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棉
馬士畫像
1853年爆發(fā)的“馬神甫事件”,是因其發(fā)生于廣西西林縣(今劃歸田林縣),故又稱“西林教案”。該事件是引發(fā)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導火索之一,對近代中國歷史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對于這個重大事件,中國學人的研究卻晚于外國人,馬士(Hosea Ballou Morse,曾譯“莫斯”“摩斯”“摩爾斯”“摩爾士”“邁爾士”等,1855—1934)便是走在中國學者前面的美國人。
馬士是美國一對基督教徒夫婦之子,因家境貧寒,三兄弟中只有作為長子的他能接受完整的教育。馬士從小聰敏明智,曾就讀于著名學府波士頓拉丁語學校和哈佛大學。
1874年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馬士與另外3名同學考入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控制下的中國海關(guān)工作,成為舊中國海關(guān)中的第一批美國雇員。
來華之初,馬士在上海學了3年漢語。得赫德賞識,1877年赴任天津海關(guān)幫辦,翌年調(diào)往北京任總稅務司巡查官,兼任京師同文館英文教習,越年到中國海關(guān)倫敦辦事處任職。1883年馬士回到中國,任滓海關(guān)幫辦,參與中法交涉。1885年輪船招商局從匯豐銀行貸款贖回中法戰(zhàn)爭期間賣給美國旗昌洋行(Russell&Co.;)的船隊,馬士被借調(diào)到匯豐銀行以監(jiān)察招商局的財務狀況。因與招商局官員關(guān)系不睦,1887年回到海關(guān),先后任上海、北海、淡水、龍州、漢口等關(guān)副稅務司,1896年擢升稅務司。
由于氣候不適和工作勞累,馬士于1900—1902年返美休養(yǎng)??祻秃蟪鋈位浐jP(guān)稅務司,1904—1907年任造冊處(1873年成立于上海,1932年更名為“統(tǒng)計科”)稅務司兼額外郵政總辦。
在中國海關(guān)30多年,馬士貢獻巨大,多次獲得清政府和民國政府授予的雙龍寶星勛章與嘉禾勛章。
1909年11月,馬士肺炎復發(fā),向總稅務司赫德遞交辭呈,赫德在遺憾中批準他退休。退休后的馬士定居英格蘭東南部的薩里郡(Surrey),并于1917年加入英國籍,主要從事外交史、經(jīng)濟貿(mào)易史研究,成果豐碩,影響甚巨。1924年,馬士回母校參加畢業(yè)50周年紀念活動,哈佛大學給他授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
學術(shù)研究是馬士的“第二職業(yè)”,這使沒有子女的他日子過得十分充實。還在中國海關(guān)任職時,他加入了英國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擔任過美商中華協(xié)會主席、中國基督教青年會上海青年會理事會主席。定居英國后,他成為皇家亞洲學會理事會成員、倫敦大學委員會成員、莎士比亞學會會員,活躍在各種學術(shù)團體中。退休后的26年間,馬士戰(zhàn)勝病魔,發(fā)奮鉆研中國歷史,成為西方漢學的重要先驅(qū)、老牌中國通、開創(chuàng)“通商口岸史學”的專家。
終其一生,馬士的代表性著作有:
《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第一卷中譯本封面
1.《中國泉幣考》(The Currency in China),上海,1906年版。
2.《中朝制度考》(The Trade and Administra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又譯《中華帝國的貿(mào)易與行政管理》),上海,1908年版。1921年修訂版更名為(The Trade and Administration of China)。后有多種版本。
3.《中國公行考》(The Gilds of China:With an Account of the Gild Merchant Or Co-Hong of Canton,又譯《中國的行會:兼對廣州行會商人的描述》),倫敦,1909年版。
4.《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Chinese Empire,又譯《中華帝國國際關(guān)系史》),共3卷,倫敦,1910—1918年版,后有多種漢譯本。
5.《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紀事,1635—1834年》(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1635—1834,又譯《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編年史》),共5卷,牛津,1926—1929年版,為馬士著作中卷帙最大者。
