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慶
一
村里人說起八奶就會說到她的鴿群,更津津樂道的是八奶和男人的葷事,八爺?shù)乃劳龌蚴й?。如果不是八爺失蹤或者死亡,那些男人就沒有覬覦八奶的機會。
關(guān)于八爺,他們說到一個叫蓮的女人,蓮就住在火車站西邊的蘭村。八爺頻繁地往車站跑時,八奶還蒙在鼓里,當八奶聞到風(fēng)聲,八爺已經(jīng)給蓮打起了伙計,掙來的錢和糧食一半都給了蓮。村里人說,八爺就是這時候去充了壯丁,那一年壯丁的名額輪到了老塘南街的田大戶家,田大戶放出了誘人的價碼,八爺用壯丁的身價換來了幾畝薄地和八石糧食,以及一些銀票。
八爺一走卻杳如黃鶴,讓八奶也成了寡婦。
八奶找過蓮,蓮沒讓她進屋,蓮的屋里已經(jīng)躺上另一個男人。八奶高大的身架站在蓮的面前,和八奶相比,蓮顯得瘦小單薄,剪短的頭發(fā)像草一樣拂動。她發(fā)憷地看一眼八奶,后退幾步,扶住了一棵椿樹。八奶玉樹臨風(fēng),揮了揮長臂,你逼走了我的男人?蓮說,我沒那個本事!八奶說,你讓他去用命換錢?叫蓮的女人說那是他自己的事,這個年月沒有比替人充壯丁掙錢更多。八奶說,你就逼我的男人?蓮的另一只手又扶住了椿樹,椿樹上落下幾片葉子,院子里的椿樹讓她想到腳下是她自己的院子,話里增加了一些硬氣,你怎么能這樣說,我能擋得住一個男人?八奶沒有軟下去,朝椿樹走近幾步,一片樹葉落在了她的鞋尖上,問蓮,去找過他嗎?蓮說,沒有,去哪里找,他已經(jīng)死了。八奶忽然淚如雨下,一把拽住了對方的前襟,你怎么能這樣說,寡婦真是心狠。蓮掙脫著八奶,說話不得不伸長了脖子,她的脖子又細又長,還算秀氣,嘴朝天上嘟著,說,他不回來,不是死了又是怎樣?兵荒馬亂的打仗死了多少人。八奶拽著她的手又抖了抖,女人的腳踮起來,臉上出現(xiàn)了脹紅,八奶另一只手揪住女人的頭發(fā),一只腳踩在蓮的腳上,可你拿什么證實?蓮喘著氣,頭抵在椿樹上,兩坨屁股朝上鼓,幾聲咳嗽從細小的喉嚨里咔出,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我,我不用證實,你,你自個的男人,自個找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奶奶想象男人最后為家里掙來的幾畝薄地,換來的糧食一半留給了她和兒子,臨走前和她們母子守在一起。八奶堅信,這個男人還有良心,和那個女人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
八奶在地里搭起了窩棚,白天黑夜地守在地里,她相信男人如果從部隊里逃出來,一定會來看看他用命換回的土地。不斷有挎槍的兵從東邊的大路上走過,從東南的渡口坐船到對岸上去,也會聽到零星的槍聲。她不懂得戰(zhàn)爭是怎么回事,但知道兵也都有家,如果八爺從這里過,即使家不能回,也會跑到地里看看,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地里站上一會兒。那時候是深秋,過了霜降,小麥苗從地里拱了出來,干冷的小風(fēng)一陣又一陣地刮起,枯黃的樹葉和草梗順著風(fēng)在地壟里出出溜溜地攢動,天往冷里走。八奶砍來了樹枝和干草加固了草棚,晚上睡覺再用一捆干草堵在門口,風(fēng)擋在了門外,棚子里暖和一些。八奶睡得很遲,她在地頭的路上走來走去,不遠處就是老運河,還偶爾有船過去,抓魚的鷹船從河上游一直往下游漂流,舢舨上的船主帶著幾只老鷹,老鷹聽他的漿聲鉆進水里,在下游露出頭時,叨著一條草魚。