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計不就”：王間運光緒四年“出山入川”發(fā)微

吳仰湘

[摘要]王閣運受聘主講四川尊經(jīng)書院，是他傳奇人生中備受關注的一件大事。而翻檢相關史料，發(fā)現(xiàn)王閶運光緒四年“出山入川”，接受總督丁寶楨邀聘，初衷并非充任尊經(jīng)書院山長，后來他勉強受聘，卻不安于位，擬想“辭師居友，聊盡所長”，再展其“縱橫名士”的奇才大略，扶助丁寶楨、劉長佑在西南成就霸業(yè)，但“贊幕無功，誨人復倦”，于光緒十二年倦歸湖南，留下一段“縱橫計不就”的豪情與悲苦。

[關鍵詞]王闿運；丁寶楨；四川尊經(jīng)書院

王闿運（1832-1916）在清末民初名滿天下，留下不少轟動一時、流傳至今的軼聞傳說。其中，王閨運于光緒四年（1878）接受四川總督丁寶楨邀聘，前往成都擔任尊經(jīng)書院山長，將今文經(jīng)學帶人四川，培養(yǎng)了廖平、楊銳、宋育仁等一批著名學生，促進近代四川的人文蔚起與蜀學復興，這是有待于歷史研究細作檢驗的一大美談。本文依據(jù)《湘綺樓日記》《湘綺樓箋啟》等資料，僅就王闿運此次“出山人川”的始末詳情作一考察，揭示這位“縱橫名士”一段鮮為人知的心路歷程，并對流傳的某些說法略作補正。

四川尊經(jīng)書院由學政張之洞、紳士薛煥等人合力籌創(chuàng)，于同治十三年（1874）正式開辦，原擬延聘東南名儒俞樾等人川掌教，未能如愿。王闿運自稱“于乙亥即得薛興文致聘”，即光緒元年接到薛煥的約聘函，應四川省官紳因俞樾等不肯受聘，轉(zhuǎn)而邀約王闿運。薛煥與王閨運此前有無交往，不得而知。創(chuàng)辦尊經(jīng)書院的實際主持人張之洞，王閨運與他早已稔熟。二人自同治十年（1871）京師訂交，“一見歡然”，不僅詩酒酬唱，還多次商討經(jīng)學，說《易》尤相投契，頗有同道之感。王闿運離京南返，張之洞特作長詩相送，對王闿運大加稱賞。據(jù)《湘綺樓日記》，張之洞赴川任前數(shù)月，王闿運曾“作書寄香濤”，日記未載具體內(nèi)容。但三日后王閨運寄潘祖蔭一書，議請潘氏“于輦下別設書局，使周秦子說悉得刊行，兼以余閑刪定經(jīng)疏，廣求才識之士，使閨運亦得趨走其中，誠為盛業(yè)”，又說“爾時即已與書孝達及錢師，詢其可否”，“今歲星軺分出，惜所居唯當桂驛，湘桂小典，不輟大臣，惟冀孝達盛總南選耳”。據(jù)此，可以推想王閨運此次寫信給張之洞，不外共商謀設書局與冀其獲選出考大省。隨后張之洞出充四川鄉(xiāng)試副主考，鄉(xiāng)試過后又簡放四川學政，繼而創(chuàng)辦尊經(jīng)書院，并附設書局。現(xiàn)存《湘綺樓日記》缺失同治十三年正月至光緒元年六月的記載，因此關于張之洞來川后的舉措與創(chuàng)建尊經(jīng)書院等事，王閨運有何反應，今已不得其詳，但從現(xiàn)有資料中仍能窺測一二。王闿運光緒三年（1877）致丁寶楨函中，言及“人蜀勝覽，自香濤視學時已有前約，因憚獨行，又嫌提挈，逡巡有待。旋聞彼方有主講之議，尤難自赴”。在光緒五年（1879）致張之洞函中，他又寫道：

乖違九秋，中通兩訊，皆未得手復，未知誰浮沉也。今歲在蜀，曾因敖金甫致聲，兼有婚姻之議，亦競未得敖書。京都官忙懶相并，此例自久。然時聞聲咳，未為疏闊。尊經(jīng)筑舍，諸生大盛；復得門下領選，搜巖采蘭，極稱得士?！]運于乙亥即得薛興文致聘，恐懼慚惶，雖極思一奉光儀，猶慮自書黃紙。

