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語
月光清幽幽的,山腳下野水河的喧嘩隱約可聞。屋里燈火已經(jīng)熄滅。她靠墻坐在門外邊,望著對面山梁黑乎乎的輪廓。她早已熟悉,那是一片清寂空曠的山野,除了草木還是草木。她早已不再奢想,渴望的人會穿過山林的小路,來到門前。在歲月的磨礪下,她已學(xué)會了平靜對待生活給予的失望。
但是此刻卻不知自己怎么了?自從下午和陳小葉的爸爸談過話后,內(nèi)心便起了波瀾。起伏蕩漾的情緒,一如暴風(fēng)雨下的小溪。山野罩著一層輕紗似的月光,夢一樣,朦朧,卻空寂得讓人發(fā)慌。偶爾,一茬風(fēng)帶來草木的窸窣,她的心更荒涼了。那條逐漸愈合的裂縫,被撕開了,如同山墻上的縫隙,雨水開始滲進來。
“你怎么還在外頭?進來睡下吧,時候不早了,天氣還涼……”婆婆在里屋。她擔(dān)心了,喚兒媳婦進屋。
“媽,我再坐會兒……”她柔聲回答,又問,“小華和桂花睡了嗎?”
月光更明亮了。一絲凄涼更其明顯地往心頭拱去。小黑狗穿過菜地間的小路,在夜色里回來了。它的皮毛沾滿了露水,濕漉漉的,熱乎乎的舌頭舔著她的手指尖。
“睡了。”婆婆回答。
寂靜了一會兒。婆婆又說:“我看出來了,你今天不高興……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嗎?”
“沒有,媽,我很好,我就是想坐坐。”
“我知道,你受苦了。都因我那不爭氣的兒子……”
“媽,您又來了。我說了我很好,您就別提他了,不關(guān)他的事,我早把他就忘了?!彼托牡匕参科牌拧F牌庞行呐K病,還有嚴重風(fēng)濕,膝關(guān)節(jié)都變形了,腫脹起來,像個大樹疙瘩。
大團棉絮狀的云朵遮住了月亮,夜色暗了下來。她仍舊坐著沒動。六年了!他離家外出已經(jīng)六年了!自從在菜花飄香的時節(jié),送別他以來,他從來沒給過她一封信、一分錢。開始以為他在外面遭到了禍?zhǔn)?,出車禍了,被人賣掉了,遭人殺死了……但消息陸續(xù)傳來:他又有了個女人。他忘記了家,忘記了妻子,忘記了母親,忘記了兒女。
“你人這么好,我兒子還對你負心,這讓我難受呀!”婆婆又說起來,“我又拖累了你,不然你也可以找個好人家。我們?nèi)叶紝δ悴黄稹?/p>
“媽,您想哪里去了?一家人,有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您不能氣著……”她趕緊勸說婆婆,“我不過是在這里坐坐……怎么能說您拖累我呢?您是我的媽呀!他不要我們了,我們得好好地過下去。您就當(dāng)我是您的親生女兒吧!”
