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外公

厚樸

很早就想要為外公寫點文字，但是一再擱置，時間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從眼前溜走了。以前太年輕，對于死亡沒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人死了就是入土為安，現(xiàn)在不一樣，喜歡用浪漫一點的說法勸服自己：人死了就是去向遠方，而那個遠方是我目前還沒有足夠大的勇氣搭車前往的不歸之路。

外公撇下外婆——當然，他不是故意撇下的，而是因為人生的意外而無奈撇下的。當那輛飛馳過來的摩托車將他撞倒之后，他可能還不會料到自己竟會這樣就死了，更沒有料到會就此撇下外婆一人，孤單單地住在老房子里。肇事者回憶說：當時他倒下來后，眼珠子一下子就泛黃了，好像蒙上了一層膜。

醫(yī)院里站滿了人，手術室外都是外公的親友，懷著忐忑不安的緊張心情，尤其是母親。母親是外公的大女兒，通知親友們外公被車撞的消息、出錢籌集手術費、跟交警溝通做筆錄等等一系列事情，全部由我母親周旋，外婆是被瞞著的。想起來，夫妻一輩子，我從未見到外公和外婆有過劇烈的爭吵，向來都是和和睦睦。外公去世的前段時間，還陪外婆去三運站旁的防城區(qū)第二人民醫(yī)院做了去除腎結石的手術。兩個人在那間病房里，外公守著外婆，有說有笑，外婆臉上寫滿了幸福，絲毫沒有被病情影響到心情。誰知道，幸福就永遠定格在那一刻了。后來，沒多長時間，外公就出意外了。命運總愛同人開玩笑，幸福與意外仿佛形影不離，相伴相生，總要讓人感受得分外真切。因為特別美滿幸福，所以悲劇的發(fā)生就如同晴天霹靂，讓人撕心裂肺，宛如刀絞。

我最后一次見到外公，就是他陪外婆去做腎結石手術的那次。我到現(xiàn)在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來，外公坐在外婆病床旁邊的角落里，眼睛像鷹一樣，深邃犀利，臉上布滿皺紋，宛如溝壑縱橫。外公耐心地陪著外婆，我去看望外婆時，她雖然行動不便，還叫外公往我書包里塞錢。我推辭說不要，外公責怪似的看著我，說：“給你就拿著，以后出人頭地了，再買豬肉來看我們二老?！爆F(xiàn)時再想起來，我不禁唉聲嘆氣一番，然后自言自語地說：“外公，你真的胡鬧，說好讓我以后買豬肉去看你的，你卻離我而去，你說你走路怎么就不看路？”人死了，說什么都晚了，想孝敬外公也沒有辦法做到了，只能在腦海里留存下一個念想；想談論的話題也沒有辦法溝通了，只能寄托在夢里相見。我夢見過一次外公，但是沒有給母親說，父親也夢見過一次外公，說外公還是穿著去世時的那身中山裝，不愛扣完扣子，只扣胸前第二個和第三個，但是頭發(fā)梳得齊整，還向父親微笑著招手，說：“啊，我走了??！”然后外公就真的轉身，大搖大擺地邁著步子走了。父親做的這個夢有點巧合，正是外公在醫(yī)院去世時的那個晚上，第二天，外公的尸體就被運回了蝦蘿。

外公的尸體一運回到蝦蘿，就瞞不住外婆了。外婆看見自己老伴的遺體，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悲痛萬分，肝腸寸斷，手不停地撫摸著外公的身子和臉頰。外公和外婆從此天人永隔，陰陽兩地。外婆的悲痛情緒久久沒有平復下來，后面有一段時間，甚至出現(xiàn)了精神問題，老是叫嚷著說外公要回來帶她一起走！外婆也沒有離開老房子，晚上就一個人睡在那張和外公一起睡過的床上?？墒?，以前能夠依偎在外公身旁，現(xiàn)在身旁卻是一張冰涼的被子。我能夠猜到，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按著外婆的性子，她肯定是一個人對著無邊的黑夜自說自話。外婆在外人面前雖然不露悲痛面色，但是一到夜間，她一定會哭得悲慟哀嚎，捶床砸墻。

外公一輩子本分老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早些年出過海，后來不干了，就安心務農。插秧、下地、種青菜、養(yǎng)雞鴨……什么活兒都干過。再后來兒子大了，他就給兩個兒子看蝦塘，一看就看了三十多年，風雨無阻。我記得我去醫(yī)院看外婆那會兒，外公放心不下家里的牛，那時候外婆也做完了手術，可以稍微自行活動了，他就說他要回去看一下牛，然后跟我一起搭三輪車離開醫(yī)院。我去港口念書，他搭乘防城開往企沙的班車。外公上了班車后，我還沖著外公招手。我叮囑他路上注意安全，他則叫我好好讀書。我點頭，看著車子駛離我的視線。我萬萬沒有想到，這輛我記憶中最后一次見到外公的班車竟然載著他駛向了那個所謂的遠方，駛往我心頭的最深處，駛往那個我們一生終將都要去的地方。

外公一死，日子就封存起來了，仔細一想，外公離開我已經兩年了，許是太久沒見的緣故，我突然有點兒想他了！我感到自己鼻尖酸酸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忍住淚水，沒讓它流下來。

眼淚，流出來是一種哭，咽回去也是一種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