從中可知王閨運對張之洞確是時相縈懷。前引王閨運致潘祖蔭函中，托庇師友、相與講習學術之意甚為明顯。但是，當張之洞簡任四川學政后招邀往游，王闿運卻嫌其提挈，遲疑不進，繼而接獲薛煥之函，欲聘主尊經(jīng)書院，竟托詞“恐懼慚惶”“猶慮自書黃紙”，裹足不前，讓人費解。

但是過了不到三年，王閨運卻應允新任四川總督丁寶楨的邀約，并于光緒四年冬天買舟入川，變化之大實在耐人尋味。

王闿運與丁寶楨早有交往。根據(jù)《湘綺樓箋啟》卷4所收《致丁親家》，同治初年丁寶楨出守長沙時，即有延聘王闿運入幕之意；同治末年丁寶楨防堵黃河在山東的決口時，王閨運特將咸豐九年（1859）暫居山東巡撫文煜幕中所擬疏文寄交丁寶楨，進獻治河的方略、措施；光緒二年九月丁寶楨由魯撫升任川督，王闿運冬天即得其幕府來書。翌年五月六日，王闿運又得陜西巡撫譚鍾麟（文卿）一書，“云丁督欲招余，歲致三千金”，他的反應是“嫌其幣重”，雖有友人勸行，他卻“未能決”。丁寶楨以歲金三千相邀，應該言明是延聘王闿運主講尊經(jīng)書院，因為后來付給王闿運的薪金確是此數(shù)。可是，王閨運在日記中，卻絕口不提丁寶楨邀聘他出任主講事。數(shù)日之后他致信丁寶楨，日記僅說“作書寄丁樨璜，言吏事”，根本未及尊經(jīng)書院聘任之事。所幸此信留存在《湘綺樓箋啟》中，給后人窺探王閨運關于應聘尊經(jīng)講席的真實心態(tài)提供了寶貴線索。王闿運在信中大談如何整飭川省吏治，進言獻策，僅以數(shù)語辭謝尊經(jīng)講席之聘，其中說：

昨得文卿兄函述雅意，垂詢游處之跡。入蜀勝覽，自香濤視學時已有前約，因憚獨行，又嫌提挈，逡巡有待。旋聞彼方有主講之議，尤難自赴。今聞持節(jié)，欣愿趨依。文兄所籌旅費、家用，其事纖俗，似非雅論。但去歲經(jīng)手編集《湘軍戰(zhàn)守事錄》，今年五月方始創(chuàng)稿，半歲未必能成。要俟此書寫定，乃能買舟溯江，上謁轅門耳?！]運城居一年，應酬頗劇，學業(yè)無進，深負賞音。因承寄訊，先行奉復。

王閨運重提三年前邀約舊事，又說“學業(yè)無進，深負賞音”，仍是婉辭尊經(jīng)書院講席之聘，但說“今聞持節(jié)，欣愿趨依”，承諾暇時將赴川一游，“上謁轅門”，游幕之心早已溢于言表。及至光緒四年七月十七日，王闿運接川籍友人敖金甫一信，“乃知川中仍有院長之聘”，筆下頗多悵觸之意?！断婢_樓日記》又載王闿運八月朔日“作書寄丁、方四川，為駱縣丞干謁”，對川中仍延主講之事，王闿運此次致丁寶楨信中有無回絕，今已不得而知。八月二十日有友人相約同赴四川，王闿運仍以《湘軍志》書稿未畢不能成行相答。但他在八月二十九日另一封信中，卻說：“《軍志》甫成十篇，尚有短篇七首未就，思于九月畢功，溯湘一別，為出山人川之計，刻下正冗迫也。”及至十月，王闿運多次表示即將遠行赴蜀闿，并在覆唐酌吾書中寫道：“閨運以丁宮保前歲久要，于十月內(nèi)《軍志》告成，即行買舟人蜀，游期久暫未定，眷口尚寄城中?！蓖蹶]運再三以游蜀之行昭告友人，卻不言及尊經(jīng)書院邀聘之事，并謂“游期久暫未定”，皆可見其不想應聘出長尊經(jīng)書院的內(nèi)心。