“我的好女兒,哎,你也太苦了……”婆婆嘆氣。
“我不苦,媽,我沒事。有您們才支撐著我走下去……”
月亮像一塊雪亮的大瓷盤,在天幕上浮游。在麥地里施肥,鋤草,忙活了一天,回來又喂養(yǎng)家禽、牲畜,照顧完婆婆和一雙兒女,她的肩膀和腰有些酸痛。
一開始,人們說,她堅持不了多久,半年,最多一年,她就會離開這個家,另謀出路。丈夫拋棄了她,年紀(jì)輕輕的,怎么可能留下來,守著一個生病的老婆子?何況又不是一個很差的女人。胖是胖了點,不算很標(biāo)致,但是從她的行事作風(fēng)看來,會操持家務(wù),干活兒是一把好手,有計劃,有條理,凡事會打算,頭頭是道,又會體貼人,是不會缺男人喜愛的。但是她一年一年地留了下來,照顧婆婆,撫育一對兒女。人們說,劉婆子的兒子不成器,將這么好的女人放在家里發(fā)霉,自己卻在外面搞了個爛貨。劉婆子有個好兒媳,是個寶貝兒。
最初的消息是由竹林灣的陳二娃帶給她的。丈夫一去,兩年多沒有消息。這天,她正在稻田里,給稻子追加最后一遍化肥。長勢旺盛,有的已經(jīng)開始揚花了,朝天沖起的稻谷竄子,碧綠得跟翡翠一樣,開滿了粉末狀的稻花。水田里的農(nóng)活,本應(yīng)是男人干的,但她已經(jīng)干得很熟了。紅色的塑料盆子裝滿尿素肥,抵著左邊的胯骨,左手扶著盆沿,右手抓起化肥,呈扇形均勻撒向水稻。像雪花一樣潔白的肥料從她手中流瀉出來,在空中揚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沙沙,落到葉子上,沙沙,再落到水里。盆沿讓她的胯骨有些生痛。她忍耐著,就像這些年忍耐著丈夫的失蹤一樣。綿軟清涼的稻田,精耕細作的泥土,包裹住她的腳踝,輕輕地觸摸她的皮膚,她感到一絲模糊的溫暖和安慰,有時候會有一種輕微的伴隨著幸福的暈眩。丈夫遺棄了她(她憑感覺猜想),但是水田和莊稼永遠不會丟棄她。泥土是懂愛的,她付出了,泥土不會忘記,會做出回應(yīng),給她報答。
有時她會想起丈夫,心潮起伏,恍若一陣風(fēng)刮過稻田,禾苗涌起青翠的波浪,連綿不絕,一浪追趕一浪。兩年多了,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到底是怎么了?剛開始擔(dān)心他是出了意外,但是隨著時間的過去,她憑直覺感覺到,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不要自己了,不要孩子了。這時候就有一種苦澀從鼻腔開始慢慢彌漫,然后眼眶開始濕潤,視線模糊起來,仿佛是尿素肥的沖鼻氣味,嗆住了她。她開始感覺稻葉輕輕地,用它們那如同小鋸子的葉邊割著她的手臂。就像丈夫的失蹤,這事實就像一把鋼鋸,埋藏在那里,時不時地鋸她一陣子。天上有了云朵,是烏云,陽光暗了下來。她停下,抬頭看了看。只是一小塊兒云,輕而易舉就遮沒了太陽。丈夫也是烏云,遮住了她生活的陽光,像一塊甩不掉的暗斑。幾只大雁在天上排起隊列,往遠處飛。大雁都曉得回去,狗都曉得回家,雞也曉得!
她忽然沒心思給稻田施肥了。一盆肥料撒完后,她到田埂上坐下了。山野一片迷蒙,草樹蔥蘢,雜花生于田邊地腳,五彩斑斕的世界,只有她的生活是黑白色的。但她仍然在心底里渴望,有一天丈夫會歸來。哎,是的,她不相信丈夫會拋棄她。他是出了什么事,迷路了回不來,不是不要她了。婆婆也說,他肯定出了意外。但是也有人說,這么久沒消息,肯定是他躲著不想讓人見到他;之所以躲著,是因為他不要她了。不要我可以,難道可以不要媽媽,也不要孩子么?一個人能夠那樣么?
