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她說,你……現(xiàn)在……有空嗎?
我說,還好。有什么事情嗎?
她沉默了會兒,說,你方便來趟靜園嗎?
我想了想說,好的。
她說,那我等你哦。能聽得出,她的聲音這才輕松起來。我記得她是蘇州人。
我看了看窗外,雨絲在路燈的照拂下似乎還很密集。下一整天了。這個夏天雨水格外勤,極像南方的梅雨季。或許是冬天太燥了。整個冬天只下了兩場小雪,薄薄一層,灰麻雀蹦跶幾下就沒了。那個冬天,一種新型感冒病毒席卷了這里,我發(fā)燒持續(xù)了整整六天。聽說很多病人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說的靜園,離我的住處很近?;ㄆ岳锓N著月季。月季開得比嬰兒的臉龐還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妖艷這么瘋狂的花。園丁說這些珍貴的品種來自美國的圣·佛朗西斯科。我不知道圣·佛朗西斯科是哪里,查了查,原來就是常提起的舊金山,硅谷和斯坦福大學的所在地。我沒去過那里,不過倒真的想去看看。資料里說,那里有條狹長的弧形海岸線,蜿蜒三百公里,最后消失在大西洋,在黑色礁石間,都長著這種圣·佛朗西斯科月季。喜歡鹽的圣·佛朗西斯科月季。
我在這里呢!她朝我招手。她的身形在模糊的光線里有些矮小。在我的印象中,她個兒挺高的,也許黑暗會將一切都縮小,就像陽光總是把我們的影子拉得細長。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微弱的驚喜,仿佛饑餓的旅人終于在沙漠里看到了駱駝。我走過去,想了想,將傘遮在她頭上。她竟然沒有帶雨傘,也沒穿雨披,頭發(fā)上全是雨珠,裙子也濕了。
我是去年初夏搬到這所大學的。房子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專門為蘇聯(lián)專家建的,很舊了,隔音效果也不好,樓上咳嗽一聲樓下都能聽得很清楚。房頂也低,我老感覺把自己折疊一下可能會更安全些。這讓我懷疑那些專家根本不是蘇聯(lián)人,而是日本人。即便如此,租金每月也三千塊錢。以前是學校的教職工宿舍,后來變成了博士生公寓。有的博士嫌房子不好,干脆搬到校外,將這里私下出租。來這里租房的大都是要考本校研究生的外地學生,畢竟離食堂和圖書館近,吃飯讀書都很便利。
跟我合租的是班里的同學,陜西人,大嗓門。我懷疑他小時候可能在黃土高原上放過羊。他混得好,每晚都有酒局,常常我剛迷糊住,才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響。在一團酒氣中我側耳聽他脫掉那雙老也不換的皮靴,將被子緊緊捂住鼻翼。當他的鼾聲如重雷從頭頂滾過來時,我就再也睡不著了。經(jīng)常是晨曦將窗臺上的那盆微型桂花籠住,我才在萬念俱灰中沉睡過去。慶幸的是,室友最近極少回來,據(jù)他自己說有個導演朋友在安河橋有間工作室,晚上就在那里歇腳。不過聽旁人偷偷講,他最近勾上個制片人的老婆,怕是做了對野鴛鴦。我一直很納悶,什么樣的女人會喜歡從來不換鞋子的男人?;蛟S是他的腰比較好?他畢竟還年輕,經(jīng)常打籃球也是真的。
這里,這里!看到?jīng)]有?女孩指著地上說,你認識嗎?什么鳥?
我跟她站在兩棵松樹中間。松樹很高,大概是那種傘松。雨滴得越來越密,順著松針滑下來,我們就在傘下,看著腳邊的那只鳥。那只鳥比喜鵲略小,比麻雀要大,即便光線不好,也能看出羽毛灰黑相間,肚皮泛白,但有些細碎的黑色波紋。
這是隼嗎?女孩說,我在電視里看到過隼,跟它長得很像呢。
她說的有點道理。不過,學校不是草原也不是荒野,怎么會有隼?我將傘遞給她,蹲下身仔細觀瞧。它的爪子是鵝黃色的,看上去并不鋒利,喙黑色,短小,并非鷹隼那般是彎曲的。不是隼,我站起來說,你在哪兒發(fā)現(xiàn)它的?