八奶小時候就看老鷹船,鷹船還一直從河上過。她和八爺十八歲成的親,十年了,兒子已經(jīng)八歲。她和八爺看過鷹船,八爺撲通跳進水里,一直跟著鷹船過了馬營橋才爬上岸,順河灘跑回來,身上的水還沒有抖干,八爺手里抓了兩條魚,鷹船上的人送給他的。那時候八奶有了身子,八爺讓八奶燉魚湯喝。八奶每天都想著離開她的八爺,想著八爺?shù)暮茫胫@地可能和一個大活人的命有關(guān),想著想著就又去了運河邊,坐在河岸上發(fā)呆。她去算過卦,給八爺算,八爺?shù)纳桨俗炙煊浿?。算卦人姓魏是個瞎子,在宋村。她從馬營坐船到宋村,魏瞎子坐在院里的棗樹下,棗樹上的葉子掉光了,樹皮厚厚的,翹著皮塊。她坐在魏瞎對過的一方石頭上,對魏瞎報了八爺?shù)陌俗?。魏瞎的指頭在嘴上沾了沾,仿佛要用指頭翻動書頁,其實什么也看不見。瞎子說,我知道你算什么。八奶不說了,等魏瞎子說。魏瞎子說,如果一春一秋回不來,怕就難了。八奶聽出來了,如果一年不見人影,兇多吉少。八奶嗯了一聲,他在哪兒?魏瞎說,西南。遠不遠?魏瞎說,不遠,也不近。八奶說,那我等著!魏瞎不說話,聽她的腳步快走出院子時,又迸出一句,紅顏薄命。八奶扭過身,頓住腳,魏瞎說,你是個美胚子。八奶不知道這話什么意思,她憑著信念,一直等著八爺,傍晚的時候去看河,就又想起老鷹船,又看見八爺?shù)纳碜印?/p>
在地里守了一個秋天又一個春,夏天來了,麥子到了收季。村里的幾個男人過來幫忙,八奶給幫忙的男人做飯吃,也打些零酒,活干完了,她把男人早早地往家攆。男人說,八嫂子,夜里不害怕嗎?八奶說,快滾。男人說,不用給你暖身子?八奶掂起木杈,男人們帶著酒氣悻悻地離開。
這年冬天,八奶搬回了村里,搬回她的小土樓。八奶回到小樓的那天是一個月的初一,八奶在案上燒香,叨念,對著燃起的香燭說,看來,我得出去找一找,不找這個冤家,他不會回來。我要告訴他,蘭村的瘋女人隨后就和另一個男人好上了。
二
我想象不出那些鴿子怎么形成了龐大的鳥群,為什么會集結(jié)著朝八奶的樓上飛,悠揚的鴿哨那樣誘人,那么多鴿子是有一個鴿子王,還是八奶就是鴿子的王,一定藏著什么秘密。八奶像一個神,夏天穿一套白色的衣褲,舊年的粗布,純樸,干凈,耐穿,猶如她衰老仍顯姿色的皮膚,她站在樓上像一尊雕像,從來不管樓下遙望她的男人。她聞到了從村外飄來的莊稼的氣息,土地的潮氣,各種復(fù)雜的氣味卷入村西的老滄河,混雜著野兔、野狗、牲畜交媾和死亡的氣息,往下游漂流,流過很多村莊,匯入更寬的河。她的目光越過村莊,聽見了火車哐哐啷啷的奔跑,火車停下來的喘氣,那是八爺花心開始的地方,也是八爺離開她的地方。她在那里等過火車,想等到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佝著腰回來,抓住他的手,拉著她回家。可是,很多年過去,她的等待成為虛妄。之后,她每天登上樓頂,她的期望變成一種固定的姿態(tài)。每天,看著樓頂?shù)挠鹈┫律?,撿起一枝,走下樓梯,插入床頭的陶罐。床頭已經(jīng)飄滿了羽毛,成為羽毛的湖。
我后來常常遙望八奶的樓頂。