他還能記起丈夫的“國”字型臉,高瘦的個子,挺能干。有些愛吹牛,人們說,他會把樹上的麻雀哄到手掌心上來。有時候會喝酒,會賭錢,算是一個挺江湖的人。曾記得他說過:你在家?guī)Ш⒆樱湛磱寢?,我出去賺錢,賺的錢都給你。但是一去連消息都沒有。她眼神兒定定的,看著青草在山風(fēng)面前彎下腰來,其實她什么都沒有看見。她感到口舌發(fā)干,砸吧了一下嘴,一口黃連的苦味兒。不能耽擱了,趕緊施完肥,媽媽需要我,孩子也需要我呢。她朝山頭看了看。是一片迷離的山色。她是被需要的,她不是一個被棄之物,想到這兒,內(nèi)心忽然被一種幸福和溫馨的感覺充滿了。
她正在稻田里忙碌時,陳二娃就出現(xiàn)了。他從外面回來,背著一張鋼絲床,是給他爹的。她問,“看見我們家曉紅嗎?見過他嗎?”她會向從外面回到村子里的每一個人打聽。直到今天,都沒得到任何消息。
陳二娃在田埂上停下來,鋼絲床豎著擱在腳邊。他說:
“嫂子,見過!”
“真的?真的見過嗎?……”她呆了。兩年五個月二十三天了!被喜悅深深地震撼了,太陽穴嗡嗡地響著。沒出意外,沒出意外,只是不回來……她又被巨大的不幸擊倒了。內(nèi)心有個什么東西,她一直在堅持不讓它碎裂,現(xiàn)在鏗然一聲,斷了、碎了。她眼前發(fā)黑,并且胸膛有些發(fā)痛。
“嫂子,你沒事吧?”
“沒,沒事……”她吸了口氣,在水田里拔了拔腳,“他……他說過……為什么不回來嗎?”
“嗨,嫂子,他不會回來了!他在外面有個女人了……”陳二娃說得直接,他沒有注意到,她有些承受不起。
“他為什么這樣做?”她是在向上天發(fā)問。
但是陳二娃回答了,“他說,你太丑了,還是一個肥婆!……”
哎!她寧愿如同一直猜想的那樣,得到的是他的死訊。這樣,他還在她內(nèi)心留下一點可以讓她無比珍貴的東西。
那天她回去得有些晚。一直坐在那里,肥料盆滾落在稻田里。星星都出來了,蟋蟀也叫起來了,她才起身,在夜色里回家。
婆婆發(fā)現(xiàn)她臉色不好,很擔(dān)憂。她說,只是有些累,給稻田施肥很費力氣。她照常管理好家禽和牲畜,照顧婆婆和孩子。曉紅的事兒沒有告訴婆婆。她永遠也不會在婆婆面前提起。他不回來,是因為他嫌棄我丑,有了另外一個女人。打扮得像個狐貍精一樣的女人。在婆婆思想里,他早已死在外鄉(xiāng)。何必要去刨開墳堆,將逐漸淡忘的痛苦打開,讓婆婆再受一次傷害呢!
“媽,我沒事,別擔(dān)心我?!彼€捶了捶手臂,捶出了聲響,讓里邊能夠聽見,“就是手臂累著了,有點酸痛……”
屋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婆婆走了出來,陪她坐在靠墻的長凳上。
“媽,你咋出來了?小心冷著……”
“好女兒,我來陪你坐坐……”老人伸出一只手,放在她頭上,撫摸她有點濕潤的頭發(fā)。山梁上有兩顆星星,亮晶晶的,緊緊挨在一起,像兩盞油燈,放射著麥芒似的光芒。
但村子里逐漸傳開了,說她丈夫不要她,也不要媽媽,也不要孩子了。他找了一個酒吧里的陪酒小姐,嬌滴滴的,不準(zhǔn)他回來。凡是她禁止的,他都照辦。
婆婆終于知道了。生了很大的氣。咒罵她沒有出息的兒子。忘恩負義!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控制,才沒有氣得倒下。三天過后,她避開孩子說:“我的好媳婦兒,他那樣對你,你可以走,離開這個家,去找你自己的出路,我不攔你,你還年輕?!?/p>
