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從未缺席

陳珂

爺爺孤身走在陰濕的小道上用一腔熱忱找尋著：母親！母親！

——題記

聽村長說縣政府撥款讓修水泥路已是去年的事情，我不知為什么念念叨叨、念念叨叨，一直記到了現(xiàn)在，正經(jīng)地想一想，大約是因為我的爺爺一一那個謝了頂、倔強(qiáng)地扛著水泥石袋走遍大街小巷的老人吧。他顫顫巍巍滴下的汗水折散了秋日里最凜冽的寒光，將指尖跳著星點(diǎn)火光的中華煙熄滅，淡淡白煙里，我瞧見了令他愧疚一生、遺憾一生、遲來卻未曾缺席的孝意。

我的爺爺不知怎么興致高漲，自動請纓加入了修路的隊伍。六十七歲的老人家，任是由不得我們勸。第二天五點(diǎn)多便起來，扛著水泥袋，推著獨(dú)輪車，一路晃晃悠悠地向前去。

黃沙、水泥、石子堆成了三座小山，爺爺弓著身，操起鏟子沿路將泥沙鏟平。藍(lán)色的中山裝袖口開了兩三條縫，露出白色的長長的細(xì)線，像極了人一生中永遠(yuǎn)綿延不斷的思念。渾黃的泥水在爺爺卷起的褲腳留下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痕跡，額角滑下的細(xì)密汗滴在衣領(lǐng)處迅速銷聲匿跡。爺爺寬大的手掌掌控住鏟子，又穩(wěn)又狠的一鏟子下去，將凸出的沙石填補(bǔ)到凹處。手肘一上一下，微微凸出的血管一收一縮，爺爺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單薄的脊梁在空中形成優(yōu)美而脆弱的弧度，鏟子帶起的風(fēng)里黃沙飄飄揚(yáng)揚(yáng)。晚上吃過飯，爺爺在院子里的石階上坐下，緩緩脫下鞋子，寬大的腳板踩在涼涼的地上，粗糙的皮膚里鑲嵌著細(xì)細(xì)的沙子。擰開水龍頭，爺爺就著清水拿手抹下鞋沿的黃泥。“我還在隊伍里的時候規(guī)定都極嚴(yán)，過年放節(jié)都不能與母親見上幾面。每每我回家，她總來接我。那時候還沒有水泥路，七幾年吧，大伙兒來來往往，踩歪了野草，踏實(shí)了泥土，就成了“路。母親總喜歡穿小碎花的裙子，每到下雨天，來接我一趟都會弄臟，氣呼呼地跟我保證下次不來了?！睜敔斖犷^笑了一下，我卻分明看見他眼里晶亮的光點(diǎn)，“可這位口是心非的姑娘啊，每次都梳了大麻辮，眼睛彎成了月牙，笑著等我走過去。我就琢磨著該給她修條正經(jīng)的好路，那種筆挺挺又干凈的路，心里總不愿苦了母親………”一種不知名的酸澀和不可抑制的溫暖滲進(jìn)我心中，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的腦海里，形成了清晰的一條路的意識，一種全新的孝的概念。

晚風(fēng)很甜，豌豆莢開著淡紫色的小花。

隔一天夜里，急促的狗吠聲撕破了寧靜，拴狗的鏈子被拖在地上響個不停。另一邊房里的燈亮了起來，兇勇的風(fēng)攜著兩滴撞在窗玻璃上，榕樹搖擺著身子企圖掙脫桎梏，發(fā)出蒼老的喘息。大門被急急地沖開，爺爺顧不上打傘便從院里沖出。我心里發(fā)怵，腦袋昏昏沉沉，只能聽見歇斯底里似猛獸般亂闖的風(fēng)聲雨聲。約莫十幾分鐘后，雨勢小了些。爺爺縮著身子緩緩踱步回來，滿頭滿臉的雨順著褲管滑下，在地上拖成了一條長長的水線。不知是搖晃的光線，是氤氳著的水汽，還是爺爺無形之中表露的某種心境，竟使我模糊了雙眼。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爺爺原是擔(dān)心修路用的黃沙被打濕，急著找塑料布給蓋嚴(yán)實(shí)。那種不知名的心境，是孝。那之后，我心里開始漸淅清明，并不是世間所有來不及的孝，都會被遺忘擱淺，都會被千穴的清風(fēng)吹散殆盡。

過年我再回鄉(xiāng)下的時候，敞亮筆直的大路早已鋪開。午后與爺爺散步，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路兩旁的莊稼都被蓋上了厚厚的塑料布，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星靈綠意。那天是淡淡的風(fēng)，淡淡的太陽?！懊看巫咴谶@路上，我心里都踏實(shí)得很?！睜敔斪咴谖仪懊姘氩剑蛦〉纳ひ衾锪鬓D(zhuǎn)著令人心旌搖動的濃愁與長情?！拔业哪赣H幼時裏了小腳，后來放開了，走在路上也總是喊疼那時候的路其實(shí)也并不算得路。我在外邊時，她摔斷了腿，我也沒得法子，留了后遺癥，雨天里疼的厲害也沒辦法?！蔽倚睦飿O力想象著當(dāng)時的場景，想象著一位身為后輩面對母親傷痛時無能為力的焦灼與煎熬?！拔倚睦锟傁胫媒o她修上條好路，不能再摔了傷了。你太奶奶這輩子都沒有走過柏油路，現(xiàn)在有了這個條件，人卻早就沒了。人一走什么都沒了，什么都空了，我真怕她迷了南北，找不到我，害怕得直掉眼淚?！蔽覜]有接話，那連著摔斷的，還有作為后生對母親的祝福與股切期盼。爺爺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額骨，被淡淡的太陽鍍上一層脆弱的薄薄的金光。漫長的思念和等待盡孝的歲月在老人松巴巴的皮膚上留下繾綣的刻痕。

總聽人說，百善孝為先。有時候我想，短促的人生，其實(shí)就像一條路，溫情冷暖、悔恨遺憾，都缺不得。爺爺修了這條路，盡了一個兒子的孝，也補(bǔ)全了自己漫漫人生路上的坑坑洼洼。一切都已過去，然而爺爺修路的形象我卻無法忘記，總覺得這是孝心的最好象征。爺爺將他的愛、將他的來不及、將他的痛苦和最單純的孝意，都輕輕流露宣泄在這一條路上了。煙火、爺孫、思念、光亮……這條路上許許多多的美麗事物，也都是晚輩的孝心，呈給另一方也許孤獨(dú)寂寞的太奶奶。

母親去后，笨拙的老人一路摸索著前進(jìn)。誰說人逝后晚輩就無法盡孝？未完成的孝意，慢慢膨脹，它從不缺席，后來演變成了對全天下先輩的責(zé)任、關(guān)懷和祈盼。無法感知，如何？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又如何？太奶奶啊，請你在某一月色闌珊的夜里，沿著這條路，找到方向，找到無處安放的疼痛的歸宿，踏進(jìn)你兒子的夢里與他一敘吧。

我謹(jǐn)以最真摯、最感動的心意將老人淳淳的孝道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