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昱
2018年2月初,國家大劇院開年歌劇選定了法國浪漫主義作曲家朱爾·馬斯內的《泰伊思》?!?7歲的普拉西多·多明戈》,《‘歌劇之王的第139個角色》,這些宣傳點無疑具有巨大的票房號召力,大師精湛的現(xiàn)場演出也獲得觀眾的由衷贊嘆。贊嘆之余,我們不禁要問,除了多明戈的魅力,《泰伊思》還能帶給我們哪些回味?
文本:云泥之間的反轉或與泰伊思無關
歌劇《泰伊思》的故事發(fā)生在公元4世紀的古埃及,隱修士阿塔那埃爾受神的囑托,將絕色名姬泰伊思從《維也納邪教的女祭司》馴化為上帝的信徒,自己卻沉迷美色,拋棄了最初的信仰。從表面上看,這個故事講的是泰伊思和阿塔那埃爾兩個人之間的云泥反轉——前者是低賤肉體的升華,后者是高尚靈魂的墮落。再細想,這種說法高估了阿塔那埃爾,他的墮落并不是因為泰伊思。
從阿塔那埃爾開場的獨白中,可以了解到他之所以沙漠苦行,是為了躲避泰伊思對自己的強烈吸引,但即便如此,女子妙曼的身軀和放肆的笑容依然執(zhí)拗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在第一次單獨相處時,阿塔那埃爾就很心虛:《主啊,把她光彩的臉,從我面前遮蓋住,別讓她的美艷勝過我的意志。》當二人在沙漠中詠嘆出全劇最甜美的重唱《我的生命屬于你,神將你賜予我》時,泰伊思歌頌的對象是上帝,阿塔那埃爾明顯是心有他想。二人離別后,阿塔那埃爾再次出現(xiàn)幻覺,泰伊思曾經的應戰(zhàn)之言《來吧,你膽敢向維納斯挑戰(zhàn)》,如今已經成了對他的嘲諷。在得知泰伊思即將離世時,阿塔那埃爾直抒胸襟:《我必須把她拿回來,她是我的!》并將對上帝的信仰撕得粉碎,宣稱《那是謊言》《我以前是錯的》《根本沒有天堂,除了塵世間的愛情,沒有東西是真實的。我愛你!》。
從人物一系列心路歷程來看,阿塔那埃爾心中始終涌動著一種《邪惡》,是人性中享樂、放縱、貪欲等陰暗面的代表,而泰伊思只是這種《邪惡》的投射,泰伊思并不具有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性,任何一個符合阿塔那埃爾本性欲望的女人都可以成為其沉迷的對象。正如主人公自己所說,《不止是泰伊思,還有海倫、維納斯,所有的肉體誘惑,集于一身……》與其說是泰伊思把阿塔那埃爾從《云端》拉進《泥沼》,不如說阿塔那埃爾始終沒有擺脫過泥沼?!短┮了肌凡粩嘌心サ氖前⑺前柕谋拘?,崇高的信仰來自本心,世俗的享樂也來自本心,對《靈》的渴望來自本心,對《欲》的執(zhí)著也來自本心,冰火的較量都在本心,任何一方被打敗都是對本心的剝離,這才是最大的痛苦。阿塔那埃爾的失敗是注定的,因為他始終將敵人設定為《泰伊思》,企圖《通過戰(zhàn)勝你,征服地獄》,卻從沒正視過自己。
在進行文本創(chuàng)作時,我們有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要《有戲》,這個《戲》既是曲折的情節(jié),更是曲折的內心,最有意味的文本離不開對人物內在性情與性格的深耕細作。這一點對于歌劇這種善于抒情、拙于敘事的藝術形式尤為重要?!短┮了肌返膽騽“l(fā)展,并不依靠外在事件的影響,它始終關注人性自身的發(fā)展需求,并由此獲得強大的內部推動力?!短┮了肌繁旧淼南笳饕馕读钸@一內在動力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雖然并不要求所有歌劇文本都遵循這種風格,但它對于《戲劇推動力》的闡釋,還是具有啟發(fā)意義的。
音樂:歌劇音樂不僅是聲樂藝術
馬斯內的音樂雖然還屬于浪漫主義范疇,但與19世紀中期的音樂風格相比,已經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其聲樂部分更加強調戲劇性,器樂作用也更加突出。在《泰伊思》中,尤以《沉思曲》為集中表現(xiàn)。