王闿運這種希望游幕督府而不愿居尊經(jīng)講席的心理，在他光緒四年歲末抵達成都之后，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湘綺樓日記》光緒四年十二月廿八日有關王、丁首次見面晤談的記載中，有說：

午正出訪丁公，牙參未散?！龠^督署，與樨公談安南事，不相合。又論凡國無教則不立，蜀中教始文翁遣諸生詣京師，意在進取，故蜀人多務于名。又言蜀土薄，米菜俱無實味。議頗入微。余三辭掌教，不見從，且姑徐之。

丁寶楨重金邀約王閨運，一直是為尊經(jīng)書院求師，王闿運卻在見面后，開口即談安南事，當然話不投機，導致“不相合”。丁寶楨轉(zhuǎn)而談論以教立國之事，明言蜀士務名之弊，可見其延師興學的良苦用心。王閩運謂其“議頗人微”，對丁寶楨一番苦心可謂心知肚明。但他“三辭掌教”，雖“不見從”，而仍執(zhí)己見，實在是因為他此次踐約人川，從未考慮過應聘尊經(jīng)講席之事。王闿運在四天后寫的家信中，就非常明白地說：“主人相見，專以主講為辭。辭湘就梁，殊非吾意?！笨梢?，丁寶楨一見面就“專以講席為辭”，完全出乎王闿運意料，與其蜀游初衷顯相違背。如果是聘任書院講席，王闿運實無必要舍近就遠，“辭湘就梁”，因為湖南學政朱迪然正在籌建長沙校經(jīng)書院，有意延聘他為院長。

王闿運在勉強受聘擔任尊經(jīng)書院主講后，更是多次在致友朋信中言及應聘之事有違初衷。如光緒五年二月底致敖金甫書中，他回顧游川及受聘之事說：

去秋復上一函，計達清鑒。仲冬溯峽西上，除夕前日，屆于成都。比見丁公，果如所諭，謬以講席相處。初以三年宿諾，意其求友之喬聲；不圖千里尋師，乃作擔簦之來教。逡巡三讓，固執(zhí)一辭。便欲告歸，實為駭聽。今年二月，移入館中。

由“便欲告歸”一語，推想王闿運當時在三辭掌教不獲俯允之際，曾有掉頭逃歸之想，但因于友道有違，未采取此種激烈行動（其時因川省某些官紳誣控，朝廷正派欽差來川查核，后丁寶楨于光緒五年六月受革職留任處分）。王闿運七月問復劉長佑一函，又追述自己無奈羈留蜀中的緣由說：

闿運于去歲撰次《軍志》已畢，遂為西游。初擬由蜀、秦、關、隴還，循黑水而南，以圖良覿。及至華陽，樨公留主講席，諸生已集，勢不可辭。好為人師，古賢所患，但上下牽綴，去留不得自如，以負嘉招，慚于通訊。

從王闿運的西游計劃看，他是半途被丁寶楨截留，強居講席。再如九月致張之洞書中，也追述受聘諸事，說：

闿運于乙亥即得薛興文致聘，恐懼慚惶，雖極思一奉光儀，猶慮自書黃紙。旋知兩錢主講，五經(jīng)斯立。又得稚公五書，約來一覿，中無皋比之議，是以敢作峽游。及至，乃復見羈扳，貿(mào)然入院。

所謂“中無皋比之議，是以敢作峽游”，正是王闿運出于踐友人舊約，人川來作游幕計，原無坐擁皋比之想，因此屢發(fā)遭羈受累之嘆。

然而，由于丁寶楨堅持，加上尊經(jīng)講席虛懸，院生待教，王闿運只好勉強應承尊經(jīng)書院聘約，但僅以一年為期?！断婢_樓日記》光緒五年正月三日夜問致裴蔭森一書，專論人蜀以來見聞諸事，由丁寶楨“自恃廉儉，少所匡繩”，以致橫遭誣控，論其“義當引退”，并言及自己的處境與計劃：

尊經(jīng)講席虛縣二年，諸生住齋者至百余人，恐不能不稍為料理。嚴武自去，杜甫自留，亦大非求友之本志。將俟欽件稍定、生徒上學時，為之粗立規(guī)條，或勉留一歲。倘主人留鎮(zhèn)，仍不改弦，近有見聞，豈容默爾？便當辭師居友，聊盡所長。

