命運線索悄然體驗生活,漸漸興奮起來。她體驗生活入戲太甚,一步步走進人物內(nèi)心深處,駐足難返。
這引發(fā)我的閱讀興趣,開始喝酒以助閱讀興致。
章潔紅命運多舛。這出話劇審察未能過關(guān),外籍導(dǎo)演憤然離去,國內(nèi)導(dǎo)演接手劇本,認真清除婚外戀情節(jié),大量刪減劇中女主角俞秋漪的戲份,再次送審獲得通過,還獲得“五個一工程”提名獎。
然而“借殼上市”的章潔紅卻難以自拔,她把角色徹底生活化,頻頻深度體驗,戲里戲外都是“俞秋漪”,疑似成為他人情婦,于是導(dǎo)致家庭破裂。
有記者采訪離婚后的章潔紅,以為她會大談生活的荒謬。沒想到這位生活版俞秋漪頗為感慨地說:“是啊,雖然沒戲可演了,我章潔紅從此獲得新生?!?/p>
讀過《新聞故事選刊》,我不知不覺喝多了,昏頭昏腦離開酒吧。冷風(fēng)迎面吹來,清醒幾分。
“俞、秋、漪,經(jīng)常跟我QQ連線的女士就是她嗎?她怎么變成劇本里的人呢?那字里行間也住不下啊……”
亞金迎面走來,伸手攔住滿臉酒紅顏色的我:“我爸爸總算沖破思想束縛,開車去那個他喜歡的地方給那個他喜歡的女人拍照,可惜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沒有完成他的首次原創(chuàng)?!?/p>
“交警說你爸爸接了個電話,一分神就追了尾?!蔽已a充內(nèi)容說,“究竟是誰給他打的電話呢?這真是宿命??!”
“我媽要求我爸全天二十四小時不關(guān)機?!眮喗鹫f。
我回家倒頭便睡。半夜醒來,尋思著白天的事情,找出手機撥打東北大客戶梁鐵峰的電話,我要問他認不認識俞秋漪。
電話通了,這家伙當(dāng)頭就說:“你小子還好意思來電話?我的私人偵探告訴我,我前妻手機清單尾頁里有你的手機號碼!敢情你也吃了這顆紅杏?”
第二天清早醒來,我再次撥打梁鐵峰的手機,可是電話里有個塑料聲音的女人說,對不起,您撥叫的號碼是空號。
匆匆下樓去上班。路過草坪旁邊的健身器械,看到紅衣瑜伽女子身體倒懸攀纏在單杠上,四肢柔軟得好似面條。
我不由瞪大眼睛望著她。
紅衣瑜伽女子溜下單杠,氣定神閑?!拔颐刻爝@樣倒掛起來,反而感覺很舒服?!?/p>
阿汶遺孀這樣解釋著。我點點頭:“你要提醒亞金不要刪除“埃派”里的照片了,那都是阿汶精心合成的人物風(fēng)景,不可重復(fù)的?!?/p>
“好啊,你開車時不要接電話,不論是誰給你打來的?!彼谷欢谖摇?/p>
我說:“是啊,阿汶開車時不應(yīng)該接你電話的?!?/p>
我的手機響了,恢復(fù)了洪水決堤的鈴聲。我接聽過電話,轉(zhuǎn)身告訴她:“左曉溪結(jié)束支教了,星期二就回來。到時候我跟她合影,肯定不用PS的?!?/p>
說罷,我不禁眼含熱淚,頭也不回去公司上班了。
沒錯。我清楚地記得公司搬遷新址,從這座寫字樓搬進那座寫字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