我真正聽到八奶的故事已是成年,村里的男人聊起女人對身邊的我已經(jīng)沒有顧忌。最初聽到他們聊到八奶是在地頭的干溝,我和大人們在一起等待澆地,躺在溝里避風(fēng),麥子在地里伏動,小北風(fēng)刮著路上的干柴。這一水叫封凍水,為了防止小麥被更冷的溫度凍著,所以要在地里積攢墑氣。我剛畢業(yè)回到村里,弄不懂麥田管理的道道,懵懂著防止小麥受凍還要澆那涼嘩嘩的水,小麥不是更要凍著嗎?我看著滿地的麥苗,對大人的話表示懷疑。一個技術(shù)員教育我,水是增加地暖的,小麥不但不會挨凍,麥根還會達到保護。我半信半疑,后來我拿了一本技術(shù)員的書看,才算信服了這個理由。等待澆地的時間是無聊的,要從地的一頭往另一頭澆,一塊地里有好幾家,后邊的人要提前守在地里。我在地溝里聽到他們聊到八奶,他們說起八奶的風(fēng)流韻事,說到八奶尋找八爺,說到八奶的鴿子,八奶的鴿群。他們說到八奶的身體,八奶的奶子,說八奶經(jīng)歷過八個男人,我想這是他們湊數(shù),為什么八奶恰恰會經(jīng)歷過八個男人,難道這也有一種巧合?他們說這八個男人都陪八奶出去尋過八爺,但八奶沒有答應(yīng)過任何男人,對每個陪他出去的男人幾乎說著同樣的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然無法嫁給任何的男人。八奶對幫她的男人的回報,就是陪他睡上一覺,那一夜之后,徹底了斷,誰也別再糾纏。后來的這么多年八奶不再出去尋找,但一天天都要爬上她的樓頂。
他們說到的男人我不感興趣,況且八個男人中幾乎一半不在老塘南街,另外四個才是我們老塘南街的男人。他們都太老了,我對不上號。我不關(guān)心八奶的風(fēng)流韻事,我只關(guān)心八奶和她的鴿群。我聽到八奶的故事時她已經(jīng)60多歲,八奶被村里人稱為瘋婆子,她每天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村口,出現(xiàn)在她家的地頭,最后固定在她家的樓頂。八奶上樓的身影更加固定,也更加孤獨。有一天,我看見八奶的手里握著一枝白花和一卷草紙,村里的又一個老頭不在了,據(jù)說是八個人中的一個,她蹣跚地走過大街,朝著擺滿花圈、響著嗩吶的地方,走向一個人的靈堂,為一個老人燃上一卷紙錢。
我真正注意八奶的鴿群就是從這時開始。那些時光里,我在村子里有一種彷徨,對自己以后的生活找不到方向,夜深的時候會在村子里游蕩。我站在八奶的樓下,鴿子在夜色里咕咕地低叫,羽毛從風(fēng)中飄下,落在我的胸前。一天傍晚,那是八奶固定站在樓頂?shù)臅r辰,我在一棵椿樹下看見一個老人,他滿臉胡茬,頭發(fā)花白,頭枕在樹桿上,目光
靜靜地朝著樓頂,我甚至聽見他吧唧著嘴,在低低地訴說。我不敢更近地靠近他,怕驚動老人,我選擇了一個既能看見八奶又能觀察這個老人的地方。八奶的小樓墻體斑駁,土坯裸露,在裸露的土坯間隙住著很多的麻雀,和樓頂?shù)镍澴舆b相呼應(yīng)。我聽見了鴿子在樓頂?shù)娘w翔,八奶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悠蕩,大地和村莊的氣息氤氳上升,圍溢著小樓。我感到了歲月的流淌,黃昏越來越深,八奶的手邊落滿了鴿子。又一輪的守望和遙望即將謝幕,椿樹邊的老人艱難地站直了身子。
1998年10月《邊疆文學(xué)》封面
又一個黃昏,我將他從樹邊扶起來。那個夜晚我走進了他的胡同。
老人叫張大化。