王閨運因擔心丁寶楨不久于位，自己肯定不能長留蜀地；假使丁寶楨能留任，他即擬辭去尊經(jīng)講席，充當幕友?！稗o師居友，聊盡所長”一語，足以顯示王閨運的自我期許與游蜀心志。翌日，王閨運又在日記中留下一長段記載，更值得玩味：

中刻穉公招飲，……欲論治理，穉公惟談閑事，因唯唯而罷。此公蓋與劉蔭公同，其天質(zhì)關，故好善，其心境狹，故少思也。聞黃耀庭亦在此，則其所搜采者，亦不得為不求才，但不得其任耳。昔余言胡文忠能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能收人才而不用人才，左季高能訪人才而不容人才。穉、蔭二君，乃能知、能求而不能任。凡此皆今世所謂賢豪，乃無一得人才之用者，天下事尚有望耶！曾、胡往而劉、丁興，他日或有流風，留天下一線之路，若劉表之在荊州，亦未為無助耳。為感詩人招祿之義，故再言講席，亦不復辭，聊以一歲答其雅意而已。

王闿運很想同丁寶楨“論治理”，貢獻其治蜀方略，希冀丁寶楨早日改弦更張，誰知丁寶楨僅視王閨運為師儒，不識其為人才，只在席問作閑談。王闿運因此有感而發(fā)，寫下這一段評述文字。王闿運曾經(jīng)出入曾國藩、胡林翼軍幕，屢有獻替，但不為所重。如今他又將丁寶楨、劉長佑與曾、胡相提并論，視如救世英雄，由此可以窺知他不甘閑居書院而樂于投身劉、丁帳幕，亟欲贊襄戎機的原因。王閨運在三月廿一日還有一段特別的記載：

出答訪樨公，為魯詹求拂試。談及夷務，云印度必為戰(zhàn)地，英人謀出緬、藏，欲建重鎮(zhèn)于藏內(nèi)，設諜盂拉間以防邊。余極稱其遠略，頗言信而后動之義。又言天下大事，要須六七偉人，而屈指無可當其任者。歸而計之，亦未知何人可當，乃知求賢不易，用材較易也。然用材必已有才，此所以難。

當時朝野紛紛注重東南、西北國防，丁寶楨則深以西南疆域為憂，并以慧眼提出經(jīng)營西藏、設諜境外的戰(zhàn)略規(guī)劃。王闿運早在光緒二年規(guī)勸新授云貴總督劉長佑從速赴任時，就已注目西南，并主動代擬折片，陳述治滇之策，“且自愿往助之”。他在光緒四年冬天買舟西游，“初擬由蜀、秦、關、隴還，循黑水而南”，人滇投依劉長佑，為之贊襄軍政大計。因此，羈留成都、聊充講席的王闿運一聞丁寶楨此議，“極稱其遠略”，并立即為作謀劃，特別考慮要如何得人以擔當其任。數(shù)月之后的六月六日，王閨運偶聽友人議邀湘陰張自牧來蜀，心中一動，當即燃燭作書。張自牧頗有經(jīng)世才略，一直鉆營于東南督撫，郁郁不得發(fā)舒其志。王闿運在書中為他剖析緣由，敦勸他舍東南而人西蜀。書中所言，頗能讓人窺悉王閨運注目丁、劉以經(jīng)營西南的戰(zhàn)略思考：

蜀通三藏，地界英、俄，他日蔡州，當今鞏、洛，富強之計，久閉未舒。督府宏模，鄙人奇計，小用小效，大叩大鳴。思慕恢廓之風，愿商兵食之略。幸承閑退，可作峽游。秋水向平，無辭一訪?？v令無補，聊作看山。若可經(jīng)營，何難展布？昔陶朱無心將相，而必致千金；諸葛但食一升，而樂窺火井。人生要在發(fā)舒其意，豈以言利為諱、求官為卑乎？湘人得志東南，入蜀者率皆駑下，由吁、霞凡近，不足提倡故也。君家松公不迎玄德，則與五斗妖人同于草木，何必狃于熟路，唯識淮綱，仰望幼丹，交通崇宇，以為百步王乎？閭運既托業(yè)談經(jīng)，更無進取之理。若夫瞻言百里，遠慮十年，子牟魏闕之思，仲連圍城之志，非智者不可與道也。今且先謀興利，以裕國本，奏調(diào)擢用，自在他時，亦非僅區(qū)區(qū)海關酬參贊之勞耳。書至且宜深思，以副所期。

