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樹

我心里長著兩棵樹，一棵是青楊，另一棵也是青楊。一棵很年輕，年方弱冠，亭亭玉立，倜儻瀟灑，怎么看怎么風(fēng)流。另一棵很高古，早過了期頤之年，如果以人作喻，一定是彭祖一流的人物，但全無一點老態(tài)疲相，活得旺楞楞的，仿佛春秋正盛。

很早就想寫這兩棵樹了，但一直猶疑著，遲遲沒有動筆。這一老一少兩棵青楊，它們都生長在魯沙爾，年輕的豐姿綽約的那棵，生長在蓮湖東邊的一個小山灣里，離蓮湖非常近，大約不足五十米的距離，可以說生長在湖濱或湖畔。如果說不見樹木只見森林有時是一種風(fēng)景，一種宏大的壯闊的蒼茫的遼遠的氣派的豪華的風(fēng)景，那么，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卻是另一種風(fēng)景，一種孤獨的清寂的寥落的傷感的凄關(guān)的卓異的風(fēng)景，而且比集體的風(fēng)景更加秀麗，更加迷人，更加銷魂，更加富有詩情畫意。這棵長在蓮湖之畔的年輕的青楊，由于周圍都是一些小草和灌木，便顯得氣度超拔，卓立不凡，臨水照影，孤芳自賞。如果你的心里有那么點雅意，如果你還沒被生活的無聊銹蝕了心頭的浪漫，或者直白地說你的心底還殘存著那么一點點酸氣，恰恰你也在環(huán)湖大道上漫步累了，想小憩一下，就停下步履倚欄憑風(fēng)，向湖心眺望，這時如果你選擇的角度足夠準確，或者恰到好處，你就會發(fā)現(xiàn)，有一棵年輕的樹，一棵風(fēng)姿綽約的年輕的青楊，競長到湖心里去了，同時也長到你的心里去了，這時的你就會激動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雖然蓮湖周圍沒有蘆葦，時令也非深秋，但在此時此刻，這棵從骨子里散發(fā)著雅意的年輕的青楊，就是你心目中的伊人了，你也會從心底里喜歡上這棵青楊，并生出些非非來，拿它當紅粉佳人或藍顏知己了。如果你恰恰是個讀過書的情種，耽迷過蒲松林的《聊齋志異》，你的心底里說不定還會深深地期望，期望這棵年輕的青楊能夠幻化成翩翩佳公子或楚楚美少女，與你續(xù)一段良緣。

