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雅

熊方萍

三年前，中央音樂學院古琴專業(yè)迎來了第一位外籍學生——雅各布。三年后，中央音樂學院古琴專業(yè)又迎來了第一位外籍教師，還是雅各布。這位來自美國的年輕古琴演奏家，好像一滴西洋來的可樂匯進了古老的中國茶里。

雅各布翻譯自Jacob，這是常見的音譯。但如果你見過雅各布本人，會發(fā)現(xiàn)這個音譯過來的名字有著神韻的寫實。金黃頭發(fā)，淡藍棉麻襯衫，灰白寬松長褲，如果用一個形容詞描述雅各布，除了“雅”字，我想不到更適合的詞了。

那個程序員去學作曲了

“我念了七年本科，”雅各布有些打趣地說，“前三年在學計算機科學，后四年在學作曲。我和音樂的緣分有點繞?！毖鸥鞑嫉哪赣H是計算機科學方面的專家，自他童年棄學鋼琴起，母親擅長的計算機科學便成了他的發(fā)展方向。進入美國德克薩斯A&M;大學后，寫代碼成為雅各布的日常。那時候他年少氣盛，充滿好奇，對于寫代碼這樣過分“束縛”的專業(yè)，雅各布慢慢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喜歡。

“我喜歡有創(chuàng)意的事情，可是寫代碼總是少了點什么?！?/p>

少了什么呢？——真實的美感。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是在雅各布大三那一年。他和來自生物科學、物理科學的朋友一起設(shè)計了一個“鳥房”，將山林里自然的聲音搬運到城市中來。“你只需點擊按鈕，可愛的鳥鳴、流動的溪水、風吹過山林的沙沙響聲，便都能聽見。那是被城市發(fā)展遺忘了的聲音，也是讓人心靈安靜的聲音。”

聲音之美，音樂之美，使雅各布內(nèi)心追尋的真實美感清晰起來。他決定任性一把，轉(zhuǎn)學到與計算機科學毫不相關(guān)的作曲和電子樂專業(yè)。

“我在感恩節(jié)晚宴上‘宣布了這個決定，”淡定的雅各布流露出頑皮的神色，“不是在征求意見。這是我的決定，決心很大的決定。”雅各布突如其來的篤定轉(zhuǎn)行，讓原本其樂融融的感恩節(jié)晚宴變得一片沉默?！澳赣H當時就流淚了，一言不發(fā)?！毖鸥鞑蓟叵肫甬敃r的場景，至今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但家人無聲的集體反對并未動搖雅各布的決定，第二年春天，他轉(zhuǎn)學到了作曲和電子樂專業(yè)，以一個作曲專業(yè)“高齡”大一新生的身份，開始了新的學習。

驚鴻一瞥是古琴

臨近畢業(yè)的那一年，導(dǎo)師帶著雅各布前往日本。在這個陌生的東方國度，雅各布進行了為期半年的傳統(tǒng)表演學習。“傳統(tǒng)樂器的演奏、日本傳統(tǒng)舞蹈、戲劇表演等，我都學”。

雅各布記得當時他和導(dǎo)師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這些（日本傳統(tǒng)音樂）是不是很有趣？”

“是的?！?/p>

“這些是能被看見和聽見的有趣，如果你想成為有趣的（音樂）創(chuàng)造者，必須要先學會這個民族的一種樂器。從欣賞者的視角轉(zhuǎn)換到演奏者的視角，這樣你才更能懂得趣從何處來。”

雅各布若有所思，一番考察之后他選擇了一種叫“尺八”的樂器。這是隋唐時代從中國傳入日本的，外形上看它很像簫，竹制，外切口，以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音色蒼涼遼闊，又能表現(xiàn)空靈、恬靜的意境。這管尺八至今仍在雅各布的樂器箱里，他樂于分享，隨時樂意吹奏一曲，分享音樂之美。

當時雅各布有兩個選擇，一是跟隨老師繼續(xù)學習日本傳統(tǒng)樂器，二是前往中國，追溯日本民族樂器的源頭。前者有本科導(dǎo)師引路，后者茫茫然一片陌生。

“我對中文很感興趣，也在學習著，于是就想在中國尋找，反正日本的民族樂器也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直接學習中國傳統(tǒng)樂器豈不是更好？”

雅各布給了自己兩個月期限，“我慢慢看，兩個月的時間應(yīng)該足夠找到心儀的中國傳統(tǒng)樂器?！币粋€午后，游走在北京街頭的雅各布路過一家古典樂器門店，在那里，他和古琴邂逅了。

那把吸引了他的古琴靜靜臥在琴桌上，顏色古樸，造型也古樸。這和他之前看到過的中國樂器完全不一樣，雅各布好奇地詢問老板。老板是性情中人，見有外國朋友對古琴這“小眾”樂器生起了興趣，便耐心介紹，語畢，還取出一把古琴演奏了名曲《酒狂》。

“哇！”溫淡如水的雅各布回憶起與古琴的初識時，夸張地聳了聳肩?！拔也恢涝趺葱稳莓敃r的驚喜。它太神奇了，溫柔卻又充滿力量。”古琴那空靈的聲音，像一股流動的氣息，對雅各布發(fā)出神秘遙遠的邀請。

“我知道，就是它了?！?/p>

對雅各布而言，古琴是全新的存在。其氣質(zhì)之雅，在東方樂器和西洋樂器里都是無可比擬的。就像風中飄來的一粒種子，它在雅各布的生活里茁壯成長，從幼弱到枝繁葉茂，用了近五年時間。

