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城
在某個大霧彌漫的清晨,一陣哀悼的嗩吶,穿透清冷的露水,鉆進我的被窩。一位叔公,離開了。全村人很快就聚集在他家,分工處理后事。有人通知遠處的親朋,有人分煙倒茶,有人蒸飯做菜,有人點炮燒紙,有凄凄哭聲……熱鬧是克制的、壓抑的、肅穆的。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死亡與葬禮。直到如今,當耳邊響起嗩吶聲,我第一反應總是死亡與葬禮。
張怡微的長篇《細民盛宴》開頭,便是令人不安的死亡。爺爺?shù)摹八劳觥卑言胰司墼谝黄?。父親利用此機會,完成了難以啟齒而又艱巨的任務:讓女兒與再婚妻子相見。沒有血緣關系的兩人,系上了情感的線。
袁家的兄弟姐妹雖然不至于反目成仇,但也因現(xiàn)實利益分割,各自社會地位不同,各有生活,顯得生分。爺爺?shù)乃烙?,并沒有改變這種狀況:“大伯在家?guī)O子,二伯在北京顧狗,三伯躲債,小爺叔老婆在鄉(xiāng)下顧成衣廠,他人在上海軋姘頭,順便擠出時間來祁連山路付過一兩次水電費,就覺得自己對雙親已經(jīng)仁義至盡”。只有爺爺袁煥榮面臨死亡,分散各地的袁家人,才重新聚在大自鳴鐘的老宅里。
在“沒有死又馬上死”的局促中,死亡成為一出喜劇,處處映照現(xiàn)實的荒誕。大伯家的五歲小天王,一句童言無忌——“太爺爺,你到底什么時候死啊?我要吃瀨尿蝦”——把荒誕推向最高點。
小天王這句觸目驚心的話,無疑是文學對現(xiàn)實的冒犯。太爺爺?shù)乃劳觯瑢τ谛√焱鮼碚f,遠不如一道瀨尿蝦重要。在小天王的心中,死亡是一個模糊的詞匯,一個遙遠的概念,他尚不能理解伴隨死亡而來的悲傷與家族秩序的坍塌。
“我父親所賦予我們的,還有類似于中國舊家族的倫理模式”,似乎逐漸被逼仄的現(xiàn)實所瓦解。作為大城市里的細民,沒有寬裕的空間——一年辛苦工作,只能買個小廁所——去盛放大家族式的親情。
在中國漫長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一直強調(diào)血緣濃于水,個人附庸于家族。但父親這一輩之間關系并非“血濃于水”,而充滿著緊張、對立。張怡微塑造了一個叛逆者的形象——小叔騙光了奶奶的錢,最后逃離家族,成為大家口誅筆伐的對象——來完成對家族內(nèi)部血緣關系的消解。城市建設補償?shù)姆课莶疬w款,更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家人對拆遷權的爭奪讓血緣親情徹底變成虛與委蛇的物質(zhì)關系。
小天王是“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直刺此次家族宴會的實質(zhì)。袁煥榮雖未離世,但他已被家人當作“死者”或事件來對待。家族聚會徹底成為一場鬧劇,死亡沒有了莊重與悲傷,只有對“血緣家族”的消解與嘲諷。父子反目、兄弟老死不相往來、姐妹結仇……都是日常生活里反復上演的戲碼。家族名存實亡,只能以“宴會”的名義,苦苦維系著。
法國歷史學家讓-馬克·阿爾貝(Jean-Marc Albert)在《權力的餐桌》一書中,有句鞭辟入里的妙言:“餐桌藝術是一種統(tǒng)治藝術。餐桌是一個特別的場所,圍繞著吃,可以產(chǎn)生決策,可以張揚勢力,可以收納,可以排斥,可以論資排輩,可以攀比高低,吃飯簡直成了最細致而有效的政治工具。”當然,歷史學家研究的是宮廷餐桌藝術,其著眼點高屋建瓴,距離細民們的生活未免太過遙遠,但也深刻地揭示了餐桌里人際關系的本質(zhì)。
大到國家宴會,小到情侶約會,餐桌上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著權力的關系。不說國宴,就說生活中較為隆重的宴會,誰貴為上賓,誰位列末位,都昭示著客人與東道的關系幾何。情侶約會的晚宴,或是兩人關系的開端,或是出于紀念。所以,作為聚餐的儀式,作為權力場,宴會多多少少都帶有表演的意味。
