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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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山區(qū)稠嶺小鎮(zhèn),是有名的匠人聚集地。從明朝末年至今三百多年長盛不衰。鎮(zhèn)上有一戶汪姓大戶,世代從事雕花匠,傳到如今的汪四海已經(jīng)是十八代了。
雕花匠是所有手藝里最綜合的一門技能。不僅要求有一定木工基礎(chǔ)和建筑構(gòu)造方面的知識,還要有深厚的人文歷史和工藝美術(shù)方面的積累。因此在當?shù)赜幸粋€說法:百工雕為先!學木工、泥瓦工可能兩三年就能出師,但學雕花工,非的五年乃至十年才能有所成就。
汪四海六歲開始跟父親學雕花。五年后已能獨立做活。但父親堅持不讓他過早露頭,八年后,也就是十四歲時,才允許他試著單飛,但只收正常工價的一半。直到十八歲,娶了鎮(zhèn)上漆工張大毛的女兒張四鳳,才讓他單獨立戶,按正常工價收取。
汪家的雕花活,不僅在稠嶺鎮(zhèn),就是方圓百里的池州府,也是鼎鼎有名。一方面確實是手下活漂亮,雇主沒得挑;而另一方面是因為汪家誠實守信、童叟無欺,重仁義、講信譽。汪四?;竟υ鷮崳^承了祖輩仁信傳家的家風,為人又刻苦好學,加之腦瓜子靈活,做出來的東西件件精妙,無人不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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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縣里建文化館大樓,慕名請他給一樓大廳的巨型屏風雕花,題材不限,只要喜慶就行。汪四海一開始婉言謝絕,妻子張四鳳不理解,這么好的活兒為啥不接,揚名立萬的機會為啥不要?汪四海罵道:真是婦人之見!為了揚名咱啥也不管不顧?這可是縣里頭號工程,咱萬一有個閃失,對得起政府,對得起咱汪家祖宗嗎?
縣里很堅決,非請汪家來做。于是文化局局長劉玉龍親自登門,再三誠懇相邀。劉局長說:汪師傅,您是咱們縣里手藝人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精英,這活您要不來,其他人做砸了,不是丟全縣人的臉嗎?縣里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做漂亮!
汪四海被他這話給擱在那兒了,實在不好推辭,只能接下,嘴里還是說:感謝政府信任,我試試,政府不滿意,可以隨時另請高明!
話是這么說,手上可不馬虎。接完活,他去現(xiàn)場看了半天,回來后沒有馬上開干,而是關(guān)起門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終于想好了整幅屏風的主題構(gòu)想和畫面布局。第四天帶上全部工具正式進場,一干就是七天七夜。收活后,文化館館長請劉玉龍局長來驗收,劉局長連連稱贊:好、好!好一幅龍鳳呈祥!我早說了嘛,這活只能汪師傅來干,別人任何一個我都不放心!
文化館開業(yè)儀式上,縣里請來了省里工藝美術(shù)方面的老專家齊小石。齊先生看后贊不絕口,當即問是哪位高人所為?當聽說是本地一個五十來歲的雕花匠后,不禁連連稱奇!
從縣上回家后,汪四海卻大病了一場。四鳳埋怨,有你這么干活的嗎?連命都差點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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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館工程后,汪四海沒有再接政府的其他項目,還是習慣了零零散散給十里八村做些小活。到后來,城里開始推廣標準化建筑和電腦設(shè)計,找雕花活的越來越少。汪四海干脆把雕花刻刀用一張黃綢布裹了里三層外三層,壓在了箱底,每天晚上睡覺前手癢總要去摸摸,只要這些老伙計還在,才能睡的踏實 。
妻子不理解,問他:你咋收手了?要不你教教你兒子吧?
汪四海哼了一聲:就他?他能耐得住這份心?
汪家祖孫四代單傳,四海十八歲成婚,前面一連生了三胎都沒保住,三十歲時終于生下一子,取名汪俊琪。這孩子長的文文靜靜,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讀書成績也很一般。去年參加高考,分數(shù)在全班排在倒數(shù)后十名。四鳳還想讓孩子再復讀一年。汪四海說:得了,他不是讀書的料!別糟蹋那份閑錢了!
那總的讓孩子整點營生???學雕花吧?
汪俊琪低了個頭,一句話不說,扭身進了自己房間,關(guān)上門。
四鳳想追過去,汪四海抬手擋住了,說:雕花這活是門通靈的手藝,非得實心實意學才成。你瞧他那慫樣,多說無益!
過了幾天,四鳳悄悄告訴四海:兒子想和同村的大虎、二虎一塊去浙江找活干!四海聽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從箱底拿出那套雕花家伙什,一件一件細細地擦拭。四鳳急了,你不讓他跟你學,往后咱汪家這門手藝不是失傳了嗎?