打開一個老人的話閘需要耐心。當我走進胡同里的小屋,我已經(jīng)感受到老人的孤寂。我觀察過他的胡同,一個小院,瓦房上長滿了瓦松,瓦縫里擠出苔蘚。我看見了他掛在墻頭的板胡,后來我聽過他幾次彈奏,地方戲的曲調(diào)從老胡同里悠悠地溢出,拐過狹窄的胡同,在村莊的縫隙里流動,不能說拉得多好,但是一個老人的生活。那天晚上把張大化送進院子,我返身回到大街。我在一家小鋪子里買了二斤豬頭肉,一斤大腸,一份鹵豆腐,在小賣部里掂了一瓶我們當?shù)禺a(chǎn)的白酒。我恭敬地把酒放在他每天吃飯的小木頭桌上,張大化捋捋胡子,瞪著我孝敬的酒菜,他找來了幾個碗,將菜放進碗里,用來喝酒的兩個小黑碗,有了一定的年代。他目光辣辣地看著我,像《射雕英雄傳》里那個瘋子,小子,你要陪我喝酒么?我猶豫了一下,端起了面前的一個黑碗,黑碗里映著一個鄉(xiāng)下窮小子黧黑的臉頰,我說,聽你老的。我第一次喝那么多白酒,每次朝兩只小碗里倒過酒后,泛出的泡沫馬上消融,白酒在黑碗里看不出具體的顏色,只看見粗瓷的碗底。我聽見咕嘟咕嘟地喝酒聲,他不說話也不問我。一瓶酒快見底時,我起身再去買酒,他拽住我,噴著酒氣,說,小子,你要爺給你講啥?我站起來才知道自己喝多了,頭暈?zāi)垦?,一瓶酒差不多和他平分了。我原來最多喝過二兩白酒,可見不同的場合人的承受是不一樣的。我暈暈乎乎重新坐下,頭倚在身后一個破柜上。張大化還在顧自地喝,呱嘰呱嘰地吞咽著豬頭肉和豬大腸,我說,張爺,我想聽您說一說八奶,給我說說八奶吧……
我暈暈乎乎睡著了。我醒來時躺在一把老藤椅上,張大化坐在他的床邊抽旱煙,那煙一窩一窩地在小屋里卷,繞著梁頭,我以為我在霧里,我聽見胡同里有風(fēng)吹著樹葉,遠處的公雞開始打鳴。
張大化說,給你說一說那匹馬吧。他滿臉的胡須在夜色里拌動,皺紋帶動他臉上的肌肉。他說,那時候我是隊里的飼養(yǎng)員,喂著隊里的幾十頭牲口,夜里頭和牲口朝一個地兒撒尿。那一年吧,我喂飽了牲口就想來樓下站一會兒,想看到八奶,你八奶這個騷貨她很孤傲,對村里的男人其實待理不理,我們都叫她女魔頭。有一天她終于找我,哈哈,這個女人,站在我面前,像一個神仙,她看中了我喂的牲口。那時候牲口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也最自由,不像現(xiàn)在的車不加油就跑不動,牲口不那么嬌嫩,路邊的野草可以把它喂飽,溝里的水讓它解渴,吃了草喝了水照樣揚蹄子奔跑。你八奶看透了我手中的這點權(quán)力,她知道我在樓下看她,這個狡猾的女人利用我對她的愛慕,把我震住了。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她對我說,張大化,我要出去找我的男人,死要見尸,活要見人。其實,我知道她是去找你八爺?shù)氖?,只能這樣了,早在打仗的時候就傳來了你八爺被活埋的消息,活埋,你知道嗎?你八爺?shù)搅瞬筷牐惶旌谝箯牟筷犂锾优?,可跑了半夜又跑回去了,跑到了原處,山路把他迷住了,部隊里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你八爺,正在找他,他自投羅網(wǎng),殺雞給猴看,你八爺就被活埋了。這個消息是柳堡一個老鄉(xiāng)帶回來的,那個老鄉(xiāng)多年前死去了。我對自己說不能軟蛋,犯一次錯搭了一條小命也要跟你八奶出去,毬,天天蹴在老塘南街也沒意思,誰要咱管著幾十頭牲口。我就頭一揚答應(yīng)了。第二天凌晨我套上了隊里的一匹棗紅馬,拉著你八奶出發(fā),委托我哥替我喂幾天牲口。