王闿運此處對四川戰(zhàn)略形勢的評判與發(fā)展前景的預測，雖是為打動張自牧人蜀的侃侃大言，但確屬縱觀時局、深思熟慮后的真知灼見，是其結束石門隱居生活后縱橫才略的一次集中顯現(xiàn)。王闿運自從獲知丁寶楨經(jīng)營西南邊防的謀略，對他更為敬仰，譽其“目營四海”，雖材有不逮，而心雄志壯?！岸礁昴?，鄙人奇計，小用小效，大叩大鳴”一語，既可見王闿運對其縱橫之學的自負，也可見他對丁寶楨的敬重，襄贊他成就大業(yè)的心志因而更加不可遏抑。王閨運光緒十一年底還一廂情愿地表示：“稚公折節(jié)下交，非為興學，預知英人必窺西藏，欲儲幕府才耳?！彼酝蹰}運身在尊經(jīng)書院，心卻不離總督府，始終呼丁寶楨為“主人”，以幕客自居。從《湘綺樓日記》可知，王闿運在主講尊經(jīng)書院期問，常以函札或面談的方式，就川省行政、吏治、人事等問題，向丁寶楨進言獻策，甚至討論及于丁寶楨的個人進退、奏疏草呈等機密要務。不料光緒十二年丁寶楨以勞病致卒，王閨運藉以實現(xiàn)其縱橫奇策的志愿落空，只好吁天長嘆，從此不再返川。

王閨運聘任尊經(jīng)書院主講后，事實上一直不安于位，屢謀脫身之計。光緒五年正月十二日，“鹽道遣送聘書，定尊經(jīng)講席，受而不辭，以既來不可辭也”，但十天后他去拜見丁寶楨，“略言書院規(guī)制變通，使官課不得奪主講之權，主講亦不宜久設，仍當改成學長，學長亦隨課絀取，庶免爭競也”。王闿運關于變通書院管理的這些設想，既為尊經(jīng)書院的健康發(fā)展著想，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其中改主講為學長的建議，就是他的一條脫身妙計。在二月二十八日寫給敖金甫的信中，王闿運即訴說：“錦里之留，因茲難久。意欲得三數(shù)高足，分習三科，然后改院長為學長，不借材于異地，乃為佳耳。”所謂“改院長為學長，不借材于異地”，實即設想以川籍學長取代院長，以便他辭職返湘。緊接著在三月間，因官課事與藩使程豫大起齟齬，王閨運于閏三月十九日“乃送書蔡道臺辭講席”，廿一日丁寶楨來代司道謝過，廿五日蔡道再致聘書，王閨運于廿七日“再退關聘去”，丁寶楨當日親來慰留，風波始息。后來，王闿運雖因施教有成，一度有留蜀乃至迎眷的想法，但不久又大作去計。九月廿一日，王闿運特意致書居留京城的張之洞，述說自己違背初衷，勉主講席，竟遭排擠，“名輕學淺，果見推排，勢不可已，與相搪突。幸諸生相諒，因愛忘憎，荏苒經(jīng)年，吁其危矣。離家既遠，舍己蕓人，又復翩然志于出峽”，然后說：

竊念仁兄當始終其事，以副初心。魏闕雖榮，名山亦樂，何必遠期尚、侍，坐度年華？且名實雖隆，真?zhèn)魑达@，駁駁日老，逐逐仍勞。似宜暫去承明，來游石室，五年之后，聲學俱成，重入修門，未為晚也。高材難得，虛譽無憑。以今日之地望，當無敢為君勸學者，非闿運不能發(fā)此言，其以為賈生耶？汲黯耶？計領嫂雙飛，懿親歡聚，生徒喜慰，自遠然榛。此間歲奉三千，差厚于監(jiān)錢六百。亦使閹運得藉依聲價，相與切磋，是所愿也，非敢望也。委曲已略告竹賃編修，余意更令諸生面啟。先此致懇，伏希深察。蜀士英妙，儻守而教之，定軼卿、云，開山之功，不減五丁。闿運實緣湘中有切己之事，未能久駐，明春水滿，必戒歸舟。