哦,女孩的眼睛閃了閃,說,我本來點了外賣,不過送貨員說他摔了一跤,餃子滾了一地。他說再送份,可這么大的雨,我沒讓他來。走到這兒,便看它臥在草叢里,碰它它就躥兩下,也躥不遠,估計受傷了。她說話時眼睛盯著那只鳥,并沒有看著我,仿佛她是在跟那只鳥講話。
這是我第幾次見到她?說不清。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那天我跟陜西人在宿舍閑聊,陜西人喝蒙了,正噴著吐沫給我講述晚上的盛宴。他說那個導演的豪宅在機場附近,四層樓,光陽臺就百十平米,餐前大家都優(yōu)雅地坐在陽臺的沙發(fā)上小口地喝著馬提尼酒。他也調(diào)了杯,還抽了支煙,抽著抽著才察覺身邊有人,側頭一看,是趙薇。趙薇說,哥們,能給我支香煙嗎?“她長得可真美啊,”他說,“抽煙的姿勢讓我誤以為她是奧黛麗·赫本,”他無疑深諳如何贊美女人。我說,后來呢?后來?他搖搖頭說,后來我們就吃飯,他家光廚師就四個,分別負責做淮揚菜、上海本邦菜、杭州菜和云南菜。還有個日本廚師,要是從北海道空運新鮮的三文魚過來,他就做刺身。媽的,我們喝了六瓶拉菲。當他把大拇指和小拇指伸出來朝我不?;螘r,我們的門開了。有位老太太闖進來,劈頭蓋臉地喊道,你們能講點公德心不?這么晚了還吵吵嚷嚷,再這樣我叫警察了!她的聲音沙啞尖銳,像極寒冬臘月里老鴰的鳴叫。
我和陜西人看著面目模糊的老太太,不曉得如何應答。老太太又說,你們咳嗽、挪凳子、沏水、沖馬桶、洗衣服的時候,別再出那么大動靜!死人都被你們吵醒了!孩子們還怎么復習功課!說完她就走了,轉身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身后還尾隨個女孩。女孩穿著條紋睡衣,頭發(fā)馬鬃般披散著。一匹安靜的斑馬。
把你叫出來真是有些冒昧,女孩仍然盯著腳邊的那只鳥,慢慢悠悠地說,可是,我實在想不出來,還能請誰幫忙呢。
我沒吭聲,徑自把那只鳥拎起來。鳥咕咕叫著,扭動著翅膀妄圖用喙啄我。它的叫聲很古怪。我想除了夜鶯、黃鸝、云雀這樣歌聲婉轉美妙的鳥,更多的鳥都是這樣的叫聲吧。
你別把它弄疼了!女孩吮吸著手指說,它肯定受傷了。
我又細致地翻了翻鳥的羽毛,昏黑的雨中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我猛地把它甩出去,鳥撲騰了幾下摔落在雨水中,慌里慌張縮成一團。女孩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它肯定受傷了。
我們把它放在樹上吧,能從枝干上逮蟲子吃,餓不著。
好啊,女孩說,就放在這棵松樹上吧,不過,松枝上都是松針,會不會把它扎傷?
那邊有棵楸樹,你覺得怎么樣?
那棵楸樹真美,春天的時候枝頭擠滿了花兒,不過,女孩說,那棵楸樹很高,三米之下都沒有枝椏,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說,你怎么把這只鳥放到樹冠上?我們又沒有梯子。
我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一只野鳥而已。我的襯衣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把它放在花圃里吧,我指著不遠處的圣·佛朗西斯科月季說,渴了喝雨水、露水,餓了吃花瓣、蚯蚓,困了看月光,一只鳥的小資生活。
女孩瞥我一眼,說,花圃里野貓很多的,要是把鳥吃了怎么辦?