張大化掂起酒瓶喝掉了酒根,繼續(xù)說,那一趟,我拉著這個女人跑了八天,哈哈,八天啊,小子。山里的路不好走,難走的路我下來牽著馬的籠頭,有些路是你八奶走過的,她來山里找過老八好幾次,她只是不服還在找,山里頭多見石頭少見人,找一個人埋葬的地方哪有那么容易,戰(zhàn)亂的時候有什么墓葬,早漚爛了。你八奶在山里打聽,在山里喊著老八,老八,你倒是給我托夢,你好跟我回去。有一次我趕著馬車,一群大鳥呼啦啦飛來,哎呀,那些野鳥把馬驚著了,馬在山路上奔跑,驚韁了。我和你八奶都嚇壞了,怎么也收不住馬韁,我想這下完了,能和這個女人死一塊兒了,也算緣份。好在馬終于收住了,馬車撞在了一個石頭上,拉不動了。馬咴咴地叫,聳著耳朵,尾巴撅著,牙露出來。我對你八奶說,回吧,回去吧。你八奶說有一個方向還沒去過,再去那個地方找找。我又收拾了馬車,盤著山路去了山的又一邊,誰知又遇見了一群山鳥,不知道是不是原來的那些鳥,那些鳥也是窮瘋了,呼啦啦朝我們飛過來,叫得瘆人。馬又驚了,又瘋狂地跑,跑著跑著跑到了一個山崖邊,和那邊的山路橫著一個山口,我大聲喊叫,擠上眼,這一次真完了,要和老八都葬在山里了。你猜怎么著,馬飛了起來,馬的整個身體朝天上飛,它渾身的骨頭咯咯吱吱地響,它帶動著馬車,我和你八奶緊緊抓住馬車,拽住馬的尾巴,馬竟然飛過了山崖,哎呀,又一次有驚無險。你八奶真害怕了,回到家,我的被子早夾回了家里,飼養(yǎng)員干不成了。
張大化帶我去了另一間小屋,院子的另一頭養(yǎng)著一頭黑驢。張大化說,這頭驢我一直喂著,如果你八奶需要,我隨時跟她出去。
三
我在一段時間里不斷出現(xiàn)在那個胡同,每次去,都掂一瓶白酒和一斤豬頭肉,一盤豬大腸。我曾經(jīng)給他買過一次雞腿,他啃得吃力,雞肉不斷塞進的牙縫,以后我就放棄了再給他買雞腿,專買這種沒有筋的豬頭肉配酒。他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喝完一碗白酒像喝完一碗粘稠的玉米粥,那一次我喝醉后他不再逼著我喝,叫我量力而行。張大化是一個善解人意的老人,他每次喝到半熏話閘子才會打開,才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有的人就是這樣,打開他的嘴需要一個閘刀。張大化說,八個人,那是他們胡謅,實際上跟她出去過的不過三四個吧,我之前一個,我之后恐怕也就沒有人了。八奶這個人,說起來也是個情種,對你八爺忠誠,你八爺走時不到30歲,幾十年你八奶就這么熬著,熬成了一頭白毛,讓對她有心的人失望。張大化滋了一口酒,酒含在嘴里,咀嚼后才咽下。他好像觸到了自己的痛處,他又抬起小黑碗,你八奶這個人怎么說呢?讓人失望,猜不透她的心思,幾十年傻等,把自己幾十年的好光景毀了。我之前的那個人是陪你八奶去塔崗車站,這老女人有一陣子天天跑到車站上等火車,坐在站臺上,火車呼呼地從她的身邊飛過,停下來的火車讓她一次次絕望。那個人每天趕驢車去車站接她回來,一直到你八奶不再去坐站臺。還有一個人,是陪她去的彰德,你八奶這個人其實不是我們這里的人,她是你八爺一次從彰德把她帶回來的;你八爺那時候跑火車、裝車皮、押車皮,也搗騰點小生意,有一次在彰德的火車站,在鐵路旁把你八奶帶了回來,你八奶就成了咱老塘南街的人。你八奶去彰德站,那個人陪著你八奶,陪她坐在站臺上,還不能坐那么近,隔十幾米二十米的距離。張大化說,這兩個男人現(xiàn)在都不在了……
那個女人呢?和八爺好過的那個女人?早不在了。張大化說。
四
當你真正走近八奶時,發(fā)現(xiàn)八奶真的漂亮,八十歲的人,風(fēng)韻猶存。無情的歲月讓她裹滿了滄桑,許是幾十年的孤獨和遙望讓她更有了這樣的氣韻。
