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淡淡

高爾泰

在夾邊溝，有過兩次難忘的邂逅。

一次是在領(lǐng)取郵包的時候。

農(nóng)場里每個月有一天，在場部分發(fā)郵包。誰有郵包，名字寫在小黑板上，收件人收工回來看到，可以在晚飯后學(xué)習(xí)前的那段時間，去排隊領(lǐng)取。人多，郵包要檢查，所以等的時間長。學(xué)習(xí)會往往遲到，但不算犯規(guī)。

那天我有郵包，和許多人一起，在場部辦公室外的墻根，或蹲或坐，等著叫自己的名字。大家默默無言。有的打盹，有的在薄暗中縫補什么，有的三個五個一起，抽自制的煙卷。我呢，就這么坐著，干等。深秋的晚風掠過寸草不生的地面，塵沙和垃圾落寞地回舞。有時回風穿過人群，在身上留下灰土。

我旁邊坐著一個老頭兒，大約五十來歲。戴著一頂皺巴巴的解放帽，帽檐塌下來搭拉在前額上。花白胡子很臟。眼囊肥大空虛，松弛下垂，一副衰疲不堪的樣子。他緊閉著嘴，反復(fù)看他的兩只手。手上許多大大小小的裂口，如同象形文字。天黑下來以后，他同我搭訕起來，問我叫什么名字，說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見過，問我是不是在《新建設(shè)》上發(fā)表過文章，題目是《論美》？說那篇文章，觀點鮮明，概念模糊，邏輯不嚴格，算不得科學(xué)論文，他只當藝術(shù)品看。還舉了幾個例子，記憶力之好，思維之敏捷，使我驚訝。

我說你是搞美學(xué)的嗎？他說不是不是，只不過是個愛好者。因為好奇，什么都感興趣，雜七雜八都看。他的專業(yè)是語言學(xué)。他懂好幾國語言，最喜歡的卻是藏語。他說藏語的表達能力，一點兒也不比漢語差。用藏文翻譯的梵文佛經(jīng)，和迦利陀婆的著作，還有泰戈爾用英文寫的詩，都比漢文翻譯的更好，更達意也更傳神。用藏文記載的各種西藏典籍，包括苯教的教義，那精深獨到之處也不是不懂藏文的人能夠真正理解的。我問他冰心和鄭振鐸翻譯的泰戈爾怎么樣？他說可以，但損失還是很多。詩本不可以轉(zhuǎn)述，何況是泰戈爾。

他說泰戈爾寫過一本書，也叫《論美》，問我看過沒有？我說我不懂英文。他說要學(xué)。學(xué)外國語要趁早，年紀大了就難了。接著他向我介紹泰戈爾那本書，說得很詳細，可惜我都記不得了。那時的我，這方面的興趣已經(jīng)衰退。粗糙剛硬的現(xiàn)實，打磨掉我一層柔嫩的皮膚，打磨掉我許多纖細精致的感覺的觸須，把我也變成了粗糙與剛硬。我要的已經(jīng)不是虛幻空靈的詩與美，而是足夠的食物、休息和睡眠，是火與劍，野性的叫喊，掀天揭地的狂風暴雨。一切夢想家、議論家、感傷家、愛美家，包括過去的我自己，對于我來說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在這沒有綠色的土地上，在這無愛的人們中間，聽一個無力的老人談?wù)撃橇硪粋€世界的事情，我不覺得多么有趣。

無心地聽著，無心地望著他，黑暗中依稀覺得，他的語調(diào)，他的面影，有什么地方，參差像我的父親。對面土屋墻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淡得如果不是半墻陰影的襯托就看不出來，卻映照得一排一排的土屋清冷荒寒凄厲得慌，仿佛是被世界拋棄遺忘在那里的一些空房?？辗颗c空房之間是無邊的曠野，霧海一般隱約微茫。那人蒼老、沙啞而又熱烈的話語，聽起來也像這月光，黯淡、虛幻，而又遙遠。忽然辦公室里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跳起來，向那里跑去。包裹是母親寄來的寒衣，里面有一封信。等管教干部一一看過，已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來不及整理，一股腦兒抱著就往回跑，都忘了向那位不知姓名的老漢打個招呼。第二天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失禮，肯定傷了他的心。我只能希望，有機會能再次遇見他，向他道個歉，聽他說說話。后來農(nóng)場的形勢越來越嚴酷，年輕人日益衰弱，老弱者紛紛死去，這個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了。

還有一次難忘的邂逅，是在夏收的時候。干農(nóng)業(yè)活，夏收是一個特別緊張的環(huán)節(jié)。為趕在麥子成熟以后脫粒以前把它搶收回來，農(nóng)村里都要男女老少齊出動，披星戴月地干。我們分場四個大隊都是基建隊，但是到了夏收時節(jié)，全都要支援場本部的農(nóng)業(yè)隊。這是緊張的突擊任務(wù)，要求連夜干。分場長在動員報告中說，外面的廣大人民群眾都在大躍進，插紅旗寸土不讓，干革命分秒必爭。很多人通夜不睡，連續(xù)作戰(zhàn)幾天幾夜。你們要立功贖罪，難道可以比人民群眾還少出力氣嗎？農(nóng)場的麥地，同荒地也差不多。麥子稀疏矮小，許多地方根本就沒長出來。長出來了的也有許多沒抽穗。不管有穗沒穗，我們的任務(wù)是把它一齊連根拔起，捆成捆兒背到路邊，等候農(nóng)業(yè)隊的馬車來拉走。沒法子掌握進度，有時大片的地只要走個過場就行了，有時又得寸寸前進。有時在前進中會遇見別的基建隊，并排干一陣，各又分開。沒見過面，但又似曾相識。陌路相逢，也不甚覺得有趣。