她說的倒沒錯。這所大學以喜鵲和野貓聞名,隔壁那所大學則盛產(chǎn)烏鴉跟黑頭蟻。那些流浪貓不曉得從哪里聚攏來的,無論白日還是黑夜,都旁若無人地在小徑上悠閑地散步。一只只排著隊,倒像是巡邏的士兵。很多地方都有閑置的空碗,一些情侶把貓糧小心翼翼地倒進去。我見過一只野貓攻擊一只受傷的花喜鵲,叼著喜鵲的翅膀躥上了一株合歡樹。
你有什么好建議?我點著一支香煙,看著她。香煙燃燒得很快。我喜歡煙霧消散在雨水中的味道。
我們不如去校醫(yī)院看看。要是有醫(yī)生,給它傷口上抹點紫藥水,包扎好,在宿舍里養(yǎng)幾天,就能放飛了。
我看了看手表,晚上十點二十六分。校醫(yī)院晚上有值班醫(yī)生嗎?
有的,女孩說,有次深夜我壞肚子,買到藥了呢。
我們就朝校醫(yī)院方向走。其實也不遠,只要穿過納蘭容若墓地、游泳館和伊蘭清真小館,就到了。我盡量將雨傘往女孩那邊移。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納蘭容若的墓地會在這里,除了兩匹站立的石馬和兩具躺在地上的石雕侍從,完全看不出這里埋葬著清朝最有名望的詞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所有誕生過的都會死亡。如果留下點痕跡,也算是意外了。
你冷嗎?女孩說,你為什么老哆嗦?
我不冷,我掐掉香煙,你確定醫(yī)院會有醫(yī)生值班嗎?
女孩停住了,說,不如這樣,我看看附近有沒有野生動物收養(yǎng)中心。我們把這只鳥送到專業(yè)機構,它還能得到更好的醫(yī)治,你說呢?
我當然沒有意見。她開始用手機搜索。我問她,那個老太太,是你的祖母嗎?
什么老太太?她盯著手機,似乎在飛速地瀏覽頁面。
我說,我記得你們?nèi)齻€女孩住在一起,有個老太太負責給你們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
她頭也沒抬地說,你記錯了吧?
我說我怎么會記錯呢。老太太找過我們好幾次,每次都警告我們千萬別出噪音。她說這里的派出所所長是她外甥,會把我們趕走的。
女孩說,喏,附近真的有家動物收養(yǎng)中心呢!很近,不過五公里。你別著急,我先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夜班人員。
我說好吧。我們已經(jīng)走到伊蘭清真小館了。我看到不遠處的校醫(yī)院黑魆魆的,沒有一盞燈火,在雨中,在沉默的雨中,它更像是條鯨魚的嘴巴。我聽到女孩濕潤的聲音,她在跟人說話,她的聲音很甜,是這個年歲的女孩該有的甜,如果你再仔細聽,是那種沙瓤寬甸西瓜的甜。后來我聽到她近乎興奮地喊道,那里的工作人員說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值班,我們打個出租車過去吧。她乜斜了眼我手中的鳥,用手指蹭了蹭它頭頂上的羽毛。鳥又叫了幾聲。它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我左手的溫度。
我向來對雨天的夜晚打出租車不抱什么奢望,不過,我們的運氣似乎不錯。當我們鉆進車廂時,司機問道,你手里拿的什么東西?
我說,不是東西,是一只鳥。
司機問,是鸚鵡嗎?金剛鸚鵡?他疲憊的語氣旋爾興奮起來,會說話嗎?會說恭喜發(fā)財嗎?
會說話的是八哥,女孩說,難道你連鸚鵡都沒見過嗎?