我潛入了八奶的老屋。我是說我鉆進了八奶的閣樓,對于這樣的行動我謀劃了很久,整個大半年我都在用一種心思,我每天都在尋找潛入八奶閣樓的機會,尋覓著潛入的方式。我像張大化一樣在樓下找到了一個仰望的角度,我每天像一個看戲的人一樣等待著主角的出場,我會看見一個老人從閣樓里拱出來,慢慢地出現(xiàn)在樓頂。我想說八奶的拐杖只是一種擺設(shè),她上樓時從來不用拐杖,很簡單地就打開了最上邊的樓門,閉著眼就打開了一把老鎖。在樓門打開的瞬間陽光迅速地鉆進閣樓,灰塵和陽光混成一個整體像一個銀色的滾球,閣樓在霎那間明亮,樓門的門搭還在當啷啷響動,一串門環(huán)悠遠而且古老,像吊在樓頂?shù)捻楁?。八奶迅速地穿過樓上的塵埃,穿過每天都在同一個時辰等待她的鴿群,咕咕地叫聲淹沒了她的腳踝,八奶像一個旗幟站到了一個固定的位置,那里有一個人豁口,恰好卡住八奶的胸脯。她的手邊落上了大約七八只白鴿,八奶朝遠處望去,穿過街道,穿過街道上的樹,看見了村西的老滄河,看見了石板的老橋,水從老橋下慢慢地流過,河還是老樣子,很多的黃昏八奶從村里一步一步走到滄河橋,從橋東走到橋西。有時候她會沿著橋西的路再往前走,走到了雙水村的村頭,她失望地往回返,又是一個無望而歸的日子。她高大的身影在夕陽的淡薄中漸漸縮小,她會在滄河橋等到天黑,在莊稼的影綽中返回小樓,然后她看見了插在床頭的羽毛,那幾只陶罐,又是一個日子的結(jié)束。后來她不再去滄河橋,每天固定地站在樓頂,站在能卡住她胸脯的豁口。她的目光在夕陽中從滄河橋,從滿地莊稼,從莊稼間的道路上收回,看到的是越來越破舊的村莊。她想起她看到的那些男人,男人遙望的目光,男人在樓下瘋狂的叫喊。她的頭發(fā)愈加地白了,她偶然從水缸里看到過自己的樣子,像《白毛女》里的白發(fā)女人。她看到過張大化,她在樓上罵過,這個傻瓜。
我越發(fā)地對小樓充滿了向往,我想上到樓頂去看那些鴿子,我每天看到的只是鴿子遙遠的身影,只是它們在天空飛,我想更親近地看到鴿子,看到八奶的世界。我就是在這種欲望和強迫下開始尋找著走上樓頂?shù)姆绞剑医K于在一個夜晚鉆進了八奶的閣樓,那個閣樓上的窗門,恰好容進了我瘦小的身子。我趁的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那時候八奶大概已經(jīng)睡了,一個老人她不會睡得太晚。我撬開了閣樓的窗門,我側(cè)著身朝里邊鉆,我不敢弄出響動,我像一只老鼠一樣,吸著肚子,一點一點地擠著身子,我終于擠進了閣樓,可我還是在踩上樓板時發(fā)出了響動,雖然我脫掉了鞋,只穿了棉襪,可那種響動對我來說還是意外地驚心動魄,我在幾分鐘內(nèi)驚魂未定,不敢再有任何的動靜。我出著氣,從小門射進來一縷夜色,秋天的涼氣也從小門里鉆進來。我縮著身子,想象著我怎樣才能鉆上樓頂,看見夜晚里棲息的鴿子,看到八奶每天占領(lǐng)的那個世界。樓頂就像八奶的一個高地,我常常想她就是一個將軍。
我把窗門輕輕地合上,謝天謝地,這一次沒有發(fā)出任何的響動。我格外地小心翼翼,我在關(guān)上窗門時打開了帶來的一只手電筒,為了防止碰掉,我在腰帶上系了個繩子。在手電筒的照耀下我驚呆了,我原來想象的閣樓上的空曠被一種景象擊碎,我看到了一個世界,我在打開電筒的瞬間以為我誤入了一個小樹林,我的眼前影影綽綽,仿佛站著很多樹或很多人。我又一次驚魂未定,我得喘口氣,冷靜一下,我在喘氣冷靜之后,這一次看清了,那是幾十件衣裳,有冬天、有夏天的衣裳,它們掛在閣樓上幾根懸掛的竹竿上。當我再細看時,看到的都是男人的衣裳,色彩大都是白色、藍色和黑色,分別代表了一年中的幾個季節(jié)。在我又近前看時,我在手電筒的光柱中看到了在靠近墻邊的竹竿上搭著幾十雙粗布的襪子,甚至還有十幾個吸旱煙用的荷包。我驚訝了,我就是竭盡想象也從來沒有想到這些衣裳,這種場景。無需多問,這是一個女人為男人始終準備的,可那個男人一直沒有回來。