“馬神甫事件”發(fā)生地
6.《太平天國紀事》(In the Days of the Taipings,又譯《太平天國時代》),塞倫,馬薩諸塞,1927年版。依據(jù)《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第二卷中“常勝軍”抗擊太平天國的資料,以鎮(zhèn)壓太平軍的“洋槍隊”頭目、美國人華爾(Frederick Townsend Ward Huaer)和英國人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為原型的歷史小說。
7.《遠東國際關(guān)系史》(Far Easter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與美國人宓亨利(Harley Farnsworth MacNair)合著,是在《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基礎(chǔ)上擴充編成的大學教材,1928年在上海初版,1931年在波士頓和紐約出修訂版。
作為第一個系統(tǒng)研究中國外交關(guān)系的西方學者,馬士在其所有的著作中,影響最大的是《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一書,出版至今,它一直被中外學者奉為研究中國近代外交史的圭臬之作。而“馬神甫事件”在該書中的分量,足以說明該書是外國學者早期研究該事件的代表。
《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第1卷于清朝統(tǒng)治搖搖欲墜、民國肇造前夕的1910年出版。書中第20章以《法國、美國與英國》為題,闡述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緣起。該章共分11目,其中第2目《一八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法國神甫馬奧斯定被殺》譯成漢語近600字,描述了馬賴進入西林傳教、如何被處死的過程。這個過程的內(nèi)容和譯文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
一是事主馬賴(AugusteChapdelaine)被譯成“馬奧斯定”,既非約定俗成的舊譯“馬賴”,亦非完全按照法語音譯為“奧古斯特·沙普德萊納”。
二是以1844年和1846年清廷對基督教弛禁,歸還教產(chǎn)作為馬賴進入廣西的背景,回避了1844年中美《望廈條約》和中法《黃埔條約》傳教士只能在5個通商口岸內(nèi)活動的規(guī)定,以及清廷反復強調(diào)不準傳教士“越界傳教”的實情。
三是沒有交代原因,直說廣西西林縣前后兩任知縣對馬賴的態(tài)度:最初,他很受到本地知縣的款待,甚至還受到他的鼓勵。但在1856年2月24日,他卻被一位繼任的知縣所逮捕并且被釘上腳鐐,收進監(jiān)獄。
四是用陰森恐怖的文字描述馬賴受刑致死的過程:25日被從獄中提出審訊,并遭受拷打,這種拷打照例是用來強迫中國犯人招供的;27日遭受跪在鐵鏈上的酷刑;28日被放入囚籠去處死,這種囚籠是用來吊死罪犯的;29日被斬首,尸體被殘酷地臠割,丟給狗吃了。
五是將“馬神甫事件”定性為“司法的謀殺”。
六是說明馬賴并非僅有的受害者,在他之前有25個教徒被囚禁,被嚴刑拷打,被搶去所有的東西,其中兩人被處死:一個被斬首,另一個因為是女子而被減處絞刑。
在敘述馬賴之死的過程后,馬士接著論證事件的責任問題。馬士認為,如果這是一個單純的暴動和謀殺案件,中國當局盡可以用“不可抗力”去辯護,宣布法國當局應當阻止他們的人民進入紊亂的內(nèi)地。但這種辯解被一個事實排除了,那就是這個慘殺是清朝皇帝在西林的代表人的官方的和司法的行為,因此,政府必須對這件事負責。
為此,法國代辦顧忌(de Courey)延引中法《黃浦條約》第23款向兩廣總督葉名琛提出賠償要求,葉名琛則以該條約中關(guān)于傳教工作只限于5個通商口岸的規(guī)定反唇相譏。
接著,馬士繼續(xù)著墨中法交涉以及法國使臣等待法國政府的指示。恰在此時,“亞羅”號(Arrow)事件的發(fā)生使英國找到了與法國聯(lián)合的契機,并共同要求清政府賠償以及修改鴉片戰(zhàn)爭以后簽訂的《南京條約》。這個過程,就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也叫“修約之戰(zhàn)”,馬士用此后幾章的篇幅書寫,十分詳細。
需要說明的是,馬士在撰寫此書時,因清朝的外交檔案尚未公布,所以他只能以西方的檔案和相關(guān)文獻作為依據(jù),自然不能完全公允。