王閨運苦口婆心，想勸張之洞辭去京中閑差，回蜀重理尊經(jīng)院事，既可造育蜀中英材，也能成就一己聲名，“聲學俱成，重人修門”。這實是一條以退為進、通過潛修而獲致高位的終南捷徑。當然，王闿運此處名義上是為人謀，事實上卻是為己謀，急于從尊經(jīng)書院脫身的心理昭然如揭。他所謂的“湘中有切己之事”，其實是想返湘出長校經(jīng)書院，為本省作育人才，振興湖湘經(jīng)學。“舍己蕓人”一語，既可見他濃厚的地域觀念，也可見他以振興湘學自任的古道熱腸。十月七日王闿運寫給湘中親友的兩封信中，即十分明白地說：

循誦復書，慨然有志于本朝經(jīng)學之編，闿運舊亦聞緒論，而以為知言矣。但經(jīng)書須有師承，自通志堂之集為世所訾，阮集出而變本以加厲，矯枉而過直。今欲求諸老生能發(fā)明師說之書，杳不可覯。……閣運將俟弟子有特達者，各治一經(jīng)，皆以集解體為之，非十年不能辦。孤身在蜀，舍己蕓人，又無此心緒，田光所為發(fā)慨于銷亡也。吾湘校經(jīng)堂生或能及此，故欲辭歸，為識途之馬?！蚺c丁公言：天地閉，賢人隱；圣人作，萬物睹。圣則吾不能，賢則未敢自謝。當今之時，非獨總督非隱，主講亦豈可為隱？歸與歸與，老糠可然，不必吹藜。今年若不成行，明春定當還里。比日武闈事忙，尚未與主人相見，明年關聘已緩之矣。

講席非可久居，一日不勝其勞，僅可一年，留去思而去之，上之上者也。丁公處尚未辭。昨司道來，問關書，隨人云方大人攜入京矣。有其主必有其仆，故是一段佳話，與嗥、笛共賞之。今歲院生高第者二十六人，皆為二景所搜而去，頗有空群之嘆。尚有十余人，未施檠括，奈思歸甚切，又有校經(jīng)之志，恐不能留。

王闿運一直自視為救世的賢才，他“出山人川”本意是要施展縱橫才略，但人幕不成，聊充講席，因而慨嘆丁寶楨于人才“能知、能求而不能任”，只好在他面前屢作退隱談，不愿碌碌居蜀，而急于返鄉(xiāng)施教，振興湘中經(jīng)學。事實上，他從光緒五年執(zhí)教尊經(jīng)書院后，幾乎年年“思歸甚切”，屢作歸計，最終在光緒十二年辭歸湘中，并且痛言：“闿運贊幕無功，誨人復倦。今春歸里，稚帥亦殂，從此挽輅金門，買廬海畔，浮沉之計，薄弱所宜。”

費行簡曾提出，王闿運因以奇策游說胡林翼、曾國藩而未果，“知事成之由命，毀譽之無真，乃退息無復用世之志，唯出所學以開教授。丁文誠公寶楨禮重之，聘任成都尊經(jīng)書院院長”。此說廣泛流傳，甚至《清代學人列傳》《清史稿》也加以采信。王闿運本人則在同治三年（1864）北游空勞往返后，寫下傳頌一時的《思歸引并序》，隱歸衡陽石門山中，“絕不與世事相聞”，一意讀書、著述。因此，后人往往承襲費行簡之說，以為王閨運應聘尊經(jīng)書院真是專心于講學育才。殊不知，王閨運光緒四年所定“出山人川之計”，絕非應聘尊經(jīng)書院講席，本志實在游幕，以圖再展其“縱橫奇士”的才略，扶助丁寶楨、劉長佑在西南一隅成就一番霸業(yè)。他在光緒七年一封書信中自陳：“自來曾、胡、左、丁、肅、潘、閻、李諸公相知者多，其或有許其經(jīng)濟者，從無賞其縱橫。嘗有自挽聯(lián)云：‘《春秋表》僅傳，正有佳兒學《詩》《禮》；縱橫志不就，空留高詠滿江山。蓋其自負別有在也?！彼^“縱橫志不就”的豪情與悲苦，正是他對自己蜀游生涯的最好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