我忘記了要上樓的打算,我在衣裳間留戀。
我一件一件看著那些衣裳,甚至借助手電的微光看著那些細密的針腳。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墻角的老柜,我在走近老柜時看見一把老鎖,我好奇地想打開看看,我躊躇著該怎樣打開柜鎖,老柜里應(yīng)該還有我想象不到的秘密,又是一個世界。幾十套衣服在我的身前身后,我像鉆在小樹林里,或者進入了服裝間,一個染屋,我對著老柜想我的心思,閣樓好靜,樓上鴿子的叫聲始終沒有傳來。就在這時,一件事情發(fā)生了,嘩嗒,樓門開了,開門聲很脆,猝不及防。我看見一只蠟燭,一只手舉著,那只手上長滿皺紋,同時有兩只鴿子飛在她的兩邊,燭光顫動了幾下,顫動后又迅速地亮起。
我看到了八奶。那一夜我是在八奶的老屋度過的,在我下樓時,我像一個引渡歸來的犯人,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我跪在八奶的面前,八奶不說話,蠟燭的光在夜色里閃動,八奶將蠟燭放在當門的方桌上,她坐在桌子的左邊,兩只鴿子站在幾只陶罐的兩旁。
八奶一直沉默著,這么多年八奶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她既使走在村里也只是用拐棍發(fā)聲,她去小賣部里買東西,也是用拐棍指一指,無聲地付錢??赡銈冎烂鎸σ粋€沉默的人,你多么煎熬。八奶讓我站起來,她只是用拐棍指了指閣樓,拐棍拐回來,指了床頭的陶罐、陶罐里葦櫻一樣的羽毛,她只說了一句簡短的話:日子,都是日子!
天亮了,我倉皇地逃出八奶的老屋。
五
八奶死了,她最后死在樓頂,一根拐杖通知了全村。
八奶在死前沒有最后的預(yù)兆,她在最后一天還精神抖擻地攀到了樓頂。那是一個春天,太陽將村莊照耀得格外明亮,又一季的柳絮在村莊飛翔。八奶依然和她的鴿群守在一起,站在卡住她胸脯的那個豁口,只是她的眼有些吃力,看得不再那么遙遠,眼前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鴿子和白色的柳毛。下雪了嗎?春天的一場大雪。她好像有一種預(yù)感,她最后對自己死亡的預(yù)告是從樓頂垂下了自己的拐杖,“嘭”地一聲巨響,然后以遙望的姿式死在了樓頂。在生命最后的一刻,她聽到從樓下傳來高喊她名字的聲音,張大化接住了她的拐杖。
鴿群在樓上盤旋,瘋狂地哀鳴。
她的兒子終于從遠方回來,帶來了他的兒女為八奶舉行了葬禮。震撼老塘南街的是那一群鴿子——八奶的鴿群??蘼暵鸬乃查g,一群鴿子凌空而下,整個棺柩前邊一片雪白,雪團似的鴿子呼呼隆隆越旋越快,幾十只鴿子朝八奶的靈柩上撞擊,漆黑的棺柩染上白色的羽毛,棺柩頂上落滿了死亡的鴿子。孝子們震驚了,抬棺手肩膀抖動,壯觀的場面讓他們想到兩個字——陪葬!棺柩再次擱上了肩頭,鴿子還在不斷地飛翔,在靈柩前、靈柩上旋轉(zhuǎn),還不時有鴿子撞死在靈柩上,鴿子的羽毛飛揚了一路,鴿子的血滴在棺頂,和棺柩的黑漆融為一體。一路上都有鴿子的陪伴,直到動土前的儀式進行完畢,最后一路飛來的十幾只鴿子抱團落入墓穴,撞棺而死,墓穴里像落進了一窩大雪。而在墓穴即將封頂之時,八奶孫子手中抱著的陶罐霍然碎裂,幾千根羽毛旋空而起,一根根落入花圈的縫隙,豎在八奶的墓前。
這天夜里,張大化死在了八奶的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