認識這棵年輕的青楊，是在一個雨天的中午，冒著淅淅瀝瀝的牛毛細雨，我在環(huán)湖大道上散步，雨中的蓮湖水光瀲滟，一派朦朧，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水墨畫的意韻，恍如江南水鄉(xiāng)。湖邊空氣清新，闃寂無人，只有偶爾露出水面戲水的魚兒，在水面上唼喋出一輪輪漣漪。樹木花草被雨水洗濯得分外涓潔，清新得就像剛剛生出來一樣，充滿無限生機，有些草葉和樹枝上，還垂掛著晶瑩的露珠，圓溜溜地泛著水光。有一只紅頦綠背的不知名的美麗小鳥，不顧被濛濛細雨淋得精濕，披離撒奓著一身紛亂的羽毛，站在大道邊一高高的樹枝上，一邊剪著尾巴，一邊抻長脖頸用非常悅耳的聲音，不停地沖我叫喚，叫得激動了，就從樹梢上飛下來，在我的眼前和頭頂旋舞一番，仿佛示威或者引領(lǐng)一樣，復(fù)又飛到是樹梢上，繼續(xù)沖我叫，似乎要告訴了我什么重大訊息。我專注地盯著這鳥兒，想知道它究竟要對我說什么，但遺憾的是，我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屬類，我跟它之間的交流，一定比雞跟鴨講更困難，因此面對鳥兒喋喋不休的訴說，我除了覺得它的嗓音很動聽，它的情緒很熱烈外，什么也領(lǐng)會不了。也許對我的遲鈍有些生氣，鳥兒急得頸上的羽毛豎了起來，聲調(diào)也不像原先那么悅耳了，變得有些尖厲甚至狂躁，兩只瘦骨伶仃的小腳爪，有力地箍緊樹枝，瘦小的身子努力掙起來，急促地扇動著兩只小小的翅膀，非常慍怒地繼續(xù)沖我叫喚。面對這激動不已的小小的鳥兒，我有些黔驢技窮，無技可施，只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鳥兒，盡量用溫柔的目光和它對視，想用目語告訴這可愛而又急躁的小鳥，我非常想傾聽它的訴說，但很抱歉，我實在聽不懂它的鳥語。也許是對我的遲鈍有些失望，鳥兒在沖我叫喚了一陣后，大約覺得意興闌珊，便收斂起它的翅膀，興味索然地閉了口，然后將小小的身子伏縮在樹枝上，用冷漠和不滿的目光，睥睨了我一眼，慢慢地合上了眼簾。我的心里非常懊惱，深為自己的不解鳥情而失望。突然，不知從哪兒又飛來一只和它一樣美麗，但羽毛的顏色稍微有些黯淡的鳥兒，落在它旁邊的枝條上，沖它興奮地嗚叫了幾聲，原先那只鳥兒從睡夢中睜開眼睛，與后來的這只鳥兒對語了幾句，然后一聲長鳴，比翼向湖面飛去。我順著鳥兒飛去的方向望去，驀然間便發(fā)現(xiàn)了那棵長在湖心里的年輕的青楊，一瞬間，我被這年輕的青楊的美擊中了。這是怎樣動人心魄的一種美啊，一棵秀逸的樹，披一身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翠綠，冒著濠濠細雨。儀態(tài)萬方地屹立在煙雨迷濠的湖心，風(fēng)姿綽約，意態(tài)裊娜，活脫戴望舒筆下那撐著油紙傘，躊躇在雨巷，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落落寡合，楚楚動人，關(guān)得讓人心生疼惜之情。我被眼前的殊美景致驚呆了，想不到在青藏高原，在蓮湖之畔，竟有充滿江南水韻之秀美風(fēng)物，恍惚間覺得這一幕有些虛幻不真實，用手揉了揉眼窩，沒錯，那棵美麗的樹就屹立在湖心里，真真切切，毋庸置疑。我急忙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咔嚓咔嚓一陣急拍，把這絕美景致永遠地存儲在了相冊里。拍畢細看，才發(fā)現(xiàn)這棵秀逸的青楊并沒有長在湖心里，而是長在蓮湖岸邊，長在蓮湖岸邊的一片灌木雜草之中，由于角度的關(guān)系，猛然間看去去，就好像長在了湖心里一樣。我倚在環(huán)湖大道邊的木欄干上，和這美麗的青楊對視了近半小時，雖然天上飄的是毛毛細雨，而且不太綿密，但“沾衣欲濕杏花雨”，由于在湖邊盤桓的時間過久，我的衣服被雨水淋濕了，身上也有了寒意，才不得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湖邊，離開了那棵年輕的風(fēng)姿綽約的青楊。自此，我便和這棵年輕的樹結(jié)了緣，每隔十天半月，便會去探望它一番，默默地和它對視一陣子，然后再拍幾張照片回來。后來，我從所拍的這棵年輕的青楊的照片中，選取青楊在春夏秋冬不同背景里的照片各一幀，配成組合照，以《走過四季——實拍蓮湖中的一棵樹》為題，發(fā)在本人博客和微信圈，引來一片點贊。如今，這棵年輕的青楊已成為我的知己，宋代大詞人辛棄疾是位非常熱愛大自然的人，他曾經(jīng)在一首詞中，寫出過我看青山多嫵媚這樣讓人心頭撞鹿的美妙詩句，在這里，我想說，我看青楊多嫵媚，而且青楊比青山更嫵媚，因為山再嫵媚。也是死的，是沒在生命的物質(zhì)，而樹則不然，它是活的，不僅會隨著四季換衣服，還有呼吸，還會唱歌，還會漢家飛燕一樣輕盈地做掌上舞，在我眼里，這棵生在湖心里的年輕的青楊，就是一個風(fēng)姿絕世的舞姬。這樣比喻，也許有人會說，在你眼里，這樹到底是男是女，是偉丈夫還是關(guān)少女，你前面可是把它寫成了年輕的男孩啊，其實這并不矛盾，因為這是一棵已經(jīng)修煉成仙的樹，它非常善變，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jié)，在風(fēng)霜雨雪不同的天氣，在晨昏陰晴不同的時間，它有不同的風(fēng)姿，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氣質(zhì)，不同的神采，可男可女，宜莊宜諧，如果你看得多了，也就會喜歡上它，誰還會膠柱鼓瑟，去追究它究竟是男是女了。