司機不言語,也許他聽出了她語氣中的鄙夷。我也沒吭聲。車里靜下來,連那只鳥兒也沒有再叫喚。我跟女孩并排坐在后座上,中間有一個拳頭的距離。我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被雨淋濕的香水的味道。她似乎有點累了,將頭后仰在座位上,我不曉得她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其實我最熟悉的是她的背影。本來我還以為她是個挺愛講話的女孩,看來并非如此。我還記得有次我正在房間里洗衣服,有人咚咚咚地敲門,打開,是她。她還是穿著那件橫條紋的睡衣,看上去就像醫(yī)院里的病人。她說,我能看看你們倆的身份證嗎?我一愣,她聲音驟然大起來,我能看看你們倆的身份證嗎?!我當時肯定是有些發(fā)蒙,不然也不會乖乖地取出身份證遞給她。她把身份證捏在手上左看右看,后來皺著眉頭問,他的呢?我連忙說,室友好幾天沒回來了,你放心,我們都是在職編劇班的,不是壞人,既沒有殺過人也沒有放過火。她這才勉強笑了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們這些天在房間里都不敢穿拖鞋,全光著腳走路,接電話的聲音也不會超過10分貝,為了防止洗衣機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我已經(jīng)改用手洗,你看,我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沫,手指都搓白了。她嗯了聲,眼睛巡視著我們的房間說,你能提醒下你那個打呼嚕的室友,讓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鼻腔嗎?他深夜的呼嚕聲,一會兒小號,一會兒豎琴,一會兒嗩吶 ,簡直是場室內(nèi)交響樂了。我連忙點頭說,是是是,我也怕他半夜憋死,聽說他正踅摸著買一臺美國進口的呼吸機,戴上就好了。她又嗯了聲,把你電話號碼給我,如果我還是被他的鼾聲弄醒,就打你電話,你負責把他叫醒。
她可能從來沒有意識到,她睡覺也有鼾聲。手上的鳥撲棱了下翅膀,她哆嗦一下醒過來,默默地瞅著前方。前方什么都沒有,她只能看到司機葫蘆般的后腦勺。
你,多大歲數(shù)了?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哪里人?
我說,我女兒要是活著,年齡應該跟你差不多了。
她嘆息了聲,又問道,你都這么老了,干嗎還要來上學?
我說,美國有個女人,一直在家里哄孩子,偶爾給報紙寫點鎮(zhèn)上的新聞。她五十三歲那年,有個農(nóng)場主邀請她去寫一本報告文學,結果,她寫了本短篇小說集,《近距離:懷俄明故事》,得了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后來還寫了《船訊》,得了全美圖書獎和普利策小說獎。她叫安妮·普魯。
女孩搖搖頭,打了個哈欠,問司機,該到了嗎?
司機說,瞧見沒美女,過了四通橋,再過了雙榆樹郵局,就是你們要找的寵物醫(yī)院了。
女孩歪頭看了看我說,你樓上就住著我自己,哪里有什么老太太和別的女孩?
我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老太太帶著你到的我們宿舍。
女孩說,你太老了,記憶肯定出了問題。你該多出去跑步、練太極劍、跳廣場舞,而不是老悶在屋子里寫什么劇本。我懷疑這是老年癡呆癥的前兆。
我說,我確實經(jīng)常忘記自己是誰,干嗎又跑到霧霾這么嚴重的地方學編劇。不過一切都不重要,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fā)現(xiàn),意義本身就是最值得懷疑的偽命題。我很贊同拉康的說法,連宇宙都是“純凈的無中的一個缺陷”。
女孩撇撇嘴,跟我一起下了出租車。我們看到馬路邊上有塊閃亮的綠色廣告牌,上面寫著“24小時動物醫(yī)院”。它馬上就能得救了,女孩笑著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的眼睛像月牙。她俏皮地用手指捅了捅鳥的嘴巴,鳥咕咕著叫起來。謝謝你,她看著我說,謝謝你大叔。我說有什么好謝的?她仍舊笑了笑,沒說話。我們就慢慢地順著樓梯往上走,雨滴打在傘上,急切而嘈雜。
急診室明亮如白天,我們看到有個穿睡裙的女人坐在寬闊的急診室里,懷里抱著只蝴蝶犬,一位穿白大褂的女人蹲在蝴蝶犬的邊上,不停地絮叨著什么,她說話的聲音很小,不時被女人嘹亮的嗓門遮壓住。你確定它只是腸胃炎嗎?要是它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輕饒不了你們!這時過來個穿白大褂的男孩,熱忱地將我們引進屋內(nèi)。他戴著黑框眼鏡,留著濃密的小胡子。也許這能讓他看起來顯得更成熟穩(wěn)重吧。他問道,咦,這只鳥怎么了?