盡管馬士的研究存在一些缺陷,但把他的研究放到他所處的時代來衡量,可謂鳳毛麟角。首先,馬士的研究早于中國的史學家;其次,后起的中國學人在相當長時間內(nèi)的研究比不上馬士深入。單憑這兩點,馬士被人推崇就不難理解了。
《中華帝國對外關(guān)系史》第1卷出版的第二年,也就是清朝走到盡頭的那一年,曾留學日本的老同盟會會員、后在北京多所大學執(zhí)教的著名外交史專家劉彥(1879—1940)出版了他的《中國近時外交史》,后又多次再版。書中第二章名為《英法聯(lián)軍人北京》,其中第一節(jié)《開釁原因及天津條約》用50多個字的篇幅來敘述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相當簡略。而他對“馬神甫事件”的表述是“廣西濫殺法教師事”,
“濫殺”一詞的運用,為后來不少人效法。
民國肇造當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顧維鈞先生,在其博士論文《外人在華的地位》中也提到了西林教案,但也只有百字左右,且把馬賴譯為“謝帕德蘭”。
1917年,呂思勉先生的通俗讀物《國恥小史》出版,介紹“馬神甫事件”更加簡短,且“廣西省里又殺掉了兩個法國教士”的表述并不準確。
進L20世紀20年代以后,中國學者對“馬神甫事件”的關(guān)注比此前稍多。如1921年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師范大學的前身)陸光宇教授出版的《中國近世史》、1926年孟世杰先生所著的《中國最近世史》、1927年南開學校(今南開大學)高博彥先生編著的《中國近百年史綱要》、1928年曹增美、黃孝先合編的《新編國恥小史》、1929年蘇州中學教員陳其可先生的《中國近世史》、同年陸東平、朱翊新合編的《高中本國史》下冊等等,都提到這一事件,但都是短短的幾句話而已。
到了30年代,中國學者對“馬神甫事件”的研究仍然沒有太多的進步。如曾在武昌中山大學(今武漢大學)和湖南大學任教顏昌蟯先生的《中國最近百年史》(1930年)、陳懷先生出版的《中國近百年史要》(1930年)、李鼎聲先生的《中國近代史》(1933年)、張仲和先生的《東洋近世政治史》、呂思勉先生編的《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下冊、羅元鯤先生(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讀書時的歷史老師)的《中國近百年史》和《高中本國史》、余遜先生的《余氏高中本國史》(均于1934年出版)、盧紹稷先生的《中國近百年史》(1935年)、胡嘉先生編的《高中本國史復習指導》(1936年)、蔣廷黻先生的《中國近代史》(1938年)、教育總署編寫印行的教科書《高中本國史》(1939年)等等,也都言及該事件,但仍是只言片語。唯有1935年武漢大學陳恭祿教授的《中國近代史》獨樹一幟,該書第三編《戰(zhàn)后外交形勢及英法聯(lián)軍之役》專設(shè)“西林教案”一目,用600多字的篇幅,先道出馬賴來華的背景,接著指出馬賴進入廣西是違約的,繼而比較西林兩任縣官對馬賴入境的態(tài)度和采取的措施,進而描述新知縣張鳴鳳審判馬賴的經(jīng)過,最后敘述馬賴被梟處后的中法交涉及英法借端出兵的事實。其中,兩廣總督葉名琛抵制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恥辱的“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保護張鳴鳳的舉措,尤顯氣節(jié)。其篇幅雖然比25年前馬士遜色,但分析問題顯然比馬士更精彩、更有說服力。
40年代,涉及“馬神甫事件”的論著主要有:1940年華崗先生的《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史》第1卷、1944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編審處編審鄭鶴聲先生的《中國近世史》、1945年香港文化供應社總編輯宋云彬先生的《中國近百年史》、李潔非先生的《中國近世史》、馮承鈞先生的《西力東漸史》、1946年楊東莼教授的《高中本國史》中冊、1947年重慶中華書局《新中華》雜志社社長金兆梓先生的《新編高中本國史》、范文瀾先生的《中國近代史》等等。這些著作中,對“馬神甫事件”的論述篇幅都不太長,但不少作者已經(jīng)擺脫舊思想觀念的束縛,運用馬列主義方法來分析、評價該事件的前因后果,促進了學術(shù)的進步。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學術(shù)研究時起時伏,20世紀80年代以前,有分量的“馬神甫事件”研究論著不多,超越數(shù)十年前馬士的成果更罕見。
改革開放以來,史學研究迎來了百花盛開的春天,學界對“馬神甫事件”的研究有了長足的進展。回望一個世紀以前馬士的研究,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