滿月酒、畢業(yè)典禮、婚宴、生日宴會……人的一生,需要參加或經(jīng)歷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宴會。與死亡相關的宴席,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滿月酒意味著生命經(jīng)過了最初的考驗,想必古時候嬰孩成活率低,便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各種大大小小的宴席,昭示著個人進入新的生命階段,適應新的角色。新人舉辦婚宴了,那么他們就不僅僅是兒子或女兒,而是丈夫與妻子。死亡意味著現(xiàn)實關系的終結,我們通過葬禮與死者建立起歷史的聯(lián)系。
柴米油鹽醬醋茶,是每個人生活的基本,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焦慮所在。中午吃什么菜好,房價什么時候下跌,孩子的成績怎么下降了?這些雞毛蒜皮之事,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圖景。重復與機械,乃是人生的常態(tài)。人生這部注定了結局的電視劇,大部分是無聊的。
為了對抗根植于日常生活中的無聊,宴會便顯得無比重要。它提供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一個逃離的機會。雖然這番逃離,僅僅只是短暫的三五天。經(jīng)典電影《教父》里開場長達二十七分鐘的婚禮,熱鬧非凡又暗藏玄機,江湖里的刀光劍影,都被歌聲與舞蹈所掩蓋。這種盛大的、隆重的喜悅,賦予了人們繼續(xù)生活的信心與希望。
細民,小老百姓、平民也。宴,儀式也,表演也;盛,盛大,多也。“細”與“盛”,形成了極端的對比,讓人不禁想起繡像本《金瓶梅》的“西門慶熱結十兄弟”的隆重與滑稽。小老百姓偏偏要鄭重其事,偏偏要參與到大排場,難免會出現(xiàn)啼笑皆非的場景。一場力不逮心的表演,即將上演。正如劉姥姥再進大觀園,參加了史太君筵席,裝模作樣,引得賈府眾人的嬉笑。在大觀園里的儀式中,劉姥姥用滑稽、出格的表演,讓史太君們短暫地逃離了賈府的現(xiàn)實。
當然,袁佳喬并不是劉姥姥式的人物,她本身是家族里的一員。冷眼旁觀,更覺察出家族成員之間關系的不堪與脆弱。宴會實際上成為一種低效的溝通,一種不堪忍受的負擔。在《細民盛宴》中,張怡微借袁佳喬之口,說出對宴會的不信任:“十七歲那年以后,除了婚喪嫁娶,我還分別隨兩方‘家人’吃了很多飯?;蛳不虮S行┛此坪苡幸饬x,有些僅僅是為了打發(fā)粘結?!薄翱此啤?、“打發(fā)”,已經(jīng)清晰地透露了作者的態(tài)度。宴會并不是日常生活逃離的窗口,而是無聊的組成部分。
宴會里的人情,是值得懷疑的?!都毭袷⒀纭防锏母鞣N大大小小的宴會,熙熙攘攘,看似熱鬧,終究是無情。袁佳喬與小茂父母見面的宴會,充滿了刺痛:“盛宴過半,小茂的父親問了我家里的情況,語氣特別和藹”,在初次見面的隆重的宴會上,核實私密的家庭收入與健康概況,著實令人難堪。
大宴會不可信,與之相對的,家常飯則充滿溫情與暖意?!懊纺铩保ê髬專┡c“我”的關系從一開始便是處于緊張對峙之中,“已經(jīng)差不多快要過完會有危險被可怕繼母下手毒害的年紀”。后媽,在中國人的觀念里,向來是狠毒的角色。她是一個家庭的外來者,一個破壞者。在一個男人,一個“父親”面前,她要跟他的“兒女”競爭,讓這個男人屬于她,成為實實在在的“丈夫”。
袁佳喬和“梅娘”之間的關系,在隆重的宴會上顯得尷尬異常。但在小說結尾,卻出現(xiàn)了令人動容的一幕:“‘梅娘’回家看見我時熱烈地招呼了我,暖風撲面……她鋪展開來的魚香肉絲、素三絲、紅燒豆腐、千層百葉……”不是宴會里的珍饈,家常菜卻充滿了溫情。兩人關系因而升華。
溫暖的、令人懷念的人情,出現(xiàn)在非血緣關系里,是張怡微的野心與大膽。袁佳喬在與繼父、“梅娘”逐漸升溫的關系,讓人感受到日常生活的柔情。尤其是繼父,一個沉默而溫柔的上海男人,不似父親那樣口無遮攔,以“吹?!眮砭S護自己的自尊心。繼父為袁佳喬的未來規(guī)劃,擔憂“我”的教育問題。
《飲食男女》的開頭幾分鐘,我尤其喜歡,常常獨自品咂。老朱忙碌著周日家宴,很是自得其樂。殺雞、片魚、烤鴨、蒸肉、熬湯……在李安精致的鏡頭之下,這些充斥著人間煙火的工序,君子所遠離的庖廚,竟也美不勝收。