女孩忙說,大夫,這只鳥是我們在路上撿的,它受傷了,就把它送到你們這兒來了。說完她笑瞇瞇地盯著男孩。
男孩搖搖頭。女孩說,你們這里不是野生動物收養(yǎng)中心嗎?男孩一愣,指了指門口上掛著的牌子。牌子上面寫著“北京愛牧家動物醫(yī)院”。你不會不識字吧?他皺著眉頭說,我們這里是寵物醫(yī)院,不是救助中心。
我跟女孩互相看了一眼,于是我說,我們把這只鳥送給你們吧。不跟你們要錢。
男孩嘟囔道,這么瘦的鳥,燉湯的話……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你們是醫(yī)生,就該救死扶傷。你能給它看看病嗎?它是被蛇咬傷了爪子,還是被野貓抓傷了翅膀?
男孩說,好啊,這很簡單,你們先掛號吧。
女孩說,你給瞅一眼就好了啊,我們買點藥水,給它敷上就行。
男孩說,看病必須先掛號,這你不會不懂吧?
我們就到了掛號處。負責掛號的是位臉色蠟黃的老太太。她拉著長音說,先交押金吧。
女孩嘟著嘴巴問,多少錢?
老太太說,五百。
什么?女孩叫起來,你們這是搶錢嗎?我們不過是……
老太太掃她一眼,女孩就閉了嘴。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她說,大叔,我沒帶現(xiàn)金呢。我說,我也沒帶錢。然后我門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只鳥的身上。剛才我把它放在了診所的窗臺上。它靠著玻璃動也不動,猶如鳥類博物館里的標本。它一點都不漂亮,它的歌聲也不美妙。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野鳥。我們甚至連它是否真的受了傷也拿不準。那邊傳來蝴蝶犬的汪汪聲,醫(yī)生正在給它打針。狗的主人不時叱喝著,不曉得是在罵狗,還是在罵人。
我對女孩說,我們走吧。女孩說,去哪兒?我說很晚了,明天我還要開會。女孩說,你再等一等,你再等一等,我搜搜附近還有沒有別的野生動物救助中心。半晌她喃喃著說,哦,真的有一家,不過在順義,而且只是白天接待。
我說,我們回去吧。還是把鳥放在松樹上吧。每只鳥都有每只鳥的命。人也一樣。
女孩依舊站在那里。
我說,那我先走了。
女孩說,等等我。
我們推開門,順著樓梯往下走。她把那只鳥摟在懷里。雨已經(jīng)停了,我收了傘。空氣里都是植物和花朵的香氣。我喜歡下雨天。雨把一切洗得都很干凈。我喜歡一切都很干凈。
我累了,想歇會兒,路過一張綠色的長椅時,女孩低聲說道。她掏出紙巾,擦掉上面的雨水,一屁股坐在上面。夜晚的馬路很安靜,沒有車,沒有人,馬路伸向遠方,像一條亮晶晶的隧道。我聽到了池塘里青蛙的叫聲,草叢里蟋蟀的叫聲和居民樓里偶爾傳來的孩子的哭鬧聲。女孩坐在長椅上,懷里仍抱著那只鳥。她不停地用手撫摸著鳥的羽毛,好像在撫摸著寵物。以前的時候,女孩說,我爸爸也養(yǎng)了一只鳥,不是鸚鵡,不是八哥,是他從公園里撿回來的。我們沒有給它準備籠子,它整天在陽臺上踱來踱去,我喂它蚯蚓,面包蟲,毛毛蟲。它喜歡吃肉。它也長著這樣灰色的羽毛。
后來呢?