那棵壽星一樣高古的青楊，生長在塔爾寺寺腦的一個小山灣里，有兩人合抱粗細，三層樓房高矮，基部部分的樹干非常端直，儼然寶塔，但它長至四、五米高時，突然均勻地分成了五叉，因此它的樹冠便顯得特別大，也特別圓，經(jīng)過人工精心修剪一樣，但其實完全出于天然。這種樹冠形狀渾圓，仿佛法幢寶傘一樣的樹木，極易惹人生愛，但遺憾的是它生長的位置不好，生于一個小坑凹內(nèi)，而周圍隆起的坡坎上，又雜亂地長有若干其實比它小許多，但遠看比它高大或相侔的楊樹，使它有了一種被埋沒被淪落被遺棄的意味，明珠暗投，給人的觀感不夠偉大巍峨，這就如同人生一樣，有些非常平庸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機緣巧合，占居了好的位置，聲名也便水漲船高地顯赫起來，成就了名人偉人圣人一枚，其實肚子里除了草就是料，沒有多少錦繡和珠璣可言。而另外的一些人，由于門第機緣運氣不佳，或者其它一些現(xiàn)實中確實存在但又不便明言的原因，占據(jù)的位置低矮，甚至根本就沒有占據(jù)到什么位置，于是乎玉埋于土，金韞于鐵，大隱隱于市，終生蹭蹬，一世浮沉，屈沉市井，混跡囂塵，只能感嘆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我想，這棵秀逸而高大的青楊如果生于曠野，長于山巔，必將是一種龐乎大哉的存在，也必將是卓然偉異的風(fēng)景。我曾經(jīng)轉(zhuǎn)遍了塔爾寺的山山坳坳，發(fā)現(xiàn)它是塔爾寺附近最大的一棵樹，也是最獨特的一棵樹，我喜歡這顆青楊，喜歡它的博大，喜歡它的偉岸，喜歡它的滄桑，喜歡它的沉靜，更喜歡它雍容寬厚與世無爭的雄渾氣度。將軍到老皆歸俗，名士入山不論文，它像個歸隱深山野谷的高僧雅士，笑看天邊云卷云舒，閑對庭前花開花落，觸眼塵俗，卻一塵不染，寄身濁世，然五濁未侵，活得坦蕩自在，磊落光明。閑暇時，我總喜歡到它的身下坐一坐，攜一卷書，或持半張報，與它同思同在，或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或心如槁木，情若沉水，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只享受它的庇護，以及它帶給的清涼、安恬和寧靜。在它的身畔坐久了，我會恍然覺得與它溶為了一體，仿佛能聽到它深沉磅礴的心跳，也能感覺到它雄健澎湃的呼吸，覺得我的雙腿竟變成了它的根須，我的毛發(fā)竟變成了它的葉子，和它一起扎根泥土，歌吟云宵，沐浴陽光，吸納地氣，成了它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雖然很高古，但精神矍爍，氣宇軒昂，一點也不老邁，腰身是那么的壯碩，枝柯是那么的健雄，根須是那么的奇崛，頂天立地，笑傲塵寰，八百歲不死，一千年不倒。盛夏酷暑，到處炎氛襲人，熱浪蒸騰，而它身下卻一片清涼，恍若水殿瓊宮，我自然會偷得浮生半日閑，抽空去親近它，在它身下盤桓片刻，納涼歇蔭，避炎消暑。即便是冷肅的冬，枯寂的春，我也會非常想念它，隔個十天半月的，就去看望它一回，在這滿目寂寥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它真正的風(fēng)姿，是在寒冷的冬日，是在它褪光了葉子的時候，這時候的它，顯得格外冷峻，格外端嚴，格外凝重，格外肅穆，那些銅枝鐵干一樣的枝丫，倔強地指向冰冷的天空，指向嚴酷的冬天，一枝枝都是浩氣，一莖莖都是尊嚴，一寸寸都是無畏，面對冬的淫威，它面無表情，不動聲色，橫眉冷對，大義凜然，顯得巍然不可犯，凜然不可欺，浩然不可摧，一切的冷淡，一切的藐視，一切的不屑，一切的抗爭，都在這無言之中，這是一種沒有聲音的絕唱，一種沒有聲響的絕響，一種沒有聲曲的絕調(diào)，是一種不動聲色卻又無堅不摧的神奇力量，在它眼里，什么都是浮云，在它心底，什么都是扯蛋，只有生命，緲小或者偉大的生命，以及由惜生憐弱衍生的憐憫心，還有仁愛良善，才是世界上最珍貴，也最寶貴的。我突然明的，什么是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與其說它是一棵樹，毋寧說它是一位志士，一位圣人，一位智者，當然它的存在，對我而言，更是一種啟迪，一種引領(lǐng)，一門宗教，一門哲學(xué)。當然，歸根結(jié)蒂，它其實還是一棵樹，一棵高大巍然卻又普通平凡的青楊，一顆在青藏高原乃至在全中國都隨處可見的楊樹，只不過它的年齡稍微高古些而已。但我從它身上獲取了許多教益，領(lǐng)悟了許多生命真諦，學(xué)會了許多人生的道理，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這棵生于塔爾寺山凹的青楊，又貼寺近佛，有了禪的意味。

兩棵樹，一老一少兩棵青楊，一棵貼近俗世，一顆遠離囂塵，一顆立足當下，一顆展眼窈邈，無言無語，堪師堪友，教會我許多道理，確實值得我親近它，朝覲它，膜拜它。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它們僅僅是兩棵樹，又不單單是兩棵樹。

[作者簡介]祁生林，男，自上世紀八十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在《小說精選》《青海湖》《黃河文學(xué)》《雪蓮》《瀚海潮》《六盤山》《喜劇世界》《婦女之友》《法制日報》《農(nóng)民日報》《青海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雜文等作品近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