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明玥 編輯:饒曉陽
秋日微涼,小希做換季整理工作時,從大衣柜和儲藏室里,整理出她自己至少3年沒穿的衣服3大筐。以往,這種整理出來的衣服,送給保姆張阿姨,她都嫌不如她身上的花布衫干活利索,一臉嫌棄。而今年,小希的先生老凌見到這些飄飄的衣裙,突然靈機一動,出了個主意:為什么不在你的朋友圈發(fā)個通知,讓不介意淘舊衣的朋友一同來家里開個派對呢?把這3筐舊衣都丟掉,當年那個坐在我自行車書包架上的少女就不見了,多可惜。既然咱家又沒有閨女可以繼承你的衣缽,不如讓朋友們來挑選。你會從中找到與你審美情趣類似的女子,或許,衣裙穿在她們身上,還會勾起你很多回憶,讓你反思一下,這15年來,有些改變是不是符合你的理想。
小希一想,也對。作為一名精明強干的律師,她如今的穿衣風格,與15年前剛剛研究生畢業(yè)時可大不一樣了。徹夜辦案的壓力,已經(jīng)讓她的體重增長10公斤,在工作中不斷變得強勢的性格,也讓她丟失了生活中松弛、唯美、浪漫的一面。如今,只要趕著辦案出庭,她都會在3分鐘之內(nèi),穿上一身剪裁利落的套裙,仿佛征戰(zhàn)的士兵嘩啦一聲穿上了黃金軟猬甲。說來也怪,只要這身“制服”一穿,她就換上了一張冷淡理性的高級臉,任憑法庭上如何風云詭譎,任憑對手請來的律師如何牙尖嘴利,她都穩(wěn)若磐石,有一種“姐不勝誰會勝”的傲慢在心頭滋長。
然而,她蹬著高跟鞋氣宇軒昂走出去的時候,也會感受到老凌嘆息般的凝望,粘在她的背上。以她的敏感,她不難意識到,她如今這副樣子,令他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當年,他們初識時,她可是彈過琵琶、下過圍棋、種過花籬、練過形意拳的文藝少女,她的金句包括:
“廣玉蘭開放時有酸奶酪一樣的香氣,單朵的大白花養(yǎng)在碗里,就能看到禪意。”
“一棵古樹,沒有苔蘚樹掛做衣衫怎么會有仙氣?同樣,一個女人,沒有白日夢和幻想,這一生就不會有傳奇。”
“房價漲不漲不要緊,我要先去見嚴歌苓?!?/p>
“作為一枚俠女,練到琵琶在大腿上壓出一個坑,才能彈出我的‘十面埋伏’?!?/p>
有可能,他贊賞她今天的成就,但更懷念從前那個清流般的、帶著私房文藝腔的伴侶,所以,當舊衣理出3大筐之后,他會以這種委婉的方式來提醒她吧。
說干就干,周六,小希特意讓先生和兒子回了婆家,她在家里準備好清茶、水果、手工茶點,等著朋友們陸續(xù)光臨,把這兒變成“女兒國”。
這是一次洋溢著歡聲笑語的聚會,不同職業(yè)的女友們把小希家的穿衣鏡圍了個水泄不通。除了小希的實習生和助理,大部分人都是結婚一二十年的女子,平時,是外科醫(yī)生,是高三骨干教師,是企業(yè)培訓師,是法官,是研究金屬疲勞的研究員,是打磨大型望遠鏡鏡片的工程師,緊張嚴肅,一副理性十足的模樣。這會兒,大家把工作角色與家庭角色都放過一邊,好像回到了大學女生宿舍的夜談會上,言笑晏晏,一面試穿、一面點評,還一面感嘆歲月的流逝,讓小希狠下心來割舍這么多面料裁縫都一流的衣服。
小希坐于一旁,捧著一杯茶,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也虧她有過目不忘的記憶,這些衣衫的來路,竟被她解釋得清清楚楚:
那一身香云紗的旗袍,是她學琵琶時老凌特意去廣東順德扯的面料。那一年,老凌聽說廣東有家老廠還保存著刷河泥為香云紗上色的古老手藝,特地從出差地廣州趕到順德,凌晨4點鐘就去圍觀工人們從附近的溪流里,將潔凈的河泥一桶桶舀出來刷染香云紗的壯觀場面。只見比足球場還大的草場上,工人用竹繃子將香云紗繃直,架放在絨絨的草地上。玄色的河泥用滾子刷上去,要涂刷得厚實均勻,之后,大汗淋漓的工人還要為這廣袤的晾曬場搭起一個黑紗涼棚。染色必須在早上7點之前完成,這樣,布匹浸潤在黎明時分散射的光線中,才能形成香云紗一面深黑一面豆沙棕的獨特色彩。而晾干后的布匹需要在齊腰深的溪水中再三漂洗,才會形成既柔韌又鏗鏘有力的厚實質(zhì)感,才會有那份屬于大家閨秀的從容氣韻。那時,老凌是多么上心啊,為了買到古法制作的香云紗,他非要現(xiàn)場去看過才放心。
那一身水彩畫一樣的連衣裙,是老凌的手繪作品,那是他邀請小希一同去看植物園里的鳶尾花之后,心血來潮之作。那時候,兩個正在實習的窮學生是多么喜歡人跡罕至的植物園啊,春天,深紫與粉紫色的鳶尾開遍了植物園的濕地與溪流,有的甚至開在池塘中心的小島上,無論多么濃烈的顏色都是水漉漉的。老凌癡看半晌,說要替小希畫一條裙子。小希萬沒想到,趁著畫興十足,他把小希新買的白色助力車也給畫了。小希不免有些懊惱——這輛車搭配她的裙子,回頭率實在太高了,無論是去律師事務所還是去法院,她都要一遍遍地解釋,這圖案是怎么來的。這狗糧,實在撒得不合時宜,卻又讓她滿心竊喜。
而那條玄色的亞麻闊腿褲,縫了一條苗繡的滾邊,簡直可以去拍武俠片。那是他們剛有兒子那一年,兩人輪番背著兒子去貴州旅行,小??粗辛藟|在苗家人背簍里的靠墊,一針一線,密密地繡著龍鳳,鳥紋、蝴蝶紋、角紋、漩渦紋和幾何紋隨心所欲地穿插其間,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嚴密對稱??繅|是苗族人的“子孫墊”,墊在背小孩的背簍里,有的要用三代人,因此要價很高。兩人湊了所有的余款,才勉強買了一副。這副靠墊,一開始裝飾了兒子的背囊,兒子長大后,老凌出主意將“子孫墊”上的圖案拆縫到家里的靠墊與茶巾上去,最后只留下兩公分寬的一小條,他也舍不得丟,就縫到小希的練功褲上去了。那會兒,他和小希都迷上了打“八段錦”,兩個人走出去都是玄衣玄褲,好像武俠片里的師兄妹呢……
小希就聽到試衣人感嘆:原來這些舊衣還承載著這么多難忘的故事,要不是今朝要與之一別,你恐怕好久沒想到這些有意思的過往了吧。
小希就是一愣。沒錯,如今她成為包裹在各種昂貴套裝里的律政俏佳人,出門開路虎,再也不會騎小電驢;給先生買禮物都委托助理,經(jīng)常以“忙”為借口,謝絕老凌看花、散步、談心的建議。她也已經(jīng)好久沒空練八段錦,套著琵琶的錦袋上,蒙著細細的一層灰塵。當年,她是書癡,經(jīng)常掌燈看書到后半夜,如今她依舊愛買書,愛去各種網(wǎng)紅書店打卡,卻再也沒了把一本書從頭讀到尾的興致,再也不會與老凌為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是否真的偉大爭得面紅耳赤。
開個舊衣派對,只是為不合心境的衣裙尋找它的新主人嗎?也許這種溫煦的回顧,還讓衣衫的舊主人回顧昔日的美妙時光,找到自己丟棄的初心。小希想起老凌的話:所有改變了的一切,都是你的理想嗎?這其中,有沒有隨波逐流的懈怠?有沒有聽命名利的茍且?今天,我們的日子是比剛畢業(yè)時優(yōu)裕很多,但心中的樂趣與幸福感,是否與那時一樣多,甚至超越了彼時彼刻?她記得老凌曾經(jīng)語重心長地說過,希望看到她脫下鎧甲,變得柔軟純真的那一刻。
哦,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應該加入試衣的隊伍,留下三兩件衣裳,作為自省的憑證,反思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