后來……女孩說,我到這里來考研,考了兩年都沒有考上,你也知道,這個學校的金融系比北大的分數(shù)還要高。
那只鳥呢?
我爸去年死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肺癌。打杜冷丁也不管事。以前喜歡唱戲,馬派,擅長《甘露寺》和《定軍山》。從樓上跳下去了。穿著戲服。把家里的積蓄全花光了。
那只……鳥呢?
鳥?失蹤了。我懷疑我媽把它送給了別人,估計別人也不會要吧?長那么丑,也不會叫。
一輛出租車飛馳而過,濺起的雨水灑落在我們身上,她也沒介意。后來,她說,我媽改嫁了,找了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男人。她還讓我管他叫爸,這,這怎么可能呢?她把臉轉向我,我以為她可能哭了,可是沒有,她的臉被路燈映射得很光潔。你呢,你怎么回事?你女兒到底怎么了?
我抽煙,咳嗽,哆嗦,但是我沒有說話。我什么話都不想說。一句話都不想說。我喜歡這樣下雨的夜晚,世界如墓園般沉默。宇宙在大爆炸之前,可能也如此。如果有一天,宇宙開始收縮,最后坍塌成一個比原子還要小的點,我也沒什么意見。遠藤周作的《沉默》里,那個到日本傳教的葡萄牙牧師一直在期待圣靈,可上帝一直沉默。上帝惟有沉默。
我們走吧,女孩說,我打了輛滴滴快車,馬上就到了。
我坐著沒動。女孩說,如果你難過,就哭吧。我見過男人哭,也見過老人哭。
我朝她笑了笑。
她說,你的牙齒還挺白。抽煙的男人,牙齒都是黑的。
我說,你喜歡靜園的圣·佛朗西斯科月季嗎?
女孩滿臉狐疑地凝望著我。我能看清她臉上橘紅色的淺淡絨毛。
那天晚上,我和女孩都沒有把野鳥帶回寢室,也沒有把鳥放在塔松的枝干上——我們把它放進了一個粉紅色、曾經(jīng)盛放香奈兒包的盒子,再把精美的盒子放進圣·佛朗西斯科月季花圃。每日都會有幫老頭老太太在那里晨練,好奇的他們肯定會發(fā)現(xiàn)那只盒子里的鳥。他們會給它治病,會給它喂水,會把它喂養(yǎng)得又胖又有氣力。也許吧。誰知道呢。
不久我的室友也徹底搬走了,他跟那個制片人的老婆同居了。據(jù)說制片人的老婆給他介紹了幾個影視大鱷,賣掉了三個劇本和幾個小說,稿費足以在通州或燕郊買套大房子了。這樣的人混不好是沒有天理的。我想過不幾年,他也能在機場附近買四層樓的別墅了,然后在陽臺上懶洋洋地喝馬提尼。我從來沒喝過馬提尼。我只喝過朗姆酒和威士忌。當然,他可能不會請四個廚師,畢竟他是個挺節(jié)儉的人,一年四季只穿一雙鞋子。
我呢,仍然每天在教室、寢室和食堂間跑來跑去。我覺得這樣挺有意思的。如果你是個單身的老男人,就會發(fā)覺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浪費大把大把的時間。這個世界不僅龐大,而且漏洞百出,只有在浪費時間的過程里才能感覺到……些許的幸福。那天,我照例站在窗前發(fā)呆,然后俯瞰到了一個背影。毫無疑問,是那個女孩,我想了想,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遇到她了。說實話,我對她的背影比對她的臉龐更加熟悉。多少個霧氣彌漫的黃昏,不同的男人開著不同的豪車,停在樓下不遠處的靜園。女孩連同她的影子一同閃進去,然后慢慢地消失在夜幕里。直到深夜,樓梯上才會傳來高跟鞋小心翼翼的聲響,不久,樓上會有人用鑰匙扭動鎖芯。鎖芯大概上銹了,要開好久。
還好,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我仿佛聽到了信鴿清亮的哨音。
原刊責輯 李春風
本刊責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