沙土很松軟，拔起來不費勁，一抖，根上就沒土了。但是晚上不睡覺，很困。長時間蹲著，腰、背、膝都很酸痛。受不了時，可以跪下，爬著干。比較省力，但是跟不上趟，爬一陣還得再起來，蹲著追趕一陣，難受得很。不過這中間可以偷吃生麥子。把揉下的麥粒在手掌心里一搓，吹去麩皮，往嘴里一丟，是一件快事。大家都餓，都偷，所以沒人舉報，都只裝沒看見。這樣各個孤獨的和對立著的個人之間，似乎又有了某種無形的聯(lián)系，這也令人愜意。

問題在于，人吃了生麥子，要拉稀。那幾天普遍拉稀。農(nóng)場有不少右派醫(yī)生，和我們一樣勞動。有幸分配到醫(yī)務(wù)所，可以看病派藥的，只兩個。夏收時，他們背著藥箱在工地上跑來跑去，也通夜不睡，很困很累。地大，人多，顧此失彼，難得一見。見著了，就給幾粒土霉素，很管用。那天半夜里，我們隊和另一個隊在高地上會合，轉(zhuǎn)移前坐在地邊休息，來了醫(yī)生，大家蜂擁過去，他每人給四粒預(yù)先包好的土霉素。有人嫌少，過一會兒又再去要一次，醫(yī)生記不清，照給。我也想這樣，剛要站起來，坐在旁邊的一個陌生人按住我的胳膊，說，土霉素吃多了不好。又說，我是醫(yī)生，你要相信我。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齡，只覺得那頭發(fā)濃密、嘴唇寬厚，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樣子，像個書呆子。我依他沒去，他似乎對我有了好感，又說，我不騙你。這話，也像書呆子說的，我覺得。

他告訴我，所有霉素類的藥物，都對人類有害，它們不但殺死外界侵入的細菌，也殺死我們自己身上的細菌，比方說大腸里面的葡萄球菌。他說要是沒有葡萄球菌的幫助，我們就不能充分消化食物。實際上，作為消化器官不可缺少的零件，葡萄球菌已經(jīng)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了。他說這就像豆根一樣，你看到過豆根上有許多瘤子嗎？那是根瘤菌造成的，但也是植物合成養(yǎng)料的器官。他說他相信，我們?nèi)砀鱾€部分，都有像葡萄球菌和根瘤菌那樣同我們共生的各種細菌。他說他猜想我們的身體，甚至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不過是一個各種微生物的共同體。我們的大腦活動，我們的思想感情，不過是許多微生物協(xié)同行動所產(chǎn)生的合力。

他說他小時候，聽說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很吃驚很難過，因為那不是他的“我”?？吹谨俭t就覺得害怕和惡心，聽說自己身體里也有這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后來上了醫(yī)學(xué)院，進了研究所，才發(fā)現(xiàn)“我”就是那些東西的總和。究竟有沒有“我”，確實是個問題。他說，出去了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弄明白。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漢垂地。聽這些駭人的和憂郁的話語，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無知，只能沉默。哨子一響，各走一方，從此沒有再見。他提出的問題，長久地困擾著我。每想到這些問題，我就想到他。他姓“鄢”，這個字我不識，以致牢記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給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來。

“文革”后期，我在酒泉地區(qū)五七干校勞動，聽說有一個夾邊溝的幸存者，在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當門診大夫，“文革”中被打死了，就姓這個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三十九年以后，一九九五年那個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國曼徹斯特圖書館，看到一本評介近十年來科學(xué)成果的書，說人體細胞內(nèi)部的腺粒體，實際上是一些早先進入我們的真核細胞并留在里面的原始細菌。它們和其他許多居住在我們體內(nèi)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以其不同于我們的DNA和RNA自我復(fù)制。它們推動我們的細胞運作，供給我們氧化能，使我們能活動和思想。我們沒有它們就不行。甚至我們自己的DNA也來自這共生體的編碼。也就是說，連我們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面信息指令的協(xié)同機制構(gòu)成的……這本書的作者、美國國家科學(xué)院院士、生物學(xué)家Lewis Thomas教授感慨地說：原來我的細胞，竟然是一個比牙買加海灣還要復(fù)雜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但愿它們?yōu)槲夜ぷ?，并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p>

把拳頭放在書上，我，或者名之為我的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靠著椅背呆想。我想這個世界，對于那個我曾在月夜曠野里遇見的醫(yī)生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

（馮金良摘自花城出版社《尋找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