《沉思曲》第一次出現(xiàn)在第二幕的第一、第二場之間。當男女主人公結束激烈的思想交鋒后,樂隊合奏將激昂的情緒推向頂點。回歸沉寂后,小提琴獨奏現(xiàn)身,纖細而強韌地直鉆人的心底。經過第二樂段短暫的調性發(fā)展后,小提琴再現(xiàn)主部,女聲合唱輕輕潛入,小提琴聲線高高拋起、絲般滑落,將泰伊思面臨不同信仰選擇時的矛盾、糾結與痛苦,展現(xiàn)得百轉千回。樂曲停留在屬音上,既可以理解為泰伊思已經完成了蛻變,靈魂朝向遠處的天梯,也可以理解為女主人公仍在余夜中猶疑徘徊,給人無限遐想。這段《沉思曲》以獨立的器樂形式完成對人物心境的刻畫,推動了戲劇情節(jié)的進展,不僅僅是幕間換景的填充角色,也已經成為泰伊思從維納斯信徒轉向基督新娘的最后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
在此之后,《沉思曲》貫穿歌劇直至結尾,一共又出現(xiàn)了五次。第二、三、四次集中出現(xiàn)在第三幕第一場,這一場是阿塔那埃爾帶領泰伊思前往修道院的沙漠途中,也是兩位主人公人生軌跡最貼近的一段旅程。第二次《沉思曲》以動機形式出現(xiàn)在阿塔那埃爾發(fā)現(xiàn)泰伊思雙腳流血而心痛不已的時候,第三次《沉思曲》以完整樂句形式出現(xiàn)在阿塔那埃爾為泰伊思尋找水源的時候,第四次《沉思曲》以完整樂段形式出現(xiàn)在阿塔那埃爾目送泰伊思進入修道院的時候。第五次在第三幕第二、第三場之間的幕間曲中,此時的泰伊思已經生命垂危,《沉思曲》兩次出現(xiàn)在長笛聲部,但都被弦樂合奏掃拂打斷,仿佛天堂在召喚泰伊思的靈魂,然后交到小提琴獨奏聲部,片刻發(fā)展后還是讓渡到了弦樂合奏。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泰伊思和阿塔那埃爾結尾二重唱《你還記得那燦爛的旅途嗎》?!冻了记吩谛√崆侏氉嗦暡渴紫冗M入,將二重唱托舉在上面,人聲旋律與《沉思曲》旋律偶然在一個或幾個音符上接觸到,隨即就被拋起自行發(fā)展,只能在《唯一的真愛》這些關鍵詞上與弦樂貼合在一起。越到后來,泰伊思的旋律線與弦樂聲部越親密,阿塔那埃爾的言語和思想漸行漸遠,只能夾雜在其中作為宣敘性陳述。最后,弦樂帶領泰伊思升上天國,阿塔那埃爾被拋棄??v觀《沉思曲》的六次出現(xiàn),筆者認為對于一部歌劇作品來說,第六次是其中最為精妙的一回,其精彩已經超過了純器樂曲。與其說結尾是泰伊思和阿塔那埃爾的二重唱,不如說是泰伊思、阿塔那埃爾與小提琴(樂隊)的三重唱。器樂聲部本身就是戲劇,就是靈魂。
交響樂隊在歌劇演出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已經越來越為大家所公認。但是,我們還是能從一些細節(jié)上看到部分歌劇院團在思想認識上仍不到位。比如,在一些歌劇節(jié)目單上,交響樂隊只是《伴奏》,而非《演奏》。一字之差,反映出這些創(chuàng)演單位對交響樂隊在歌劇中應有地位的不恰當定位。如果作曲家沒有充分認識到器樂的作用,或者不愿花力氣寫好器樂,我們就很難在一度創(chuàng)作中有收獲:如果創(chuàng)排單位甚至交響樂隊自身沒有充分認識到器樂的作用,就可能會在樂隊業(yè)務要求、排練安排上有含糊,我們就很難在二度創(chuàng)作中有收獲:一度創(chuàng)作、二度創(chuàng)作上的缺失,就會造成觀眾的三度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中很難有素材去欣賞、感受與領悟,忽視交響樂隊。這種循環(huán)與相互影響,不論是對于一部歌劇的藝術質量、還是對于整體歌劇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都是不利的。