一位美國朋友在亦莊開了一所鋼琴培訓(xùn)學校，雅各布平時在這里兼職，其余時間跟隨古琴名師趙國強學習。“初學只是覺得古琴很新，很雅，慢慢發(fā)現(xiàn)它有太多地方和其他中國傳統(tǒng)樂器不一樣?！毖鸥鞑几惺茏钌畹氖莾牲c，其一，相較于其他樂器，古琴采用的是減字譜，而譜子上根本無法體現(xiàn)指法的輕重流轉(zhuǎn)，換句話說，同一首曲子古琴可以有多至二十種不同的演奏方式。其二，古琴鮮少有新作品，千百年過去了，演奏曲目仍然是那些傳統(tǒng)名曲。

雅各布對古琴的投入，到了“醉”的感覺。工作日時，除去教小朋友彈鋼琴的時間，一天能練四到六個小時，周末閑暇無事，常常一練就是七八個小時?！拔姨粤恕Ｎ覍W得非?？?，很快就把古琴經(jīng)典曲目都學了個遍。但其實這樣并不好，應(yīng)該慢慢來?！毖鸥鞑颊f樸素的亦莊改變了他。

“來亦莊之前，我是個挺social的人，就像你在美劇里看到的年輕人一樣，熱衷于party。來這之后，一方面遠離了城市的誘惑，另一方面學習古琴的過程中，心不知不覺靜了下來?！?/p>

亦莊的兩年讓雅各布完成了對古琴的初步積累，也將他的浮躁打磨干凈。“古琴很special，常彈常新。就拿最經(jīng)典的《酒狂》來說，八十歲的古琴家仍然可以在每一次彈奏中獲得新的感受，對自己的琴藝認識更深?！币彩枪徘俚目侦`厚重魅力，驅(qū)使雅各布申請了更專業(yè)的學習——中央音樂學院古琴專業(yè)，這是中國最好的音樂學府，雅各布說，“我相信在那里能夠找到更多答案?！?/p>

為古琴作新曲

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習不同于亦莊時期，雅各布在趙曉霞老師的安排下，半年只學一首曲，演奏神韻基本顛覆了在亦莊時期所習。“我對曲子的熟悉僅停留在技巧層面，我的演奏缺乏自己的風格，所以只能從模仿開始。趙曉霞老師是很棒的師者，很棒的學習對象，她很年輕很優(yōu)秀，但她的‘慢教學非常好。”

隨著對古琴了解的深入，在練習之余，雅各布開始了創(chuàng)作，名字聽起來陰森森的《尸變》是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古琴曲目。

《尸變》的靈感來自于《聊齋志異》里的同名故事，講述的是深夜里，沒來得及下葬的女尸和幾個客商、道士的故事?！斑@個迷人的故事本身就像一個渾然天成的音樂作品?！痹谘鸥鞑嫉慕庾x創(chuàng)作下，《尸變》從蒲松齡的文字故事拓展成為一首古琴曲目。2014年，在他的個人音樂會（又稱“雅集“）上，這首曲子驚艷了一眾票友。

2017年年底，雅各布受邀出席首屆天津高校古琴節(jié)，他選擇的卻是另一首原創(chuàng)曲目《鬧海》。靈感源自《哪吒鬧海》。“那是不同于傳統(tǒng)曲目的風格。古琴素來是文人用以明志抒懷的樂器，難免流露出清高之味。但是雅各布的原創(chuàng)曲目不太一樣，少了一些清高，多了一些釋然的包容?！币晃还徘賽酆谜咴诼犕暄鸥鞑佳葑嗪笕缡欠窒淼?。

雅各布對中國樂器的探索并不止步于古琴，中國民族樂器他也有所涉獵。不過他的學習方式可能和我們常見的不太一樣。“每年我都會找一個村落待上一個月，感受當?shù)氐娘L土人情，也學習當?shù)氐臉菲餮葑?。云南的白沙、四川丹巴、泉州、新疆等，我都去了。中國地大物博，包羅萬象，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音樂和語言，非常有意思。我喜歡自己去看一看，聽一聽，在路上會讓我對中國的多元文化有更深的了解?！?/p>

在他的工作室里擺放了很多中國樂器，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名為“南鈴”的南音簫，就是從泉州帶回來的。

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現(xiàn)如今，雅各布受邀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主講本科生“口述歷史：美國文學展望”課程，同時也給博士生授課，主講美國音樂文學中的文化與種族問題。

“和中國的年輕朋友一起分享關(guān)于音樂、文化和跨文化傳播的思考，是非常有趣的事。我喜歡帶著大家一起去想，音樂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我們應(yīng)該如何對待音樂?！?/p>

“我是一個straight的老師，用中文講，就是不留情面，原則性很強。在課上，我非常樂意和大家親近地分享思考，但是如果有同學遲到或者不按時完成作業(yè)，那我就會變得很嚴肅。中央音樂學院是中國音樂的最高學府，他們未來是要代表中國音樂去往世界各地交流的?？缥幕瘋鞑ッ媾R的障礙太多了，能少一點是一點?！闭f到這里，雅各布的神情多了幾分嚴肅。

去年，由他獨立翻譯的古琴著作《聞聲知道——古琴文化讀本》由高等教育出版社付梓。作為一個外國人，雅各布經(jīng)歷了初學古琴時的無從下手，明白其中的不易。這本書前兩天在第八屆龍人古琴文化季啟動儀式上舉行了新書首發(fā)儀式。雅各布說，“對古琴感興趣的中國孩子，可以一邊看一邊學英文。對古琴感興趣的外國人，比如當年的我，也能更快地掌握古琴入門知識?！?/p>

雅各布的工作室位于中央音樂學院附近的一條胡同里，繞過深深淺淺的小道，如果聽見古琴聲隱約飄揚，那就找對地方了。

責編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