四海怒了,一把推開四鳳:婦道人家,這是急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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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俊琪這孩子,看似內(nèi)向,其實挺有想法。他心里明白,父親對雕花手藝很看重,但是作為80后,他更清楚,傳統(tǒng)的雕花手藝正面臨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挑戰(zhàn)。這些年來,傳統(tǒng)雕花活越來越少,父親日益落寞的背影,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聽說浙江東陽傳統(tǒng)木雕走出了全國,形成了產(chǎn)業(yè)鏈和規(guī)模經(jīng)濟,他很想去看看。于是約上好友大虎、二虎同行。
到了東陽后,他和大虎、二虎進了一家木雕加工廠當學徒。出自雕花世家的他,悟性高,很快掌握了東陽木雕的工藝特點,對東陽木雕行業(yè)也有了清晰的認識。不比不要緊,一比嚇一跳。他發(fā)現(xiàn)東陽木雕行業(yè)與老家傳統(tǒng)雕工行業(yè)相比,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老家的雕花工還停留在個體工匠和修修補補上,而東陽木雕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產(chǎn)業(yè),有了產(chǎn)品研發(fā)、標準化生產(chǎn)和營銷全產(chǎn)業(yè)鏈。根據(jù)網(wǎng)上數(shù)據(jù),東陽木雕已發(fā)展到七大類3600多個品種。這些數(shù)據(jù)對他的沖擊太大了,感覺東陽與老家簡直有天壤之別。多年來,父親累死累活,越做越窄。如果再不吸收借鑒這些成功的做法,這門手藝失傳只是遲早的問題。到了年底,俊琪暗中記的各類筆記就有好幾個本子,有些圖樣他還用手機拍了照。農(nóng)歷小年,三人坐長途客車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稠嶺老家。
回家后,他不敢馬上告訴父親自己的想法。而是找大虎、二虎合計,借用大虎家的院子,搭了個臨時工棚,三人合伙成立了一個合作社,專門利用帶回來的圖樣仿制木雕屏風。因為手工仿制效率低,三人白天黑夜忙乎,累了一周才攢出一個成品來。照這個效率,一年也才能產(chǎn)五十個。如何提高產(chǎn)量和效率呢?他想到了東陽的木雕廠都是手工繪圖,電腦合成,機器生產(chǎn)??磥恚仨氋徺I電腦和車床??墒?,哪來那么多錢呢?三人這下抓瞎了!
俊琪愁眉不展。晚上吃飯時,四鳳一個勁地給兒子夾菜,汪四海喝完一杯酒后,瞟了一眼兒子,突然提高聲調(diào)說:“小子,沒學會走,倒先要跑起來!我看你們遲早要吃虧!”說完,徑直一個人回屋里去了。四鳳和兒子面面相覷。
第二天早上出門前,四鳳偷偷拿了個存折給兒子:這折子里有五萬塊錢,你看夠不夠,先拿去用!
兒子不敢收,問:咱爸知道嗎?
四鳳說:不知道,你拿去先用!
這時房間里傳來汪四海的咳嗽聲,四鳳忙把存折塞進兒子口袋里,趕緊去吧!
有了這寶貴的五萬塊錢,再加上大虎和二虎各自從家里拿的兩三萬,一下子湊了十來萬。他們買了電腦,訂了臺小型車床。有了機器后,生產(chǎn)效率大大提高。產(chǎn)量上來后,銷售成了大問題。于是三人拿著產(chǎn)品圖樣,到城里一個單位一個單位跑,終于銷出了第一套產(chǎn)品。要打開銷量,還得想辦法。俊琪琢磨起東陽的路子來。三人合計辦一個網(wǎng)站,把產(chǎn)品放到網(wǎng)上去,接受訂單。有了網(wǎng)絡幫忙,全國各地用戶開始紛紛找上門來,這下銷路也逐漸打開了。
四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汪四海,本指望他們父子和解。誰知道汪四海一聽反倒更生氣了“我看他呀離吃虧不遠了!”四鳳替兒子辯解:“有你這么當?shù)膯??兒子出息你不樂意??/p>
“出息!出息到天上去了!”汪四海轉(zhuǎn)過話頭對著四鳳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著我給他錢了吧?”四鳳支吾道:“沒有啊”
汪四海冷笑道:“沒有,沒有他哪來錢買電腦和機器?你這是在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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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俊琪他們這些天訂單太多,正準備招收工人大干一場時,一封外地來的掛號信徹底把三人給打蒙了——這是東陽木雕廠寄來的律師函!控訴他們侵犯知識產(chǎn)權(quán)!要求立即停止生產(chǎn),并賠償五十萬元經(jīng)濟損失!
五十萬,這對三個初出茅廬的生瓜蛋子來說無疑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就像是被霜打了一樣,三人一下子蔫了。
連續(xù)三天,俊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任憑四鳳怎么喊都不開門。四鳳急哭了。
汪四海猛地把一杯酒倒進嘴里,把杯子重重地擱在桌上,嚇了四鳳一跳。“別干嚎了!這下也好,他總算知道天高地厚了!”
四鳳平日里都唯四海馬首是瞻,今天不知道哪來的膽氣,哭著罵四海:“你可真狠心?。鹤佑鲞@么大禍,你不幫忙還在邊上看熱鬧!”
