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清
我正戀著被窩,睡夢中仿佛聽到有人敲門,大清早,又是周末,我以為是幻覺,又睡了過去。
“咚咚咚”,敲門聲再一次響起,我一個翻身,披著衣服打開門,原來不是幻覺,門外站著村民陳寶山。他見我呵欠連天,滿臉倦容,連忙說:“啊,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了?!蔽野阉屵M屋里,問他有啥事,他一臉的歉意,囁囁嚅嚅說了半天,原來他過幾天要嫁女兒,讓我給他在陪嫁的箱子上畫上一個“喜鵲鬧梅”的圖案。
陳寶山住在學校背后,我們經(jīng)常去他家地里買菜,地里種著白菜、青菜、蒜苗、萵筍、蘿卜、大蔥等蔬菜。我們選好菜,就講價錢,他很客氣,說隨便給,家園所出,但從不多收一分錢,我們已經(jīng)是老熟人了。讓我給他畫柜子上的圖案,我當然非常高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過是舉手之勞。所以,我時常被村民叫去在箱子、碗柜、衣櫥上畫一些熱鬧的圖案,比如“松鶴延年”、“紅雙喜”、“喜鵲登枝”之類的畫,我非常樂意為他們服務(wù)。再說,還可以賺一頓飯吃。
吃罷中飯,我就帶上筆墨來到老陳家,在那個大大的碗柜上作畫。聽說請老師畫“喜鵲鬧梅”,一群婆娘、漢子、老人、小孩圍了過來,嘰嘰喳喳地議論,直夸我畫得好,說那喜鵲活靈活現(xiàn),仿佛要從柜門上飛了下來。圖案畫好,上一道清光漆就完工了。主人家留我吃飯,讓我坐上八位(那是最尊貴的客人位子),好吃的菜直往我碗里夾,臨走還送我一把面條、幾個雞蛋作為酬勞。個把小時的工夫,又吃又拿,實在不好意思,我竭力推辭。陳寶山說:“老師不收,就是看不起農(nóng)民,是不是嫌我們的東西臟。”話說到這一步,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不收是不行了。
那些年,交通不便,加之貧窮,山里人娶親嫁女,多數(shù)是請山木匠打家具,說是打家具,并不像現(xiàn)在有沙發(fā)、衣柜、櫥柜、組合家具之類的齊全。家具不過是一個碗柜,兩個板箱,幾個板凳,最多加一張床而已。而且那些家具做工粗糙,樣式也老套,但是耐用,幾十年不會散架。打好柜子,涂上板栗色或紅色的油漆,請人寫上一個大大的雙喜字,或者畫上一個熱鬧的喜慶圖案就行了。山民們聽學生說我宿舍里掛有不少自己畫的畫,就偶爾上門相求。我雖說不上是畫家、書法家,但作為一名教師,我在師范里學過素描、寫生,水彩畫,也臨過古代幾個書法名家的帖子,公社開大會的標語是我寫的,漫畫專欄是我畫的。我那點水平現(xiàn)在看來,實在很一般,正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成了山里人眼中能寫會畫的人。我記得那時放學后,本地人都回家了,我們幾個外地老師沒有去處,一天干坐著望天空的云彩,要不就是到河壩里撿石頭打水漂玩,百無聊賴。
在山里那段苦澀無聊的日子里,我在備課、改本子的時候,常常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我便知道有人相邀,可能是來叫我去寫喜字寫對聯(lián)或者畫畫的。那時,在中學里,十幾個老師,只有我一個人享受著被人寵著敬著的“至尊待遇”,感到特別的幸福和自豪。說實話,在那種物質(zhì)貧乏的票證時代,說三個月不知肉味有點夸張。一個月難吃上一次肉卻是事實,我偶爾還能幫村民畫畫,改善一下生活,潤潤生銹的腸子,吃飯時還被尊為上賓,感覺是幸福瞬間溢滿了胸膛。
那時山里沒電,照明用的是煤油燈,吃財政飯的職工靠每月供應(yīng)的那點少得可憐的煤油,還得省著用,一燈如豆,要把頭靠近煤油燈才看得清字,不注意會燒著頭發(fā)和眉毛。山民沒有煤油,天黑就干不成什么事。學校、村舍、公社,包括那些衛(wèi)生所、糧管所、供銷社都在一個大峽谷里,天一斷亮,山黑、樹黑、房子黑,仿佛像一瓶墨汁從天上倒下來,那黑織得很密,濃得化不開,看不清方向。村民遇著辦喜事,白天還好說,晚上就抓瞎。只有我們中學有汽燈照著學生上晚自習,一盞汽燈相當于三百瓦的電燈,光芒四射,亮??!一般情況下,汽燈不外借,但如果是學生家里要辦事,還是要提供方便的。
汽燈由我管著,當學生家長敲響我的門,來請所有老師赴宴時,我知道請我們的目的就是看中汽燈了。我請示校長,校長說,那就走吧。十幾個老師提著汽燈一路說說笑笑到主人家賀喜,待杯盤狼藉酒足飯飽,當山村最后一抹晚霞散去,夜幕降臨時,我們就打亮汽燈。頓時,雪亮的燈光萬丈光芒,刺破天穹,伸向四野,把山村照得如同白晝。燈光就是誘惑,燈光就是召喚,那些看熱鬧的人從家里出來了,到處擠滿了人。在汽燈下打牌的,吹牛的,追逐的,熱鬧非凡,一個山村都沸騰了。主人家熱情招呼著大家,臉上流淌著自豪。我們也被待如上賓,煙兒抽著,茶兒喝著,瓜子兒嗑著,說著笑話兒。
那情景,嘖嘖,蠻幸福的。
汽燈用的煤油是免費的,雖然我們也送了禮錢,即便人家要給油錢,也不好意思收。待鬧夠了,玩夠了,村民們都回家睡覺去了,我們打著汽燈往回走,山路上冷風颼颼,夜涼如水,心里卻是熱乎乎的受用。那些年,借汽燈的敲門聲偶爾響起,并不覺得多余和煩躁,相反是親切和信任。我每天用心擦拭燈罩,把燈盞擦得纖塵不染,晶瑩透亮。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燈閃爍著愛的光輝,那光輝樸素得讓人肅然起敬;燈光映著我們的希望,教師們與山民相處得其樂融融,心里常常擁有著一份溫暖。
工作變動到城里后,我有了一間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住宅被鋼筋水泥森林裹挾著,每天匆匆忙忙上班下班,呼吸著污濁的汽車尾氣回到家里,疲憊的身子跌坐在沙發(fā)里就不想動。面對眼前喧囂、浮躁,面對物欲人流的橫沖直撞,我自己常常陷入莫名的苦惱之中,多想聽那失落已久的敲門聲,想同朋友、鄉(xiāng)親聊聊家常,說說山鄉(xiāng)變化,釋放心中郁結(jié)的塊壘。但敲門聲卻很少響起,偶爾有聲音傳來,急忙起身開門,原來是別人的門響了。有兩次倒是敲我的門,第一次,一個婦女不等我邀請便走了進來。我以為是熟人,也許是時間久了不記得了。后來才知道是推銷洗發(fā)液的,纏磨半天才打發(fā)走掉。第二次敲門聲響起時,是一個賣菜刀的陌生漢子,我趕緊拿起案板上的兩把菜刀告訴他我有了,他才不情愿地走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對于當時枯燥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來說,那輕輕的敲門聲,多么溫暖的聲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