從飲食與宴會切入,以理解中國人家庭與人際的關系。李安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后一人。香港武俠電影,常有大俠與敵人,在方寸飯桌之間,你來我往、輾轉(zhuǎn)騰挪,煞是好看;也有《舌尖上的中國》,搜羅各地美味,以食事來言人事,引無數(shù)觀眾津生兩頰。至于從文學的角度,對飲食的關注與記錄,更是源遠流長。宋惠蓮的一根柴火燒的豬頭肉,馬二先生游西湖逛了一路吃了一路。無怪乎,張愛玲在《談吃》一文中直言:“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個吃?!?/p>
這里的“吃”,準確地說,是飲食或食物。飲食習慣具有強烈地地域性,四川人嗜辣,廣東人好鮮,上海人口味偏甜。一方水土一方人情,選擇吃什么,與其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人文歷史有著密切相關的聯(lián)系。阿城在《思鄉(xiāng)與蛋白酶》一文中,寫到一個有趣的觀點,直把飲食當鄉(xiāng)愁:“所謂思鄉(xiāng)這個東西,就是思飲食,思飲食的過程,思飲食的氣氛。”這種鄉(xiāng)愁的根源,是蛋白酶。這種解釋,科學則科學矣,卻稍讓人覺得過于理性。飲食,便是一座城市、一個群體的蛋白酶,是實體的共同記憶。
所以,想要認識一座城市,應從飲食開始,食物里包含著地方的文化基因。多年之前,顏歌的小說《我們家》曾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每想起,味蕾仿佛被打開,豆瓣醬的味道與人與事與家族與地方融蓋一起。這是一本有味道的小說。
應是食物性格之故,相比于《我們家》,《細民盛宴》里的食物卻寡淡得多。四喜烤麩、糟黃泥螺、水果色拉、鹽焗鴿子蛋、上海熏魚、鹽鹵拼盤、瀨尿蝦……這些上海人日常生活所依賴的飲食,每每出現(xiàn),總是令人心安。
在《細民盛宴》中,我看到張怡微以文學構建上海細民日常生活圖景的野心。所以,除了食物之外,張怡微就像是一名導游,克制地向讀者普及著上海相關的知識
古典文學家們對生活充滿熱情,才會在飲食宴會傾注筆墨。因其世俗,所以迷人;因其平常,所以動人。這種用巨大的熱忱與耐心觀察日常生活的傳統(tǒng),經(jīng)過革命與先鋒的洗禮,日漸式微。在《細民盛宴》之中,我仿佛看到一股微暗之火,漸漸明亮。
然而,到底有所不一樣了。我們所處的時代,食物豐盛程度遠超身體所需。面包店、熟食店、零食店……線上線下的食品商鋪,應接不暇,應有盡有。天南地北的美食,手機上下一個訂單,即可獲得。食物不再稀缺,神圣性便日漸稀薄。外賣APP的風行,終于讓一日三餐成為流水線中的標準產(chǎn)品。
當饑餓成為遙遠的記憶之時,“吃什么”的追問,便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們需要在琳瑯滿目的菜名之中,擷取日常生活中所需。無疑,《細民盛宴》里所提到的食物,便是張怡微所精心擷取。它們是上海人生活的日常,也是精準的上海飲食知識。
那么,喚起讀者“看個吃”的欲望,會是張怡微小小的私心嗎?想要得出答案,其實并不難?!翱磦€吃”,其實是了解的初始。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張怡微對這座城市自然懷有特殊的深情。這種深情能稱之為“故鄉(xiāng)”嗎?在我看來,所謂的“故鄉(xiāng)”,是遙遠的、是一個讓人回望的存在。它存在于記憶中,是與現(xiàn)實遙遙相望的不安與惆悵。張怡微在《細民盛宴》里對上海的書寫,難說是故鄉(xiāng)情,而是更加復雜、更具使命感的深情。
在《細民盛宴》中,我看到張怡微以文學構建上海細民日常生活圖景的野心。所以,除了食物之外,張怡微就像是一名導游,克制地向讀者普及著上海相關的知識?!懊纺铩笔鞘裁匆馑迹颗?,在上海話里原來是“后媽”之意;“大自鳴鐘”、“祁連山路”,原來是上海的馬路。這些語言、地理方面的知識,是張怡微眼里的上海世情。后人若是研究上海這座城市,可以精準地感知物和人,可以一窺上海細民們的日常生活。
一個無法回避的追問:游客會喜歡這樣的導游嗎?盡管張怡微是克制的,但在某個時候,仍讓人感到她的無奈與妥協(xié)。
“所謂物質(zhì)生活,無非是人和物,物和人。研究物——包括食物、住房、衣服、奢侈品、工具、貨幣、城鄉(xiāng)設施,總之,人使用的一切——并不是衡量人的日常生活的唯一方法?!辟M爾南·布羅代爾曾這樣定義“物質(zhì)生活”。在他看來,物質(zhì)只有為人所用,成為日常生活不可獲取的元素,書寫的價值才會最大化。他對一日三餐的關注、對生活用度的關注,重構15—18世紀歐洲資本主義的生活圖景。