“媽,您怎么讓我做這樣的事呢?您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我怎么能夠把您丟下,自己走了?再說,他還是我的丈夫,我還是她的妻子,我們有結(jié)婚證。他只是一時被迷住了……總有一天他會醒悟的……”于是,婆媳抱頭痛哭了一陣。
婆婆撫摸著兒媳的頭發(fā)。夜色真好,安靜,小黑狗都不叫一聲。
“春天就要來了,又要春耕了。這些年多虧你。要是……他在多好,幫你分擔(dān)一下,你就不會這么辛苦,我一個老婆子,幫不了你多少……”說著說著,婆婆就又傷心起來。
她握著婆婆的手,頭枕在她肩頭上,望著冷幽幽的月亮,說:“不用擔(dān)心,我對付得過來,您不要生氣,身體要緊。”
婆婆吸了口氣,平復(fù)自己,說:“是的是的,不能為了那不孝子,氣病了,給你添更多麻煩……我只是覺得對不住你,心里頭苦呀。馬上就要農(nóng)忙春耕了,你又要受累了……”
丈夫離開后的第二個春季,是最苦的日子。地里的農(nóng)活難不倒她,但是水田里的工作就讓她犯難。那時候還是用牛架犁耕田。沒有女人扶犁耕田的先例,又毫無經(jīng)驗。力氣也不足,無法駕馭健碩且有幾分野性的黃牛。一直由男性耕田的歷史說明,只有男性的力量和氣概,才能讓牛在韁繩和犁鏵面前馴順。
稻田等著耕耘,而丈夫毫無消息。她和婆婆都很焦心。請人來耕田,不但要價很高,還給臉色。眼看人家的水田翻起一簇簇泥土的浪花,春風(fēng)輕輕吹拂,帶來耕田的號子和春天新翻土地的香味兒,可是自家水田還是死水無波,漂浮著去歲收割后留下的枯草根,一點生氣也沒有。萬物勃發(fā)了生機,各色野花、雜草都在春天的手指拂過之處競相生長,只有她的稻田在萎頓下去。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對婆婆說,要自己下水耕田。婆婆驚訝過后,就支持她嘗試。她牽著牛,扛著犁頭來到水田。田水泛著微波,輕輕地沖刷著長滿野草的田埂。不過七分田,往日里感覺小得令人擔(dān)憂,但現(xiàn)在看著那片水田,仿佛一片大海,水波汪洋。她心頭有些發(fā)緊,眼前有一絲眩暈的感覺。她將牛趕進水田,憑記憶和近來觀察別人犁田所得經(jīng)驗,架好犁,套上韁繩。牛并沒有撒野逃跑,但是在她的號令下走得很不均勻,翻耕起來的土坯很不整齊。深一犁,淺一犁;東一簇,西一堆;很是凌亂,不少地方?jīng)]有翻耕到。而且牛還漸漸地不聽使喚起來,在田角回頭轉(zhuǎn)彎的時候,它使性子,不動腳。她扯韁繩,揮鞭子,拖犁頭,花很大的功夫,它才不情愿地走動起來;就是在行溝拖犁的時候,它也慢吞吞的,深一腳淺一腳,她一揮鞭子,它又拉著犁快跑幾步,嘩嘩的水響,泥漿飛揚起來,有時候都走岔了行,仿佛惱恨于她不規(guī)范的號令。
是的,人和牛配合得很不默契。她的扶犁動作不熟練,生硬。有時候扶犁,用力過大,犁尾抬高了,犁鏵切入土層過深,牛拉不動;有時候又將犁尾放得過低,韁繩上的力量一下子減輕了,牛一下子就沖出去了,仿佛打了個趔趄,隨著嘩嘩的水浪翻滾,雪亮的犁鏵拖出犁溝,翻到水面上來了。她又得將沉重的犁頭拖回行溝。沒多久,人和牛都累得不行了。她感覺手腕發(fā)麻,由于肌肉一直處于緊張狀態(tài),全身都顫抖了起來。身上布滿了泥點子,仿佛一個個彈孔。臉色紅得厲害,仿佛被人摑了幾巴掌。汗水流了下來,和泥漿混合在一起。