“多大的禍能大過天去?”
“五十萬,咱們到哪里弄這么大一筆錢啊?要不讓孩子們出去躲躲?”
“虧你說的出口!借!借不到就賣房子賣地,咱做匠人的絕不干昧良心的事!”四海的回答斬釘截鐵、落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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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汪四海和大虎二虎三家人四處借錢準備賠償東陽人的時候,一個人的到來,讓事情有了轉(zhuǎn)機。來的這個人是多年前請汪四海做文化館大屏風項目時的縣文化局局長劉玉龍。他還帶來了另一個人,這人,俊琪認識,東陽木雕廠的廠長陳新華。汪四海不等陳新華開口,先說了:“陳廠長,當著我們政府劉局長的面,我給你表個態(tài),是我們沒管教好孩子,給你造禍害了,砸鍋賣鐵我們汪家也要賠你!”
陳新華對著劉玉龍笑了。劉玉龍與當年相比除了身體有些發(fā)福,其他沒太大變化,他笑著對四海說:“四海老哥,您可比當年老多羅!但脾氣沒變,還是直來直去!我已經(jīng)不是局長了,人老啰,退居二線了,現(xiàn)在在政協(xié)工作;我今天來可不是帶陳廠長要賬來的!陳廠長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上周我聽說你們這個事后,很吃驚也很高興!吃驚什么呢?沒想到咱們縣的雕花業(yè)跟東陽比差距那么大!高興什么呢?你汪家少公子后生可畏?。」?!”
汪四海一臉窘迫,劉玉龍接著說:“我這次來是讓你們兩家聯(lián)姻來的!”
“聯(lián)姻?”汪四海、張四鳳都愣住了!俊琪本來躲在一邊,聽了劉玉龍的話驚叫出聲來。
陳新華在一邊插話:“劉主席讓我們廠和你們簽個合作協(xié)議,由我們出技術(shù)、你們買設(shè)備聯(lián)合辦個分廠,你們負責生產(chǎn),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由我們負責驗收合格后統(tǒng)一銷售。”
四鳳沒聽明白,滿臉狐疑地問:“你不要我們賠錢了?”
“那當然,我們合作了就是一家人了嘛!哪有一家人還要賠錢呢?哈哈哈!”
四鳳還是有些不相信:“你們不是在騙俺們吧?”
劉玉龍親切地拍了拍四鳳的肩頭:“老嫂子,你一百二十個放心!我,你們還信不過嗎?我就是你們兩家合作的牽頭人和中證人,今后任何一方不守信用,都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哦!”
陳新華在一邊不停點頭:“是,是,咱們雙方簽字畫押,劉主席親自見證!”
汪四海聽了,并不顯得有多激動,他倒像是有些心事重重地走上前,象征性地握了一下陳新華的手說:“是嗎?聯(lián)合了?聯(lián)合好!”
“是,汪老師傅,按劉主席的話說咱們是資源共享,合作共贏!”陳新華笑著說。
汪四海緩緩轉(zhuǎn)身,又過去握住劉玉龍的手說:“劉局長,不劉主席,你看這個事真的能成?”
劉玉龍收了笑容,臉色突然有點凝重起來,意味深長地說:“讓年輕人大膽干吧!他們代表未來!”
汪四海忙說:“是、是,年輕人路子正了,或許能成!他們?nèi)粽婺芨沙煞聵I(yè),我們這些老家伙決不擋道!”
這時,陳新華又插話:“說到這里,您可提醒我了,在商言商,我可是有條件的——”
“啊,我就說嘛,天下哪來這么好的事呢!”汪四海心里咯噔了一下,滿臉也嚴肅起來。
我要汪老師傅受聘擔任我們廠的雕花技術(shù)顧問!不知道您肯不肯賞臉?
“是這個??!”汪四海非常意外,良久無語。他問了一個憋在他心里很長時間的話題:“你們都機器化生產(chǎn)了,還用的上我們這些個手藝人?”
陳新華忙說:“您老說出了目前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這也是我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機械化生產(chǎn)確實能提高生產(chǎn)效率,但我們東陽木雕能作到經(jīng)歷千年而不衰,根本上靠的還是產(chǎn)品和技術(shù)創(chuàng)新!企業(yè)沒有一流的技術(shù),就好像魚兒沒有水;產(chǎn)品沒有過硬的品質(zhì),就好像雄鷹沒有翅膀!您老的絕活我可是在縣里親眼見到了!您的手藝就是一流的技術(shù),您的工匠精神就是最好的品質(zhì)保證!”
汪四海認真聽著陳新華的每一句話,句句都說進了他心里!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起來,“你看我這么大年歲了,還能行嗎?”
“行,能行,你不行誰能行?”劉玉龍在一邊大聲說!
汪四海怎么聽起來感覺那么熟悉,就像回到了當年那次接文化館屏風項目時的場景,一下子仿佛自己又年輕了二十歲!