物質(zhì)又是一個令人不安的詞匯。我們既然無法脫離它,那就時刻對它保持警惕。我們試圖通過否定、冒犯物質(zhì),來保持靈魂的高傲、情感的純潔。我們向往純粹的、非功利的情感,卻又無法擺脫用物質(zhì)衡量情感價值幾何的困境。我們生怕他人物化自己,然而卻迫不及待地用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去考量他人的情感。
張怡微的《“有情”與“無情”——與〈細民盛宴〉有關的亮點想法》,是我非常喜歡的文章。她敏銳地察覺到“有情”與“無情”的歷史秘密:衡量“情”的輕重、有無,實際上是一個數(shù)學問題。“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布”、“絲”想必消除了女人的不安與疑慮,讓她對婚后生活有了期待與信心。
數(shù)字化的情感,能被人更精準地感知;量化的倫理,能被人更有效地執(zhí)行。某個時刻,《細民盛宴》里的日常生活,一度讓我感到驚惶與恐懼。上海仿佛一個碩大的工廠,每一份人情、倫理都嚴格按照績效考核表來執(zhí)行。在袁佳喬與小茂的短暫、倉促的婚姻里,父親一執(zhí)意要“我”相信,沒有給嫁妝并不是不愛女兒;袁佳喬與小茂父母初見的宴會上,小茂父母便直接、赤裸地評估“我”、家庭收入到底是否能承受得了雙方的愛情。往后數(shù)次見面,小茂父親貪婪無度地為兒子索求愛,“我們同意兒子找你不就是為了替他媽媽照顧他么?你怎能不去呢,我們對你那么寬容,你好意思嗎?像你這樣的女孩,嫁到我們家,應該感到珍惜”。袁佳喬仿佛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物件,時時刻刻得體現(xiàn)出實用價值。
另一方面,“梅娘”與父親的感情,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牢固與熨帖。兩人結合在一起,似乎是源于父親口中大自鳴鐘老房拆遷的愿景。大自鳴鐘路的舊房子,等了二十多年的拆遷,讓袁家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充滿了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案赣H索性將不吉利的房子賣掉,把錢給了我二姑,一來二往,反而倒欠了我二姑十來萬錢”。
我們能去指責或批判這種計算嗎?似乎也很難,畢竟生活在上海,面對著局促、逼仄的現(xiàn)實,我們只有在精確的數(shù)字背后獲取一絲岌岌可危的安全感。
張怡微曾對“世情小說”,做出獨到的闡釋:“情的對峙在此形成了強烈的戲劇張力,讀者能夠哀其不幸,又能感其炎涼。格調(diào)上顯然不再是高級知識分子的情趣,相反充滿了俗世男女日常生活的‘意見’。世情小說要表現(xiàn)的,正是這一類非客觀理性的普通信念或流行見解?!?/p>
“普通信念”或“流行見解”,應是小老百姓所秉承的生活信念或道德理念。明朝士大夫們斤斤計較于婦女守貞,可在《金瓶梅》、“三言二拍”中,婦女改嫁卻是尋常之事。知識分子的“意見”、政府的規(guī)訓與百姓的生活呈割裂之狀態(tài)?;突褪窌雎缘模沁@群“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日常生活。
明末江南地區(qū)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繼而催生了蘇杭等城市,繼而形成了市民階層,繼而出現(xiàn)了世情小說,繼而“細民”成為書寫的對象?!凹毭瘛币辉~,乃是張怡微對世情傳統(tǒng)的回響。
然而,此“城市”早非彼“城市”,“細民”們也早就換了模樣。通用的名詞掩蓋了太多的歷史“褶皺”。明清時期的城市,按照格非的觀點,其實相當于大市場,城市與農(nóng)村并無明顯的分野(《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第一輯)。即使是最繁華的城市,人口規(guī)模不過是百萬。以今天的城市作為對標,大概相當于縣級城市,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的價值觀仍強勁地覆蓋著日常生活。