她有些泄氣,在田埂上坐下來。那不討人愛的黃牛站在水田里,四根柱子一樣的腿一動不動,瞪著銅鈴大的眼睛,搖著大耳朵。但是過一會兒,她又下田了。不能讓一塊水田難住。缺少一個男人,生活還是要過。一塊水田就將你難住了么?還怎樣照顧婆婆,撫養(yǎng)孩子?不能??!她又扶住犁頭尾巴,開始耕耘起來。一定要戰(zhàn)勝這塊水田,戰(zhàn)勝沒有男人的苦處。女人就不能耕好田么?男人行,女人也行的。我行的。會耕田,就不會依賴男人了。會耕田,我就又是男人又是女人。我也能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婆婆,孩子。
瓦藍瓦藍的天空,經(jīng)冬的山林開始轉(zhuǎn)綠了。陽光還不強烈,照射在水田里。水田一半渾濁,一半清亮。清亮的一半反著光。她開始沉下心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扶住犁,小心翼翼踩著行溝走。走得很均勻,號令聲也不凌亂了,漸漸透出一種節(jié)奏來。嘩嘩的水浪在犁溝里翻滾,泥坯翻過來了,帶著春天的氣息,聽話地排成一行行。水田耕耘到三分之二時,人和牛已經(jīng)配合得很默契了。
“沒事,媽,我會耕田,春耕不用擔(dān)心?!彼琅f靠在婆婆的肩頭。夜色更深了幾分。月亮在天幕上航行。大地一片靜謐。
“媽,我是不是……很丑?所以他不回來……”
“沒有的事兒,我的女兒,你是最美的,蓋過他在外面找的狐貍精,蓋過全天下的女人……”婆婆想起她的好處,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
他說她太丑了,是個肥婆。她狠命地減過一陣肥。
見過陳二娃后沒多久,婆婆發(fā)現(xiàn)她的飯量少了。莊稼人,飯量本來大。以前吃兩碗多米飯,現(xiàn)在只吃一碗,慢慢地只吃半碗,加點青菜。婆婆擔(dān)憂起來?!笆遣皇遣×??”“沒有,不擔(dān)心,我覺得太胖了,他也嫌棄我胖,我想減下來?!辈坏絻蓚€月,就瘦下來十多斤。臉色不大好看。婆婆的憂心沒有停止過。這樣不吃,一直瘦下去,不要說干農(nóng)活兒了,人還會有命在嗎?但是除了臉色憔悴外,她似乎很有精神,尤其是兩只眼睛,炯炯放光,農(nóng)活兒也一點沒有落下。婆婆放下心來,但是在夏秋之交,婆婆又著急起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仿佛只要一聲咳嗽,心就會吐到地上了。這時候菜地里的水果,橘子、梨逐漸成熟了。婆婆發(fā)現(xiàn)兒媳連飯也不怎么吃了。不餓絕不吃,餓了只是吃幾個橘子。婆婆又由衷地擔(dān)憂起來。她的身體會垮下來的,就是男人不要自己了,也不要糟蹋身體呀。
“媽,您不用擔(dān)心我,您看我好好的,身體一點不差?!彼_朗地沖婆婆笑著,還轉(zhuǎn)了一下身子,帶點羞赧地說,“看,減肥后覺得輕松多了。媽,我是不是好看多了?”
可是這樣過了一年多,婆婆發(fā)現(xiàn)她飯量逐漸改回來了,似乎吃得比減肥前還多。沒過多久,體重又恢復(fù)了。眼神兒也不再像減肥期間那樣有光彩。
那是在一個臘月,第三次見到陳二娃之后發(fā)生變化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她減肥八個月后,她讓陳二娃帶一張照片給她丈夫?!鞍颜掌瑤Ыo他……”之后她繼續(xù)減肥,吃水果,餓得發(fā)慌也堅持。靠著毅力和一種深藏內(nèi)心的渴望,她成功地降低了體重,保持著身材。下地也要戴頂草帽,遮住臉部皮膚。不能像以前那樣了,曬得太黑。丑死人!為一個隱秘的希望瘦下來,白凈點??墒悄莻€臘月過后,她再也不理會肥不肥,是白還是黑了。一個支撐她的什么東西被移開,它不再想堅持了。
“二娃,他……看了照片,有沒有說什么?”