視覺:象征主義的致敬與掣肘
小說《泰伊思》創(chuàng)作于1890年,歌劇上演于四年之后,這一時期的法國正處于象征主義興盛階段,小說與歌劇中的象征主義色彩也很鮮明。與2008年大都會歌劇院版本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不同,國家大劇院版《泰伊思》的導演、舞美設計和服裝設計烏戈·德·安納,在視覺呈現(xiàn)上回歸了原著的精神氣質。
從整體上看,舞臺符號主要可以分為基督教與世俗兩類,前者以荊棘王冠為代表,后者以維納斯塑像為代表。荊棘王冠在基督教中象征難以承受的痛苦與折磨,是全劇出現(xiàn)的第一個視覺印象,以投影方式伴隨序曲出現(xiàn)。在聽說泰伊思命垂一線時,這個荊棘王冠再次出現(xiàn)在第三幕第三場幕間曲的投影上,與第一次呈暗黑、微帶銀光不同,這一次是火一樣燃燒著,象征著阿塔那埃爾此時正經歷烈焰灼心的痛苦。當泰伊思離世時,荊棘王冠再次從天而降,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橄欖枝做成的桂冠,似乎是上天對飽受摧殘的世人最終升上天國的獎賞。維納斯塑像代表著泰伊思沉迷的肉欲享樂。在泰伊思以此為信仰時,維納斯的呈現(xiàn)是完整的。在阿塔那埃爾說服泰伊思的過程中,投影交替出現(xiàn)維納斯頭像和天使翅膀。在泰伊思希望帶走一尊雕像時,它被阿塔那埃爾親手搗碎。接著破碎的維納斯形象隱約出現(xiàn)在二人旅途的沙漠背景中。在泰伊思去世時,舞臺背景整體是一個碩大的被敲碎面容的維納斯頭像,維納斯掉下來的面容巧妙地成為泰伊思的病榻。
荊棘王冠和維納斯這兩個象征符號很準確地提煉出戲劇的精神特質。尤其是在毀掉維納斯像這個環(huán)節(jié)。大都會版是泰伊思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雕像,大劇院版則將其夸張成一人多高的頭像,前者雖然更符合《帶走》的現(xiàn)實性,但后者的夸張,尤其是為《搗毀》這一動作制造的機會,以及之后成為泰伊思病榻的設計,無論是在象征意義上還是道具使用的連貫性上,都更具匠心。
然而,維納斯這一形象在間奏《沉思曲》中的運用,讓筆者產生了疑惑。根據導演的陳述,他認為《沉思曲》《并沒有描述泰伊思最后信仰的轉變,而是描繪了內心的痛苦掙扎,以及一個迷失并渴望救贖的靈魂所經歷的重重矛盾:一個恐懼年華老去、生命消逝,又害怕找到真我的女性所經歷的矛盾》。伴隨著《沉思曲》旋律的起伏,投影上維納斯的形象如波浪般擴散,起伏的線條令人聯(lián)想到綿延的沙丘,正在筆者以為這是象征從亞歷山大城向沙漠轉換、從維納斯向修道院轉換時,投影在樂曲結束時卻出現(xiàn)兩具上下疊置的赤裸雕像,似乎預示著欲望又重新吞噬了泰伊思,筆者認為這一視覺定格有待商榷。即使不把《沉思曲》的結束與泰伊思的升華完全同步,但泰伊思在經歷阿塔那埃爾幾個輪回的思想洗禮后,其精神狀態(tài)也已經很難停留在這個視覺畫面上。而且再次開場后,泰伊思找到阿塔那埃爾說,《你的話像天上的香氣撫慰了我的心,我禱告了,我流淚了,一道天光進入了我的靈魂,我看見了我的錯處》,從幕間曲結束時兩具交織在一起的雕像,轉化為帷幕再次拉開時的圣女,戲劇的發(fā)展顯得有些斷裂,在二度創(chuàng)作上是可以調整的。
不忘本來、吸收外來,是為了更好地面向未來。我們之所以花力氣分析一部一百多年前的外國歌劇,是因為可以借他山之石,雕琢屬于自己的美玉。我們身邊的生活如此豐富,人們的內心多姿多彩,筆者衷心希望能看到更多展現(xiàn)中國人內心世界和精神風貌的優(yōu)秀歌劇作品出現(xiàn)在舞臺上,引起更多中國觀眾的情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