張怡微所面對的城市,常住人口就高達兩千四百萬。兩個時期的城市,在人口規(guī)模上就顯現(xiàn)出質(zhì)的區(qū)別。作為現(xiàn)代超級都市,上海就像是一輛龐大的、飛速運轉(zhuǎn)的機器,每天數(shù)十萬人上車下車。不同地區(qū)的人、不同地方的語言、不同時代的觀念,在這機器里激烈地碰撞。也許,有人熟悉每一條馬路,熟知街道的歷史,洞察到城市過去與未來的秘密,可逼仄、局促的現(xiàn)實,讓我們只能專注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一個基于個人心靈體驗的城市,就此應運而生,“城市越是龐大,在我們心靈中呈現(xiàn)的印象卻越是支離破碎”。
首次看到“家族實驗”這個詞匯,我心中是一陣愕然。 “實驗”是有實證主義精神的詞匯。張怡微仿佛冷酷的機械師,通過拆解家族、重組家庭,發(fā)表著自己對日常生活的意見。在《細民盛宴》里,她把袁佳喬的人際關系,被她分解成“梅娘”、“繼父”、“前夫”等幾組,進行人情、道德的重構。袁佳喬與“梅娘”兒子瑄彥的關系,頗具代表性。父親與“梅娘”結婚之后,一個尷尬的問題便不可避免地擺在袁佳喬與瑄彥的面前:如何定義兩人的關系?兄妹嗎,不盡然,兩人早就到達可自主選擇“人情”的年齡;朋友嗎,也說不上,兩人的生活、工作并無多大的交集。在短篇小說集《櫻桃青衣》 中,張怡微對這種短暫的、懸掛的、曖昧的“倫理人情”有了更深的挖掘,如《蕉鹿記》、《過房》。
“實驗”往往意味著風險,因家庭重組而產(chǎn)生的新的情感、倫理、道德模式,真的具備普遍意義嗎?解答這個人類學家或社會學家式的追問,并非是小說家的工作。小說家的工作是提供一個可能性的窗口,以虛構之筆去叩問現(xiàn)實困境,以個人的思考去冒犯現(xiàn)實的秩序。
首次看到“家族實驗”這個詞匯,我心中是一陣愕然。 “實驗”是有實證主義精神的詞匯。張怡微仿佛冷酷的機械師,通過拆解家族、重組家庭,發(fā)表著自己對日常生活的意見
? 細民,按照字面之意,可理解成與大人物相對的小老百姓??蛇@樣的理解,我總懷疑過于簡單。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里,小老百姓所指范疇非常廣。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快遞、外賣小哥是小老百姓,公司白領是小老百姓;外地人、原住民,各有煩惱,顯然是不可一概而論。按照張怡微“家族實驗”系列作品所寫,“細民”的范疇應是上海原住民與工人階層。這一點可在《細民盛宴》的后記得到印證。我更喜歡把“細民”看作形容詞,而非定義成一個群體。細民,乃是張怡微對生活于上海的老百姓心理、生存、日常生活的精準概括與描述。謹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又堅韌地活著,袁佳喬一家不正是這樣嗎?
? 以胡金銓的《龍門客棧》為例,在龍門客棧里,曹少欽的手下皮紹棠、毛宗憲與蕭少镃在飯桌前,有過一段暗藏機鋒的對話,極其精彩;此后,徐克拍《新龍門客?!?,邱莫言、周淮安與金鑲玉在飯桌前,也有一段令人拍案叫絕的打斗。李安在《臥虎藏龍》中也有類似的橋段,俞秀蓮因懷疑玉嬌龍盜取青冥寶劍,借著拜訪名義前去查探。在桌前,她故意打翻水杯,玉嬌龍自此露了功夫。飯桌上的打斗戲,是香港電影里的傳統(tǒng)橋段。飯桌是日常,打斗是江湖。細細品之,頗有趣味。
? “褶皺”一詞,似乎也是我從張怡微筆下發(fā)現(xiàn)的。在寫作本文之前,我開始大量閱讀相關的資料。在一篇后記,或一篇訪談之中,我突然讀到“褶皺”一詞,當時大腦瞬間被擊中——與之關聯(lián)的詞,應是“倫理”——感覺實在是美妙。一種復雜的,如虎皮蛋糕一般的意象出現(xiàn)我眼前。
? 句子出自于《城市秩序:城市、文化與權力導論》一書導言。約翰·倫尼·肖特著,鄭娟、梁捷譯。我們越來越難以感知城市的整體,那是因為現(xiàn)代城市中,在龐大的建筑群面前,人會遭到嚴重的原子化危機。個人目光所及,皆是高樓大廈、皆是自身的孤獨,故而所映照出來的城市,也就越發(fā)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