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飛揚
一
想了很多個題目,落筆卻是這最妥帖的四個字——老家吳橋,這是世上于我而言,最親切的地方。成長的回憶存放在這里,純美的光陰寄藏在這里,世上山高水長無限風(fēng)光,獨此一地,在我的履歷中,無可替代。
吳橋是一方熱土,在千百年的繁衍生息和命運磨礪中錘煉出了傳奇的精神魂魄,這種內(nèi)涵和傳承,有著坦誠的真摯凝聚力,帶著蓬勃的情感生命力,鋼骨強勁,俠義柔腸,一半在守候,一半在行走,從未停下,更從未失去。
很多年以前,我還只是個小女孩,生活在桑園鎮(zhèn)這個平靜的小城里。小學(xué)校園距離運河不遠,卻因為不是回家的方向,所以幾乎很少去。那年春風(fēng)拂柳野花正開,我曾在下午放學(xué)后一個人走在運河的堤岸上,只記得運河拐著彎通向南北,河里的水不多,也未見流動,兩旁的樹木高大繁密,堤下是整齊碧綠的麥田,目及處空無一人,時間變得很慢。
我至今還能清楚地憶起自己當(dāng)時的心跳,有那么一絲恐慌,又有更多的熱切。運河對面就是鄰縣了,在我眼里已是陌生的遠方,雖然田野并無二致,卻不及我身后掩映在樹下的房舍更讓人踏實,因為這邊是我的家鄉(xiāng)。
干凈的風(fēng)從我的發(fā)辮里穿過,碧空下的枝椏間有沉默的鳥巢,偶有鳥的鳴啾打破沉寂,夕陽把西面的云彩染得斑駁多姿,所有不安的情緒就這樣消融在眼前的景致里,我看著暮色四合,看著炊煙升起,我的知覺變得異常敏感,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迷戀這樣的神清氣爽,耳聰目明。
那時的運河,斑駁蒼郁,有種寂滅的悲壯和感傷,即便我當(dāng)時年紀小,仍能深刻地感受到這種沉淀的厚重和無聲的力量。這是史冊上赫赫有名的京杭大運河,稍一駐足瞭望,就是幾個朝代更迭塵封過的輝煌,塵煙往事,飛散著化成了月色,難舍的簇簇落成了岸邊的黃土,同樣繼續(xù)滋養(yǎng)著百里方圓的城鎮(zhèn)村莊,厚樸有德,寬容載物。
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長發(fā),依舊喜歡黃昏時光,喜歡訪幽懷古,喜歡路深人稀的侘寂,和坐看云起的閑逸。進而人生選擇了用書寫安放我的情懷和夢想,這份文學(xué)藝術(shù)的脈絡(luò),從一開始,就是扎根在老家的土地上的。
二
吳橋不大,典型的平原,勤勞的人們耕耘著沃土,過著質(zhì)樸的生活。然而這里卻不能像其它尋??h域一樣平凡簡單,相反,這里有著別處不能比擬的堅韌不甘,頑強勇敢,甚至可見艱難、心酸、困苦、貧寒,包括血汗??梢詫櫲杞酝?,卻無法不爭不攀,也注定不能沉默,這一切,皆因為一個閃亮的名號——雜技!
