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臺北的老師帶著孩子們到新動物園去“課外教學”。記者報道說,孩子們恣意玩弄小動物,追逐孔雀、丟石頭等等,缺少愛生觀念,呼吁學校加強教育。我不禁嘆息:在一個不愛生的社會里,你要學校怎么教導孩子愛生呢?
最早的記憶,是鄰家毛毛家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我們幾個小蘿卜頭興奮地擠去觀看,皺皺軟軟的乳狗還閉著眼睛,努力地在吸母狗的奶頭;那一向兇悍的母狗居然溫柔地伸著舌頭舔舐懷里的小把戲。第二天再去的時候,毛毛的父親正在詛咒:母狗討厭,老是生狗崽。他用手把乳狗狠狠地從母狗奶頭上扯下來,往高高的墻外扔出去,扔了一只又一只。石頭堆上幾條摔爛了的小狗,血肉模糊的。
有一天,家里開雜貨店的女孩興高采烈地在教室里講故事:“有一只貓,常到我家來偷吃魚,昨天晚上,我阿爸把它抓到了,四只腳用麻繩綁起來,然后塞進飼料袋里面……”“然后我阿母和我還有我弟妹四個人,一人抓著麻袋的一角,把貓按在地上,那貓咪嗚咪嗚叫個不停——然后我阿爸用力坐下去。那只貓,沒坐幾下,就沒聲音了……”
三年前在夜市上,看見一只小猴子被關在籠子里,滿眼驚懼地看著圍觀的人群。一個嘴上叼著煙的少年郎抽出嘴里的煙,用燒紅的一頭伸進籠里去燒猴子的屁股,小猴子痛得吱吱叫,驚慌地想躲,可是籠子太小,它只能在原地打轉,一手捂著被燒痛的地方。
在淡水的海邊游泳。幾個年輕的男女在沙灘上嬉戲。女孩子嬌滴滴地笑著說:“你好殘忍喲!”我突然發(fā)覺了他們在做什么:男孩子抓到一只螃蟹,丟在一個紙杯子里,然后點燃打火機,把杯子燒起來;四個男女快樂地看著一只螃蟹在火里掙扎,慢慢地死亡。我的心很痛,走過去對他們說:“這只螃蟹是屬于這個海灘,屬于大家的,你們怎么可以破壞?”
當時我沒有說出百分之一我想對他們說的話。我想說:螃蟹也是這個地球村的原住民,如果它不曾妨礙你的生存,你就沒有資格剝奪它的生存權力。我想說:你只是地球村的過客,住了你的一生就要離開,換下一代來生活,你沒有權力燒死一只螃蟹。如果人人到了海灘都去燒死一只螃蟹,那么我的孩子,當他到海邊嬉戲的時候,就沒有螃蟹可看;在清淺的水中發(fā)現(xiàn)一只橫行的螃蟹,是在地球村中成長的快樂。你,沒有權力剝奪我的孩子的快樂。
可是這些話,我都沒有說,我覺得無力。這些年輕人是怎么成長的呢?難道不是和我一樣,從稚嫩的年齡開始,看著小狗被拋出墻外,聽著殺貓的故事,聞著煙蒂燒燃猴毛的焦味?不管課本里怎么寫,如果整個社會給他們看的是人對生物的肆虐,沾沾自喜、毫無罪惡感的肆虐,誰能要求他們了解“愛生”呢?“愛生”的觀念從哪里開始呢?
在蘇黎世家附近的公園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受傷的鳥。孩子蹲下去,摸摸鳥毛,研究了好一會兒,回過頭說:“媽媽,雞!”我把小麻雀拾起來,輕輕放在孩子肥肥的手掌中,讓他感覺鳥體的溫熱,對他說:“我們帶它到池塘那邊去。”池塘那邊有個小小的房子,房子的一角有兩扇小小的窗,一扇寫著:“請將死鳥置此,我們會處理?!绷硪簧葘懼骸罢垖⑹軅镍B放在籃子里,我們會為它療傷。”
我讓孩子把鳥放進籃子,他放得很慢,很小心,眼睛里透著無限的驚奇與歡喜。
(摘自“搜狐網”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