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殊
《可以吃的女人》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24歲時創(chuàng)作的處女作,西蒙?詹金斯曾稱,她所擅長的筆法“在處女作即成型,而且在未來30年都延續(xù)下去,因為它一開始就達到了一個作家應有的頂峰”。其實筆法的成熟倒是其次,重點是這部小說的內涵在經過半個世紀后愈發(fā)復雜與多元。盡管冠著詭異的名字“The Edible Woman”,但實際上情節(jié)樸素發(fā)展合理,并無阿特伍德近作的魔幻背景設置或時空交錯感。這部看似頗具Chick-Lit特色的小說的核心內容只是關于一個初出校園的職場女性在自我處境和社會角色的矛盾中引發(fā)的厭食癥以及人際關系和自我意識的崩塌與重筑,但也就是這樣簡單的故事,在無意識中竟預言了幾年后席卷全球的女權運動浪潮。在阿特伍德辯解自己并非單為女權主義搖旗后,敘事學、空間理論、現(xiàn)代犬儒主義都接連在這部小說中找到了立足之地,但在消費主義這里卻只反復摳著“女性=消費品”這一點。其實在“女性=消費品”之外,消費文化最強勢的力量就是“廣告”?!犊梢猿缘呐恕分鞋旣惏簿腿温氂诜沼趶V告的咨詢公司;小說在行文中最常見和最出彩的比喻和描寫方法就是廣告式的(無論是對人還是對物);而且,正巧在小說中就有一個人物完整地體現(xiàn)了消費社會中“廣告”的大多數(shù)特征,他以自身闡釋了“消費意識的轉化,物質生活的高揚成為了時代精神的表征”,那就是瑪麗安的未婚夫彼得。
雖然阿特伍德筆下的彼得?伍蘭德生活在近半個世紀前,但現(xiàn)在社會已經將他和近年當代社會新興起的同類們共歸為一個新詞——“都市新貴”。先于這位新貴出場前,在小說中首先提及的是彼得的住所,他住在一棟改建中的公寓里的唯一一套完工能住人的住宅,價格便宜到“租金只有大樓建成之后的三分之一”,地段良好,只是正在重建中的此樓的其他部分內外都遍布混凝土塊、梯子、水管捆和外露的電線,電梯和閉路通話都未開通,甚至連施工工人都不相信有住戶。另外,彼得的房間內部裝潢和裝飾格調既實用廉價又不乏品味,現(xiàn)代感的丹麥家具和高質量二手的辦公桌椅,而且房主還號稱“要買就得買好的,他才不愿意買些不稱心的蹩腳貨來占地方”,這種極為特殊與對比的場景設置不僅僅是環(huán)境描寫而已,這其實就象征著彼得和他所處的就是建設中的新時代社會體系——消費社會和都市新貴崛起的時代。而隨著公寓一步步改建完成,彼得的意志也越來越強勢,以至于瑪麗安在覺醒之后發(fā)現(xiàn)她根本無從設想自己嫁給彼得之后的會將房間布置成什么樣,因為事實上,不會有任何變化。
在彼得的公寓之后,才是彼得本人,按小說中旁人的話來說,是“那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不過,而對彼得的外表更重要更有代表性的描寫——也是女主人公瑪麗安表示欣賞的——就是彼得刻意打造搭配出的貌似不經心而隨意的服裝?,旣惏苍泿е蕾p的眼光想“他穿得挺隨便,不過彼得的衣著是不可能真正做到隨便的。他這種大大咧咧的打扮也經過了精心的設計?!彪m然他的形象很好,在瑪麗安焦躁徘徊準備爆發(fā)的時候總會因為看到他“包裝得呱呱叫”出現(xiàn)而瞬間產生占有欲和滿足感而改變主意;但是在瑪麗安的潛意識里總是對她未婚夫的外表有莫名的不適和恐懼:“他之引人注目,倒不是他相貌特別英俊,或者有什么異常之處,而是他五官雖似平常,但卻極其端正,就像香煙廣告上修飾得整整齊齊的年輕的面孔。有時候我倒希望他身上不是這么光滑,有個疣子或者黑痣什么的能觸摸得到,那反而會讓人放心?!边@種過于端正的外表,給人強烈的人造感和虛假感,而極其類似的感覺也出現(xiàn)在瑪麗安對啤酒廣告里的模特的二次判斷上:“不過在小溪中蹚水用網兜網鮭魚的那個人穿戴得太整潔了:他的頭發(fā)看起來就像剛剛梳過,只有幾縷頭發(fā)整整齊齊地貼在前額上表示外面有風。那條魚也顯得不真實,它身上沒有粘液,沒有牙齒,看來也不像有氣味;那只是做得十分精巧的上了釉彩的金屬玩具。殺死麋鹿的那個獵人站在那里擺出姿勢給人照相,他完全像是個城里人模樣,頭發(fā)上沒有小樹枝,手上沒有血跡。當然廣告中不可能出現(xiàn)一些丑惡的令人不快的畫面,例如,總不能讓那只鹿的舌頭搭拉出來吧。”彼得?伍蘭德就是這樣一個仿佛從廣告海報里走下來的活人,連看似隨性的打扮都充滿著刻意之氣,因此帶來的這種強烈的人造感,往往讓瑪麗安不適地幻想他是不是那個打騷擾電話的變態(tài)。