“他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太可笑了!”
那個臘月的風(fēng)太冷,她必須多吃飯,才能暖和起來。
“媽,我怎么會不丑呢?因為我長得不好看,他才不回來,不要我……”一股酸澀的氣流沖上鼻腔。她想哭,就靠在婆婆的肩膀上哭。她仰頭凝視著山梁上的星辰,它們已經(jīng)移動了一點位置,低過那棵柏樹了。她忍著,將哭的沖動咽了回去。
但是婆婆聽出來了,她撫摸著她的手背,說:“想哭就哭吧!我的好女兒,沒人笑話你,沒人有資格笑你。你該哭一哭,你太苦了,難受就哭出來……”
說完,婆婆喉嚨發(fā)出了低低的壓抑著的嗚咽聲。
風(fēng)在輕柔地吹著,帶來山野的植物氣味。她哭了,很小聲地哭。這么些年來,她內(nèi)心缺少的那塊兒,還是沒有彌補起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一點希望都沒了。
下午,她在地里給麥苗施肥。陳小葉的爸爸從外面回來經(jīng)過。
“嫂子,麥子長得旺??!”
她抬頭認出了他。這次她沒有向他打聽丈夫的消息,她已經(jīng)將他深埋了。但是他帶回了消息:“嫂子啊,我有事情給你說。哎,是曉紅,他讓我?guī)沤o你。”
她早已不再抱什么希望,但還是心驚肉跳起來。
“他,他,他帶什么信?他過得怎么樣?”
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在期待,還是在關(guān)心他。
“他呀,過得很好。有兩個孩子了,大的都兩歲了。他讓我?guī)沤o你,他要離婚,讓你考慮考慮,離婚,好給孩子上戶口……”
她的太陽穴又嗡嗡地響了,眼前又是一片黑白,麥苗、田野、村莊,站在面前的男人,都一律黑白,沒一點色彩。
“嫂子,嫂子……”他喊她,“我一直在琢磨這事兒,他如此對待你,你完全可以不同意離,讓他孩子上不了戶口,成為黑戶……”
以前她不敢承認內(nèi)心還一直存有希望。只要沒有離婚,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他不過是玩玩兒那個女人罷了,不過是男人的花心,不過是新鮮感迷住了他。但是現(xiàn)在不可能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要離婚,有了孩子,要上戶口。
她哭得有些傷心。婆婆安慰說:“孩子,好了,別哭了,犯不著為他難過?!?/p>
但是婆婆自己反而哭得更厲害起來。
“媽,您知道嗎?他帶信回來,要離婚。他又有孩子了,要給他孩子上戶口……他怎么能這樣對我?”
婆婆一下子止住了哭聲。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好媳婦兒,你聽我說,你千萬不要同意……不要讓步,讓他永遠也沒法給那兩個野種上戶口。他這樣對你,你也要給自己解解氣……我永遠支持你,那個沒出息的東西,就讓他去焦頭爛額,你一定不要松口。一個爛貨就把他迷成這樣,家都不要了,良心讓狗吃了!”