1957年,吳橋縣境內(nèi)出土了距今1500多年的南北朝東魏時期的墓葬雜技壁畫,活靈活現(xiàn)地繪有倒立、轉(zhuǎn)碟、馬術(shù)等雜技表演形象,充分證明了吳橋雜技歷史的久遠。
靠天吃飯的小農(nóng)人家,一年辛勞,總難抵天災(zāi)人禍,吳橋位于河北的東南邊緣,歷史的長河悠悠,這片土地遭過災(zāi)受過難,為了謀生,一代又一代的雜技藝人踏上了遠去的征程,用目光和腳步丈量著世界和故鄉(xiāng)的距離。
風(fēng)風(fēng)雨雨,寒霜歷盡,如絲綢之路和茶馬古道一樣,這條路也同樣充滿了悲情,和堅韌交織在一起,貧苦化為毅力,其實每一個雜技藝人闖江湖的路,都注定是一部悲歡離合百味雜陳的戲,蕩氣回腸,甘苦自知。他們再難也沒失過骨氣,再遠也沒丟掉過心里的旗幟,在路上的日子,數(shù)不清的絕技由他們帶至了大江南北,上千年的雜技險峰,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攀登出來的。
太多太多的雜技藝人沒能留下名字和史料,太多太多的時候,他們,包括天南地北的觀眾都有了一個共識,用旗子上獵獵招展的“吳橋”兩個字就足以表達身份,其他的個人符號都可以隱在其中。就這樣,不用誰頒布喻令,而是歲月深長,根植成了人們心里最基本的概念,吳橋孕育著雜技的精魂和靈脈,四方游走的雜技藝人用他們的藝德操守和精湛表演,共同締造和打響了這個品牌——吳橋雜技!
三
吳橋雜技大世界就坐落在縣城西北角的運河之畔,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才開始莊嚴鄭重地看待雜技的內(nèi)涵和精神?!吧现辆攀牛碌絼倳?,吳橋耍雜技,人人有一手。”始終以雜技之鄉(xiāng)為驕傲,卻在讀起這段漫長的雜技歷史時,心里涌動著酸楚和心疼。
沿著雜技大世界的曲徑院落,我聽到了一段又一段漂泊打拼的故事,我知道了名噪歐洲的雜技名星史德俊,知道了被西方譽為“中國皇家大馬戲班”的領(lǐng)隊孫鳳山,還有組建“中華國術(shù)大馬戲團”的現(xiàn)代雜技之父孫福有、榮獲蘇維埃勞動勛章和列寧獎?wù)碌耐跞昀?、號稱“東方卓別林”的趙鳳歧、“四大金剛”張獻樹父子四人……
道遍千言萬語,仍解不盡其中唏噓,幾行文字實在蒼白,他們的足跡和身影,我們只能想象一二,幸好還有故鄉(xiāng)替他們留守著傳奇,再現(xiàn)著奇跡。有一根脈絡(luò)清晰的線可以測量歷史的深度,那就是吳橋雜技提煉凝聚而成的精神,早已隨著這方水土一起,融入了吳橋人的血脈。
江湖文化城里濃蔭高墻,古典風(fēng)格的建筑總能讓人的神思飄回過去,想當(dāng)年運河上船只往來,古道上車輪滾滾腳步匆匆,因為雜技,這里的聚散牽掛和等待,總要比別的地方更多更濃,也更多一份颯颯的凜冽。
而今,雜技成了藝術(shù),故鄉(xiāng)有了舞臺,雜技大世界門前停滿了車輛,景區(qū)里歡聲笑語,雜技帶來了歡愉,表演得到了尊重,吳橋有了更多的安詳和期許。
還是因為雜技,小地方養(yǎng)成了大格局大氣象,這里的人們胸懷寬廣,情義鏗鏘,古道熱腸,有熱烈向上的慷慨豪邁,連同氣場都帶了豁達的浩然之氣,那份堅定的信念,絕不輕易動搖。
四
離開老家的時候,我往行囊里裝了兩本厚厚的書,一本吳橋雜技,一本老照片,多少個簡靜的日子翻開它們回望故鄉(xiāng),感慨造物有緣,天意賦予吳橋的,如此不凡。
相傳吳橋是春秋時期軍事家孫武后人的封地,古城東南面有一群古老的土丘,傳說是孫臏與龐涓打仗時擺“迷魂陣”的遺址,吳橋人習(xí)武練雜技之所以早,據(jù)說與此有莫大的關(guān)系。