在外表之外,彼得的行為舉止也充滿著隱形的物化氣質。鮑德里亞提出:“消費者在一種被動的迷醉下被物化為社會存在中的符號——自我身份的確認?!北说眉词沁@一定律的執(zhí)行者,他就是依靠“消費品”來塑造出直觀速食的自我形象。他的消費欲望強烈但消費策略卻市民化地節(jié)儉;他善于選擇合適自己和環(huán)境的服裝,水平高得可以做到“刻意打造出隨意”;他房間內布置的專業(yè)書籍的書架比鄰昂貴的照相機,獵槍,無非是他希望打造出符合他見習律師的形象——一個睿智可靠、思維活躍、有品味有頭腦、愛好戶外運動、有高雅趣味的都市新貴。而這些塑造他形象的符號消費品,到底會不會實際被使用,就是其次了:“我從沒看到彼得用過這些東西,話說回來,在城市里他又有多少機會來用它們呢?”在高速信息化的時代,眼見為實已經被時間和效率忽視了,人類認知的過程要求越直觀越短暫越好,于是符號變成了認知的最顯著媒介。所以,時代弄潮兒彼得?伍蘭德直接將自己外化成為一個最合適的“符號”來迎合消費社會的進程。他自己就是行走中的廣告,而這個廣告的銷售者和直接受益者都是他自己。他是廣告本身,也是商品本身,而事實證明這是有效的?!跋M社會運作結構善于將人們漫無目的的欲望投射到具體產品的消費上去,使社會身份同消費品結合起來,消費構成一個欲望滿足的對象系統(tǒng),成功獲得身份的商品符碼系統(tǒng)和符號信仰的過程?!边@就等于,消費直接獲得的消費品所代表的符號,而這些符號構成了社會身份,達成了消費者欲望的滿足,而具體消費品的使用與否則是次要的。比如瑪麗安在逐漸厭食喪失食欲之后卻在超市中表現(xiàn)出逐漸增長的購物欲,而這種欲望的強烈經常能控制她的意識;但又在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在這種瘋狂的購物欲及觀看別人進食的行為中獲得了與厭食相補償?shù)挠麧M足。進一步說,彼得的獵槍,照相機和服裝,既是代表他身份的標簽,又是滿足他企圖塑造自我形象欲望的渠道,在此時的消費社會中,這些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商業(yè)價值都是其次,最重要價值的是符號。
當彼得?伍蘭德超越一個追求符號的拜物者,成為行走中的廣告本身時,相應的他也就具有了廣告的力量。他就如同廣告本身一樣,具有精雕細琢的吸引力和提煉考究的正向立場,瑪麗安在理性上根本無法駁倒他,在感性上很難不被他吸引,雖然他散發(fā)著濃烈的人造感在直覺上引人不安,但一個包裝如此精美的男性出現(xiàn)在身邊時,瑪麗安不止一次被“讓別人看到他屬于她”而被自滿和驕傲沖倒。就是因為這份占有欲的幫助,彼得更能進一步發(fā)揮自己廣告的力量,乃至改變他人。比如,彼得求婚的理由之一是“這對我的業(yè)務也大有好處,當事人喜歡自己的律師是個有妻室的人。到了一定年紀還是單身就會惹人疑心”,為了獲得成為律師的認同感,就需要結婚,而且要將瑪麗安打扮成身著紅裙和頂著美容院發(fā)型的女性,原因不外乎他在其他成功律師的妻子身上看到的共性——作為律師妻子的“符號”,因為,“廣告即以消費來挪用‘他者’形象”,提前“挪用”一個成功律師妻子的符號就能提前幫助自己更快地“挪用”為一個成功律師的形象。就好像開篇中瑪麗安公司承擔的啤酒廣告一樣,廣告能使那些大肚子塌肩膀的男子在想象的錯覺中將自己等同于廣告海報中愛好戶外活動的格子呢男人,而沒有人留意到死鹿的舌頭有沒有耷拉出來。不僅如此,在彼得開車撞倒別人花園的樹籬時甚至“竟然把汽車后輪干的事算成自己的功勞”,將機械的力量“挪用”為自我的權力并因此洋洋自得。彼得的獵槍,照相機也是同樣的作用,這些機械化的,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商品,在作為符號時幫助塑造彼得的“都市新貴”形象,在使用方法上突出體現(xiàn)和滿足了彼得的主體地位,“消費化的模仿將權力視覺化,或者將話語權力的表征表面化與商品化”,最后,連點菜上,瑪麗安都主動地失去了自己的自主選擇權,彼得控制了一切,他已經變成剝奪瑪麗安自主權的異己力量,瑪麗安在逃離他的同時也逃離了被消費社會吞噬的命運。
彼得?伍蘭德,這個誕生在半個多世紀前的多倫多的見習律師,當下的每一天我們都可以看到他行走在世界每個大型城市的中心。他既是消費社會的產物,也是消費社會的上位者,既是廣告的信徒,也是廣告本身??梢哉f,他在《可以吃的女人》中代表的就是新生的上升中的消費社會本身。他,就是廣告之子。
[1]《可以吃的女人》(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著 劉凱芳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8年版。
[2]《消費主義》(法)讓·鮑德里亞著 劉成富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