她也停止了哭泣,吸了兩下鼻子,抬起頭來,說:“媽,這事兒我想了一下午,又想了半個晚上……我心里很痛,像有把刀子在里面絞,但我想好了,我同意他……”
還沒說完,婆婆就打斷了:“哎,我的好女兒,我知道你心好,但這樣的人不值得你這樣對他。你糊涂哇……”
她完全冷靜了,握住婆婆的手,理智地說:“媽,您想,他的確不是個東西,做出的事情連狗都做不出來。至少不能丟下自己的媽媽和孩子吧?但是錯歸錯,錯在他一人身上,他的孩子是無辜的。那兩個孩子不能背負錯誤的結(jié)果,責(zé)任不在他們。我又怎么忍得下心,做出這樣的事情,讓兩個孩子一輩子不好過。他們要上學(xué),接受教育,沒有戶口就上不了學(xué),這會耽誤他們……再說,六年來,他沒有理會過我們,也不管我們的死活,離不離一個樣,沒有區(qū)別。我想來想去,還是同意他,不能因為他,為難兩個孩子……媽,您不要擔(dān)心,離了,我還是您的女兒,不離開您……”
那天晚上,她和婆婆睡得很晚。那是一個充滿夢的夜晚。在大片的桐子樹構(gòu)成的綠色叢林里,她躺在樹下的草地上。桐子樹伸張開像蒲扇般的葉子,在夏日的風(fēng)中輕輕搖晃,綠色的葉掌上,布滿了淺黃色的葉脈,主脈不停開叉,分出越來越細小的支脈。那些脈線多么精美呀!像是用淺黃色的墨水精心勾勒在葉片上的。他并排躺在旁邊,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手指在她皮膚上繞著圈子,一圈又一圈,往下……她仰頭望著頭頂?shù)臉淙~,它們在光照下變成金黃色。多美的金色,帶給她溫馨而甜醉的感覺。陽光從葉縫兒透射進來,金色耀眼的光線,輕輕落在眼角上。她閉上眼睛,感覺眼皮外是一片發(fā)黃的光芒,還有金色的小光點在面前晃動。曉紅!曉紅!她呼喚他。他的手指繞著圈子,不停往下滑去……她感覺越來越輕,像一片羽毛,飄起來了。飄上高高的桐子樹梢,躺在白云上面。她掠過田野,向遠方飛去。那迷人的金色的遠方。多么醉人的金色啊??墒菚约t還在下面,她又降下來了。他將桐子樹葉串連起來,編成一頂帽子,戴上她的額頭。葉片的清香和桐子樹液的苦澀味送入鼻端。她再一次沉醉了……他說,他要出去賺錢,賺的錢都歸她。一大片油菜,翠綠色的稈、枝、莖、葉,上面開著金色的花朵,一小瓣一小瓣,構(gòu)成一朵一朵,一朵朵再構(gòu)成一大片,金色的云霧彌漫在山間。她在菜花田邊送別,與他告別。她剛轉(zhuǎn)過身,秋天一下子就來了。草木枯死,倒伏一片,暗淡的色彩促使她快步走起來,心慌慌的,接著就在田野里奔跑。山間的野獸都來到田里了。其中有一只,瘋狂追趕她。天上,烏云在滾動,雨一下子就來了。她全身濕透,邊跑邊呼喚。曉紅!曉紅!可是沒有人答應(yīng)她。她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婆婆,曉紅,孩子,都找不到了。在一片大雨沖刷的荒野里,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掉了,丟失了,在雨里蹲下身來到處尋找。到底丟了什么呢?她不知道??墒撬恢痹趯ふ摇E肋^一個山坡,天一下子就晴朗了。她聽見枯草呼啦啦地站立起來,生機充盈,綠色的葉片隨風(fēng)招展。灌木叢伸出像耳朵一樣的小葉子。在聽什么呢?櫻花已經(jīng)開成竄子了,白玉一樣的花瓣,一大片,像一樹乳白色的云霧。桃花也開了,粉色的小臉,小嘴唇在風(fēng)中呼喊。肥胖的黃蜂在花朵間工作,云雀在天幕上鳴叫。螞蟻拍成隊列,向著目標(biāo)前進了。野水河漲起來。整個山野,綠油油的背景上,點綴著雜花的色彩……
春天已經(jīng)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