為紀念孫臏,明弘治十五年,吳橋人興建孫公廟,根據(jù)孫臏騎牛征戰(zhàn)的傳說,雕刻石牛置于廟中。石牛由整塊青石鑿刻而成,兩耳平垂,雙目圓瞪,牛背有鞍韉,韉兩側(cè)各有一足蹬下垂,頭、尾有韁套相連,鞍韉中部浮雕大朵云紋,下層基座四側(cè)10組浮雕佐以鼓竹花紋隔斷,遠觀似生云氣,浮浮冉冉,栩栩如生。
夜深花睡去,獨我無眠,讀著這段文字,直看得心潮澎湃,眼神濕潤。我的爺爺奶奶曾在縣文化館居住,孩童時的我每天爬上爬下的大石牛竟然是如此珍貴的文物,它在我的童年里沉穩(wěn)如山,殘缺的牛角記錄著滄桑,光滑的脊背,倔強的目光,五百多年沒有變過。
此番我想起它,如同想起一個舊時的老朋友,雖久違不見,然相憶時親切之情絲毫未減,它是我年華的見證,也見證過很多的流年,以及吳橋歲月的變遷。
五
近年的吳橋變化很大,每隔幾個月回老家,總有耳目一新之感,連同我自幼長大的地方,都不再是舊時模樣。高樓林立,道路寬闊,多了公園,多了很多休閑的去處。
我總是急不可耐地招呼老同學(xué)開車帶我去看家鄉(xiāng)好風(fēng)貌,有一年夏天去鐵城鎮(zhèn)尋訪瀾陽書院,青墻蔓草,文氣蕩漾,縱然學(xué)子散去,知交零落,但人杰地靈的秀逸,仍刻在這里,與來者劈面相遇。
去年同學(xué)帶我去岳莊村,我因念錯了讀音而被他嘲笑,站在岳飛的雕像前,我還處于訝然的狀態(tài),距離縣城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一個文化底蘊如此深厚的村莊,我卻孤陋寡聞地才知道。美麗村莊打造成了仿宋的式樣,小酒館挑著酒旗,當(dāng)真是讓人歡喜,只想坐下來要上一壺酒聊聊精忠報國的江湖事,微醺時去村后的秋千上吹吹荷風(fēng),念一句明月幾時有,倒也不負人生匆忙了。
樸素的民間,帶著端然的喜氣,未來的村莊一定各有各的美貌,人勤物美,日日如新,當(dāng)下正是好時節(jié),歌舞升平,國泰民安,世世代代人許著相似的愿,不忘來路,不改初衷,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到如今,幸??禈肪驮谘矍?。
在老家,我鄉(xiāng)音不改,不愿改,太多的老朋友繼續(xù)生活在這里,走在街邊,總會忽然被人喚起名字,我便笑著看過去。小城就是這樣好,明明換了新顏,卻存著舊日的記憶,等在不經(jīng)意的地方,讓人內(nèi)心柔軟,目光溫暖,使人明白,這就是故鄉(xiāng),不同于世上任何一個地方。
六
“晴日暖風(fēng)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我又來到了運河邊。申遺成功的京杭大運河已經(jīng)有了長遠規(guī)劃,從路面到綠植,從裝飾到燈盞,都散發(fā)著古樸又時尚的藝術(shù)氣息,花田在側(cè),添了詩情畫意,也讓運河疏朗雅致了許多。
我在堤岸上走了很久,思維里充溢著遠古、現(xiàn)在和未來,隔著時光悠悠,隨水面波瀾榮枯,春花映在水中,秋葉落在水面,都如夾進歲月的書簽,無論何時翻開,依然令人瞬間沉醉,不問歸路。
走過千山萬水,寫心底的故鄉(xiāng)最難,望月想它,低頭思它,然而紙短情長,近鄉(xiāng)情怯,那些沉甸甸的溫暖和依戀,卻不知該化成怎樣的注解,來表達我心里永遠不舍的眷戀。
河風(fēng)吹老少年心,一盞鄉(xiāng)愁,溫著我的赤子情懷,一脈天真。不管何時思念,也不管走出了多久多遠,月是故鄉(xiāng)明,老家永遠是我柔腸含笑的回首。歷經(jīng)世間百轉(zhuǎn)千回滄海桑田,賞遍繁華盛景錦繡江山,歸來仍是那個素潔的小女兒,歲月有加,意氣如常,坐在記憶里的梧桐樹下,一念寫衷情,而且,此情不渝。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